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川
陶淵明:樸素的欣悅
□劉小川
陶淵明是東晉大賢,古代真性情的總代表,幾乎影響了后世所有的讀書人。
陶淵明是晉初大將軍陶侃的重孫,其父陶逸做過太守。亂世家道中落,他一生四次求官,“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最后一次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澤(今屬江西)縣令。他是莊子般逍遙的人,“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
逍遙歸逍遙,卻要養(yǎng)家糊口。陶潛的妻子翟氏生了四個兒子,加上前妻生的長子陶儼,五個吃長飯的,剛吃過飯又想吃,總是嚷嚷肚子餓,半夜饑叫。幼子還在地上爬,嗷嗷待哺,長子、次子挑水劈柴煮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老三不念書,大白天歪靠土墻睡覺。這個老三,醒來就要吃梨吞棗……
五柳先生當縣令,把官帽掛在官廳的青磚墻上,裹一個濾酒的葛布頭巾,赤腳走田埂,格外關心農事,與臭汗淋漓的勞動者打成一片。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蘇東坡對此二句崇拜得五體投地:“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碧赵?09首,蘇軾篇篇唱和……
有一天,州刺史派來了一個郵督,架子扯得大。人未到命令先至:陶淵明必須官衣官帽穿戴整齊,必須迎接到遙遠的官道口,必須躬身引路……
陶淵明站在縣衙外發(fā)了一會兒呆??h令的官帽來之不易啊。公田釀酒的粳稻眼看要成熟了。家里的五個兒子巴望父親帶回好吃的東西。
當了八十多天的縣官,形形色色的上級臉太難看,于是,他扔了官帽回家。個性本如此,沒辦法。扔就扔吧。
天沒亮就急于逃離官衙,一路上“載欣載奔”。此間的陶淵明四十出頭,奔官場已經奔了四次,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現自己稟性難移。中年他家境尚好。
我是一直覺得陶淵明很有幾分摩登相。詩人為什么如此興奮?因為他找到了自由。自由與自然息息相通。莊子巴望化為蝴蝶,陶潛羨慕欣欣向榮之木、涓涓流淌之泉、掙脫塵網之鳥、回游故淵之魚。中國古代大賢,深深懂得植物朦朧的欣悅,絕不會輕易以技術手段去算計她,催逼她,貪婪索取她。尊崇自然,符合天道。
“學而優(yōu)則仕?!敝袊奈幕荣t都要奔官場,外星人般的老子也不例外,做了國家圖書館的管理員。走向官場又背向官場,幾乎是所有文化先賢的宿命。其間生風生雨生雷電,強對流催生強悍的生命個體,化入語言、音樂、書畫、建筑、衣飾、美器……幾千年籠罩數百億人的生活方式。
樸素的欣悅,低消耗的快樂,輕松持續(xù)一萬年,夭夭如也。
陶淵明扔官帽的符號化動作,后世仰望了一千六百多年。這是利益趨奔與個性自由永不停息的拉鋸戰(zhàn)。名韁利鎖,退一步海闊天空。對中國的文化先賢而言,這叫以退為進,進入自然與審美。幅員遼闊的中華大地,陶淵明的輻射力怎么形容都不為過。房前屋后皆風景,一草一木亦關情。道德醇,風俗厚,人情暖,維系著短暫者(人)的生存,流連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一杯酒一支歌一首詩,或是兩三句親朋問候,人就樂起來了,這樣的人,何往而不樂?
中國的民間有一種“生活信仰”,絕不亞于這個星球上的任何宗教信仰。農耕文明七八千年,這種生活信仰貫穿了始終,溫柔覆蓋了南北城鄉(xiāng)。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莊周陶潛居窮巷,一個編織草鞋,一個扛起鋤頭,哲思與佳作猶如噴泉,富可敵國也。身在萬物之間,在操心操勞的過程中細膩感受萬物的涌來,享受持久的微醺、沉醉、顛狂,永遠感激造物主的賜予。
是的,藝術讓人顛狂?!八囆g是生命的興奮劑”(尼采)。
陶淵明居住的柴??h(江西九江)上京里,山環(huán)水抱,民風樸拙。遠眺廬山的香廬峰,夜觀星星大如斗,釣魚彈鳥捉泥鰍,走鄉(xiāng)串戶話桑麻……中年晚年的陶潛樂得像個孩子,始終保持孩子般的生命新鮮感。至樸者,樹立了千百年的好榜樣。
缺了陶淵明,中國鄉(xiāng)野田園的美感會大打折扣。詩人提純了普通人的感受,丘山與村落符號化了。
張朝元薦自《成都晚報》2017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