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盛(淮陰師范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1)
巴里·詹金斯講述黑人同性戀者薩倫人生經(jīng)歷的《月光男孩》(2016),改編自麥克拉尼帶有自傳色彩的劇目《月光下黑人男孩很憂郁》,并在其中融入了個人生存體驗。電影以一種緩慢的節(jié)奏,收斂而克制地展現(xiàn)了薩倫的成長過程,以及他在人生三個階段對于自己性取向的逐漸接受,給予了人們深深的靈魂慰藉。而第89屆奧斯卡的最佳影片,《紐約時報》等媒體的一致高分也代表了人們對電影的認可態(tài)度。
而在《月光男孩》作為一部文藝片不斷收獲口碑時,卻同樣面臨著其憑借西方“政治正確”博取好評的詬病,而事實上,《月光男孩》斬獲獎項、備受青睞的主要原因并非電影之外的輿論等非藝術因素。盡管電影涉及了同性戀、少數(shù)族裔等看似非主流的話題,但是電影在對人的悲劇境遇的叩問上,在對人精神危機的展現(xiàn)上,卻是具有普適性的。這種普適性就依托于電影的尋找命題。
尋找本身是一種普遍的行為,人有著對于自由、幸福等的理想、信念以及追求,每個人都難免為了得到所需求的人或事物而經(jīng)歷一個或長或短的努力過程,而這種努力程度與尋找的難易程度緊密相關,因此可以說,尋找意味著某種生存困境,帶有一種觀眾能感同身受的普適性。
在電影中,瘦小的男孩薩倫為了躲避其他小孩的追打而闖入了毒梟胡安的一所房子,在被胡安發(fā)現(xiàn)之后,胡安和特蕾莎給薩倫提供了一個家,讓他獲得了溫暖和庇護,胡安和特蕾莎成為薩倫及他人眼中薩倫的另一個父親和母親。但不可否認的是,胡安作為一個毒梟,他正是寶拉所吸毒品的提供者,為此二者還一度爆發(fā)了沖突。寶拉因為吸毒而無法給薩倫以正常的母愛,在毒癮發(fā)作之時,寶拉不僅語無倫次以死相逼,甚至會直接從薩倫手中搶錢,而胡安對此并非毫無責任。寶拉也深知自己染上毒癮與胡安有關,因此才會一邊搶走薩倫的錢,一邊惡毒地咒罵特蕾莎(此時胡安已死);又如凱文被薩倫視作這一生中唯一能給他以愛的同齡人,高中時兩人前一晚在月色籠罩下的海灘上互相親熱,薩倫從此拒絕任何人觸摸他的身體,但也就在第二天,凱文就在同學的慫恿和刺激之下,對薩倫大打出手,薩倫的不肯還手反而讓凱文為了撇清二人的曖昧關系而出手更重。又如在成年后,曾經(jīng)對薩倫怒吼“別看我”的母親開始打電話懇求兒子來見自己,薩倫和凱文十年后重逢時,薩倫戴上了少年凱文喜歡戴的耳釘,而凱文卻早已不戴耳釘了。生活中總是充滿嘲弄般的巧合??梢哉f,薩倫的人生之所以波折重重,從本質上與他的性取向和膚色無關,而是與他的生存困境有關。薩倫身邊的人總是有著對他有利與對他有害的兩重屬性,他們在薩倫的身邊構成交錯的關系,讓薩倫形成了內向、隱忍的性格,這是薩倫悲劇性人生的先驗設定。
生活對于薩倫而言是困境重重的,他在成長過程中總是不得不面對來自外界的壓力,如無法與同齡人和平共處,無法與對自己有監(jiān)護責任的師長和諧共處,而對他提供了關愛的人則或是早早去世,或是與自己天各一方。對于絕大多數(shù)觀眾而言,盡管他們未必能對性少數(shù)群體或少數(shù)族裔處于社會邊緣的痛苦感同身受,卻是完全可以理解命運的嘲笑與捉弄下,人對從困境以及孤獨、焦慮、失落等負面情緒中解脫出來的渴望,以及對一個自由、幸福的彼岸的尋找行為。
在《月光男孩》中,薩倫的尋找主要有三重內涵。
