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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念金錚

        2017-11-17 11:32:37賈平凹
        北方人 2017年21期
        關(guān)鍵詞:T恤衫同鄉(xiāng)路遙

        文/賈平凹

        懷念金錚

        文/賈平凹

        左一為金錚

        金錚有個習(xí)慣,常常會半夜三更給你打電話,這曾經(jīng)令我很惱火。我在電話里說他:“你又在喝酒?”但金錚去世后,我總覺得他沒有死,說不定哪天半夜就會打來電話。然而,我們再也接不到這樣的電話了,甚至生活中再也難見到那么喜歡喝酒、讓你又恨又愛的朋友了。

        金錚是在北京去世的,但他調(diào)到北京的時間特別短。我當(dāng)時想,西安一直是成文人而不養(yǎng)文人的地方,許多人到北京都成了氣候,金錚卻宜于在西安。他是豪爽之人,喜歡自在。北京宦途深如海,他一生最大的失策是不該由邊緣移向中心。

        我認(rèn)識金錚的時候,是在一次會上。那天,我和路遙在一起,我穿了一件大紅T恤衫,路遙穿了一件深黑T恤衫,金錚則一頭如雪的白發(fā)。我們?nèi)齻€人都跑到會場外吸煙,金錚就左右摟了我們說:“顏色多好!”要攝影師給我們拍照留念。現(xiàn)在,這張照片我仍然保留著,每每看到三人中二人已逝,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那次會后,我們沒有參加會議方的聚餐,金錚一定要請我和路遙喝酒。我因病只是象征性碰杯,路遙也喝得少。他卻是一杯接一杯,很快就有些醉了。他不喝酒的時候樣子很威風(fēng),一醉就十分可愛,說某某的是,也說某某的非,愛憎分明,毫不忌諱,又直恨我心善、太軟弱,接著拍著胸膛說要保護(hù)我。但那晚他沒有保護(hù)我,倒是我和路遙得攙扶他,勸他以后少喝些,他卻說:“喝酒有喝酒的好處?!蔽艺f:“什么好處?”他說:“但得酒中趣,勿與醒者傳。你回去就給我寫這樣一副對聯(lián)吧!”

        我沒有給他寫。因為后來我覺得我是醒者,醒著卻卑微、窩囊,我有病不能得酒中趣,寫那對聯(lián)就更無趣。

        從此我們熟起來,常常聚會,相聚他就是主角,又要喝酒,又要高談闊論。許多需要交涉的事都是由他出頭。他有一頭白發(fā),可以充老者,于是他很得意自己的白發(fā)。有人呼他伍子胥,我知道他的一生曾蒙過大難,但我不知道那白發(fā)是從小就白的,還是蒙難時一夜變白的。

        我的一位同鄉(xiāng)從小縣城到西安謀生,人是極聰明的,卻生活無著,十分狼狽。他尋到我?guī)兔?,我無力幫他,就給金錚寫了一封信,沒想金錚就收留他在《喜劇世界》雜志社打工。幾年過去,在金錚的關(guān)懷下,他進(jìn)步極大,后來獨立,成為一家雜志的主編,也寫了大量的文學(xué)作品。這位同鄉(xiāng)現(xiàn)在很風(fēng)光,一提起金錚就說:“沒有金老,就不會有我的今天!”金錚當(dāng)年搞創(chuàng)作,是寫過許多優(yōu)秀劇本的,后來編刊物,自己不寫了,卻十分愛才。只要有才,別人不敢用的他用,別人不敢發(fā)的作品他發(fā)。為了人才,別人不敢說的話他說。僅我知道,在陜西,就有三四個人是在他的關(guān)心培養(yǎng)下成了氣候的。

        許多人也是怕金錚的,因為金錚見不得偽人和小人。他會當(dāng)眾刺你,使你下不了臺。他的一位朋友說,有一件事金錚以為他做得不當(dāng)——其實金錚是誤解了——金錚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搭坐金錚的車,金錚竟把他推出車門。

        那一年,我因?qū)懥艘槐緯獾揭恍┤艘韵氘?dāng)然的理由進(jìn)行的誹謗,一時謠言四起。我又無法訴說,尤其有人先盜印我的書賺錢,再寫罵我的書賺錢。金錚非常氣憤,時不時打來電話問我的近況。冬天里,我們偶爾在北京的街頭碰上,他一定要請我吃飯,我說:“請我吃什么飯,要吃回西安吃羊肉泡去!”他說:“你聽我的,這飯要吃,我請幾個北京的名人陪你吃,我要解釋一些問題!”席間,他澄清了許多是非,又大講他的文學(xué)觀,說:“你接著寫吧,作品的價值要經(jīng)過時空檢驗,不是某一兩個人說了算的。你想寫什么就在我們刊物上發(fā)吧!”我感謝他的好意,但我沒有寫什么,我只寫過一個條子給他:默雷止謗,轉(zhuǎn)毀為緣。

        金錚要離開西安的時候,給我說過他的去向。我不主張他走,他說:“樹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嘛?!钡珱]想到,他是樹命,大樹是不能挪的。他走時,我不在西安。有一天接到他的電話,我問他在哪兒?他說在北京,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他在電話里詢問我的病情,叮嚀我要注意身體。如今,常年有病的我還不自在地活著,他卻痛痛快快地死了!他是大剛的人,又是工作狂,且喜歡喝酒,放浪形骸,這個世界豈能過久地容納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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