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葉
關(guān)鍵時刻的精神敘事
木 葉
李敬澤《詠而歸》
在不久前的一次讀書活動之后,面對友人的熱情相勸,傳聞中喜豪飲的李敬澤說了幾次“這么喝太費酒了”,雖來者不拒卻也并不積極,始終在一個度之內(nèi);在《目光的政治》一書中,他說中國當代的讀書人不喜歡英國,而他喜歡,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歡,“如果讓我講道理,我希望我是羅素,假設(shè)我寫小說,我希望我是格雷厄姆 ·格林?!?/p>
飲酒一幕與他在書中的自述各有面向,卻有脈絡(luò)可循:必定曾有過豪飲,淡定而飲這也是他,同時還有多個他。英倫之風是他所傾心的,似乎他自認隱隱有著與此接近的氣質(zhì),或者說他在某些時刻有意無意地如此“塑造”著自己。一個人的生命中有許多時刻,往闊大了說,一個民族的歷史也由無數(shù)時刻與可能構(gòu)成。
《詠而歸》有四分之三的篇目自《小春秋》一書而來。在編排上有所不同,頗具意味的是,《中國精神的關(guān)鍵時刻》被提升為開篇文章(原來起首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鳥叫一兩聲》成了第二篇),這等于定下了一個新的基調(diào)。我最欣賞的正是這篇文章,它是全書之中代表性的一篇,也可以說是一種頗具歷史感和啟發(fā)性的“精神敘事”。
“精神敘事”這四個字別人曾談及,李敬澤自己也有過一些表述,譬如幾年前在《小春秋》和《致理想讀者》研討會上,談到國外有人批評我們的文學內(nèi)在性不足時他說,“人物總在行動,事情不斷發(fā)生,但這個人何以如此,你沒有展開充分的精神敘事。按西方小說傳統(tǒng),一個人一定要從內(nèi)部確立起來,但是我們中國作家不太關(guān)心這個……”這段話接下去還涉及不少內(nèi)容,單就精神敘事一說,我愿意作一個引申或者說轉(zhuǎn)化,它除了是敘事、帶有故事性之外,另有特質(zhì):它強調(diào)內(nèi)在的成長,自我與世界的相遇,它是具有文明主體性和精神旨歸的敘事,它為虛構(gòu)和廣義的非虛構(gòu)等文體所共同擁有。坦白而言,精神性旨歸、主體性確立、思想性關(guān)切不是多么新鮮,但是在李敬澤的隨筆與評論中每每隱現(xiàn),他是持續(xù)關(guān)注于此的,他相信思想是文學的題中應有之義,甚或無法想象不包括思想性與精神意味的藝術(shù)性。他亦頗為明了,精神或思想不是一塊石頭,等著你抓到手里,而是有賴于艱苦努力與大膽賦形。而關(guān)鍵時刻的精神敘事,尤其考驗作者的視野、洞見和才情。正如阿多諾所說,“精神是照亮現(xiàn)象的光源”,好的言說和敘事有賴于與穿透性的精神同行,那是文本中的人物和事件的精神,也是創(chuàng)造者的。
自從雅斯貝爾斯提出“軸心時代”,打量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就獲得了另一種目光。那可以說是我們文明與我們民族鮮亮而澎湃邃遠的童年。這段文明不僅具有明確的文字記載,而且是一個高峰,是源頭性、創(chuàng)造性的存在,我以為可以視為我們文明的“上聯(lián)”,等待著我們對出“下聯(lián)”。(一定程度上,可能人類的所有歷史與傳統(tǒng)都在不斷地成為上聯(lián),等待著下聯(lián)的應運而出,大匹配,大破壞,或破壞性的匹配)。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不僅僅產(chǎn)生了那些杰出頭腦與身影,而且有著那樣的文化土壤、時代氛圍,我和越來越多的人一樣認為,那時的人是最接近于大自然的,是直接通于天空和大地的。
那個時代的諸子百家,無不有著強悍而獨特的智慧,也大都喜歡或善于通過講故事行走天下,有時只言片語便是一個敘事一種精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精神敘事”正是濫觴于孔子、莊子等,孔子的言傳身教頗多,春秋筆法也是明顯的例子,殺與弒、征與伐一字之易,便會意蘊懸殊。莊子筆下的庖丁解牛、子非魚等更是突出,無不是藉由一個細節(jié)或故事便引向深遠之境。
當年孔子困于陳蔡之間,縱是子路和子貢兩大弟子也開始動搖,拋出離譜的話,簡而言之:老先生從失敗走向失敗,居然還不停地彈琴歌舞,君子不知羞恥竟到如此地步么?
