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初曰春/著

一

今年的秋天不比往年，馬家莊的人還沒來得及把秋糧收進囤里，天就下起了雪。先是刮了三天大風(fēng)，把樹下厚厚的落葉一掃而光，緊跟著天就陰沉了臉，仿佛遭遇了極大的不幸，硬是把遠山近水涂成了烏黑色。按老一輩傳下的經(jīng)驗，第一場雪通常下不大，沒必要擔(dān)心，可這一回十分反常，大雪鋪天蓋地，來勢洶洶，整整下了兩天三宿，地上的積雪已經(jīng)很厚了，半空里還懸掛著厚厚的云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馬致遠從炕頭上蹦下來，趿拉著鞋，走到堂屋，推了推房門。門早已被院子里的積雪堵住了，他抬起頭，隔著窗戶仰望天空，像是在打量一個灰頭土臉的人。聽見聲響，爹在里屋甕聲甕氣地問干什么去。馬致遠原本想說掃掃院子里和街門口的雪，尋思了一會兒，還是沒吱聲。他轉(zhuǎn)過身蹲下來，在地上抓起一把柴草扔進了灶膛?；鹈绫粔合铝税虢厣碜?，光線也跟著暗了下來。在昏暗的光影中，馬致遠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柴草還有些水分，顯然不適應(yīng)驟然而至的高溫，它們扭曲著身體，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冒出一股黑煙之后才安分下來?；鹈缁謴?fù)了常態(tài)，不知疲倦地舔著鍋底。馬致遠一直蹲在那里，直到腿腳發(fā)麻，也不肯站起來。他感到軀體有些僵硬，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溫暖。

馬致遠從口袋里摸出煙，伸手從灶膛里拽出一根木棍，用棍子盡頭微弱的火點燃香煙。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又貪婪地吸了一口，才站起身來朝自己的屋里走去。他的步子一瘸一拐，腳板踩在地上軟綿綿的，因為蹲得太久，整個腳掌還有腳趾像被針扎一樣疼。

馬致遠抬腿坐在炕沿上，繚繞的煙霧模糊了他的面孔。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頸兒，把煙頭掐滅，扔在地上，又側(cè)身躺到了炕上。窗外的雪花依然漫天飛舞，好像起風(fēng)了，風(fēng)順著窗縫鉆進屋子，冷颼颼地透心涼。院子里的梧桐樹葉子還沒落盡，它們在風(fēng)雪里瑟瑟發(fā)抖，那些殘存的綠色已經(jīng)毫無生機，冷不丁瞥一眼，倒有幾分張牙舞爪的樣子。

剛下雪的那天頭晌，爹娘跟來家里串門的鄰居說，這天氣太邪性，收個莊稼都不叫人安生。鄰居扯開嗓門笑了半天，說，還死盯著幾粒莊稼干嗎？趕過了年就搬到樓上住了，別說你家致遠在部隊上當官，就是俺這樣的莊稼把式也不指望那個了。爹就笑話人家沒遠見，指望那點拆遷的賠償款，早早晚晚都得喝西北風(fēng)。爹說得在理，但馬致遠偏偏覺得這話別扭。

也不知怎么了，自打在部隊上提了干，爹就把“遠見”兩個字掛在嘴邊，好像這兵不是他馬致遠在當。馬致遠對這兩個字特別敏感，現(xiàn)在想起來渾身都打冷戰(zhàn)。天冷只是一方面，更要命的是心已經(jīng)涼了。先前馬致遠不會抽煙，整個人往那一站就清清爽爽、利利索索的，可現(xiàn)在他不但嗜煙如命，也開始不修邊幅了。氣不順??！別人很難體會他的內(nèi)心感受。

