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海勒根那
六叉角公鹿
⊙ 文 / 海勒根那
海勒根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青年文學》《民族文學》《天涯》《作品》《草原》等刊。有小說被轉載?,F(xiàn)居呼倫貝爾。
初春時節(jié),一個鄂溫克族的那咩倫(比“薩滿”法力小的神職人員)遇到伊萬,曾直著眼睛看過他的面相,說,伊萬你今年要有懲罰。伊萬沖那咩倫瞪了瞪眼,本來說過要給她買酒喝的,結果酒也沒給她買就轉頭走了。
沒想到草剛沒馬蹄子,麻煩事真像瞎虻那樣盯上了伊萬。那天他一推開院門,幾個警察就闖進來,見到伊萬亮了亮證,說要“清槍清爆”,讓伊萬把半自動步槍交出來。伊萬頓了一下,搖搖頭說,根本沒什么半自動步槍。警察說,這不可能,誰都知道你伊萬有槍,年年去林子里轉悠。伊萬翻了翻眼皮,說,額河鄉(xiāng)的人也都知道,我伊萬已經十來年沒打獵了。
警察樂了,說,剛才還說沒槍,我問你,那些年打獵的槍呢?
伊萬想了想,答,丟了。
警察問,怎么丟的?
伊萬答,丟了就是丟了,打獵時喝多酒丟的。
伊萬這么說,警察也沒轍,悻悻地去了。
伊萬是額河農場的職工,屬于第三代華俄后裔,他的祖父是“淘金”到小興安嶺的山東人,而祖母和外祖母,分別是被蘇聯(lián)時期的布柳赫爾攆出遠東的富農女兒和白黨小寡婦。在額爾古納河一帶,像伊萬這樣的混血兒多得是。
打發(fā)了警察,伊萬有些心神不寧,拎起酒瓶胡亂地灌了兩大口酒??闪钏麤]想到的是,那輛搖搖晃晃的警車又折返回來,這回警察拿來了搜查證。伊萬一口痰吐在地上,說,槍丟了就丟了,有給你們就是,犯得著折騰嗎?警察說,我們搜查完就信你。伊萬怒了,正巧他的老婆風風火火跑回來,他揚起嗓門吼,你們這是搜啊還是搶??!他老婆聽了,也不問青紅皂白一屁股坐到馬廄前,雙手拍膝鬼哭狼嚎起來……
眼看事情就要鬧大,一個警察厲聲道,伊萬,去年你在吉拉林鄉(xiāng)動刀子的事我還沒找你呢!聞聽此言,伊萬的眼睛就低順了,丟掉了手中的鐵鍬,上去給他老婆一腳,說,哪兒都他媽有你,趕緊滾一邊去!
里里外外翻了個遍,最后搜到馬廄里。馬廄棚頂是用細密的蘆葦搭建的,一根奶桶般粗的橫梁上,警察三翻兩翻,翻出來一個用破雨衣包著的沉沉的物件,打開來看不禁一驚,里邊是兩把半自動和一把俄國產的莫辛那甘步槍,都用黃油紙裹著。更為蹊蹺的是,其中兩把的槍號被人為銼掉了。
伊萬被警車帶走了,一溜煙駛出額河農場,駛過大片新綠的油菜地、小麥地,和開滿黃藍色小花的綿綿草原,一路向暮色中的額爾古納鎮(zhèn)駛去。
隊長,謝謝你的酒了。你們審問那兩支槍的來歷,我交代,你早幾天給我喝酒我早就交代了。你讓我想想,那是十幾年前的秋天的事了。對了,那年我大兒剛上小學一年級,最小的兒子出生不久,我一共有三個兒子。我的腦袋稍微有點亂,我還是從頭說起吧……
那年秋收后沒事可干,我牽了馬,背上槍和行囊,一頭鉆進莫爾道嘎林子里去了。你們知道那幾年林子里的獵物少,我一路沿著根河的嶺子爬上爬下,走了好幾天才打到兩三只灰鼠子,連個狍子的白屁股都沒看到。那天,我正在一片馬尾松林子里垂頭喪氣呢,忽聽林子里有動靜,嘩嘩地響,憑耳朵辨別知道那是人。我怕他們把我當獵物,趕緊喊兩嗓,對方也喊話過來。
不一會兒,一條大青狗顯出身來沖我吠叫了幾聲,接著兩個人影從林中隱現(xiàn)了。他倆都牽著馬背著槍,走到近前瞪著眼睛問我,打著了嗎?我指指背夾子上晃晃蕩蕩的那幾只灰鼠,兩個人不屑地搖了搖頭。其中戴狍皮帽的漢子四十多歲,鄂倫春族,叫吉若,眼睛小得和藍莓差不多大,看一眼他的莫辛那甘步槍就知道這是個老獵手。另一個牽馬的三十歲左右,叫孟根,使的槍和我的一樣,都是半自動。他的腿又細又長,他走路像陣風一樣,我就叫他“飛毛腿”。
我問,就你們兩個?
