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寒
唐風(fēng)宋韻里的杏花村美酒
若 寒
說起汾酒,就不能不提和汾酒有關(guān)的詩與詩人。
山西表里山河,自古為文人雅士聚居之地。唐代能排得上號的大詩人中間,有不少就是山西人,比如白居易、王績、溫庭筠等,甚至還有歷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武則天,也是并州文水人。這幾位的身份很有趣,一個是篡了兒子的位,自己當(dāng)了皇帝,給本來可以圓滿的李姓王朝畫了個破折號——偏偏就有了這么一位外姓人,搶了老李家的江山,還是老李家的媳婦,你說,這是何等的幽默。關(guān)于這位女皇帝的功與過,自不必細說;其余三位,一個是想當(dāng)官便當(dāng)了一輩子官的,一個是不想當(dāng)官卻不得不當(dāng)官的,還有一個是想當(dāng)官卻一輩子當(dāng)不上官的,他們的命運,偏偏又掌握在一家人的手里,歷史原來如此有趣。
他們四個,都留下了關(guān)于杏花村和汾酒竹葉青的詩句。武則天,本來位高權(quán)重家國天下,卻是唐代當(dāng)之無愧的“高產(chǎn)作家”。史書上說她“在位二十二年,有《垂拱集》百卷,《金輪集》六卷,今存詩四十七首”,政務(wù)之余,還能有如此雅興與精力,且選入集子里的就有近五十首 (或許比現(xiàn)在各種版本的年選質(zhì)量要好得多),讓人不得不佩服。她有一首《游九龍?zhí)丁愤@樣說:
山窗游玉女,澗戶對瓊峰。
巖頂翔雙鳳,潭心倒九龍。
酒中浮竹葉,杯上寫芙蓉。
故驗家山賞,惟有風(fēng)入松。
這個九龍?zhí)?,全國大抵有五六處。但從這首詩所描寫的景色看來,像極了后來被清順治帝御批 “后龍風(fēng)水禁地”的河北興隆縣九龍?zhí)?。我不太清楚唐代對皇后回娘家有沒有什么具體規(guī)定,但從長安到興隆縣的九龍?zhí)叮徫乃姆谥莞畢s是必經(jīng)之地。也許已經(jīng)到家門口了,浩浩蕩蕩的皇家儀隊卻沒有絲毫要停歇的意思,從老家并州文水到京都長安,不過幾百里之遙,但是從鄉(xiāng)間的無憂無慮到紛雜的宮闈爭斗,武則天卻整整走了幾十年。她有些疲倦了,儀隊在向晚時分終于到達了九龍?zhí)?,借著夜色,她捧起一杯從皇宮里帶出來的竹葉青酒,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瞬間涌上心頭。她似乎看見了九龍?zhí)侗谏险陲w翔的鳳和游動的龍,“酒中浮竹葉,杯上寫芙蓉”,不知不覺,已然微醺。已經(jīng)有些發(fā)紅的臉頰,映在盛酒的夜光杯上,仿佛一朵盛開的芙蓉。晚風(fēng)徐徐吹來,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武家大小姐了,她是皇后,是一國之母啊。
武則天活了82歲,她一生的經(jīng)歷,成了一段傳奇。竹葉青的功效里有一條 “延年益壽,增強免疫力”,也不知大周皇帝的高壽,是不是常飲竹葉青的緣故?,F(xiàn)在汾酒廠的竹葉青有句宣傳語叫“一日三杯竹葉青,越活越年輕”,倘若武則天可以神游今日的杏花村,說不定這首詩可以改寫為:
酒中浮竹葉,滿桌皆芙蓉。
一些大唐的氣象,竟瞬間彌漫開來。
說完帝王事,再看看由隋入唐的山西人王績,這實實在在是個詩人?!度圃姟房偣膊?00卷,就收錄了他整整一卷詩,詩酒風(fēng)流隊里,秀才們大多是因為弄不到官做,窮困潦倒,才飲酒賦詩的,王先生的官卻不“跑”自來,而且,他當(dāng)官只為了喝酒,有酒醉就行,沒有,就撂倒不干。所以介紹這個人,就得先說酒。
