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文
歷史的銘記深情的呼喚
——評析“龍聲華韻”盛禮洪作品專場音樂會
■王瑞文
2017年5月11日晚,北京音樂廳隆重推出作曲家盛禮洪先生的作品專場音樂會。其中,《第一交響曲》《第四交響曲》以及《g小調大提琴協(xié)奏曲》和兩首聲樂與樂隊作品均給聽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位耄耋老人技藝之高超、感情之真摯、思想之深刻給筆者留下綿長的回味。
一
《第一交響曲“海之歌”》初作于1980年,本次演出是2016年的修訂版,在1980年標題音樂和紅色音樂依然盛行的時代,作品家能夠寫出了這樣具有音樂材料高度集中的動機發(fā)展式的類似無標題音樂性質的大型管弦樂作品,實屬難能可貴。同時,該作品也是本場音樂會上創(chuàng)作時間最早、最能體現(xiàn)作曲家高超的管弦樂技法和嫻熟作曲手法的大型作品。整個作品充滿了浪漫主義、印象主義和民族特色的迷人音響色彩,四個樂章依次描繪了大海的壯闊、漁民和大海的搏斗中顯示出的英雄氣概、海邊漁民的生活場景、風暴過后乘風破浪揚帆遠航、展望明天等幾幅不同的場景。
第一樂章開始,樂曲在海浪涌動式的弦樂分解和弦織體中把我們帶入一副壯闊的大海圖景中,隨著圓號與大管四、五度持續(xù)和弦和部分木管樂器的快速音型閃動的步步加入,第一圓號在中高音區(qū)奏出了帶有英雄般明朗剛毅的主題旋律(見譜例1)。
譜例1
這個主部主題在樂曲中代表著作曲家心中偉大崇高的形象,亦表達了作曲家本人在艱苦卓絕的歲月中對自己親愛的祖國的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呼喚和對國家、民族富強、崛起的寄托之情。連接部轉到了a小調上,中音提琴將英雄主題做快速連音上下流動式裝飾,在中低音區(qū)和其他弦樂器做模仿、對比、呼應,猶如航行時海浪的沖擊。副部第一主題選擇了柔和的長笛音色,旋律舒展而甜美,與主部主題在音色、調性上都形成了對比。接著,雙簧管、單簧管、長笛、大管先后在弦樂輕柔的持續(xù)和弦背景下分別反復演奏出副部主題及其變形(見譜例2)。
譜例2
結束部(從57小節(jié)開始)弦樂流動的音型與持續(xù)音泛音在長笛點狀音型的裝飾下猶如海水反射陽光形成星星點點的光芒。展開部中作曲家將弦樂帶有三連音分解和弦式織體和銅管、木管組中先后出現(xiàn)的主部主題的變形處理做對位處理,作為主要展開素材。67小節(jié)開始木管與弦樂組做同度混合音色處理在加強著預示海水開始涌動的態(tài)勢,小號、圓號、長號做前景,不斷進行對主題的夸張和變形處理。85小節(jié)處定音鼓配合著第一、二提琴組的六連音和強烈的銅管依次開始爆發(fā)出不祥之兆的音型,音樂步步推進。89小節(jié)處樂隊進入全奏,前景為綜合了主、副主題輝煌的旋律,銅管做三連音式和聲襯托的背景,單簧管、大管和大提琴以華彩式中景與前景做類似對位效果處理。98—109小節(jié)通過弦樂和木管震音過渡到展開部的第二個階段,弦樂組在降b小調上開始了將主部主題的動機做大量的反復和模進,木管、銅管、打擊樂組中部分樂器和弦樂做不同句法、不同節(jié)奏、不同織體的多重對位將主題發(fā)展到淋漓盡致。最后再現(xiàn)部將主題和副題又一次完美再現(xiàn)。
第二樂章描繪了一幅海島漁村生活的場景,采用了三部性結構,第一部分在歡騰的舞蹈場景中開始,明朗的小號、圓號以及樂隊全奏分別奏出活波開朗而具有舞蹈性質的旋律。第二部分是甜美的雙簧管和英國管輪流演奏情深意切、意味深長的旋律,這部分在速度和情緒上與前一部分形成鮮明的對比,似乎是狂歡過后的深情歌唱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最后一部分將中部的旋律轉交到弦樂部分,對中部深情的旋律再次反復歌唱。