按說爹是個很開明的人，早些年在鎮(zhèn)政府工作，七里八鄉(xiāng)很有名望，大家都夸他德好。在馬家莊一帶，“德好”是對人的最高褒獎，相當于城里人評價某個人的人品好。鄉(xiāng)下人表揚人或諷刺人用詞跟過日子一樣，都很節(jié)儉，多一個字也舍不得用。也許是窮日子過怕了吧，爹聽說他要娶王雪梅，氣得鼻子都歪了。爹說你眼瞎啊，一點遠見都沒有，我娶個農(nóng)村娘們遭一輩子罪你看不見，還非得娶個農(nóng)村女人回來？馬致遠說我跟你那會兒不一樣，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正連職了，結(jié)了婚就可以讓她隨軍。爹接著就罵，你這純屬放狗屁，那么多城里的好閨女你不找，偏從鄉(xiāng)下找個拖后腿的。別的不說，你在城里買房子，我領(lǐng)了拆遷費，好歹能給你貼補點兒，她家在山溝溝里，窮得叮當響，凡事都得指望你。馬致遠不再言語，他把希望寄托在娘身上。

印象當中，爹提過類似的話題，那時候馬致遠年紀還小，只要扯到娘拖累了爹，家里總要鬧個雞犬不寧。有那么一次，娘還以死相逼，嚇得爹觍著臉一個勁兒地賠不是。這一回娘一聲不吭，到末了蹦出一句，說我跟你爹就那命，你要跟那個叫什么梅的拉扯不清，我就不認你這個兔崽子。馬致遠當時就懵了，他說行，你們再逼我，我就一輩子打光棍。家里瞬間炸開了鍋，娘哭得一聲高過一聲，她說行啊，兔崽子，當個兵翅膀也硬了，你要真有這骨氣，我就到金牛山跳崖去！

金牛山在馬家莊的背面，村前的魚鳥河就是那里的山泉水匯集而成。許是沾了山里的靈氣，魚鳥河里的魚蝦蟲草都格外機靈。附近村子的鄉(xiāng)親們都說馬家莊風(fēng)水好，光馬氏家族就出了好幾個當官的。人們有個樸素的觀念，學(xué)而優(yōu)則仕，只要有個一官半職就能光宗耀祖。馬致遠知道爹心里憋著口氣，他希望自己有出息。這里面有很多種原因，不說也罷。倒是娘的態(tài)度讓他無法接受。

王雪梅是馬致遠的中學(xué)同學(xué)，家住在金牛山的另一面。在他們上學(xué)的時候，就生出了一點小情愫。馬致遠當兵以后，兩個人的關(guān)系才逐漸明朗。頭兩年，娘的身體病懨懨的，王雪梅干脆搬到了他家里伺候。馬家莊的人都夸贊。有一陣子，娘也是逢人便夸，誰料想，幾年下來反倒成了這樣。在莊戶人眼里，單身女子未過門就住到了男方家里，那就等于男方認了這門親。如果順著爹娘的意愿，讓別人來看，那王雪梅就成了二手貨。

窗外傳來嘎巴嘎巴的聲響，梧桐樹的幾根枯枝被積雪壓折了，或粗或細的枝椏隨風(fēng)搖擺。馬致遠盯著枝椏愣怔了許久才猛地醒過神來。雪梅啊雪梅，你一定在痛恨我，請原諒我的懦弱。爹娘都很善良，我無法改變他們，你一定在恥笑我，因為你，我成了煙鬼、酒鬼，我可以作踐自己，卻沒有膽量接受你。是的，在部隊我是一個勇敢的人，成百上千次地出入火場，我從未皺過眉頭，但在你面前，我只是個膽小鬼。

雪梅，你不要哭，我喜歡看你笑的模樣，我為你牽腸掛肚，魂靈因此留在了馬家莊的山水間。塵世間，很多男人會愛上很多女人，而我這心里只有你一個。你曾經(jīng)說我是威武的勇士，可我不配，根本不配。我有勇氣舍棄生命，卻沒有勇氣違抗爹娘的意愿。那些難以忘懷的時刻，無時無刻不在摧殘我的意志。

