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亮
狂歡博物館
——關(guān)于九家四川詩的札記
胡 亮
“自郭沫若以降,四川新詩史與中國新詩史呈現(xiàn)出驚人的同構(gòu)性,換言之,中國新詩譜系可以大體上適用于四川新詩?!北疚倪x擇九位四川詩人——周倫佑、柏樺、藍馬、歐陽江河、吉狄馬加、凸凹、李亞偉、鄭單衣和馬松——略加論析,是要進一步證明:四川乃是第三代的重鎮(zhèn),而第三代,乃是中國新詩譜系中的醒目板塊。另有數(shù)位四川詩人,暫付缺如,筆者當(dāng)作接力式研究。
周倫佑抓住他的頭發(fā),想要把自己提起來:他雙眼圓睜,雙手緊攥,青筋暴露,大汗淋漓,似乎馬上就要蹬掉腳下這顆星球。他和藍馬參與搭建了一種反文化和反價值的語言哲學(xué),或者說,他們繪出了一張語言烏托邦草圖。在八十年代初期,他們雖然不知道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乃是何方神圣,但是可能已經(jīng)讀到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盡管如此,他們的語言哲學(xué)仍具有某種程度的原創(chuàng)性,以及當(dāng)頭棒的生猛和力道。然而,當(dāng)周倫佑試圖把此種語言哲學(xué)作為詩寫方法論的時候,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陳超所說的“奮不顧身的自悖”。周倫佑忽而持矛,忽而持盾,忽而赤手空拳,最后抄小路消失于追隨者的視線,并讓后者茫然而生驚疑之感。此故,討論作為詩人的周倫佑,必須適當(dāng)?shù)仄x作為理論家的周倫佑:兩只烏鶇都在鳴叫,且讓我們?nèi)ゴ∫呀?jīng)展開翅膀的那一只。周倫佑的寫作,察其總體,乃是異化和異化之異化的結(jié)果。從個人生存體驗里冒出來的疼痛感,饑餓感,荒謬感,被挾持感,引導(dǎo)了一種證詞般——甚或遺著般——的寫作。在暴力修辭語境下,他啟用反暴力修辭,要命的是,此種反暴力修辭亦具有暴力修辭的色彩。這個亡命之徒,施虐者,受難者,犯險者,自己卡緊了自己的七寸?!对诘朵h上完成的句法轉(zhuǎn)換》可以舉為例證。此類作品如箭在弦,如綿裹針,如金擊石,自有一種“風(fēng)骨”,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自有一種“異端之美”。除了這種傲骨嶙峋的嚴(yán)肅而緊張的寫作范式,周倫佑還另有一副面孔,后現(xiàn)代主義的玩世的面孔:他熟練地使用拼貼、混搭、戲擬、反諷、雜糅等各種技法,解構(gòu)了他想要解構(gòu)的話語圭臬,展示出一種九頭牛都拉不回的冥頑和固執(zhí)。從早期的《頭像(一幅畫的完成)》,到中期的《談?wù)劯锩?,等等,無不如此。如果我們到此止步,就僅僅談?wù)摿艘粋€掐頭去尾的周倫佑,因為還有兩個有價值的問題等待著我們的回答:更早的周倫佑意義何在?最近的周倫佑意義何在?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前期和中期的周倫佑,已寫出《試驗》和《望日》,以個人的孤勇,呼應(yīng)了北京、貴陽和上海的三大詩人群,應(yīng)該納入“前朦朧詩”——姑且使用這個術(shù)語——的范疇來考察和研究。進入二十一世紀(jì)的周倫佑,已寫出《后中國三部曲》,在個人、個人之中國、中國、中國之個人的矩陣之內(nèi),展開了壯士斷腕般的反思,突圍般的反思,如果去蕪存菁,或亦有助于當(dāng)代文化和思想的自省。