吉若用手一指獵狗,說,還有它,我的西嘎。
我伸手摸了摸西嘎的頭,向它示好,西嘎?lián)u搖尾巴收斂了兇相。
按獵人的規(guī)矩,遇到了就是安達(兄弟),就要一起合伙狩獵。吉若是與同族的塔坦(狩獵小組)走散了,在綽爾河遇到孟根的,現(xiàn)在又加入了我。
狩獵人是禁忌說話的,三個人不再出聲。吉若自然成了塔坦達(狩獵小組組長),孟根和我緊隨在他的屁股后頭。
那天下午,吉若帶著我們直奔林中的一個水泡子去了。這片山林確實難走,每走一步都要揮刀砍倒密密匝匝的灌木叢和次生林的枝杈。直到天黑我們才到目的地。吉若判斷這兒會有鹿來飲水。我年年都鉆莫爾道嘎森林,從不知道這兒還有個水洼子,打心眼里佩服眼前這個身材不高的鄂倫春人,他畢竟來自狩獵民族,對森林里的山嶺、溪流、沼澤地,包括哪兒有苔蘚哪兒長蘑菇,都了如指掌。我們卸下行李,把馬羈絆好,放到遠處去。三個人頂著風慢慢靠近水泡子,潛伏在距泡子十幾米的樹叢和蒿草下。吉若摁住獵狗不讓它出聲,自己呦呦地吹響了鹿哨,在這之前我倒聽說過這玩意,卻從沒見過,那聲音真像發(fā)情的公鹿。接下來就是一動不動的漫長等待。深秋林子里已經上凍了,夜晚的溫度越來越低,一層絨絨的白霜把我整個人罩住,和林間形成了一色;我趴臥著的身體都快僵硬了,手和腳凍得發(fā)麻,只有一雙眼睛是活動的,一刻不離泡沿兒,神經繃得像拉滿的弓箭。
半塊烤餅大的月亮爬上樹梢時,獵狗的耳朵突然背立起來,嘴里發(fā)出細微的嗚嗚聲。吉若拍了一下它的頭,獵狗就不作聲了。只見水泡子對岸影影綽綽地有獵物出現(xiàn),但是距離較遠,三個人屏住呼吸弓著腰緊跟著獵狗,在灌木叢里隱蔽著靠近。好不容易進了射程之內,借著慘淡的月光看清是兩頭正交配的鹿?!帮w毛腿”孟根比獵狗還快,迅速閃到前邊的樹叢里,我和吉若一前一后。吉若架起槍架,瞇眼瞄準,動作嫻熟利落,我等他打第一槍呢,卻眼見著他把槍放下了,回過頭用那雙藍莓眼睛瞅了瞅我,擺了擺手示意我不要開槍,卻聽孟根的槍聲先響了。山林里太靜了,“嘎”“嘎”兩聲槍響,清脆,干凈,就像天上那半塊月亮碎掉了似的。公鹿中彈了,像堵墻那樣坍倒下去,身下的母鹿聞聲奔逃,竄入一片毛樹林里不見了蹤影。獵狗西嘎狂吠著要追上去,但被吉若大聲呼喚住了。
這頭公鹿的六叉犄角真漂亮,前邊三個齒分散成三叉戟,后邊的三個叉像舉起的巨鏟。我跑到跟前時,公鹿還沒有死,從鼻子和嘴里噴吐著大團的血沫子,前腿蜷縮后腿有力地抽搐。孟根掏出了獵刀在鹿皮上擦了擦刀刃,只等它吐盡最后一口氣。吉若最后一個到來,他擼著臉,蹲下身看了看獵物,公鹿翻著炭墨一般黑亮而絕望的眼睛瞅著他,吉若就伸出手去,輕柔地摸了摸公鹿的頭和嘴,那頭鹿仿佛很接受這安慰,竟然像沒有了痛苦,用唇翼觸了觸吉若的手掌,又伸出銼一般的舌頭舔了舔吉若的手指,才栽下頭去……
我掏了刀子給“飛毛腿”孟根當幫手,觸摸到雄鹿比緞子還要細滑的皮毛,熱嘟嘟的血還燙手呢。吉若一直蹲在塔頭棵子里咀嚼口煙,等卸完整只鹿,他才言語一聲,要我倆把丟棄的煙蒂拾起來,把岸邊的血跡收拾干凈。我望了望他陰沉的臉,不情愿地照做了。這么多年打獵,我還第一次打掃戰(zhàn)場呢。