在美麗的金牛山腳下，你那撲閃的睫毛，還有會說話的眼睛，都讓我擁有了第一次心動。咱們?yōu)轱L(fēng)水問題爭論不休，你說你信命，我說這世上能夠主宰命運的只有自己?？晌腋緹o法擺布自己的人生，我無法安慰你，更無法饒恕自己。你哭出來吧，哪怕只是滴幾滴淚水。我看不到你眼中的淚花，但你卻因我悲痛欲絕。置身在悲慘的境遇里，那就如同在漫無邊際的黑夜里游蕩，很容易失去自我。

雪梅，你肯定知道金牛山的美麗傳說。說是牛郎的牧牛從天上下凡，在人間選此美境棲息，它每天食山間百草飲河間清水，渾身的皮毛金燦燦的。碰到誰家窮得過不下日子，牧牛就會抖下幾根汗毛，汗毛落地就成了金條。后來官府知道了這個秘密，命官差把牧牛抓捕回去。牧牛不肯就范，用牛角頂開山脊，奔入山中，山體合攏之后，被人稱作金牛山。人們把金牛山當作神山，據(jù)說很靈驗，特別是男女相愛，只要金牛托夢，就一定美夢成真。可這座神山也保佑不了我，我馬致遠依然噩夢連連。

二

在夢中，馬致遠無數(shù)次與傳說中的牧牛相遇。

牧牛也會吸煙，它嘴里叼著煙袋鍋，煙火一明一滅，襯得眼睛閃閃發(fā)亮。馬致遠從牧牛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有些佝僂的軀體讓他自慚形穢，不敢吱聲。牧牛抽完煙，瞥一眼馬致遠，清了清嗓子，晃晃腦袋，居然唱了起來：天藍藍山青青，遇見我那心上的郎，剪下云朵繡花床，我伴郎君訴衷腸。天藍藍山青青，遇見我那心上的郎，踩上天邊七彩虹，我與郎君隔橋望……尖細的嗓音和婉轉(zhuǎn)的唱腔讓馬致遠倒吸一口涼氣。末了，牧牛又來了一嗓子——郎君與我海誓山盟，世事弄人卻難相戀，只求松柏蓋身尸骨全。唱完山歌，牧牛竟然淚水漣漣了。

馬致遠聽罷一時無語，他的胸脯劇烈起伏，喘著粗氣有些哽咽。牧牛在這個時候說話了，它說你們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倆天生地造一對，只是……只是什么馬致遠沒聽清，他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醒來便是一夢。因為夢境，馬致遠的身上已經(jīng)完全被汗水濕透了。他不敢再面對王雪梅，縱使鼓足了勇氣也無濟于事。實在沒有臉面再見面了，一切都像是被下了咒語。

跟王雪梅的最后一次相見是在去年冬上，確切地說是在去年老兵退伍之后。馬致遠在部隊上送完退伍老兵就請假回了馬家莊，他興沖沖地給心上人發(fā)了短信，相約在金牛山腳下碰面。那里有一片洋槐樹，春天的時候，漫山遍野的槐花開得燦爛，像一團團白色的云朵簇擁著，如臨仙境。可在初冬時節(jié)，樹葉全都落光了，只有一棵蠟梅還生機勃勃。整座金牛山或者說周圍的村落里也只有這一棵蠟梅，馬致遠搞不清它的來歷，事實上也沒必要為這費心思。只要有蠟梅的存在，他們約會的地點就明朗了。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在萬木蕭條的季節(jié)，綠意盎然的地方不亞于一處風(fēng)景，會讓人心情無比愉悅。

一瞅見王雪梅，馬致遠就三步并作兩步迎了過去。畢竟穿著身軍裝，固有的矜持讓他有些羞澀。倒是王雪梅顯得落落大方，她仰著臉問，想我了嗎？馬致遠點點頭。王雪梅又瞪大了眼上下打量馬致遠，美麗的目光咄咄逼人。他忽然發(fā)現(xiàn)對方的眼神里還透著些豪放，熱情似乎能讓枯木逢春、朽木發(fā)芽。溫潤的唇把馬致遠想要說的話堵在了嘴里，那份柔軟啟動了身體的馬達，整個軀體都如火一樣熾熱燃燒。馬致遠恨不得將面前的這個女人融化。事后，馬致遠經(jīng)?；叵氘敃r的一些細節(jié)，卻怎么也記不清如何拒絕了對方。