說到無匹的詩人,柏樺,有四個字——前,后,左,右——恰好派上用場。前后者,階段之謂也。前期柏樺,是抒情詩的柏樺,是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式的柏樺;后期柏樺,則是敘事詩或史詩的柏樺,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或納博科夫式的柏樺。左右者,氣質(zhì)或態(tài)度之謂也。左邊柏樺,是白熱的、尖細(xì)的、夏天的、奔臨懸崖的柏樺,是重慶的柏樺;右邊柏樺,則是安閑的、逸樂的、秋天的、枯坐深淵的柏樺,是南京或江南的柏樺。前后歷歷,左右交錯。前左,前右,后左,后右:至少可以得到四個柏樺,當(dāng)然,不免亦是一個柏樺。欲談柏樺詩,對此不可不細(xì)察而深究。那么從頭說起吧,詩人的母親——他稱之為“下午少女的化身”——早就給這個古怪男孩填充了過量的熱血和怪癖,以至于,他后來長期蜷身于兩者——下午和少女——的緊閉,并滑入了不可避免的抒情的“厄運”。1981年10月,他寫出《表達》,此后,就投身于熱愛、激動和怒氣,就像投身于內(nèi)心的革命。他的詞,與他的細(xì)胞,他的詩,與他的身體,發(fā)生了革命的相擁,流出了只爭朝夕的熱淚。只用去不到十年,他就完成了《震顫》、《海的夏天》、《再見,夏天》、《光榮的夏天》、《懸崖》、《犧牲品》、《群眾的夏天》、《瓊斯敦》和《夏天,啊,夏天》。緣于下午和少女的無形的“俯沖”,這就是停不下來的發(fā)抖的抒情,最后的抒情,“充滿老虎”的抒情。此類抒情詩的速度顯而易見,此種速度,加速度,卻無損于字句的精密度,亦無損于哪怕細(xì)部的韻律感,——自有新詩以來,絕少詩人能有此等手腕,能得此種神妙。在柏樺的夏天叢書里,《夏天還很遠(yuǎn)》是個過場,美學(xué)在這里換馬,詩人從左邊的母親來到右邊的父親,或者說,他尾隨父親從左邊來到右邊:小竹樓,白襯衫,干凈的布鞋。這樣,詩人就得到了迥異的抒情詩:《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秋天》、《民國的下午》、《在秋天》、《望氣的人》、《李后主》、《在清朝》、《往事》和《蘇州記事一年》。這批作品交錯于前面提及的那批作品,讓我們曉得,詩人在自己的渦旋里,還能夠間或歸于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所謂“相反的自我”。詩人這個“相反的自我”,閑來無事,卻讓“自我”——不斷淪陷和反復(fù)的“自我”——得以安度到今天,并讓詩人的“逸樂美學(xué)”逐步顯現(xiàn)。這就是前期柏樺:一個罕見的抒情詩人,甚至不妨說,一個最好的抒情詩人,——即便放在整個新詩史上來看亦是如此。此后,詩人罷筆十五年。前期柏樺除了露出逸樂美學(xué)的先兆,亦已露出互文性寫作的根須——比如《望氣的人》之于任繼愈《中國佛學(xué)史》,又如《在清朝》之于費正清《美國與中國》——此二者,經(jīng)過放大,成全了后期柏樺。到2017年,柏樺重啟詩筆,完成了長篇敘事詩——且容我就這么貼個標(biāo)簽——《水繪仙侶》,加附長注若干,成為詩文交織的奇書,其潛文本,除了冒辟疆《影梅庵憶語》,還有李孝悌《戀戀紅塵:中國的城市、欲望和生活》。冒氏和董小宛的美化生活,既是寫境,亦是造境:生活,寫作,柏樺從此處去往彼處,亦從彼處來到此處。文字更是不消說,化古化歐,學(xué)了胡蘭成,幾欲勝似胡蘭成。單看形式感,此書已是作為“鑲嵌品”的注釋之書。詩人卻不欲就此作罷,他要將互文性寫作推向極致:那就是引文之書。詩人已完成兩部《史記》,將晚清以來之史料——野史,札記,新聞,時文——直接分行成詩,讓潛文本升為“全部”的顯文本,而詩人意圖,卻退變?yōu)闈撐谋?,甚至退變?yōu)闊o字,退變?yōu)樾χ竿デ鞍?。最后的解?gòu)由受眾來完成,經(jīng)由受眾,詩人用無字揶揄了引文,用缺席攪亂了在場,用隱身的主體性擊敗了不斷君臨的他者的主體性。