王先生名績,字無功,山西絳州龍門人。大名鼎鼎的司馬遷,就是他的老鄉(xiāng)。哥哥“文中子”王通,名氣也大。王績少年時,人稱作“神仙童子”,后來隋煬帝大業(yè)年間,高中孝廉,官拜秘書省正字(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副部級待遇,黃庭堅有云:“正字不知溫飽”,看來這是個清水衙門的官職)。如此清要之職,只要好好干,以后混個宰相當(dāng)一當(dāng),也不是沒有可能。偏是他說朝中做官麻煩,要求外放,去那揚州六合縣里,作了個縣丞。作了縣丞卻不問政事,只管喝酒。半點政績沒有,果然無功。
無功怎么樣?專門喝酒。陶淵明人稱“五柳先生”,他便自稱“五斗先生”。仿冒影射,王先生一千多年前便已經(jīng)使用過了。不要說這秀才一天到晚醉醺醺,他清醒得很,曉得隋王朝就要天下大亂,農(nóng)民就要起來造反,當(dāng)官的就要大難臨頭?!熬W(wǎng)羅在天,吾將安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假裝生病,輕舟夜遁還鄉(xiāng)而去。后來又因為怕人家說他是“前朝官”心懷舊主,不肯聽本朝天子的話,才又響應(yīng)朝廷的號召,擔(dān)任了個“待詔”的小官,大約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調(diào)研員”,待詔官沒有具體的職掌,皇帝有事,找你商量商量,說得投機,立即改官啟用;不高興,你就在那里待著吧。
說來也怪,姓王的這一回不裝病不脫逃,他言道:雖然“待詔俸薄,況蕭瑟,但良釀三升,差可戀耳?!庇芯瓶梢园缀?,要干。主管官員聽到后哈哈大笑,說三升良釀絆不住王先生,干脆每天給他免費供應(yīng)一斗酒。聽說太樂署史焦大人家釀的酒絕佳,他便要求調(diào)去當(dāng)副手。三天兩頭打報告,死攪蠻纏,終得如愿。后來焦大人去世,他立即翻臉,說不干就不干,“以疾罷歸”,裝病辭官回鄉(xiāng)而去。從此再不過問世事,連本州刺史問上門來,他也不與人家見面。成天“對酒但知飲,逢人莫強牽。倚壚便得睡,橫甕足堪眠。”“此日長昏睡,非關(guān)養(yǎng)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倔是倔了點,倒也耿直可愛。
古往今來,罷官還鄉(xiāng)的酒客多得很,吃醉了少不了還要發(fā)幾句高級牢騷,有的還要罵人。這樣的“憤青”,哪里也可以找出幾打。偏是他非但從來不發(fā)牢騷,而且很識時務(wù),說是要醉大家醉,“何忍獨為醒”,用不著裝假正經(jīng)。一團和氣,你好我好大家好,全其首領(lǐng),平平安安,終老山林。這樣不講原則、不分是非曲直,是否適合當(dāng)官?當(dāng)然不好說。好在王先生有自知之明,早早辭官不做,只管喝他的酒。不適合當(dāng)官,喝酒總可以吧!
于是,他寫了五首《過酒家》,其中第三首詩云:
竹葉連糟翠,葡萄帶曲紅。
相逢不令盡,別后為誰空。
竹葉酒,是汾酒經(jīng)過浸泡竹葉后的再制酒,呈淺綠色;葡萄酒,則是紅的。王先生原本山西人也。你看,山西杏花村的“竹葉青”酒,歷史多么古老!紅葡萄酒在我國內(nèi)地的歷史,又是何等的悠長!時下但有酒廠處,便有所謂酒文化,說他們那里的酒是如何的源遠流長。以我看來,我們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廠該好好感謝這王先生:有了如此確鑿證據(jù),縱是那稱作是“唐時宮廷酒”的劍南燒鍋,又怎能與山西的“唐代竹葉酒,今日竹葉青”相提并論?