王雪梅悄無聲息地哭了，馬致遠安慰她，早一天晚一天你終究是我的女人。這應(yīng)該算作承諾，可在現(xiàn)實面前卻又那么不堪一擊。臨分別時，王雪梅咬了半天嘴唇才擠出一句話，你如果外邊有人了，我不阻攔你。王雪梅轉(zhuǎn)身走了，在馬致遠眼里，即使背影也能讓金牛山的美景黯然失色。

約會的當天晚上，馬致遠跟爹娘攤牌，他怎么也沒想到兩位老人的反應(yīng)會那么強烈。特別是娘，跟變了個人似的，陌生得讓他心悸。娘矢口否認王雪梅照顧她時的萬般好處，不但挑出了許多毛病，還說自己身子本來就沒事，人的壽限早就命中注定了，不是誰照顧幾天就能怎么樣。那些毛病顯然都是雞蛋里面挑骨頭，但馬致遠無法說服爹娘，尤其是娘，一旦把事情跟命運扯上邊，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改變她的想法。沒辦法，老人信命。

馬致遠擔(dān)心娘的身體狀況，只能旁敲側(cè)擊地告訴老人，如果做得絕情了，旁人會說風(fēng)涼話。別看莊戶人家沒讀過幾天書，大字不識幾個，但在很多事情上，心里亮堂著呢。再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人家倘若知道是他馬致遠甩了王雪梅，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娘根本不理這個茬，她說要罵也是罵我們老兩口，你在部隊上，八竿子夠不著。在這件事上，爹和娘的意見出奇地統(tǒng)一。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是馬致遠始料未及的。在馬致遠即將結(jié)束休假準備歸隊的頭一天早上，娘把村里的殷婆子請了回來，說是讓殷婆子去王雪梅家跑一趟，一來看看生辰八字合不合，二來探探對方家里的口風(fēng)。馬致遠一聽就樂暈了，以為事情會有轉(zhuǎn)機，連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整個上午他都坐立不安，恨不得到村口迎接殷婆子。

殷婆子是這一帶的名人，早些年專門給人當媒婆，撮合了不少男男女女。有一年，兒子遭了車禍，她就變得瘋瘋癲癲了，平常跟正常人沒什么兩樣，遇到一些事，她就猛然間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說自己是牧牛上身，緊跟著就說些稀奇古怪的話。別說，她癲癇狀態(tài)下說的話都八九不離十，讓人們不得不服氣。有人就私下里喊她神婆。媒婆也好，神婆也罷，在金牛山附近很受尊重。因為這份尊重，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名字，直接喊她殷婆子。

人真的不能有什么念想，因為念想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它能叫人快樂，也能讓人痛苦。馬致遠的爹娘抱著同樣的念想，他們盼望殷婆子早點回馬家莊，早點給他們回個話。一上午，娘都心不在焉，干活丟三落四，而馬致遠則是魂不守舍，備受煎熬。娘在灶前忙活著炒菜，馬致遠在炕上向窗外張望，他們彼此心照不宣，誰都不肯點破。

殷婆子踩著飯點踏進了家門。兩杯酒下肚，就打開了話匣子。她說兩個孩子八字合婚。這話剛說完，娘的臉色就變了。殷婆子沒理會，從盤子里夾起一塊肥肉，吧唧吧唧嚼了一會兒，直到嘴角淌出了油，才咽進了肚子里。她拿筷子一指馬致遠，說那閨女不正經(jīng)，我掐算了，跟三個男人睡過覺，至少打過一次胎。馬致遠一聽就急了。殷婆子又拿筷子指了指，說你別不信我，你自己說你倆有沒有到山腳下。嗯，是在蠟梅樹那里，辦了什么事情，你知她知我知，天知地知還有蠟梅樹也知曉。馬致遠啞口無言。