詩人通過解構(gòu)、戲說和反諷還原出真正的歷史,我們才在他者的脊背,再次發(fā)現(xiàn)久違的左邊形象,只不過,已然是反抒情主義的左邊形象?!它c必要注意才是。今日之柏樺,為學(xué)日益,已然沉浸于“狂歡式的互文性寫作”(此語出自柏樺弟子周東升),他將左與右的交錯,心與腦的交錯,帶入了更加開闊的個人與他者的交錯??剂坎徘閷W(xué)諸端,前后柏樺似乎各有偏嗜,各有擅場,不管怎么樣,作為一個詩人,一個論者,甚至一個隨筆作家,柏樺都已經(jīng)給出了個人化的語調(diào)、身段和文體,對于他來說,這甚至比給出個人化的思想還重要。以其能如此,除了是最好的抒情詩人,柏樺還是一個身懷致幻術(shù)的罕見的文體家。
藍馬早就離開了詩歌的社交中心,索居于市井和光明,——不為眾人所見的光明。他的作品,亦是不為眾人所讀的作品。很多堪稱專業(yè)的讀者,包括學(xué)者,也只知道小半個藍馬,亦即非非藍馬。這個藍馬覺察到了文化對世界的遮蔽,試圖通過語言學(xué)手段,剔除此種遮蔽,從而“把詩人卷入哲學(xué)的使命”。文化,抒情傳統(tǒng),詩人并非兩者的“直接后果”,也不是兩者的——來到此時此刻的——“生物性替身”。他抖落了滿身的形容詞,清爽得不行,眼看就要脫離自為世界,乘坐名詞和動詞的飛行器,抵達那個“可以然而然”的自在世界。藍馬的詩,不愿是花朵的語言,而愿是語言的花朵,其芬芳,必定來自語言,而非來自花朵。踐行此種主張的作品,詩人后來棄去不少,保留的,值得注意的,或為《凸與凹》,還有《世的界》。在這兩件作品里邊,傳統(tǒng)止步,文化遁形,萬徑人蹤滅,只剩下清涼而狂歡的“能指”。“我們來了/我們埃斯/就這樣,這樣/對,就這樣”。然而,這個“埃斯”,真是“純能指”嗎?那也不見得,或許,這個符號就是“S”?藍馬定然如此認(rèn)為,字母,阿拉伯?dāng)?shù)字,英語單詞,彝文,與漢字相比,更少捎帶文化的氣韻,所以,他會插用這些“能指度”更高的符號。能指度越高,交流面越窄。詩人也懂這個道理,為了遷就讀者,有時候他會加個腳注,說明這個彝文的“所指”。悖論出現(xiàn)了:因為按照前文化理論,所指即文化,所指即傳統(tǒng),所指就是臃腫的積淀物。我們已經(jīng)可以清楚地看到,藍馬把自己的頭,放進了一個越收越緊的緊箍咒?!暗钦軐W(xué)家看見的/貓頭鷹看不見”,——藍馬的詩歌,氣喘吁吁,面露難色,顯然跟不上他的語言學(xué),更何況,還是一手持矛一手持盾的語言學(xué)。幸而,寫作不會永久聽命于外在的指令,藍馬也會翻過院墻,遠(yuǎn)走高飛,——從他的振振有詞的前文化理論。寫作不再是身在曹營的服從,而是偏離和駁難,對前文化理論的偏離和駁難。理論之外,必有五彩。罕見的時刻來啦,藍馬,忽而成為抒情詩人,迷人的抒情詩人。讀者必要參讀《秋天的真理》,《養(yǎng)育》,《可能的果園》,還有《高原》?!肚锾斓恼胬怼?,后來改為《秋思》,——再沒有比這個更文化更傳統(tǒng)的詩題。抒情詩的寫作,只是躲開,而沒有打破詩人的矛盾。他不能用語言來反對文化,因為語言即文化,于是,只得慢慢歸于沉默。循著這條路,詩人終于看見了佛陀。法,非法,非非法,如是而已,有何矛盾?說即不說,不說即說。詩人自己也講,他的前文化理論,并非新事,佛陀早已講過。佛陀的降臨,不但解開了詩人的緊箍咒,還直接把他放進了一個自在世界。后來,他在某個風(fēng)暴過后,寫出長詩《需要我為你安眠時》。他發(fā)現(xiàn)了花瓣的最鮮艷的殺機,“它跳不出最后的結(jié)果,也不能為自己的美貌/追加任何一份原因”,有因有果,無因無果,飛矢不死,花蕾永新,詩人藉此解開了因果。再后來,詩人寫出更長的長詩《竹林恩歌》。這是一部贊美詩,獻給主,——也獻給佛陀?詩人贊美著大地,故鄉(xiāng),女人,寶石,自我,萬物,而這一切,都連接著真理。前述《秋天的真理》,亦不妨視為這部長詩的一個局部。在這部長詩里面,“梵”與“我”,已經(jīng)分不出彼此:兩者交換了——交換著——芬芳、幸福、安寧、天真、感激和暢飲。“請允許我在自己的微弱中,慢慢地/終于看見你的偉大”?!吨窳侄鞲琛纺耸钱?dāng)代詩的重要收獲,必將穿過受眾的無睹,把這個藍馬——而不是“小半個藍馬”——領(lǐng)進詩和宗教的大光明神殿。