一塊林間空地上,我和孟根找來了站桿,吉若用樺樹皮和干樹枝生起了火。我拿起幾根有疤結的干裂木頭往火里加時,被吉若制止了,他說這樣的木頭在火堆里容易炸裂,會崩到白那查神,也就是山神。吊鍋架上了,孟根把鹿排砍斷,放在水里煮,鹿肉的香味馬上彌散開來。吉若還是不言語,用樹棍穿了灰鼠子在火上烤。
他倆的酒前幾天就喝光了,問我要酒喝。我猶豫了一下,把行李里僅剩的三瓶酒拎出兩瓶來,孟根眼睛一亮,一把搶過去,擰開蓋灌了一大口。那天我只覺得吉若哪兒不對頭,孟根遞給他鹿肉他只用刀子割了兩塊祭了白那查神,自己一口沒動,只把他的灰鼠子撕了,和他的獵狗西嘎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
喝得都有了些醉意,孟根沉不住氣了,他紅著眼問吉若,咋的了,鄂倫春大哥?怎么打到一頭公鹿像打到你了似的?
吉若灌了一口酒,把掛在樹杈上的鹿頭用雙手托起來,舉在頭頂上晃了幾晃,不屑地說,我要是這頭公鹿就變成鬼魂抓你們!讓你們這些人打獵不守規(guī)矩。
孟根一怔,說,不守規(guī)矩?
吉若說,知道不?鄂倫春獵人從來不打交配的動物!你們可倒好,舉起槍就放。
孟根咕咚一口喝光了小半瓶酒,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說,啊呀大哥,我以為你嫉妒我先開槍了呢,那些規(guī)矩是你們鄂倫春族人定的,你們遵守就行了。他指指我,又指指自己,嬉皮笑臉地說,他是半個俄羅斯人,我也不是你們鄂倫春人,你沒必要要求我們哪。
吉若的火騰地上來了,他罵道,要說你們這些盲流子,看看你們干的好事!一路上碰到的那些死套,都是你們整的,那一堆堆動物的骨頭,它們都白白死在了套子里了。還有,河里那些藥,都是你們下的,連小魚小蝦你們都不放過。獵人有獵人的規(guī)矩,你們懂嗎?現(xiàn)在林子也沒了,獵物也沒了,什么都沒了,白那查神早晚會懲罰你們這些人的!
爭執(zhí)是一下子起來的,就像眼前這憤燃的篝火。
孟根也惱怒了,他半耷拉著腦袋,指著吉若的鼻子說,你……你以為這一切是我們造成的嗎?可別忘了,當年就是你們鄂倫春獵人給……做的向導,到處給人引路建林場!
吉若的藍莓眼睛瞪得更圓了,他抄起酒瓶子沖孟根摔去,孟根低頭躲過,哐啷一聲在暗處碎了。吉若罵道,閉嘴!你個傻狍子!你以為我們故意把他們引來毀林的嗎?我們當他們是朋友,誰知道他們會不守規(guī)矩!
孟根卻動起了槍,他趔趔趄趄地站起來,黑乎乎的槍口直戳吉若,氣氛一時緊張起來。獵狗西嘎也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嗚嗚低吼著望定孟根。吉若倒是毫無懼色,一把扯開衣襟露出半塊胸膛,吼道,你他媽竟然把槍口對著獵人!來,開槍吧!