殷婆子什么時候走的，馬致遠全都記不住了，他把自己灌醉了。他隱約記得，殷婆子還說，那棵蠟梅剛想開花就枯了，不信自己去看看。馬致遠頭痛欲裂，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算命的，既然有那么大本事，干脆把自家算準了，過上好日子不就得了？可他必須承認殷婆子不一般，居然能知道他們約會的地點。馬致遠迷迷瞪瞪地去了一趟，蠟梅花居然真的枯萎了，見鬼！

那天下午以及整個晚上，馬致遠昏睡不醒。他情愿永遠這樣下去，不再清醒。沒有什么比這個更殘忍了。殷婆子似乎開了天眼，既然能看到我們約會，那就應(yīng)該能看到別的什么。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王雪梅你竟然背著我跟別的男人不三不四，還懷過別人的孩子，難怪那天那么主動，身子都臟了，真是腌臜透了。

第二天上半晌，馬致遠才醒過來。他趴在炕頭上，肚子里的五臟六腑幾乎都要被吐了出來。盯著滿地穢物，他有些恍若隔世。一切都是真的嗎？不，不可能！在部隊上，無論訓(xùn)練多苦多累，馬致遠從未如此狼狽。他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馬家莊，離開了金牛山，回到了部隊。這一路上，他想了許多，仿佛身子、大腦，所有的一切都不屬于自己了。時隔一年，直到今天，此時此刻，馬致遠依然疲憊不堪。他實在無法排解心中的苦悶，他已經(jīng)被殘酷的現(xiàn)實摧殘得體無完膚。

三

馬致遠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遙想金牛山腳下那棵蠟梅。去年被殷婆子說中了，原來已經(jīng)有了花骨朵，正欲開放的蠟梅花枯萎了，也讓馬致遠心中盛開的愛情之花謝掉了。那陣子，馬致遠不再相信愛情，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把他變成了一個孤獨無助的可憐蟲。

馬致遠回到部隊以后，一年一度的冬訓(xùn)工作就開始了。前些年，兵役制度改革之前，幾乎所有部隊都是這樣，在老兵已經(jīng)退伍、新兵還未補入的這段時間，會開展冬訓(xùn)，人員較少加上季節(jié)的原因，一般不會組織業(yè)務(wù)訓(xùn)練。就拿馬致遠服役的消防部隊來說吧，他們會在這個階段組織體能訓(xùn)練，估計是要在這個時節(jié)為官兵儲備必要的能量。體能訓(xùn)練不像是健身房里的運動，時間一長就會顯得枯燥乏味。如此一來，馬致遠就更加打不起精神，訓(xùn)練時總是恍惚，有幾次還險些出現(xiàn)失誤，差點惹下亂子。

所有事情都無法與他人分享，馬致遠連個傾訴對象都找不到。忍耐讓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他把煙酒當作依賴，在一個人的世界里體會度日如年的痛楚。雪梅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不能因為殷婆子的信口雌黃就懷疑自己的愛人。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內(nèi)心掙扎之后，馬致遠決定給王雪梅個說法。

現(xiàn)在，馬致遠很后悔當初過于優(yōu)柔寡斷，難道真如娘所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找不到答案。他覺得自己還不如窗外的梧桐，它最起碼可以堅守最后一絲綠意?？勺约簠s走不出內(nèi)心的桎梏，一步一步陷入泥沼。直到這次休假回家，馬致遠才知道，在他醉酒的那天下午，王雪梅不干凈的事情已經(jīng)傳遍了馬家莊。