修辭學(xué)的老狐貍,歐陽江河,似乎沒有寫作的見習(xí)期。他的初心就包含了雄心,“我認(rèn)為除了偉大他別無選擇”。過度的自信,來自博學(xué),亦來自智力。博學(xué)和智力的優(yōu)越感,將詩人領(lǐng)進了玄學(xué)的歧路,書卷的迷宮,——也讓他逐漸遠(yuǎn)離了生命的現(xiàn)場。從1983年到1984年,詩人完成《懸棺》,就已經(jīng)顯露種種端倪。《懸棺》之于歐陽江河,如同《中國畫》之于王家新,《靜安莊》之于翟永明,說明這代詩人的起步,深受江河和楊煉之影響,——他們都卷入了史詩或文化史詩的共同書寫。從此種共同書寫,歐陽江河既能脫穎,亦能脫身,——他很快就脫身,寫出了迥異于前人和時人的作品。來讀《手槍》,“一個人朝東方開槍/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此種悖論修辭,后來成為詩人的一個習(xí)慣,甚至,一個壞習(xí)慣。到了最近,他還在長詩《鳳凰》里面寫到,“一分鐘的鳳凰,有兩分鐘是恐龍”。也許在他看來,牛角尖,才是智力的用武之地。如果說《手槍》是詩人的修辭早操,那么,《漢英之間》就是關(guān)于語言立場——也包括文化立場——的自習(xí)課?!拔要氉砸蝗嗽跐h語中幽居/與眾多紙人對話,空想著英語?!弊x到此處,感覺有些別扭。這是歐陽江河嗎?為何這么講?早年的歐陽江河,非常西化,到了晚近才開始回眸傳統(tǒng),——亦可參讀《鳳凰》?;蚩扇绱私忉專骸稘h英之間》預(yù)告了《鳳凰》,詩人預(yù)告了相反的自己。兩個自己,相隔二十余年?!妒謽尅罚稘h英之間》,兩件作品相加,可能都沒有《肖斯塔科維奇:等待槍殺》來得重要。德國軍隊包圍了莫斯科,而肖斯塔科維奇,卻仍然指揮了一場交響樂音樂會?!耙淮螛寶⒂肋h(yuǎn)等待他/他在我們之外無止境的死去/成為我們的替身”。肖斯塔科維奇是我們的替身,而我們,也是肖斯塔科維奇的替身。都是歷史,都是現(xiàn)實。那就不再展開說。進入九十年代以后,詩人寫出了更重要的作品,比如《傍晚穿過廣場》,“在百萬個鉆石中總結(jié)我們”,限于“篇幅”的許可,也就不再展開說。從闡釋的時機來看,倒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愛情》,或《關(guān)于市場經(jīng)濟的虛構(gòu)筆記》,抓住了一個多方共有的關(guān)鍵詞,“經(jīng)濟”,可以先來一番細(xì)讀,看看經(jīng)濟如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有梅子,有杏子,也可以先來吃杏子。到了2012年,詩人完成《鳳凰》,呼應(yīng)了徐冰的同名藝術(shù)裝置。在工業(yè)時代,物質(zhì)主義時代,這是“鐵了心的飛翔”。詩人的滑翔器——鳳凰——穿過了生活、文化、傳統(tǒng)和政治的多重性,獲得了“把寸心放在天文的測度里去飛/或不飛的廣闊性”。就像面對一座金城,無法挪動任何一塊條石;當(dāng)我們面對歐陽江河的詩,無法挪動任何一個詞。詞與條石,它們的位置和冷傲都不容置疑,——這讓他的詩,有時候,不免露出一點兒匠氣。也有件行云流水般的作品——《一夜肖邦》——可能不會遭到吹毛求疵。這件作品無涉色情,無涉文化,無涉政治,每個字,每個詞,都簇?fù)碇ぐ?。