王績不僅愛喝酒,對酒還特別有研究,寫下了一部《酒譜》和一部《酒經(jīng)》,收錄在清代陳夢雷編輯、經(jīng)由皇帝老人家批準(zhǔn)刊行的特大類書《古今圖書集成》里。以一個酒徒的身份,獨有兩部關(guān)于酒的權(quán)威性專著,已是極其難得,其事跡,又由元代西域人辛文房列為《唐才子傳》的第一篇。如此這般看來,王績應(yīng)該算是最好的中國白酒形象代言人了。
還有一位,他本是汾陽的老鄉(xiāng),少年時出外求學(xué),后來到西蜀(今四川)做了官,這便是薛能。薛能,字太拙,汾州(今汾陽市)人,登會昌六年(公元846年)進士第。史書上說他“能癖于詩,日賦一章”,是個典型的高產(chǎn)詩人,有集十卷,今編詩四卷。有了這些作品,在大唐的文藝圈里,老薛也算有頭有臉的人了。關(guān)于薛能的生平,在宋人晁公武的《郡齊讀書志》所撰《薛能小傳》中稱:“生年不可考”,據(jù)筆者查閱《全唐詩》、《汾陽縣志》及有關(guān)資料,薛能在32歲時“登會昌六年(公元846年)進士第”,那么薛能應(yīng)生于唐元和10年,即公元815 年,與另一詩人溫庭筠(812-870,太原人)基本屬于同一時代的人。
薛能在《全唐詩》中留下的作品并不多,其中一首《春日北歸舟中有懷》便提及了故鄉(xiāng)汾陽杏花村:
盡日繞盤飧,歸舟向蜀門。
雨干楊柳渡,山熱杏花村。
凈鏡空山曉,孤燈極浦昏。
邊城不是意,回首未終恩。
從詩名可以看出,薛能寫這首詩時間是在“春日”,并且要“北歸”,在舟中有懷而發(fā),因此,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這首詩的大意:每日圍著宴席與前來送別的朋友們飲酒交談,今天終于可以啟程了?;丶业拇凉u漸駛出了四川,西蜀大地此刻煙雨迷朦,等到了旅途盡頭的楊柳渡,被雨打濕的小舟也該風(fēng)干了吧!故鄉(xiāng)杏花村那邊的山,想來也該熱起來了。在這漫長的旅途中,我對著鏡子獨自哀嘆,心中的悲涼或許只有兩岸綿綿空山才知道。夜深了,一盞孤燈在蒼茫的大江之上,顯得是那樣的昏暗。在邊城做官,一直都郁郁而不得志,回首往事,多少年一直為了功名奔波在外,竟連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都未能報答。
“歸舟”向蜀門的“向”字該如何解釋?是進去還是出來?在薛能的小傳中,有“福徙西蜀,奏以自副”,說明他是在西蜀做過官的,可能屬于我省最早的一批南下干部,且做了不小的官。要“北歸”,那自然應(yīng)是駛出“蜀門”,故“向”應(yīng)作“駛出”講。關(guān)于“楊柳渡”的解釋,首先肯定它是一個渡口,即上下船的地方,在《汾陽縣志》中有記載,古有“汾州八景”,之一便是“汾水行宮”,傳說為隋煬帝所建,是長安通向江南的必經(jīng)之路,既然稱之為行宮,那必然是修了渡口的。清代陳彤詠《汾水行宮》中有一句“塞柳還疑未姓楊”,說明行宮周圍曾植有大片柳樹,所以稱之為“楊柳渡”。