秘密被一張張嘴巴傳遞，很快就被傳得神乎其神。這種事情刺激了人們的興奮點，很多傳遞者甚至把自己當作傳聞里的主角，似乎他們親眼見到了一些事實。一些細節(jié)說得有鼻子有眼，說那個女人穿著紅色羽絨服，打出租車在縣府街東邊的路口下車，在那里待了三分鐘之后，接了電話才進了旁邊的一家賓館。也有人說那個經(jīng)常跟她見面的男人將近五十歲，頭都有些禿頂了，長得很富態(tài)，那個男人陪她去過醫(yī)院婦產(chǎn)科，肯定是去打胎。還有人說，她是傍上大款了，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熟悉王雪梅的村民為她打抱不平，說這孩子打小本分，不可能做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兒。很快就有人反駁，說凈他媽的瞎扯淡，人總是會變的。遇到個別男人說句同情話，家里的女人就會揪住不放，非得讓男人交代清楚，好像跟王雪梅有一腿的是自家男人。

金牛山一帶的村民有他們的習(xí)慣，對不三不四的女人都不肯直呼其名，仿佛喊了名字會臟了自己的嘴。哪怕有些事情只是推測和猜疑，人們也不肯原諒。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你自己沒毛病別人也不會說三道四。就這樣，王雪梅在他們嘴里變成了那個女人，她被公眾架到了道德的審判臺上。很多人聽說之后，只蹦出一兩個字：“操”或者“日她”，他們用吝嗇的語言表達莫名其妙的憤怒。

消息很快傳到了王雪梅的村子里，這一家人是最后的知情者。據(jù)鄰居講，王雪梅的娘哭天喊地，差點喝了農(nóng)藥，王雪梅的爹氣急敗壞，非要讓她把事情說清楚。王雪梅說自己只是在縣城一個飯店里當服務(wù)員，巴掌大的地方怎么敢明目張膽地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這些話被傳開之后又變了味道，人們說，瞧瞧吧，自己承認了不敢明目張膽，那說明可以偷偷摸摸，這樣的事兒諒她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窮顯擺。

王雪梅被定性為萬惡不赦的女人，她的一舉一動都激起了人們的無限好奇。穿得稍微時尚點，有人會說她想勾引男人，描個眉或抹個唇膏也會成為她風(fēng)流的證據(jù)。更可怕的是，她戴口罩出門也會被人指責(zé)，說她還算有那么點廉恥，知道自己沒臉見人。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之后，王雪梅她爹曾經(jīng)攥著刀子，想找馬致遠一家拼命，如果不是鄰居攔著，后果不堪設(shè)想。沒有什么比這更殘酷了，在莊戶人家的眼里，面子比命還金貴，更何況這是有辱門風(fēng)的窩囊事。始料未及的是，王雪梅的爹娘能忍住，他們的兒子忍不住。

王雪梅的弟弟在省城大學(xué)讀新聞專業(yè)，馬致遠只見過幾回面。在寒假回家的時候，這名年輕的大學(xué)生聽說了這件事，氣憤不已。他發(fā)揮自己專業(yè)的優(yōu)勢，明察暗訪，找到了根子。一切都應(yīng)該歸罪于殷婆子，都什么年代了還搞封建迷信，險些害了人命。他把事情經(jīng)過編了條微信，起了個嚇人的標題：神婆一張嘴斷送別人一條命。一夜之間，微信被上千人轉(zhuǎn)載，點擊率過萬。他的同學(xué)還配上了圖片，轉(zhuǎn)發(fā)到微博、QQ空間和其他網(wǎng)站上，已經(jīng)被逐漸淡忘的舊事又被網(wǎng)絡(luò)炒熱了。王雪梅的弟弟一不做，二不休，請在媒體工作的學(xué)長幫忙。

經(jīng)過網(wǎng)絡(luò)和媒體的發(fā)酵，派出所的民警介入了。就在殷婆子被抓的那一天，王雪梅不辭而別。馬致遠時常想，如果當時自己不那么頹廢，知道一點老家的信息該多好，最起碼可以安慰一下雪梅，總不至于讓她離家出走。馬致遠仰在炕頭上，呆呆地盯著對面的白墻，墻上除了村里給軍屬發(fā)的一封慰問信，就沒有別的東西了?？稍隈R致遠眼里，平整光潔的墻面變成了挺括的幕布，很多個鏡頭依次而過。

