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大數(shù)據(jù)”成就了他的浪漫

正因為李白敢用超越常理的“大數(shù)據(jù)”說話，才形成了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里獨特的浪漫主義藝術之美。簡而言之，李白詩作個性美的核心是人本體或人本質(zhì)的向上張力。

如果在我國古代詩人中推選“夸?？凇敝?，則非李白莫屬。用當今流行語說，沒有之一，只有唯一。謂予不信，請拭目一閱。

南朝宋詩人鮑照，曾寫過一首題為《代北風涼行》 的雜曲，被收入《樂府詩集》，詩曰：北風涼，雨。京洛女兒多嚴妝。遙艷帷中自悲傷，沉吟不語若有忘。問君何行何當歸，苦使妾坐自傷悲。盧年至，慮顏衰。情易復，恨難追。

這首詩通俗地表達了閨中少婦思念遠行人的心曲。唐玄宗天寶十一年（公元752年）冬，李白游歷幽州，也仿鮑詩風格，寫了一首題為《北風行》的樂府詩，詩曰：燭龍棲寒門，光曜猶旦開。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jié)網(wǎng)生塵埃。箭空在，人今戰(zhàn)死不復回。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將這兩首詩略加比對就不難看出，同樣是抒發(fā)“傷北風雨雪，思行人不歸”情懷，李白詩作不僅想象力豐富，而且語感氣派，將“征人”“怨婦”的離情別恨推向了極致。其中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真不知他是怎么想出來的。再大的雪花，也不可能像席子啊。即便像枕席，也足夠嚇人的了。魯迅在《漫談“漫畫”》一文中說，“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著一點誠實在里面，使我們立刻知道燕山原來有這么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變成笑話了。

劉勰在其文學理論專著《文心雕龍》中，曾專辟“夸飾”一篇，來論述夸張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必要性。劉勰認為，從開天辟地以來，有文辭就必有夸飾，并鼓勵作家打破常規(guī)，以“倒?！薄皟A昆”的精神，努力探取夸飾的珠寶?？滹楇m然不免過分，但不僅無損于作品的表意作用，而且能“追其極”“喻其真”，產(chǎn)生更為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將夸飾手法用到極致，是李白詩作的一個突出特征。再如《古風》中的那句“仰噴三山雪，橫吞百川水”，就更是牛氣沖天，氣勢如虹了。把“海口”夸到振聾發(fā)聵的人，你見過幾個？

李白“夸海口”，不單是借助比方，更多的是運用“大數(shù)據(jù)”。

唐玄宗天寶末年，朝政腐敗，局勢動蕩，年逾半百的李白，流寓池州，滿懷悲憤地寫了十七首《秋浦歌》，其中四句云：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

據(jù)最新報道，目前頭發(fā)最長的女性是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奧沙·曼德拉，長約16.8米； 男性是印度西部的哈色瓦，長約18.89米。按照后者換算，也不足六丈。中國古代男性也蓄長發(fā)，再長也不可能有三千丈。話又說回來，李白以“白發(fā)三千丈”來比擬哀愁，雖然不合常理，但卻合乎情理，誰也不會認為他在說大話唬人，因為浪漫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從來都不排斥藝術夸張，但像李白這樣用“大數(shù)據(jù)”營造夸飾之美者，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有人做過統(tǒng)計，李白一生到過18個地方（省、自治區(qū)、市），總共206州縣，登過80多座山，游覽過60多條江河川溪和20多個湖潭，據(jù)說也創(chuàng)作了上千首詩。其中，用數(shù)字說話的詩句占了很大比重，《唐詩三百首》收錄了李白27首詩，含數(shù)字的多達20首。倘若把李白詩作中含有酒、水、月字和數(shù)量詞的篇什去掉，就剩不下幾首了，也就不成其為李白了。僅以人們比較熟悉的詩句為例，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等等，氣勢和力度更是大得驚人。

李白詩作中的夸飾語匯，當是醉酒后噴涌而出的，否則其豪情壯志不可能如此氣沖斗牛。在我國詩文書畫歷史上，以酒助興而成大作名作的例子俯拾皆是。誠如杜甫的“醉里從為客，詩成覺有神”；蘇軾的“俯仰各有志，得酒詩自成”；楊萬里的“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等等。吳道子作畫前必酣飲，醉后立就。王羲之乘醉暢書《蘭亭序》，“遒媚勁健，絕代所無”。張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于是便有“揮毫落紙如云煙”的《古詩四帖》留諸后世。李白描述懷素草書：“吾師醉后依胡床，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飄飛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彼约河趾螄L不是如此呢？“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杜甫如是摹狀，當非杜撰。

正因為李白敢用超越常理的“大數(shù)據(jù)”說話，才形成了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里獨特的浪漫主義藝術之美。簡而言之，李白詩作個性美的核心是人本體或人本質(zhì)的向上張力。只有當數(shù)量詞超?？鋸埖墓δ芘c詩人傲岸不群的個性結(jié)合在一起時，才能形成雄渾的藝術氛圍和磅礴的藝術張力，使詩歌具有震古爍今的力量。

邢大軍據(jù)《文史大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