孟根直愣著眼神后退幾步,差點被腳下的一截樹墩絆倒,身體后仰槍口前傾……就在這時,西嘎猛地撲將上去,狠咬了孟根一口,孟根大叫一聲,半只皮袖被扯了去,胳膊上已是血肉模糊。吉若見狀急忙喝退西嘎……
孟根的槍聲卻響了,“砰”的一聲,耳朵震得嗡嗡直顫。我當時嚇呆了,以為是孟根向吉若開槍了呢,緩了半天神才看見是獵狗西嘎倒下了……
那可是致命的一槍,濕乎乎的血咕咕地從西嘎的肋骨處冒出來,獵狗痙攣著。
我的西嘎呀!吉若抱緊了它的狗哭道。他把鼻涕和眼淚垂在西嘎身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獵人哭泣呢,要知道,鄂倫春獵人視獵狗為最親密的伙伴,孟根這是剜了他的心肝??稍倏疵细?,這家伙滿不在乎,抓了一把草木灰涂到狗咬的傷口處,再撕下半個內衣袖,用嘴扯成布條,抖著手給受傷的胳膊做了包扎,然后沒事人一樣坐在樹墩上,歪著脖子呼呼大睡了。
吉若抬起頭來,小眼睛里映著獵獵的火。所有的事都是在那一刻發(fā)生的,我記得比刀刻得還深——我看到吉若放下獵狗,抄起了自己的家伙,可他沒有立即開槍,而是沖我歪了歪腦袋說,我不會打死一個睡死的人。
我會意了,慌忙弄醒孟根,睡蒙圈了的孟根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識地摸起槍來。兩桿槍口黑洞洞地對峙著……
我當時嚇得要命,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槍聲響起,孟根軟得像泥墻一樣倒下了。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整個林子都仿佛在槍聲中靜止了似的。
接下來,吉若一轉身,把槍口對準了我,我蒙了,腦袋比林子還大。我說,吉若,你,你要干什么?我,我可什么都沒干……
吉若就這樣端著槍瞅我半天,然后挨著死去的孟根坐下來,他查看了一下死者,把他的胳膊和腿擺正,撿起孟根吃剩下的骨頭,端詳了一眼,道,這種啃法,白那查神不會再給他肉吃了。他張開嘴叼住一條肉筋,一甩頭咬下一條,慢條斯理地咀嚼,再叼再撕,直到啃得干干凈凈,一絲不剩,才把骨頭棄掉。
看著他不緊不慢的,我的腿也好像被他抽走了筋肉似的。我想安慰他,嘴卻說不成話,吉若,你把槍放下吧,我,我什么都沒看見,我向你們的白那查神保證,我……
吉若把酒瓶子里的幾滴酒也滴到嘴里,隨手丟給我一把獵刀,沖著死人努了努下巴,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拾了刀子挖起坑來。好在林地還沒有凍結,刀子剁到土里不費力氣……因為心里害怕,我挖得比兔子還快,也忘記過了多少時辰,坑挖好也不用吉若吩咐,我拖起孟根的兩只胳膊,把他拖到坑里。這家伙的腿確實長,我又闊了好半天坑才把他裝進去,再手腳并用把他埋了。
我渾身是汗,抬起頭沖吉若齜牙笑笑,說,你看這樣行不?吉若瞅我一眼,又努了努下巴,說,再挖一個。我的腿一下子就軟了,跪下來給他連磕了幾個響頭,哭腔都不是我的了,大哥,你就饒了我吧,我真啥也沒看見啊,我一個人到山上打獵,只找見幾只灰鼠子,別的什么都沒看見,一會兒我就把舌頭割掉下山去,以后再也不到林子里來了……
吉若鄙夷地吐了一口痰,說,操,我是讓你埋了西嘎!
又一個坑被我挖好。這回西嘎是吉若親自埋的,他將土塊一點點用刀柄敲碎,均勻地覆蓋在獵狗身上。
我討好地豎了豎大拇指,說,你,你們鄂倫春人對狗都這么好,真是好人。
吉若的回應讓我的脊背直冒涼風,問,那誰是壞人?
我強擠出笑來,說,孟,孟根,孟根是壞人……
吉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向我吼道,我看你他媽才是壞人!