孔子凜然:“君子達于道之謂達,窮于道之謂窮。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nèi)省而不改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蔡之厄,于丘其幸乎!”言罷,孔子繼續(xù)彈琴,其莊、其肅、其灑然,子路見了執(zhí)干而舞,子貢則道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千百年來,這件事屢屢被提及被詮釋,李敬澤的不同在于,將“陳蔡之厄”放到了一個闊大的空間與高度:“這是中國精神的關(guān)鍵時刻,是我們文明的關(guān)鍵時刻,如同蘇格拉底和耶穌的臨難,孔子在窮厄的考驗下使他的文明實現(xiàn)精神的升華?!蔽幢厝藗兌紩J同,但作者將這幾個人類歷史上關(guān)鍵人物的關(guān)鍵時刻并置,確乎煥發(fā)出了象征意味和感召力。困境、匱乏、絕地,更見一個人乃至一個民族的真精神。
大凡有挑戰(zhàn)性的命題往往面臨另外的挑戰(zhàn)。有學者便曾聲言,中國之所以落后就是因為孔子當初沒有像蘇格拉底或耶穌那樣死去。略有些可惜的是李敬澤注意到這一點,并未深入探討。關(guān)于生死乃至殉道、受難等等,真真是個大文章。他直接給出了自己的觀點:“該說的老先生已經(jīng)說得透徹,而圣人的教導我們至今并未領(lǐng)會,我們都是子貢,不知天之高地之厚,而且堅信混得好比天高地厚更重要?!敝哉f這是一篇有意味的精神敘事,還在于作者最后于無形中邀請讀者一同沐浴在精神場域之中:兩千五百年前那場兵荒馬亂,人們已忘,而在戰(zhàn)爭一隅,孔門師徒的問詰與自證、樂音與舞動還在不斷地歸來,就像真理在時空之中默默運行。
幾乎是與《中國精神的關(guān)鍵時刻》一文相呼應,這本書中還有一篇《漢語中的梵音——〈長阿含經(jīng)〉》,關(guān)注到佛也有病苦和軟弱的一面,以及佛對此的直面與言說,作者坦言:“無論釋迦還是耶穌,宗教創(chuàng)立者都包容和承擔著人類的軟弱。”而正是這樣的身影與敘說,匯入了我們的文化,強健了我們的精神。
書中還可對讀的是《江河及其方向——杜甫一千四百年》和《一世界的熱鬧,一個人的夢——〈陶庵夢憶〉》。這樣的文章(還包括關(guān)于《酉陽雜俎》與《東京夢華錄》等篇),一方面顯示了作者的趣味與深情,一方面從春秋寫到大唐乃至明清,見出更寬廣的精神維度。尤其是作者所注目的杜甫與張岱,他們的志趣何等不同,他們的才情又何等相異,但都歷經(jīng)萬千,以自己在不同時刻的精神抒寫抵達了人生的極致,彰顯了人之為人的豐富可能。
有時,我很想看到一個作者在文本中如何迎來并直面屬于自己的關(guān)鍵時刻,那可能就是一個尋常的瞬間,但因了文本的能量而變得顯豁?!对伓鴼w》中的《勇》便是這樣的一篇文字,除了對歷史和人生的感悟,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看到作者自身的精神流轉(zhuǎn)和心智躍遷。當然,我們需要擁有一點點耐心。
李敬澤寫到有人問孟子如何做個勇者,孟子舉出北宮黝、孟施舍,意猶未盡,“又舉出了第三位——孔子?!鼻皟蓚€勇者應無疑問,第三個很可能不是指孔子本人,原文是孟子援引別人的話:“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标P(guān)鍵在于怎么理解“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的“于”,一般而言,是指曾子曾經(jīng)從孔夫子那里聽聞何為大勇(參見楊伯峻譯注)。原典之美也包括其難度與豐饒意旨,考驗后來者的謹嚴與膽識。在此,我們暫拋開是否是指孔子本人,一方面,這三個勇的序列很是重要;另一方面,第三個勇終究是孔子所言的勇。
北宮黝、孟施舍和孔夫子(所言的勇者)各有表現(xiàn)?!八麄円恢抡J為,在更強大的對手面前勇才能得到最終證明?!薄@是李敬澤在報紙專欄上2005年首發(fā)時的版本。收入《小春秋》一書時此句修訂為:“他們都是一個人站在那里,站在明處,面對這個世界?!薄对伓鴼w》沿用了《小春秋》中的行文。不難發(fā)現(xiàn),后兩者的行文更注重個人,也更具道義高度。