順便說個小常識,柳樹為什么會被稱為“楊柳”呢?清代名士杜文瀾在其編撰的《古謠諺·卷九十》中引用唐傳奇《開河記》一書中的記載,講了這么一件事:大運河開通后,有人給皇帝出主意,說在運河上挖個口子,水路就到家門口汴梁城了,出行時方便得很,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修了一條輔路?;实劾蟽罕銖穆尻柶鹕?,給江淮諸州下了圣旨,造了大船五百只備用。等坐著龍舟到了大梁,靠岸又找了家裝修公司,對龍舟“砌以七寶金玉”。這還不算,且聽史書如何說:“吳越取民間女年十五六歲者五百人,謂之殿腳女。至于龍舟御楫,即每船用彩纜十條,每條用殿腳女十人,嫩羊十口,令殿腳女與羊相間而行,牽之。時恐盛暑,翰林學(xué)士虞世基獻計,請用垂柳栽于汴渠兩堤……上大喜,詔民間有柳一株,賞一縑,百姓競獻之,又令親種,群臣次第種,方及百姓。帝御筆寫賜垂柳姓楊,曰楊柳也?!?/p>
以我看來,這個隋煬帝,真是要多變態(tài)有多變態(tài)。不過他和汾酒也還是有點關(guān)系,在長篇歷史小說《大唐第一公主》里隋煬帝招安宇文成都時說:“將朕面前這壇上好的汾酒賜給宇文壯士!”遂成就一段風(fēng)云歲月。接著釋詩。第四句中“杏花村”之解,唐代山西詩人溫庭筠有一首《與友人別》,詩曰“晚風(fēng)楊柳社,寒食杏花村”,與薛能的“雨干楊柳渡,山熱杏花村”有不少相似之處。況且溫庭筠是太原即今晉祠一帶人,送別好友時到離家不遠的名酒產(chǎn)地杏花村共覓一醉,也是可以理解的。故兩者詩中所說“杏花村”應(yīng)該是一個地方,與兩人同時有關(guān)聯(lián)的,也只能是今天的汾陽杏花村。另外還有一點,為什么薛能要提到杏花村的“山”?薛能幼年在汾州卜山書院求學(xué),“卜山書院”為古汾州八景之一,傳說孔子弟子卜子夏(汾陽西河人)在此地山中設(shè)館教書,詩中的“山”,或許就是薛能的“母校”——卜山書院的所在地卜山,也即今天的子夏山。
在唐代,蜀地屬蠻夷之地,是當(dāng)時中國疆土的邊緣。薛能在此地作官,此時自二十歲出外尋求功名離家已近三十年,要命的是,連口汾酒也喝不上,發(fā)出“邊城不是意”的感慨,也真難為他老人家了。
開頭提到的那位想當(dāng)官便當(dāng)了一輩子官的大詩人,就是白居易,詩名遠播天下,可謂一代詩豪。白居易老家山西太原,曾祖發(fā)跡后,舉家遷往陜西渭南,祖父又遷到河南,北上南下,一家人挺能折騰的。白居易從小在河南長大,但骨子里卻繼承了山西人耿直的秉性,史書上說他:“曾任翰林學(xué)士、左贊善大夫,因得罪權(quán)貴,貶為江州司馬,晚年好佛,因而人稱詩佛,又自號樂天居士。著有《白氏長慶集》七十一卷”。這個人的一生,從翰林學(xué)士、左贊善大夫(正五品上)到江州司馬(六品上)這樣的地方小吏,可謂大起大落,然而他卻最終能大徹大悟,也算不虛“詩佛”此名。況且,七十一卷之多的《白氏長慶集》,也足夠他流芳百世,他的詩名與酒名,絕對要比主宰他命運的那位晚唐皇帝大得多。
