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 陳麗桂

內(nèi)容提要 “?！薄懊鳌迸c“復(fù)”是《老子》哲學(xué)中三個關(guān)係緊密的概念，“?！笔翘厥庖夂恼軐W(xué)語詞，是主角，“復(fù)”是主要配角，“恆”只是“經(jīng)?！币獾男稳菪哉Z詞，似龍?zhí)?，這在各出土本《老子》中原本區(qū)隔明顯，不相混。傳世本將它們弄混，“常”的哲學(xué)意涵被淡化，與“經(jīng)常”意的“恆”混同。到了《亙先》，“復(fù)”與“恆”被再三提論，功能價值被大大強化與提升，儼然含包並取代《老子》“?！钡穆蓜t意。反之，《老子》中原本意涵強烈的主角“?！辈粡?fù)可見，其功能與意涵卻爲原本是配角與龍?zhí)椎摹皬?fù)”與“恆”所取代。

關(guān)鍵詞 老子 亙先 常 復(fù) 明 恆

前 言

在《老子》的思想理論中，“?！薄懊鳌迸c“復(fù)”是三個關(guān)係緊密的概念?！俺！痹凇独献印分?，原本是個特殊意涵的哲學(xué)語詞，是指“道”回返本源的特殊運作模式與規(guī)則，與“道”關(guān)係極其密切，“恆”只是“經(jīng)?！币獾男稳菪哉Z詞，這在各出土本《老子》中原本區(qū)隔明顯，不相混。傳世本卻將它們弄混了，致使“?！痹咎厥獾恼軐W(xué)意涵逐漸被淡化、忽略，成了“經(jīng)常”意的形容性語詞，反之，“恆”卻開展出與“道”類近的始源意涵，這是《老子》哲學(xué)在流傳過程中的某些質(zhì)變現(xiàn)象；而《老子》原本回返本源的特殊“?！绷x，卻由“復(fù)”與“恆”來取代。這種質(zhì)變現(xiàn)象，個人已撰小文討論過[注]參見《道的異稱及其意涵衍化——“一”與“恆”》，收録於《成大中文學(xué)報》2014年9月第46期，第1～32頁。，不贅述。這裏僅論“?！钡囊夂|(zhì)變後，保有其回返本源意的“復(fù)”與意涵提升高度後的“恆”，在上博簡《亙先》中所展現(xiàn)的哲學(xué)狀態(tài)。

一、 《老子》的“常”“明”“復(fù)”——由回歸本源到對反相生

在《老子》中，“?！薄懊鳌迸c“復(fù)”是三個唇齒相依、關(guān)係緊密的語詞，八十一章中至少有六七章論述到它們，依次是第十四、十六、二十八、五十二、五十八、六十五各章。第十六章最清楚直接界定它們的意涵，及其彼此間的關(guān)係，十六章説：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注]本文此下所引《老子》文本悉依《老子王弼注》(臺北市河洛圖書出版社1974年版)。

本章前半述説自然之道的運行，後半論述人事治道的運作，教我們?nèi)绾瓮高^高度的虛、靜功夫，去澄澈心靈，體悟自然道體的運作狀況與軌則。老子認爲，透過澄澈心靈，可以看清“道”的運行軌則是不斷向本源回歸的狀態(tài)與過程，這種狀態(tài)與過程叫做“復(fù)”。這種“復(fù)”的狀態(tài)與過程是一種絶對的律則，《老子》稱之爲“?！?。能領(lǐng)悟“道”體這種“復(fù)”的“常”律“?！眲t叫作“明”，可見“明”是具備瞭解道體有回返本源常則的智慧。具備這種“知常”、能“明”的智慧，處理任何人世事物都能廣應(yīng)大通，無往不利，這是第十六章的章旨。

(一) 回返本源

這樣的“?！薄皬?fù)”“明”意涵都是絶對哲學(xué)性，也絶對“老子”式的。除了第十六章之外，第五十二章與五十六章中，也重複了這樣的論述，五十二章説：

天下有始，以爲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fù)守其母，沒身不殆?！闷涔?，復(fù)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薄?/p>

五十六章説：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

這幾章傳世本與出土本除了“習(xí)?！迸c“襲常”、“其”與“亓”的不同外，基本上沒有太嚴重的異文狀況。五十六章只是對十六章與五十二章的論述核心——“?！迸c“明”做了重複的提點。

五十二章和第十六章一樣，分別由本體層到作用層，論述“常”“復(fù)”與“明”。前半知“子”守“母”，從本體層講。“母”指本源的“道”體，“子”指現(xiàn)象事物。一切的現(xiàn)象事物都由本源的“道”衍生而來，掌握了本源“道”體，便能掌握一切現(xiàn)象事物；反之，瞭解了現(xiàn)象事物，仍須不忘回觀、持守本源的“道”，纔能萬無一失。後半直接就作用層述説“復(fù)”與“?！薄懊鳌钡囊夂??！肮狻敝溉耸伦饔脤用娴墓δ鼙憩F(xiàn)，“復(fù)歸其明”的“明”，在這裏指“道”體本初真純質(zhì)樸的狀態(tài)，“復(fù)”是回返的意思?！皬?fù)守其母”“復(fù)歸其明”同意，皆謂回返本源、持守本源。五十二章意謂： 天下的現(xiàn)象事物既都源自“道”，自當恆保如本源“道”的真純質(zhì)樸，纔能久大，無有後患。人世事物的治理與開展亦然，不論如何地乘風(fēng)破浪，光鮮亮彩，終不能輕易丟失其純真質(zhì)樸的本初，纔能沒有後遺之患，一個邯鄲學(xué)步的諷喻，就是這一思維的具體教誥。能明白這種守根不失的道理，就叫懂得依循絶對的定則，也就是明白真理、依循真理，《老子》稱之爲“知常”“襲?！保凶觥懊鳌薄Ｒ虼?，“常”“復(fù)”“明”的核心意涵就是回返本源；“?！敝复寺蓜t，“復(fù)”指其回返之過程與狀態(tài)，“明”既指稱真樸的道體，也指稱能體悟這種律則的智慧，回返本源正是“復(fù)”的第一義?；胤当驹磩t起點與終點一致，終點即是起點，沒有始終之分，由此衍生出對立相生的意涵。