聽聽這個偉大的鋼琴家吧:他似乎從來沒有彈過鋼琴,彈得似乎沒有彈對,似乎沒有自我,又似乎沒有在彈,到最后,連手指與耳朵最終都成為一種贅物。這是在寫音樂嗎?這僅僅是在寫音樂嗎?或許可以如是理解:詩人也寫到了詩歌或心靈的某種至高境界?似乎是為了幫助我們理解這件作品,詩人在一篇隨筆里寫到,“我承認(rèn)我一直在努力尋找一個彈錯的和弦,尋找海底怪獸般聳動的快速密集的經(jīng)過句中隱約浮現(xiàn)的第十一根手指。……書寫和彈奏是一道乘法,在等號后面,是飛來飛去的慢動作蝴蝶”。從這個角度講,《一夜肖邦》既是一次詩學(xué)的闡發(fā),也是一次詩學(xué)的實踐,它所帶來的,不是詩學(xué)的平疇,而是詩學(xué)的梯田,當(dāng)我們的頭越仰越高,這梯田,連同“慢動作蝴蝶”,就慢慢地接近了云端。
全球化規(guī)劃席卷著整個世界,非唯政治、經(jīng)濟,甚或文化、藝術(shù)和語言,也都染上了這個規(guī)劃的猩紅熱。首批配套工程,怎么講呢,當(dāng)然包括重建巴別塔。顯而易見,邊緣的、弱勢的、逐漸漫漶的民族首當(dāng)其沖,她們將得到邀請,去參加其他民族和語種的假面舞會。為了提高關(guān)注度和分辨率,她們帶去的面具、英語或普通話,迎合了異己的神話,或者說,迎合了異己的文化。為了避免冷遇和歧視,丟掉了代代相傳的身份。無數(shù)神話、史詩、經(jīng)卷和民間故事就這樣慢慢失傳,就像雪豹在高寒之處消失了爪痕。神人支呷阿魯?shù)暮笠幔荫R加,對此憂心如焚。如同桑戈爾(Léopold Sédar Senghor)——作為詩人,而非總統(tǒng)——提出“黑人性”問題,他也試圖通過有立場的寫作,來將“彝人性”問題上升到人類的某個海拔。吉狄馬加寫到土地,河流,森林,群山,動物和植物,女人和男人,特別寫到火和鷹,并強烈地感受到以之作為母體的“諾蘇文化”正在趨于流逝,因而其全部作品都彌漫著“惜別”的氛圍,還有“挽回”的氛圍。他不斷尋找那些被埋葬的詞:“口弦”、“畢摩”、“頭巾”、“馬布”、“火塘”、“苦蕎麥”、“小褲腳”、“依瑪爾博”與“阿呷查莫鳥”,在時間的深淵里打撈和搶救著屬于自己的古老文明。在這個古老文明的余暉中,吉狄馬加發(fā)現(xiàn)了完全可以與之爭輝的易碎的天真,溫潤的人性,當(dāng)然還有民族和心靈的史詩。吉狄馬加用漢語來寫作,但這是充分彝化的漢語,或者說,充分漢化的彝語,具有醒目的民族學(xué)和民俗學(xué)特征,并獲得了從部落故傳韻律中蝶變出來的抒情性。漢語并未給詩人帶來不便,外國文學(xué)亦然,——兩者都跟上了詩人之心。兩個語種在這里實現(xiàn)了歡媾,此外還得到了其他語種的花粉,這也讓前述抒情性遭遇了愉快的攪拌:這種攪拌來自外國文學(xué)——還有漢文學(xué)——緩慢結(jié)晶出來的美學(xué)現(xiàn)代性。語種的交織促成了文學(xué)形態(tài)的交織。如前所述,吉狄馬加喜歡使用小詞;但是他近來也頗喜歡使用大詞:比如“民族”,“國家”,還有“世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大詞只不過是前述小詞的引申和發(fā)揮,幾乎從未指向城市和工業(yè)向度上的現(xiàn)代性。可見或有兩個吉狄馬加:一個是寸土必爭的死守的彝人,一個是雙手高舉的熱情的公民,——有人也稱之為世界公民。小涼山,大涼山,在詩人這里,從容而簡練地旋向世界。所以說吉狄馬加的寫作,既是追求大地認(rèn)知的寫作,亦是追求身份認(rèn)同的寫作,還是捍衛(wèi)人類差異性的寫作。通過這樣的富有成效的寫作,詩人試圖走出并引領(lǐng)族人走出“部落”或“土著”的精神困境;不僅如此,詩人還在更大的范圍里,響應(yīng)了黑人文學(xué)、拉美現(xiàn)代派、印第安傳統(tǒng)、安達盧西亞民歌、猶太文化和其他區(qū)域性作家,并以“弱者”的身份參與重建著人類文明共同體。