首先是對自我的尋找。電影以三段式的敘述交代了薩倫的三種身份,分別是童年時瘦弱缺愛,時常被霸凌的“小不點”,中學時代陰郁軟弱的“薩倫”以及成年后身材壯碩,裝著金牙,戴著金鏈,干起毒品交易的“黑鬼”,這三個稱號分別對應了不同的薩倫,但是又都有著奇妙的統(tǒng)一性。幼年時代被其他人稱為“死基佬”(faggot)的薩倫在雄壯非凡、不可一世的毒梟胡安那里感受到了久違的長輩之愛。正是胡安給薩倫講述了那個月光照耀之下,黑人會變成藍色的故事,鼓勵薩倫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而是要成為“我自己”。正是這種鼓勵讓薩倫終于可以漸漸正視“我自己”,包括自己的性取向、自己吸毒的母親等。
其次是對一個穩(wěn)定、美滿家庭的尋找。嗜毒的母親喜怒無常,父親角色缺位,薩倫的童年是驚魂未定的。而胡安和特蕾莎則給予了他關愛,包括在性取向上正確的、讓薩倫受用終身的教導。在將凱文視為自己的初戀愛人后,薩倫拒絕再與他人發(fā)生親密關系,而直到自己經(jīng)歷了坐牢、販毒、搬家等坎坷后,才鼓起勇氣尋找到婚姻不幸的凱文,希望能延續(xù)青春期時的感情。如果說少年時的胡安幫助薩倫渡過了最初的精神危機,那么凱文則是薩倫所設想的精神生活支柱,只有凱文能夠愈合薩倫內心的創(chuàng)傷,帶給薩倫最佳的生活樣態(tài),讓他在有可能重復胡安悲劇的命運中找到出路。
最后則是較為隱晦的,薩倫的尋找實際上也是非裔沉重命運中的一種作為民族本能式的尋找。電影中提及了人類源于非洲,胡安說他來自古巴等,非裔代表了流散與漂泊,他們在白人強勢民族的長期欺壓下難以定義和建構自己,而只能散落在主流話語的周圍,為他人所言說,這也正那個月光下黑人會變藍色的傳說所暗示的。尋找在美國的定位,就成為非裔民族的一種長期的生存狀態(tài)。而電影只是不怒不悲地交代了薩倫“尋找”的結果,即從一個痛恨毒品之人變成了和自己的童年偶像胡安一樣的大毒梟,而這種尋找究竟是不是可悲的,電影卻克制地沒有給出評價。
在《月光男孩》中,薩倫不斷進行著對自我身份,對情感歸屬的尋找,在電影的最后,詹金斯安排他找到了凱文,并終于依偎在了凱文的懷里,虎背熊腰、威風八面的他在凱文面前展現(xiàn)出從未在外人面前流露的柔弱、馴順的一面。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尋找行動是成功的,凱文有自己的孩子和家庭,電影并沒有對兩人的關系給出一個明確的交代,包括薩倫的職業(yè)等,也并不指向一個清晰的、積極的未來。但是薩倫在尋找中其精神與心理等都發(fā)生了一定改變,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已經(jīng)嘗試對自我命運進行把握,在對世界進行對抗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妥協(xié)與和解。
因此,薩倫的尋找并不以具體的結果為意義,他的尋找之路本身就是具有意義的。有學者指出,人是無法擺脫生存困境的,但這在藝術上指向了一種悲劇的崇高美?!啊烁鼰o法最終走出人本體的生存困境。這是人在本體論上的二律背反。人無法逃離這生存的悖論,人只能從困境走入困境?!?/p>
可以說,《月光男孩》盡管情節(jié)簡單、敘事舒緩,但是卻令人回味無窮,以一個簡單的成長故事負載了洶涌的情感。主人公在成長過程中有著多種尋找,并且這種尋找體現(xiàn)出與主體的生存價值和尊嚴相關的悲劇性沖突。電影所獲得的認可,并非在于其以“政治正確”或話題性來迎合大眾,而是在于其尋找命題搭建起了電影與觀眾心靈之間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