我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再不敢多言多語了。
后來吉若就把槍放下了,慢慢地往將熄的火里加柴。
我趁機瞟了一眼我的槍,它就在離我?guī)撞竭h的站桿上躺著……我彎下腰,試著拾起腳下的幾根干柴,我把柴填到火里,火焰迅速旺盛起來,緊接著“叭——”的一聲炸響,那是干透的木柴結節(jié)因劇烈燃燒而崩裂的聲音,我忽然一下想起吉若的禁忌,是的,那四射的火星肯定驚擾了白那查神……一時間,莫名的恐懼抓住了我,就在那一瞬我瘋了似的拾起了自己的槍……可我卻撲通一下跪下了,雙手托槍過頭,我說,大哥,這桿槍你收著,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吉若手按莫辛那甘槍桿審視了我半天,才接過我的槍放在他的槍下,用一只眼瞧我說,行,我信了你,不過,你還藏了東西……
沒,沒有啊,我伊萬手里可什么家伙都沒有了……
吉若一擺手說,我說的是酒。
隊長,還有酒嗎?你再給我喝點吧,提到酒我就又想喝酒了。我這些年養(yǎng)成了酗酒的毛病,天天在酒中度日……
對,再給我倒上一杯,我也好再捋捋思路——
嗯對,吉若要了我藏的最后一瓶酒,并且讓我陪他一起喝,我就喝了,大概喝了小二兩我就假裝喝多了。我想把酒都留給那個家伙。
吉若真的醉了,變得越發(fā)絮絮叨叨,他說我不會傷害你,你放心吧,我其實也不想打死孟根,是他先殺了我的伙伴,作為獵人我和他公平較量,是他槍法不濟,否則現(xiàn)在躺在坑里的應該是我……他說,你們這些半拉子獵人知道為什么不能打交配的獵物嗎?因為它們正在孕育生命,它們正為這個林子添崽增仔,只有林子里松雞鳴野鹿叫熱熱鬧鬧的,獵人才有取之不盡的獵物可打。
接著他就反復地講他們族人的事,說什么鄂倫春獵人雖然打獵,但他們尊重獵物,林子里的一草一木和人都是平等的生命,萬物有靈。他說人有的時候會變成鹿,鹿也會變成人,而人更有可能是一根草(這些話我那會兒根本沒心思聽,也聽不進去)……他拾起一塊公鹿骨頭,對我說,他要用它刻一個“鹿舍文”(一種神偶)做項飾。他說這不是一般的公鹿,它已經在林子里活了有二十歲了,這是一頭鹿王。他說,就在公鹿的彌留之際,他俯身觸摸公鹿的頭和嘴的那一刻,公鹿的魂靈就隨著它的舌頭舔在他身上了。
說著,他從火堆里抽出一支火把舉到鼻子前讓我看他的眼睛,說你瞅瞅,里邊是不是有一頭公鹿的影子?我只有膽戰(zhàn)心驚地遵命,看來看去,在他眸子閃動的火點間,隱隱約約似乎真的見到一頭長著大角的公鹿,這讓我著實嚇了一跳?;秀遍g,我甚至覺得火把下的吉若就是那頭被殺死的公鹿,那一瞬,我的頭發(fā)都立起來了。后來我假裝醉了,癱在鋪上,胡言亂語一番,一邊倒頭睡去。我打著熟睡的呼嚕,可瞇縫著的眼睛時刻盯著吉若,我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將一瓶子酒喝光,看見篝火在他的臉膛上忽明忽暗,而他的一雙小眼睛閃著孩童眸子才有的清澈,里面噙著一股說不出的憂傷。
吉若的哭號聲是突然爆發(fā)的,他跪伏在地,號啕大哭著,我的林子啊,沒有啦,什么都沒有了!……總有一天,你們將受到懲罰的!……
吉若的哭聲在寂靜的暗夜里顯得十分瘆人……
我害怕極了。你們知道的,我怕他反復無?!业男∶驮谒掷镂罩?,我擔心不知哪件小事做得不對,隨時都可能激怒他。我不想死,我還有老婆和三個兒子,我最小的兒子才呱呱落地。雖然吉若口口聲聲說不會殺我,可我不能下這個賭注,所以,我得解決他,我可不想守什么規(guī)矩,再給他什么機會了……
我就慢慢爬過去,偷偷拾起吉若身邊的獵刀……
我突然躍起,把他撲倒,我一共捅了他五六刀。吉若最后看了我一眼,仿佛不相信這是真的……
隊長,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晌易鐾昃秃蠡诹?。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剛剛埋下孟根的旁邊又挖了一個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把吉若弄到坑里,和孟根、西嘎并排埋在了一起。然后我倒在那兒,連嚇帶累的我,覺得自己快死了……
再睜開眼睛天已經蒙蒙放亮,我看到火堆的灰燼旁那堆新土,和霜雪沒覆蓋住的血跡,才知道昨天晚上不是做了一個噩夢……
我爬起來,背上那三桿槍,頭也沒敢回,馬不停蹄地往家的方向跑。太陽高懸在天上時,我終于鉆出那片叢林,到了林外半人高的野草灘。我一頭扎進野草灘里,像追擊受傷獵物那樣急速前行,顧不得撲面的草葉鋸齒般的割痛,更忽略了深淺不一的腳下。直到我雙腿沉沉邁不動步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進到一片蘆葦蕩漾的爛泥潭里了。我努力地想拔出一條腿來,另一條腿卻被泥潭深處的蘆葦根須纏住,邁步不得,越倒騰越深陷,最后只有以槍當拐撐住身子。
就在這時,不遠處密集的雜草晃動起來,那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撥開的路,更像一條大魚從靜靜的水潭劃向遠方……驚懼和興奮一起抓緊了我,我從爛泥里抽槍出來,恍惚間再去望那股草浪的盡頭,一個身影已爬出草灘,越向丘崗……
那不是吉若的身影嗎?