第三樂章猶如一曲挽歌,深沉、凝重,陷入深深的悲痛和思考當中,是風暴過后的沉思。整個樂章在慢板速度中進行,時而感慨時而冥想。當主部主題中英雄般主題在圓號聲部中響起時猶如英雄在召喚,將人們從悲痛中喚醒。悲痛與激情、思考和感嘆是這一樂章中主要特點,作曲家通過自己嫻熟管弦樂技法和作曲手段準確地抓住了這一音樂形象。可以說,該樂章在整部作品的音樂敘事中起到了轉折的作用。
第四樂章是東南邊陲地區(qū)印象的節(jié)日盛景的宏大場面和歡慶勝利的凱歌,整個樂章將聽者置身于節(jié)日狂歡當中。樂曲是帶有再現(xiàn)的三部性結構,首尾都是熱烈的舞蹈氣氛,中部是激情甜美的歌唱風格。一開始是弦樂隊與定音鼓奏出快速舞蹈節(jié)奏,小號快速的反復著山寨中號角般的短小旋律片段,將氣氛突然帶入篝火旁跳著節(jié)日舞蹈的場景中,隨即木管和銅管的旋律在木琴、鋼片琴點綴下閃耀著絢爛的色澤,接著音樂織體和音色的變換猶如舞者變幻不同的舞姿。弦樂為前景的歌唱性旋律進入后,氣氛由熱烈狂放變?yōu)槭闱槔寺?。號角聲再度響起,將勝利歸來的人民再度帶入忘情的舞蹈狂歡之中。
樂曲結構嚴謹,管弦樂法豐富而恰到好處,獨有的音樂氣質和濃郁的東南少數(shù)民族特色深深地打動了聽眾。
二
《g小調大提琴協(xié)奏曲》是對苦難的回憶之情,但又顯得更為堅定有力,仿佛是在大提琴上進行著對未來的憧憬與隨想。不間斷演奏的三個樂章逐層推進,把濃烈的感情推向了高潮。
第一樂章中,作曲家以雙呈示部的奏鳴曲式進行了樂曲的構架。其中,木管與弦樂隊演奏出了兩個樂句的主部主題。第二樂句是在第一樂句的下屬調性上進行的演奏。在樂隊演奏之后,大提琴再次以獨奏陳述了第一主題,之后,隨著弦樂隊群組性顫音的演奏,大提琴與單簧管在其基礎上呈示出了副部主題。副部主題以兩件樂器的復調模仿寫法展現(xiàn),主復手法的交替出現(xiàn)讓不同主題之間產生了鮮明的對比。經過短暫的展開部之后,大提琴以獨奏的方式進入再現(xiàn)部,較長時間的提琴獨奏以飛奏跳弓,雙音奏法等充分地展現(xiàn)了演奏員的演奏技巧,同時也令聽眾大飽耳福。最終,樂隊以全奏的方式對第一樂章進行了收束。
緊接其后,深沉緩慢的第二樂章主題由大提琴緩緩奏出,跳進加級進的主題材料充分展現(xiàn)出了作曲家對人生的期望與暢想。由第一提琴與第二提琴奏出的三度性的和聲伴奏以同一音型對獨奏提琴進行了簡單的潤飾。在三段體結構的中段,作曲家以展開性手法為主,木管組,大提琴獨奏均以相等的規(guī)模對主題進行了不同層面地展開。為即將到來的較大規(guī)模的第三樂章,作曲家以減縮再現(xiàn)的手法只再現(xiàn)了首段中的第一句。
樂曲的第三樂章情緒熱烈,規(guī)模較為宏大,回旋曲式的結構。其中,以三度音程模進為主的引子主題由小號疊加一部小提琴的音色奏出,旋律嘹亮而不失深沉和穩(wěn)重。木管樂器在旋律之上演奏了顫音奏法的伴奏與快速的連接經過句。引子之后,由多個切分音構建的主部主題以大提琴引入,并由弦樂隊進行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在主部主題重復演奏了一遍之后,引子作為連接再次出現(xiàn)。這次的連接,樂句更加短小,音色更加絢麗多變,短小的樂句分布在各個樂器組之上。在樂曲中間部分的兩個插部更加突出了協(xié)奏樂器的作用,大段的旋律均由大提琴奏出,兩個插部主題以單純的跳進、級進與跳進的結合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主題性格。而另外出現(xiàn)的兩次主部則以群組音色與獨奏提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最終,樂曲在樂隊的全奏中,達到了最后的高潮,形成了弦樂隨想的最強音。