凸凹并非早慧者,其詩路,充滿了坎壈。他寫出的前四部詩集,怎么說呢,讓他加入了一個合唱團。基層的,禮堂的,灰色中山服的合唱團。詩人在哪兒呢?嗯,就在那個人群里面。詩人已經(jīng)泯然?!罢l為我定制了聲帶?”到了中年,他才發(fā)出了懷疑的嘟噥。凸凹長期陷于群山,無緣登臨學(xué)院的高樓,奔赴先鋒的前沿,經(jīng)過細(xì)思量,索性更土,忽而寫成一百多首擬民謠,在三十七歲之年(1999年),出版了第五部詩集:《苞谷酒嗝打起來》。這部詩集不給眼睛,給耳朵,乃是民俗的天籟,方言的搖滾,田野的爵士樂。詩人以奇妙的1999年,繞開了1958年——偽民歌運動——卻響應(yīng)了1926年——劉半農(nóng)及其《瓦釜集》。凸凹這部詩集,堪稱巴山《瓦釜集》,當(dāng)代《夾竹桃》?!秺A竹桃》說得遠(yuǎn)了,還是回到當(dāng)代詩。當(dāng)代詩的骨子里,存有一個西方中心主義,修辭也罷,思想也罷,材料也罷,不免迎合西方,或想象西方。臨摹,焦急,淡忘。淡忘了什么?來處。凸凹讓我們記起了來處,因為這批作品,獨有氛圍、調(diào)式和味道,具有充盈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此處所有,他處所無,謂之地方感。從此后,凸凹的寫作漸能求得個人的聲帶,亦即,個人的文體?;蛲?,或進,都能擺脫那個隱形的合唱團,詩人已經(jīng)完成他的“退步集”——借用陳丹青的一個書名兒——他還要完成他的“進步集”。第六部詩集,《鏡》,以氣馭劍,以口語寫情詩,淡而能深,俗而能雅,已然值得玩味。近幾部詩集,詩人則開始試用不同的姿勢,破冰,入水,潛入到生命的深淵,修辭的險境,搜刮著個人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風(fēng)格忽而大變。通過反復(fù)的燃燒和冷卻,其部分作品,比如《玻璃瓶中的鳥》,《針尖廣場》,《國家臉,或大碗之書》,還有《一個人的體制,或無柄之刀》,已頗有修辭的出奇,思想的求新,獲得了不容小覷的復(fù)雜性和豐富性。從大俗,到大雅,從抒情,到雄辯,從個人的悲歡,到時代的色相,詩人不斷變換著臉譜:當(dāng)許多早慧者都已才盡,他或?qū)⒆鳛橐粋€晚成者來到我們面前。
我們還能夠怎樣描繪李亞偉?繼續(xù)把他描繪成一個壞學(xué)生,小青年,惡棍,酒鬼,口語的打手?莽漢?《中文系》?反學(xué)院派?四川或重慶的格雷戈里·柯爾索(Gregory Corso)?我們這樣做已經(jīng)很多年,如此順手,無可厚非。但是我已經(jīng)感到某種不安,因為前述種種色厲,不過是一個詩人的叛逆期表現(xiàn):面對著教育、社會、傳統(tǒng)和道德的單方面約定,執(zhí)白還是執(zhí)黑,取決于前者,他其實根本就沒得選,是的,只剩下對著干。那就執(zhí)黑。所以他不斷強化此種色厲,永遠(yuǎn)是輕狂的,幻想的,冒失的,過激的,惡作劇的,不問青紅皂白的,眄視的,挑釁的,色瞇瞇的,惹是生非的,不節(jié)制的,狂飲的,小老虎和初生牛犢般的,——相對于某個不茍言笑的秩序。兩者都有了緊張感。詩人乃覺得才華亦是贅物,必須把它藏起來,或者浪費掉,以免此種才華昂然成為某種被關(guān)注的把柄。所以,他和他的朋友們,生活而不寫作,寫作而不發(fā)表。到了現(xiàn)在,兩者終于實現(xiàn)同構(gòu):怎么寫作,就怎么生活。曠課,找茬,打架,好色,醉酒,寫詩,談龍談虎,構(gòu)成了他們生活的各省,沒有哪個省比另外哪個省更重要。此處當(dāng)然只能說詩。想當(dāng)年,李亞偉“帶著百多斤情詩沖來了”,夾雜著劣跡斑斑的黑話,下流兮兮的方言,混合著芥末、辣椒和砒霜,的確為我們帶來了一種酣暢的青春打擊樂。