我使勁揉了揉眸子,定睛又看,可那不是吉若,而是一頭六叉角公鹿……它頭頂高擎著的犄角我認得,昨晚我還親手摩挲過……這他媽的是錯覺嗎?還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是我自己嚇破了膽子?!
但是,千真萬確,我真的好像看見那頭公鹿正回轉頭來,向我引頸吼叫了一聲,“嗷——嗚——”那聲音如憑空而來的悶悶雷鳴,把整個山谷都震蕩了……
隊長,單就這次出獵,我也算最大的贏家,收獲頗豐??墒顷犻L,你不知道,我并不能安心。我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過的,我天天提心吊膽,也曾多次托人去阿里河打聽吉若,他們鄉(xiāng)的人說吉若失蹤了,一次行獵后再沒有回來,我才僥幸沒有踏上逃亡之路。可我再不敢鉆林子了,更不敢去打什么獵。這還不說,我總是做同一個噩夢,夢到吉若,夢見那頭六叉角公鹿,他倆變幻莫測,在我夢境的幽暗森林里飛奔;偶爾吉若會轉身近前,瞪著一雙幽深的公鹿眼睛定定瞅著我,盯得我好不自在,在空蕩的山坳里讓我無處藏身……
隊長,請你相信我,我這是萬不得已啊,而且,吉若可能真的被那頭公鹿的靈魂附體了,不出差錯的話,他至今還游蕩在那片黑樺林和野草灘的山嶺里……
隊長,我明天就領你們上路,帶你們去找吉若……
這家伙的記憶力真驚人,時隔多年他依然能指認出埋尸的地點。警察挖出了獵人孟根的一堆黑乎乎的骨頭,他的衣物尚未腐爛完全,相反,獵狗西嘎只剩下了幾顆白皙的犬齒。人們更關心掩埋吉若的墓坑,可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坑里面空空蕩蕩,除了一副狍角骨什么都沒有,那是吉若狍角帽留下的證據。
正值盛夏,興安嶺林子比起伊萬記憶中的要茂盛得多,一副重巒疊嶂、莽莽蒼蒼的樣子,一路上隨處可聞飛龍、野雞、布谷鳥和各種不知名的鳥兒啼鳴。打十幾年前,上邊就下令收繳獵民的槍支,并禁止砍伐樹木了。透過車窗,伊萬甚至還看到一群野豬亂哄哄地穿越公路,幾只白屁股狍子從灌木叢間一掠而過。
警車一直開到當年出現(xiàn)吉若和六叉角公鹿幻影的野草灘,伊萬再次下了車,他戴著沉重的手銬和腳鐐,可眼前的野草灘已非同昔日,過人高的草木蕩漾如海,在黛色蒼天之下顯得詭秘而幽深。同行者與伊萬正踟躕不前,忽然間,一片清灰霧靄的林草深處隱約傳來一個聲音,并且漸次洪大,那是一頭公鹿的哞叫,嗷嘔嘔,悠悠如巨石擊木。
這時,伊萬麻木的臉上浮現(xiàn)了微笑,說,是它,是它,吉若,是六叉角公鹿……
幾位辦案人一同側耳聽到這叫聲,一時間面色茫然……
警車回返的路上,車內一片肅穆,只有伊萬頻頻要求下車解手。在近額爾古納鎮(zhèn)的邊上,伊萬再次遇到了那個鄂溫克族的那咩倫,她正在山坡上放羊,伊萬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無意間落在了她的脖子上,那是一塊用鹿骨雕成的項飾,看仔細了卻是一枚“鹿舍文”……
此時她也注意到了伊萬,她白了白死魚眼睛,撇著嘴說了一句:這個倒霉蛋我認得,他還欠我一瓶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