不論如何,他總是當(dāng)了一輩子官的。面對官宦場上的風(fēng)云與爭斗,也許有一肚子話要說,但是沒有聽眾,沒有可以交心的人,或者說他一開始就不愿意讓人知曉自己內(nèi)心的困頓,連好朋友劉禹錫都不能擔(dān)負這個角色。寶歷二年(826年),白居易因病罷蘇州刺史,劉禹錫也離任和州,二人在揚州相遇。宴會上,白居易親自把箸擊盤,慷慨悲歌《醉贈劉二十八使君》:“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fēng)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眲⒂礤a聽后非常感動,即席回贈白居易一首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都是爛柯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敝袊糯奈娜?,因為不能傾訴而憋出病來的人不在少數(shù),怎么辦?惟有喝酒,所謂一醉解千愁,在酒精的麻醉之下,成佛成仙,自是隨心所欲。
白居易當(dāng)然不是一般人。這位在眾人看來“一般一般,唐代第三”的大詩人,比起李白、杜甫來,無疑生活化了許多,也人情化了許多。他邀人喝酒(《薔薇正開春酒初熟因招劉十九張大夫崔二十四同飲》),同時還拿酒換東西(《和樂天以鏡換酒》,劉禹錫),甚至,老先生還繼承祖業(yè),自己迷上了釀酒,《全唐詩》收錄他的一首《詠家醞十韻》:
獨醒從古笑靈均,長醉如今敩伯倫。
舊法依稀傳自杜,新方要妙得于陳。
井泉王相資重九,曲糵精靈用上寅。
釀糯豈勞炊范黍,撇篘何假漉陶巾?
常嫌竹葉猶凡濁,始覺榴花不正真。
甕揭開時香酷烈,瓶封貯后味甘辛。
捧疑明水從空化,飲似陽和滿腹春。
色洞玉壺?zé)o表里,光搖金盞有精神。
能銷忙事成閑事,轉(zhuǎn)得憂人作樂人。
應(yīng)是世間賢圣物,與君還往擬終身。
白老先生擅長借物喻情,他對釀酒還是有相當(dāng)感情的,否則不會達到“能銷忙事成閑事,轉(zhuǎn)得憂人作樂人”的境界。無論是先生筆下“小青衣動桃根起,嫩綠醅浮竹葉新”還是“甕頭竹葉經(jīng)春熟,階底薔薇入夏開”,都說明他對竹葉青酒有所偏愛。果不其然,經(jīng)他親手釀制的竹葉青美酒“捧疑明水從空化,飲似陽和滿腹春”,這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從“曲糵精靈用上寅”和“瓶封貯后味甘辛”兩句看,則是古代汾酒制法的必要工序,汾酒就是竹葉青的底酒,入口綿,落口甜,飲后余香,這是汾酒的特征,也即“味甘辛”。后來中國微生物學(xué)界泰斗方心芳老先生總結(jié)汾酒釀造七大秘訣時,就提到了“曲必得其時”,也印證了這一點。所謂家釀,那必是將技藝代代相傳,釀出美酒后供自家享用的,史書上說汾州府在唐代鼎盛時期有“七十二家酒坊”的盛況,而白居易祖上所居太原與汾州不過是半日路程,白氏家族的釀酒技法,未嘗不就是從這里學(xué)來的。老白家釀出的汾酒,莫非就是“老白汾酒”的前身?
有時候,喝酒也能喝出好運氣來。到了晚年,白居易似乎又開始官運亨通,“官至太子少傅”,成了皇帝身邊的人,這個官職就是正二品了,實際后來的“刑部尚書”一天也沒有做過,相當(dāng)于退休時朝廷給了個正部級待遇。美酒一定不缺了,但不知月朗星稀之夜,白老先生還能否回憶起當(dāng)年親自動手釀酒的情形?