甚至連那些校長、教授和紳士,后來也能夠一邊跟上節(jié)拍,一邊像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那樣給出提醒,“女士們,提緊你們的裙子,我們就要穿行地獄了”。地獄嗎?沒這么嚴(yán)重,無非性情而已,荒唐而已,空虛而已,孤獨而已,憤怒而已,相對性而已。這些曾經(jīng)寫在煙盒、課本或信箋上的詩篇,有散佚,有存留,存留者似乎帶有偶然性;但是肯定亦有必然性,因為這些詩篇已經(jīng)在更大的范圍喚起了語言、思想和行動的痛快感。這就是整個兒的李亞偉嗎?不,我們能夠用上考古學(xué),從豪豬的壞笑的廢墟,發(fā)掘出被他深深掩埋的金聲玉振:他的古雅,他的羞澀,他的真誠,還有他的道義感。這個“色厲內(nèi)仁”的家伙,為了不讓自己混同于偽裝的文明人,混同于無病呻吟的抒情詩人,他啟用了一種兇狠的溫柔,一種反方向的超脫,一種賭氣的自我踐踏,最后化身為一個倒掛的文明人,一個反抒情的抒情詩人。詩人自稱害群之馬,矛頭直指害馬之群,兩者的美丑已經(jīng)可以看個分明。最后還要說到柯爾索,他的名字,也很有意思,據(jù)說可以解釋為:警醒,信使,道路……
對于抒情詩人鄭單衣,我已經(jīng)多次產(chǎn)生錯覺,比如,曾經(jīng)無端端認(rèn)定他來自江南。當(dāng)我后來得知他來自蜀山釜溪,來自龍和鹽的故鄉(xiāng),不免大驚:龍和鹽都同時失傳了嗎?無端端從來就不會無端端,是什么東西暗里引導(dǎo)了我的認(rèn)知?或許,可以這樣解釋,在鄭單衣的字里行間,的確存有種種可以指向江南的風(fēng)物——草藥,雨水,欄桿,芬芳,靈魂的寶石——更為重要的是,這些風(fēng)物也的確都在鄭單衣這里獲得了江南的氣氛和調(diào)式。如果順著這個思路,說鄭單衣是川南的另類——朝向江南的另類——恐怕已經(jīng)不是什么為難之事。然而,不,不能這樣。鄭單衣曾經(jīng)談到,一首詩往往要求著它的“一個以上的作者”,那么,除了看似江南的鄭單衣,還有什么樣的鄭單衣?其實呢,地域,命運,時代(這個很重要,好比如來神掌),已經(jīng)設(shè)定了一個或多個早就按捺不住的鄭單衣,就像“硫磺”,等待著一個字,一個詞,一行詩,或是一首詩,來試著擔(dān)任危險的引線。的確,很多時候,鄭單衣的風(fēng)暴會把江南吹得沒有一點兒影蹤,他迅即轉(zhuǎn)變成一個被擠壓被挫敗的詩人,一個內(nèi)出血的詩人,一個被群蜂亂舞的想象力無情驅(qū)趕的詩人,一個焦灼的,過敏的,渴望的,遷徙的,找麻煩的,迎頭挨棍的,就要離弦而破空的詩人。在這個詩人的精致而神經(jīng)質(zhì)的儲物間,我們就會領(lǐng)取到那內(nèi)在之瘍,內(nèi)在之烈,內(nèi)在之毀滅,內(nèi)在之尖叫,內(nèi)在之加速度,內(nèi)在之哀鴻,內(nèi)在之兵荒馬亂。我們終于看到血管里的龍,還有,傷口上的鹽。值得推薦的作品很多,比如,《青春》,又比如,《春天》。鄭單衣浪跡天涯,對季節(jié)的變換自是敏感,春天,夏天,秋天,引導(dǎo)和成全了不少作品。這次,數(shù)個春天后,敵人竟變成溫柔的花園;草藥、雨水和清脆的欄桿可能是昔日的刀劍;而火紅的花瓣也可能是暗中破裂的血管……冬天終于過去,詩人卻更加緊張,花木皆兵,大地皆兵,即便是春天終于來到,對于自我也不過是一種偽裝性很強的侵犯和洗掠。讓我們低聲誦讀此詩的結(jié)句,再一次對往事和時間俯首稱臣:“在這注定崩潰的/肉體的堤岸上,大地布置著,吞食著/又一個春天”。這是《春天》。而《青春》,則充滿更多的“死亡之汁”,已經(jīng)不忍心細(xì)細(xì)來討論。靈魂的寶石已經(jīng)損壞了鄭單衣的健康,他的擔(dān)憂,已經(jīng)變成了我們對他的擔(dān)憂:他真的會變成自己的犧牲品嗎?或許,某種嫻雅的江南終將給他帶來肉身的拯救?
