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蕾(吉林體育學院武術與民族傳統(tǒng)體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2)
徐皓峰的《箭士柳白猿》(2012)改編自其本人創(chuàng)作的小說《柳白猿別傳》和《民國刺客柳白猿》。作為徐皓峰“武俠三部曲”中的一部,電影承襲著徐皓峰一貫以來的美學理念,也體現(xiàn)著徐皓峰的武俠世界觀。
盡管徐皓峰以導演身份為人所知是在《師父》(2015)中,觀眾驚訝地看到徐皓峰得以在王家衛(wèi)、甄子丹等人之外另外創(chuàng)建一個江湖世界,這個江湖世界擁有種種規(guī)矩,如“天津街面上不能見鐵器”“摔了槍就等于是踢館啦”等,以及在特殊年代下明暗之中的生存之道而令人嗟嘆。但其實早在《箭士柳白猿》,甚至可以說早至徐皓峰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就已經(jīng)開始建立一個截然不同于過往武俠電影的武林體系,而三部電影可以說是這個武林體系的三個碎片。
柳白猿這三個字在電影中意味著上百年來在武館之間主持公道的人,而在武林這樣一個崇尚力量和復仇的地方,講公道意味著有可能得罪人。在主人公之前的六代柳白猿都沒能得到善終。為了能夠主持公道,柳白猿必須有能令人信服的武功。為此,柳白猿跟隨著自己的師父老柳白猿學會了一身武功,尤其以弓箭之術最為精湛,曾經(jīng)以空拉弓弦的手勁震懾四方。而雙腿殘疾的老柳白猿也提醒著柳白猿,人總有武力不濟的一天,到時候柳白猿必然面臨悲慘的命運,他應該在自己死之前尋找到下一任柳白猿。在找到之前,他們對自己說的是:“柳白猿是我的天命,這輩子只守著這件事,我不能出意外?!?/p>
柳白猿的存在意味著武林體系的自我凈化功能尚存,也是武術能在民國時被稱為“國術”,代表中國文化傳承的原因之一,更是中國人“重禮”“重面兒”心態(tài)的一種體現(xiàn)。缺少了柳白猿則成熟的武館文化蕩然無存,武人一旦失去對規(guī)矩、對“理”的堅守,則無異于街邊撕臉耍橫的混混。
但是這個武林體系又是搖搖欲墜的。一方面,熱兵器取代冷兵器時代的來臨動搖了武人生存的根基,柳白猿從身到心都被摧殘,電影中柳白猿便是在過德誠的設計下被炸斷了一條腿而不得不退出江湖。另一方面,民國年代的動蕩時勢、中西文化碰撞的時代變局,也侵蝕著武行的人情、世故和規(guī)矩。如月牙紅愿為匡一民的理想而赴死,作為回報,匡一民也愿意為她尋找柳白猿,在明明愛上柳白猿后,月牙紅還堅定不移地跟隨著匡一民,愿意跟他尋找下一個可以輔佐的“楊乃興”。這一類重信義之人在這個時代是沒有生存空間的。
徐皓峰是通過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來描繪武林畫卷的,他曾直言,相對于動作,他更感興趣的是人物。而要使一個人物能夠立得起來,就必須給觀眾展現(xiàn)其真實可信的內(nèi)心世界。這種對于武者心路的探尋,使得徐皓峰的電影超越了單純的作為大眾娛樂存在的武俠文化,而具有一種嚴肅文化的高度。
在《箭士柳白猿》中,男主人公“柳白猿”的內(nèi)心深處認同的是自己的兩個身份,一個是作為普通人“雙喜”,一個則是作為武林仲裁人的“柳白猿”。雙喜曾經(jīng)目睹姐姐被地主王老爺當眾強暴,對自己無能的強烈憤恨幾乎摧毀了雙喜的精神。于是姐姐到廟里求助,讓雙喜做了一個“跳墻和尚”,即在廟中放一個紙人代替自己出家,自己跳墻出去再世為人,聽到的第一個聲音就是自己的名字。而雙喜出去之后正好遇到人們在追殺“柳白猿”,于是自己成為老柳白猿的徒弟,成為新一任的武林仲裁人。獲得新的身份和命運并代表著能和原來的記憶和心結一刀兩斷。姐姐在廟中等候雙喜,并叮囑他“得了名字就回來”,而雙喜并未回來,正是因為他無法面對過去。此時的柳白猿內(nèi)心承受著兩個身份的尖銳對立。作為“雙喜”的他心懷私仇,而作為“柳白猿”的他則需要放棄自己的獨立人格和私欲,只認同武林公道,在兩種水火不容的心態(tài)折磨下,柳白猿借酒澆愁并流落街頭,給予了二冬利用他的契機。