除了前文說過的那位不想當(dāng)官卻不得不當(dāng)官的王無功大人,還有一位想當(dāng)官卻一輩子當(dāng)不上官的大詩人,這就是溫庭筠。溫庭筠年輕時才思敏捷,寫得一手好文章,然而總也考不中,只好在鄉(xiāng)間游蕩,也無法“被就業(yè)”。待業(yè)期間,曾寫了一首《與友人別》的好詩:
半醉別都門,含凄上古原。
晚風(fēng)楊葉社,寒食杏花村。
薄暮牽離緒,傷春憶晤言。
年芳本無限,何況有蘭孫。
詩的意思,就是和友人在杏花村吃了點便飯,喝了個半醉,要送他走了。溫庭筠生于山西祁縣,幼年時隨家人遷到江淮一帶,成年后定居在鄠縣(今陜西戶縣)郊野,和白居易白老夫子的祖上一樣,也是挺能折騰的一家人。未取得絲毫功名的溫庭筠,像只喪家之犬,落魄游蕩于陜西、山西、河南一帶,再不濟就回老家祁縣,會會兒時好友,喝喝酒,吟吟詩,聽聽中路梆子,倒也灑脫。這個人不管走到哪里,身上總是甩不掉山西人的秉性。這樣一個有才能的人,55歲之前考試竟然一次都沒有中過,按理說這個年齡,該是功成名就退居二線了,但他仍不死心。56歲這一年考場上發(fā)生的一件事,徹底絕了他的心思。
大中九年(855年)科舉考試,沈詢主春闈,溫庭筠大鬧考場,弄得滿城風(fēng)雨。這里的原因,是溫庭筠有個“救數(shù)人”的綽號,即在考場幫助左右的考生作弊。有了這個名聲,沈詢老先生便對溫庭筠特別對待,命令他坐在自己面前參加考試。溫庭筠才不干呢,因此大鬧起來,嚴重擾亂了考場紀律。據(jù)說這次雖有沈詢的嚴加防犯,但溫庭筠還是暗中幫了八個人的忙,當(dāng)朝者肯定不愿意錄用他了。好在朝廷還認他是個人才,把他派往襄陽 “辟為巡官”,此時溫庭筠已56歲。在襄陽呆了幾年時間,61歲時去了江東,62歲那年冬天又回到了淮南。當(dāng)時令狐陶在淮南主事,早些年溫庭筠在京師長安為官時,曾和他有過矛盾。有一天晚上,溫庭筠喝醉酒在街上撒酒瘋,竟被巡邏的兵丁打了耳光,連牙齒也打脫落了。他將此事告訴令狐陶,令狐陶卻故意不處置這些無禮的兵丁。兵丁們紛紛說溫庭筠的“狹邪丑跡”,說他品行如何如何壞,不久有關(guān)溫庭筠品行極壞的話就傳了到京師。63歲老翁,被打脫了牙齒,還落了個“為老不尊”的壞名聲,只好親自到長安,到處為自己雪冤,可憐之極。
這個好斗且恃才放曠的老頭子,在一首名為《杏花》的詩中,表現(xiàn)出了凄婉而無奈的心情,其中兩句是這樣說的:
正見盛時猶悵望,豈堪開處已繽翻。
情為世累詩千首,醉是吾鄉(xiāng)酒一樽。
這一樽美酒,杏花繽紛,山河入夢。
竹葉青酒的故事,似乎從來不乏皇帝的參與。中國歷史上四大高壽皇帝,南朝梁武帝蕭衍、武周圣神皇帝武則天、南宋高宗皇帝趙構(gòu)、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都與汾酒和竹葉青酒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這四位,均已過了“杖朝之年”,也就是80歲以上?!抖Y記·工制》講: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鄉(xiāng),七十杖于國,八十杖于朝。當(dāng)然,朝廷就是他家的會客室,能不能拄拐杖,那是一種特殊的政治待遇,就像佘太君手里的龍頭拐杖,是皇權(quán)的象征,這是旁話。