專欄版接下去說,“三位勇者為勇確立了兩個指標,一個是數(shù)量的,看對方人多還是人少;另外一個是質(zhì)量的,看對方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艺J為應該與時俱進再加一條,就是空間的。”到了《小春秋》,相應的位置改為:“三位勇者為勇確立了一個根本指標,就是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個人,如果站在人堆里,那就不必言勇……”《詠而歸》中,作者進一步改寫為:“三位勇者為勇確立了一個根本指標,就是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決心獨自承擔責任和后果。這樣的勇者,從來是人類中的少數(shù)?!毙抻喛此萍毼ⅲ酵蟮陌姹驹酵ㄍ?,尤其是“獨自承擔責任和后果”一語,幾乎把遠去的勇者拉回到現(xiàn)代人的身邊。
三個版本的嬗變本身也可以說是精神敘事一個有意味的例子,文字的一次次更易,透出作者的不斷思考,不斷自我否定與修正,以及思慮之深之現(xiàn)代之普世化。在另一端,書寫過程悄然轉(zhuǎn)化為一個作者對自身精神的追問和敘寫,賦予一個個時刻以新的意涵。知恥近乎勇,知不足而勇,知渺小而勇,一擊多鳴,引人遐思。對于書寫者乃至更為廣闊的知識人而言,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勇?
儒家要義與精神,我們更多談及的是仁義禮智信,是中庸。其實勇也極為重要??鬃?,孟子,原始儒家是十足的行動派,包含著自我的振奮以及面對世界的擔當。較之而言,今日知識人對于“知其不可而為之”有多么隔膜,對于“禮樂射御書數(shù)”中的射御等項又多么生疏。
進一步而言,如若就把這些夫子、賢者當作活生生的個人,而非什么家什么學派,他們關(guān)于勇的見解以及諸多言行也許更具感染力。
除了對精神的注目,精神敘事里還包含著“敘事精神”,講究來龍與去脈,以及對細枝末節(jié)和僻遠未明者的激情,有一種發(fā)現(xiàn),有一種簡單的繁華。
《詠而歸》和《青鳥故事集》都是在探究世間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以及古與今的相互煥發(fā)。前者重在人,重在文化內(nèi)部的省思;后者多涉物,多涉不同文化的交匯?!肚帏B故事集》的敘事性更為凸顯,《詠而歸》的敘事性較為幽微,精神旨歸則相對斬截。
李敬澤喜歡講故事,喜歡將一些旨趣與意識寓于長長短短的故事與細節(jié)之中。即便是樓下的李大爺也會被他拉來說長道短,不知不覺間討論并促成了《關(guān)于宋襄公,一種想象及種種問題》一文。在一篇短制之中,他也會展開一種“微敘事”,典型如《伍子胥的眼》。在六百字的文章里,他提出伍子胥過昭關(guān),一夜白頭,這堪稱中國精神史上一個被遺忘的重要事件。“兩千年的孤獨,三千丈的白發(fā)”。寥寥幾筆,如在眼前。與其說伍子胥是這樣一個人,不如說是作者注目于這樣的時刻,為我們敘寫了一個絕對的個體,他不恕人,亦不恕己,他在戰(zhàn)斗中承受自己的命運。這樣的文字仿若一面鏡子,不是簡單的照己照人,而是以一種虛的方式加深了世界的實。
作者重視文明的細部,歷史的褶皺,以及個人的實感經(jīng)驗,講究一種設(shè)身處地,感同身受,直抵具體的時代現(xiàn)場。這也與T.S.艾略特對歷史意識的闡發(fā)相近:“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xiàn)存性?!?/p>
而如何進入歷史進入傳統(tǒng),到底是不易的。在當今中國,很是缺乏傳統(tǒng)意義上的“素讀”,這和伍爾芙與約翰遜博士所倡言的“普通讀者”的旨趣是相通的:好的閱讀有賴于那些未受各種“偏見污損的普通讀者的常識”。