二冬的出現(xiàn)意味著柳白猿兩個身份的融合。她設計營救了柳白猿后,一方面以肉體多次誘惑柳白猿;另一方面又從武林公道的角度希望柳白猿幫她殺死已經(jīng)下野的軍閥——原同盟會成員楊乃興。從二冬的角度來說,楊乃興是她的殺父仇人,而對于二冬的朋友,保護另一名軍閥的過德誠而言,殺死楊乃興則是一種政治需要。柳白猿和二冬多次交手,兩人的關系也在不斷地推拒和靠近中。作為武林仲裁人,應該摒棄私欲的柳白猿不可能接受二冬的示好,為此他一次又一次地從二冬身邊離開,但作為男人的“雙喜”卻又難以抗拒二冬的誘惑,為此只好在“主持公道”的名義下再一次答應為二冬殺人。當二冬問:“你這次是為了我,那上一次又是為了什么呢?”柳白猿無言以對。他的行為已經(jīng)因為對二冬的感情而在公和私之間曖昧不清,隨后他又在蒙受月牙紅的欺騙后精神陷入幾近崩潰的狀態(tài)中。而對王老爺?shù)膹统?,幫助柳白猿從這兩個身份的糾葛中解脫了出來。
只要對《倭寇的蹤跡》(2012)、《師父》等電影稍作了解便不難發(fā)現(xiàn),出身于武術之家的徐皓峰有意識地在電影中演繹了一種真實的武打美學。在追求視覺奇觀的年代,綠幕、數(shù)字特效和威亞等技術手段幾乎成為武俠電影打造炫目暴力打斗場面的必由之路,這被徐皓峰認為是穿著古代服裝的現(xiàn)代人,缺乏年代感和真實感。在《箭士柳白猿》中,徐皓峰所呈現(xiàn)出的武打場面,尤其是大槍和弓的用法則都是有據(jù)可查的。這一類拳拳到肉、真實可信的武術套路在當代武俠電影中早已被拋棄,而徐皓峰則將其搬上大銀幕,在經(jīng)過必要的剪輯后,最大限度地為觀眾還原民國時期武林對決的原貌,反而使動作呈現(xiàn)出一種“去奇觀性”的殘酷美感。這也使得有評論稱,“徐皓峰關于中國武俠和功夫的電影呈現(xiàn),就像奧斯卡獲獎影片《與狼共舞》對應的好萊塢的傳統(tǒng)西部片”,即為一種老舊的類型片注入了新的美感和生命力。
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劃勒巴子”,匡一民和柳白猿、過德誠都以劃勒巴子的方式與他人決斗。這是一種兩人以面對面的方式坐在凳子上,膝蓋相抵,在極為逼仄的空間里以手對決的方式,誰先倒下或摔出凳子為輸。徐皓峰在對武林后裔的采訪中得知劃勒巴子這一對決方式曾經(jīng)在20世紀一二十年代在天津極為流行,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方式不再為人們所用。對于這種頗為神奇,但是又缺乏騰挪的比武,徐皓峰采用了兩種方式增加它的觀賞性,使其成為美學。首先是同一種對決的不同表現(xiàn),電影中匡一民和柳白猿的劃勒巴子風格是不同的,甚至匡一民的兩次劃勒巴子手法也完全不同,第一次觀眾還未看清,木凳已飛出碎裂,匡一民好整以暇地贏得了比武;第二次匡一民是為了引出柳白猿,故而不急于結束戰(zhàn)斗,自始至終完全掌握出手節(jié)奏,對手的手如同黏在匡一民手上而毫無辦法。在發(fā)現(xiàn)柳白猿不會再出來主持公道后,匡一民對對方下了死手。在表現(xiàn)這一點時,徐皓峰將鏡頭對準了凳子后面的祖宗牌位,用牌位被震塌暗示了對手被活活打死,既扣人心弦又不血腥。其次是被稱為“暴雨剪輯”的快切鏡頭的運用,讓打斗緊湊流暢,激起了觀眾的緊張心理。
徐皓峰曾經(jīng)在拍攝完《箭士柳白猿》后表示他希望用柳白猿這個符號來恢復中國人失去已久的容貌和名分。在這種心態(tài)的驅使下,徐皓峰力圖在《箭士柳白猿》中尋找武林人的風骨和孤傲身姿,以及在被時代碾壓面前作為末世者的復雜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