梁武帝蕭衍活了86歲,被奸臣侯景囚禁,活活餓死。他的三兒子,就是留下了“蘭羞薦俎,竹酒澄芳”詩句的梁簡文帝蕭綱。這位蕭三郎當(dāng)了皇帝后,給自己起了個萌萌噠年號:大寶。遙想當(dāng)初三郎登基,肯定許下了諸如“大寶天天見”之類的美好期望,只可惜,兩年之后便又被侯景所殺。這里的“竹酒”,應(yīng)該就是最早的竹葉青酒,能夠得到如此推崇,定然是從小受了他爹的耳濡目染;第二位武則天,高壽82歲,前文已經(jīng)說過她與竹酒的淵源;第三位宋高宗趙構(gòu),南宋第一代皇帝,21歲時即位,雖然活了81歲,但在56歲時就把皇位禪讓出來,甩手不干了,按今天的話說就是沒有擔(dān)當(dāng)精神。治國雖無方,老趙卻十分精通詩詞書畫,尤其書法,堪稱一絕。他在《翰墨志》中說:“凡五十年間,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筆墨,故晚年得趣,橫斜平直,隨意所適”,足見造詣頗深;第四位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還有個更為婦孺皆知的稱呼:乾隆皇帝,從乾隆二年至乾隆七年,御批的七份關(guān)于白酒的奏折中,四份就是針對山西汾酒竹葉青的,真正形成中國酒業(yè)“南紹北汾”的大格局,即始于康乾盛世,這是外話。
兩宋之交,風(fēng)雨飄搖。天下于我又算幾何?看破了紅塵,那就喝酒。
趙構(gòu)存世之詞并不算多,但藝術(shù)性都比較高,最具代表性的當(dāng)屬這組《漁父詞》,其四曰:
青草開時已過船,錦鱗躍處浪痕圓。
竹葉酒,柳花氈,有意沙鷗伴我眠。
“明細火,倚孤松。但愿樽中酒不空?!睅资晔⒀缰系啮』I交錯,總歸是缺少些意蘊的。忽然醉中驚坐起,遍尋知己無一人,只有在眾人的注視之下酩酊大醉,才能真正體會到這種曠世的孤獨。那就帶上美酒,出發(fā)吧。
許是春日,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最初讀到這首詞的時候,我以為柳花即是柳絮,輕揚可飛,《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有“柳花如雪”的描述,這種意象,要多美有多美。其實這是兩種不同的事物,晚春時柳花中結(jié)出細小黑籽,花落而絮出,謂之柳絮。以柳花為氈,看錦鱗飛舞,酌青青竹酒,有沙鷗伴眠,符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全部關(guān)于浪漫的想象。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難;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更難。而在這難易之間,也許只要一杯醇厚的竹葉酒就夠了。我以為,飲酒覓醉,并不是為了“出世”,而是為了更好地“入世”;并不是為了“識己”,而是為了更好地“識人”。而普天之下,還有什么能比后者更重要呢?面對一堆爛攤子和一群無能的大臣,除了喝酒,他還能干什么?
許是,他在麻醉自己,懦弱的性格早就注定了這場悲劇。
《漁父詞》共十五首,作于紹興元年,即宋高宗趙構(gòu)即位的第五年,“靖康之恥”的陰云仍然密布頭頂,要知道在這場大災(zāi)難中,他的父親宋徽宗趙佶被金人擄去折磨致死,而他的母親、妻子、女兒、姐妹更是慘遭金人凌辱,東京汴梁城被洗劫一空,十萬漢人為奴,北宋宣告滅亡。正是“重振趙家舊河山”的關(guān)鍵時候,他卻還能作出這樣閑逸的句子,真是個千古奇人。
不說也罷。且看南宋楊萬里在《誠齋集》中的這一段話:
“高宗初作黃字,天下翕然學(xué)黃;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學(xué)米;最后作孫過庭字,故我孝宗與今上皆作孫字。”