縱觀全曲,作曲家充分發(fā)揮了主奏樂器大提琴的各種性能,以多變的技法創(chuàng)造出了無比動人又引人遐思的主題旋律。群組性的樂隊音色又充分穿插在大提琴演奏之中,形成了獨奏與樂隊音色的對比。如此精煉之作,值得我們反復聆聽。
三
第四交響曲《1937年的回憶》是一部歷史題材的作品,樂曲充溢著壓抑、苦痛的情緒。作品中,作曲家仿佛穿越回了1937年那不堪回首的歲月。所有苦難的記憶在瞬間浮現(xiàn)在了作曲家的眼前,也浮現(xiàn)在了每一位臺下聽眾的眼前。
這部作品是作曲家2015年創(chuàng)作完成的,分為四個樂章,其中,作曲家分別以土地,孩子,母親以及雷聲這四個意象,四種不同的角度揭示著當時中國的悲戚與凄涼,同時又用雷聲隱喻著革命、光明必將到來。對于這一主旨極為明確,情緒表達極為強烈的樂曲,作曲家以三音組的核心動機貫穿于全曲的四個樂章之中,并以此來進行了單主題的變形與變奏。
作品的第一樂章是一個帶序奏的奏鳴曲式。其中,序奏由三個部分組成:中音區(qū)的號角隱喻了悲哀土地上的呻吟,弦樂組的齊奏暗示著呼天搶地的悲鳴,而最高音戛然而止后豎琴的出現(xiàn)則延續(xù)了這種欲哭無淚后的抽泣。短短二十余小節(jié)的引子讓我們仿佛回到了八十年前凄涼的中國,感受著人間的煉獄。
譜例3
主部主題與副部主題均由不同旋法下,四分音符時值的三音組核心動機構成(見譜例3)。主部主題中核心材料的上下行交替跳進與副部主題中核心材料的直線跳進,以不同的角度預示著悲哀中必將有所反抗,沉默中的中華民族必將爆發(fā)出強大而驚人的力量。
在配器上,兩個主題均是層層遞進,以不同的樂器搭配層層推進這一深沉的抗擊。主部主題中弦樂與木管的交替呈示,副部主題中銅管旋律下,弦樂的暗流涌動均以抽象的筆法交代著這樣的悲哀不是頹敗后的悲哀。
作曲家在第二樂章中的“筆法”較為多樣,樂曲結構也顯得較為自由。在復三部曲式的大框架之下,主部是樂段規(guī)模,而中部則由三個不同的主題并列而成。四個主題看似各自性格迥異,但實際上均來自核心三音組動機。作曲家只是在此基礎上改變了旋律的某些音程關系,改變了它們的音符時值,甚至加入了一些裝飾音和經過音等。
可以說,這一樂章的形象是多樣的。作曲家以洗練的筆法圍繞著“流亡的孩子”這一主題,精心地刻畫出了法西斯侵略下的中華兒女在背井離鄉(xiāng)中的顛沛流離。引子中,弦樂隊的快速音符體現(xiàn)著“逃”是唯一的出路,而木管組短促的強奏又好似從未放棄過抗爭的念頭。主部中的小號旋律更加凸顯了這種局促與不安,單簧管與大管的對話則表現(xiàn)著人們制定轉移方案時的緊張與急切。而在中段,木管、弦樂與銅管的分組陳述使不同場景的刻畫與展示顯得惟妙惟肖。
第三樂章,流浪的孩子需要告別母親繼續(xù)踏上征程,依依惜別的場景不禁令人潸然淚下。在此,作曲家以深深地抒情段落表達了這種不舍與離愁。為了充分地營造這種情緒,作曲家在創(chuàng)作中融合了由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作曲,后經美國作曲家洛倫茲重新整理的曲調《念故鄉(xiāng)》,并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之融為一體,形成了具有深深思鄉(xiāng)之情的抒情旋律(見譜例4)。