馬松把詩寫在哪兒的呢?墻面,還是水面?香煙盒,還是芭蕉葉?這個醉醺醺的天才,就快要睡著,他還沒弄清他的使命,——也許是神賦的使命。對于他來說,喝酒,永遠(yuǎn)來得更要緊。詞不過是詩余,詩不過是酒余。如是而已。酒罷,玉山傾倒,詩稿凌亂,馬松兩不顧。當(dāng)他在大街上睡醒,就會翻身上馬,嘚嘚嘚跑回唐朝。他是這個時代的過客,甚至,也是這個人間的過客。他散發(fā)出某種氣韻,——謫仙人氣韻。到了今天,要讀到他的詩,哪怕卅首,廿首,十首,都顯得如此困難,就像要找回被他拔劍擊碎的梅瓶。但是,哪怕只讀到一首,他的想象力已經(jīng)撲面。這是青春的想象力,亂劈柴的想象力,好玩的想象力,充滿病句和官能之美的想象力。植物是他的岳父,花朵是他的思婦。他的《情歌》,“我要帶你到床上和天邊”,獻給花朵,獻給情人,也可說,獻給他的想象力。是的,他的想象力,在床上和天邊之間來回,就如同在啤酒和白酒之間來回。一點兒也不費勁。說到美酒,牽出美人?,旣惿彙袈叮∕arilyn Monroe)定要捂住她的公主裙,而馬松,則定要捂住他的想象力,——否則,他就只能去做一個詩人。他害怕那樣,害怕全心全意,害怕只有一棵樹,他會說:不要那樣搞我!然而,也由不得他,有時候,詩句和詩也會抖落出來。他寫出了什么詩呢?春天之詩?;ǘ渲?。流浪之詩??仗撝?。燦爛之詩。將進酒之詩。且盡歡之詩。如花似玉之詩?;钌阒?。翻云覆雨之詩。只應(yīng)天上有之詩。只應(yīng)天上有之詩?是的,這個尤為顯赫。前面已經(jīng)有所暗示,從有限的詩來看,這個詩人,很多時候都在天上和天邊,當(dāng)他興起,才來到地上,才來到花朵和植物的身旁?!拔野盐以诘厣洗虬l(fā)給你”——“打發(fā)”,蜀語,或可譯為“許配”——此點決定了他的通常的口吻:請假的口吻,逃課的口吻,私奔的口吻,擺脫的、降臨的、占有的、且居此地的口吻。沒有這個認(rèn)識,馬松的詩,就殊不可解。法國亦有一個馬松,亦即安德烈·馬松(Andre Masson),他固守著抽象的超現(xiàn)實的悲觀主義;而詩人馬松,快活得有余,享受得過分,似乎是被誰派遣,專門來針對這個愁眉苦臉的大畫家。醉醺醺的馬松,“曾經(jīng)與花平分秋色”,后來卻不再寫詩,真是大無可奈何之事。據(jù)說,他耳背,偏去做了歌廳的校音師,色盲,偏去做了彩印廠的老板。又據(jù)說,某次,他揚言要為一個女孩當(dāng)眾寫首詩,說罷只管喝酒,未能允諾,乃不得不為這個女孩寫下一張欠條。其實,他應(yīng)該交給這個世界一把欠條,甚至,他已經(jīng)——或永遠(yuǎn)——欠下了一部《李太白集》。
胡亮,生于1975年,蜀人,文論和隨筆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