幕布上有一叢鵝黃色的迎春花，那時候馬致遠的部隊駐地剛開春，緊接著是粉嘟嘟的桃花，然后是丁香麥穗般的花蕾悄悄綻放，有紫的，有白的，爭奇斗艷。但在馬致遠面前的幕布上，這些花暗淡無色。王雪梅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花叢間，她的姿色照亮了怒放的丁香花，馬致遠抽動鼻翼，似乎聞到了噴涌而至的花香。馬致遠伸出手，花叢中的雪梅卻幽怨地瞪他一眼，扭轉(zhuǎn)了身，漸行漸遠。丁香花被碰落了，猛地變成了那棵花苞枯萎的蠟梅。

馬致遠的心變得空落落的。是的，王雪梅出走的時間正是丁香花開的季節(jié)。大半年過去了，她依然杳無音信。馬致遠現(xiàn)在嘴巴發(fā)苦，但還是忍不住點上一支煙，他希望能在縹緲的煙霧中找到一絲慰藉，他很多次在虛幻的世界里見到翩翩起舞的雪梅?？墒茄┟凡粫瑁磺卸际腔糜X。煙灰落到了炕上，煙火燒到了他的手指，他才打了個激靈，回到了現(xiàn)實。

通過短信、微信和QQ，馬致遠給王雪梅發(fā)送了無數(shù)條短信。剛開始是質(zhì)問和憤怒，到后來是歉意和乞求，但他沒有收到任何回復(fù)，一個字都沒有。他扔掉煙頭，猶猶豫豫地摸出手機，向熟悉的號碼再次發(fā)送了那條短信：我已回村，今天上午十點，蠟梅樹下不見不散。馬致遠抬起手，看看腕上的手表，離十點還有半個鐘頭。瞅一眼窗外越來越密集的雪，他緩緩地推開窗子。大雪已經(jīng)封門，他毅然決然地從窗戶跳了出去。

馬致遠在雪地里踉踉蹌蹌地朝村后的金牛山跑去。近了，越來越近了。他已經(jīng)看到了那棵蠟梅樹。他有些眩暈，因為他影影綽綽看到樹下站著一個人，根本不須辨認，那身影太熟悉了，是雪梅，沒錯，就是雪梅。

雪梅頂著一身白雪，嘴里呼出的熱氣讓她的面孔有些模糊。哦，不是熱氣，是雪梅在抽煙。馬致遠跑過去，奪下抽了半截的煙，狠狠地扔到雪地里。在“吱吱”的聲響中，雪梅淡然一笑，說你別沖我發(fā)火，你沒資格，咱倆見這一面就兩清了，你也徹底死心吧。馬致遠這才意識到，雪梅的臉上化了濃妝，不知是天寒還是抹了深色的唇膏，反正她的嘴唇烏青發(fā)紫。雪梅頭也不回地走了。馬致遠看到她的屁股在超短裙的包裹下，一扭一扭很扎眼。那雙腿上的漁網(wǎng)襪，每一個網(wǎng)眼都像張開的大嘴，像是要把整個世界吞下。

雪下得更大了，蠟梅樹的枝椏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馬致遠瞇縫起眼，仔細端詳，蠟梅樹上沒有一個花骨朵，他伸出手抹了一把眼睛，眼眶潮濕眼角卻是焦干的?；丶野?，一切都被大雪埋葬了，包括來時的腳印。

馬致遠一步三晃地朝村子走去，炊煙從馬家莊的上空升起，曳著他的視線飄向遠方。只有腳下的步子是真實的，雪地上那兩行長長的腳印，過不了多久也會被落雪抹平。

如同經(jīng)歷了艱辛的長途跋涉，馬致遠終于回到了家里。這天下午，馬致遠躺在炕上發(fā)起了高燒，他夢見蠟梅花開了，雪梅在樹下咯咯地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