譜例4
及至第四樂章,畫風一轉,黎明前的雷聲伴著堅實有力的銅管樂器與低沉渾厚的弦樂器,一拍一音,呼之欲出。定音鼓的隆隆聲響更是充分烘托了滾滾驚雷。在奏鳴曲式的呈示部中,下行琶音的主部主題與上行琶音的副部主題交替演奏,刻畫出了黎明前的黑暗和中華兒女的勇往直前。
譜例5
在展開部中,弦樂隊的主部展開與木管加弦樂的副部展開交相輝映。它們好似一聲聲驚雷攪醒了大地上的生靈,雨如利劍般疾馳而下,深深的插入了泥濘的土地。樂隊仿若一位評述者,在用盡全身的能量去講述著光明前的黑暗,講述著中華兒女的英勇抗爭。
在全曲的最后階段,作曲家并未如我們所愿將全奏段落延續(xù)下去并形成最終的高潮。相反,作曲家以我們通常觀念中最為嘹亮的小號演奏出了旋律并不是那么高亢,音勢并不是那么強烈的結尾?;蛟S,作曲家用三支小號和定音鼓的同時演奏在提醒著人們,革命尚未成功,隱隱的雷聲還在天地間回響,英勇的中華兒女需在短暫的勝利后繼續(xù)全身心地去迎接更大的疾風驟雨。
這首作品作曲家以深沉老練的創(chuàng)作技巧“訴說”了有關于1937年的記憶,其中的感情之深,不禁令人動容。作曲家以有所節(jié)制的,仿若白描的手法素筆勾勒出了記憶中那悲泣的大地、流亡的孩子、盼子歸的母親以及滾滾驚雷,其情感抒發(fā)在了樂曲的每一個角落。
雖然此交響曲中的音樂形象眾多,但是作曲家卻以卓絕的藝術想象力將它們統(tǒng)一在了一起。在近二十分鐘的時間里,單一主題的變形變奏、銅管樂器的貫穿使用使得樂曲結構緊湊、敘述緊張有效。也正出于縝密的構思,揮灑自如的筆法,使得此曲在眾多譴責侵略,歌頌和平的作品中不落俗套。
在音樂會上半場最后兩首女高音與樂隊作品可以說是整場音樂會的一個亮點,一首是創(chuàng)作于1986年的氣勢雄健的《瀾滄江源》和一首選自創(chuàng)作于2011年的交響合唱曲《唐詩》中的恬靜幽遠的《鳥鳴澗》,為整場音樂會帶來了清新、愜意之感。
四
縱觀整場演出,幾部大型管弦樂作品均傾向于無標題的寫法,作品都屬于依靠音樂自身來抒發(fā)情感的“純”音樂形式。取材均以近現(xiàn)代重大歷史事件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素材,體裁以交響樂、協(xié)奏曲為主、作品的創(chuàng)作技法是將民族化的旋律與浪漫主義、民族主義以及印象主義技法有機結合,為我所用。其中《第一交響樂》的誕生距今已有35年的時間,屬于作曲家中年時期的代表作。在上世紀80年代初正值改革開放的初期,那時管弦樂創(chuàng)作發(fā)展迅猛,人才輩出,新作不斷涌現(xiàn)出來,藝術風格也是千姿百態(tài)。比較有影響的作品例如《清明祭》《云南音詩》《長江畫頁》《云嶺寫生》《紀念為真理而獻身的烈士》《北方森林》等。盛禮洪先生的《第一交響樂》無論是嫻熟、老道的作曲技法還是作品中具有的自覺的歷史使命感與家國情懷以及對自然生活的熱愛,都使其成為誕生于這個時期的中國管弦樂作品中燦爛花海中的一支獨秀,至今依然散發(fā)著幽香。
《第四交響樂》以及《g小調大提琴協(xié)奏曲》均為2015年的新作品,是作曲家年近九十歲高齡時的作品,作品配器精煉、結構清晰,折射出作曲家刪繁就簡的藝術理念以及超凡脫俗、豁然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作曲在如此高齡還能堅持創(chuàng)作,將自己所思所感回饋于社會,以老一代作曲的身體力行為我們做出榜樣,值得年輕人學習。
王瑞文北方民族大學音樂舞蹈學院教師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