松弛自我,敞開自我,篤靜閱讀,勤苦任事,這有助于發(fā)現(xiàn),有助于愉悅的到來,也有助于形成自己的創(chuàng)見。無論是小說家、劇作家、散文家或詩人,好的創(chuàng)作者往往受惠于古典與傳統(tǒng)。李敬澤就是這樣一路走來,命運深度參與了他的創(chuàng)作。他生于有史學背景的家庭,自幼耳濡目染,他后來從事文字工作,因了他的史與識、才與情,也因了勢位與經(jīng)歷,他有別于一些書生的簡淺或天真。殊為不易的是,他在十丈紅軟與跌宕事務之中閱人閱世閱文,閃轉(zhuǎn)騰挪,同時葆有一種定力,并不倦于發(fā)現(xiàn)和書寫,也可以說他在某種意義上“修訂”著自己的命運。
《詠而歸》除了把《中國精神的關(guān)鍵時刻》作為開篇,還比《小春秋》多收入了《壺碎》《酒安足辭》等十余個篇什,約略而言就是強調(diào)了“歸”的部分,即由回到古典、經(jīng)典、原典,進而回到家,回到人生具具體體的日子。
他喜歡布羅代爾的弦外之音:沒有豐富的多樣性就沒有統(tǒng)一的法蘭西。很大程度上,正是這位大史學家深深影響了他,《詠而歸》如此這般寫就和編排與此人怕是也頗有關(guān)系(由重在“小春秋”轉(zhuǎn)而加入日常生活)。不過,某種意義上,我更喜歡《小春秋》的純粹,是關(guān)鍵時刻的精神敘事,也可以說是精神簡史。《詠而歸》變厚了,不過,其中(狹義的)“歸”的部分并不足夠豐富,補入的《這個晚上的歌聲》《書房八段》《瓦庫記》《退思白魚》等在質(zhì)地上與原來的內(nèi)容不是很相稱,也不足以體現(xiàn)作者的才學。如若希望構(gòu)筑一部有豐富指向的書,在原本對歷史對經(jīng)典的敘述序列基礎(chǔ)上再譜新篇是否能更好地形成“豐富的多樣性”?那更多是來自內(nèi)部的純粹的豐饒。在此方面,他既有的文字留下了一些伏筆,可開采之處不少。譬如,子所不語的怪力亂神,作者也許可以有更可觀的探問;譬如,對于在儒家文化乃至中國文化中既顯豁又未被充分言說的荀子(一個儒法之間的特別人物),以作者的身份與豐富經(jīng)歷應該有不少話可說;又譬如,在那萬事初為的時代,中國人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乃至哲學思想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互動,也大有可書之處……
有人說,李敬澤寫的東西與他的才華不太相稱,他應該有更大的東西,這可以視為旁觀者的批評,其中蘊含著不一般的重視與期許。另有人覺得,《青鳥故事集》已經(jīng)是這樣的作品。李敬澤自己近來較多談到的是正在寫作中的“春秋英雄傳”,這從這兩年新開的長文專欄或可見一斑。
他的隨筆性的批評文字,頗具風格。而以他的才具、性情與閱歷,目前的作品可能還是在途中,尚有待于一個集大成之作,那可能是超出很多人期待的作品,意外的作品,某種意義上,那可能也是有賴于自我挑戰(zhàn)甚至自我革命的作品。
除了作品的實績,還有一個人對自我身份的研判。李敬澤的定位不是批評家、散文家,他希望是一個從根本上對我們整全的文化負有責任的文人,“在我的理想中,那種古典意義上的文人,他應該有寬闊的精神視野和知行合一的能力,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受現(xiàn)代專業(yè)分工的限制,去承擔對文化的責任?!?/p>
以我有限的閱讀與接觸,這是一個心有虎兕的人,講究血氣的人,別的作品中已有端倪,《詠而歸》更為明顯(有時還是需要讀者的辨認)。因為,其中有對伍子胥、張岱等的獨特注目與解析;因為,他指出早在兩千年多前先哲就已道出“率獸而食人”的可怖;因為,他指出某些人認為當國王的主要樂趣就是不講理,他還追問一個人是否有選擇不做國王的自由,不做自己所不愿之事的自由;還因為,他指出劍之用不在殺人,劍是一種姿態(tài),一個表情,一份在世界上出入自由的保證,詩人們和君王將軍們都理解這一點,但他們是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場達到這一理解的——在世界上出入自由,這確乎是一個美好的愿景,這是手中之劍,也是心中之劍,這種強力、淡定與自由,因為難能,所以可貴。
詠而歸。詠,有永之意,有唱之意,于是也有長之意。歸是回返,意味著(新的)抵達。好的書寫包含著對歷史的敬畏,對遺忘的對抗,對人生不同時刻的看取,將世界引向自我精神之光焰,同時,“將自身移入萬物”。
編輯/吳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