酒,可以麻醉一個人的身體;悲哀,則能麻醉一個民族的精神。
酒能亂性,佛家忌之;酒能養(yǎng)性,仙家飲之。故無酒學(xué)佛,有酒學(xué)仙。北宋的“紅杏尚書”宋祁,就是個實實在在的仙人。史書上說他“為人喜奢侈,多游宴”,現(xiàn)今存世的1578首詩詞中,三分之一都在講喝酒。他有一首《錦纏道》這樣寫:
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
睹園林、萬花如繡。
海棠經(jīng)雨胭脂透。
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春,恣歌攜手。
醉醺醺、尚尋芳酒。
問牧童遙指孤村,
道杏花深處,那里人家有。
后兩句似曾相識,應(yīng)是源于晚唐杜牧的《清明》詩:“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與其說是借鑒,不如說是注解。那么,歷史上“杏花村”為何就成了美酒的代名詞?我更愿意從實用的角度來考證它。北宋著名的釀酒專著《北山酒經(jīng)》中所收錄的一種制酒方法是:“酸米入甑蒸,氣上,用杏仁五兩(去皮尖)。蒲萄二斤半,與杏仁同于砂盆內(nèi)一處,用熟漿三斗,逐旋研盡為度,以生絹濾過,其三半熟漿潑,飯軟,蓋良久,出飯攤于案上,依常法候溫,入曲搜拌?!边@是典型的黃酒做法,而我國嚴格意義上的蒸餾白酒,就是在唐宋之交脫胎于黃酒的。杏仁作為一種藥材加入釀酒原料當(dāng)中,既能抑制去除發(fā)酵過程中產(chǎn)生的邪雜味,更能激發(fā)出酒體的香氣。而在交通不發(fā)達的古代,有著釀酒傳統(tǒng)的村莊,百姓們必然會在房前屋后種植大片杏樹,用來收取杏仁,于是就形成了“杏花村”,所以,“美酒”與“杏花村”就有了天然的聯(lián)系。與杜牧《清明》詩中“欲斷魂”不同的是,宋祁這首詞中,滿是春風(fēng)得意的神色,否則也不會“醉醺醺、尚尋芳酒”了。
宋祁的最大成就,大約就是和歐陽修共同編撰了《新唐書》,從而擢升為工部尚書,又有“紅杏枝頭春意鬧”的名句,故稱“紅杏尚書”。天圣二年,宋祁26歲,這位才華橫溢的“酒仙”與其兄宋庠同舉進士,禮部本來擬定宋祁為第一,宋庠為第三,但是中間出了一個小插曲,章獻皇后覺得弟弟是不應(yīng)該排在哥哥前面的,于是定宋庠為頭名狀元,而把宋祁放在第十位。事實證明章獻皇后是有遠見之明的,《宋史·宋庠傳》評價他“儉約不好聲色,讀書至老不倦”,是相當(dāng)勤奮的一個人,這一點,應(yīng)該比宋祁強很多。
每每讀到詞中的“遙”字,我的心便凜然一驚?!斑b”定然是有著比較遠的距離,杏花深處,人家也好,酒家也罷,那是遠離塵囂的心靈歸宿,是對疲憊的最好慰藉?!斑b”是一種期待,也是一種無奈。無論是杜牧還是宋祁,抑或是千千萬萬的文人騷客、達官貴人,誰不想抵達這樣的凈地,拋開世俗紛爭,純純粹粹地喝一碗,酒?
這樣一段似乎近在咫尺的路,只因滿身功名,只能遙遙相望。
而我們,又何嘗不是“生活在別處”?
酒的精神屬性,要遠遠大于它的物質(zhì)屬性。如果拋開了酒的文化底蘊,猶如一個人缺失了脊梁,是無法站立的。從一杯薄酒中,我們品出了醇厚,品出了人生百態(tài)、世事炎涼,更品出了年少時心底的柔軟與純真。而今,我已步入中年,無日不為生計而打拼,酒成了敲門磚、領(lǐng)路人,謀生之不易,常常令我在醉后潸然淚下。在寂靜無人的夜晚,多么希望,你與我共同聆聽一杯酒的低聲傾訴。
請記起他年輕時的模樣。
責(zé)任編輯:王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