(二) 對立相生

第二十八章説：

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爲天下谿，常德不離，復(fù)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式；爲天下式，常德不忒，復(fù)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爲天下谷；爲天下谷，常德乃足，復(fù)歸於樸。樸散則爲器，聖人用之，則爲官長。

本章郭店本缺，這些“?！弊郑贝蠛喤c兩帛本都作“恆”，傳世本都作“?！薄！暗隆笔琴|(zhì)性的意思，“常德”指具備能返真歸樸的質(zhì)性與狀態(tài)，“常德不離”、“常德不忒”、“常德乃足”都是指能常保真樸的本性，故曰“復(fù)歸於嬰兒”、“復(fù)歸於無極”、“復(fù)歸於樸”，與五十二章的“復(fù)守其母”、“復(fù)歸其明”是一樣的意思。第十四章也説“道”“繩繩不可名，復(fù)歸於無物”，所要“復(fù)歸”“復(fù)守”的目標就是“嬰兒”、就是“無極”、就是“樸”、就是“無物”，也就是真樸的道源。回歸道源則終始一體衍生，第二十八章因此説，歸樸保真可以通過退一步反向思維與操作而達到，所謂“知雄守雌”、“知榮守辱”、“知白守黑”，都是其模式與要領(lǐng)；也就是説，在開展亮點的同時，要保有真樸的本質(zhì)，這叫“用其光，復(fù)歸其明”，叫做“襲?！薄爸！?，叫作“明”。行事如此，便自有穩(wěn)定足恃的軌則可循，當然無往不利，故曰：“聖人用之，則爲官長?！绷逭乱舱h：

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謂元德。元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

“稽式”意同“楷式”，謂可考求而穩(wěn)定的常模、常式?！霸隆蓖靶隆薄俺５隆保浮暗馈睆?fù)歸真樸本源的運行是一種絶對的質(zhì)性與道理。這種道理是深遠而“與物反”的，往往需要換一個角度、轉(zhuǎn)一個方向，纔能體悟有得而順遂成功的。六十五章因此説： 能知不以“智”治國的道理，不循世俗管道操作，而能轉(zhuǎn)換角度，回觀、反思，行事纔能如谿、如谷，寬廣順遂。第十六章也説：“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值得注意的是： 第十六章與五十二章的“復(fù)”與“常”原本指的是由“子”返“母”，回歸本源的過程與道則。二十八章進一步指出了執(zhí)守真樸本源的方法，須多面理解，甚至逆向操作。六十五章則説：“元德(玄德、常德)”是“與物反”的，體悟“常德”，要明白對立統(tǒng)一的道理，雙面兼顧，甚至逆向操作。這樣便在“回歸”的“復(fù)”義之外，衍生出“對反”相生的“復(fù)”義。與此相應(yīng)，“?！迸c“明”也同時在歸真反樸之外，多出了對立統(tǒng)一的意涵，而被大用於《老子》的應(yīng)用理論中。第五十八章説“正復(fù)爲奇，善復(fù)爲妖”，第二章説“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高下相傾……”基本上就是由“歸根”的“復(fù)”“常”之理衍生而來。

總之，在《老子》中，“?！痹臼蔷暮诵恼胬恚侵鹘?；“復(fù)”是運作“常”的模式，如配角；“明”既指稱“道”的本體質(zhì)性，也是“?！迸c“復(fù)”的整體功能顯現(xiàn)；“恆”則是一般形容性的語詞，形同龍?zhí)?。然而，到了上博簡的《亙先》中，主角“常”不見了，功能總體的“明”也不見了，配角“復(fù)”與龍?zhí)住皭a”卻轉(zhuǎn)化提升成爲核心主角，一再地被大肆推衍著。

二、 《亙先》的“復(fù)”與“恆”

上博簡(三)的《亙先》，學(xué)者一般認定它是道家，甚至是黃老道家的文獻，在短短約五百字的內(nèi)容中，很清楚地分爲兩部分，前半除簡述類似“道”的始源——“亙先”的本體質(zhì)性外，主要幾乎都在論述其生成。後半則由自然的生成轉(zhuǎn)入人事名言的産生與建置。然而，不論述自然的生成，還是論人事名言的産生與建置，都以“復(fù)”與“恆”爲其軌式與核心內(nèi)容。

(一) 自然的生成：“自”與“復(fù)”

《亙先》前半論述宇宙始源——“亙先”的本體質(zhì)性説：

亙先無有，樸[注]本論文此下所引《亙先》之釋讀基本上依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三)·亙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李零所釋，若有他家所釋較優(yōu)者，則作注標示。、靜、虛。樸，大樸；靜，大靜；虛，大虛。自厭不自忍。

這些描述基本上同於《老子》論“道”，説它是“無有”，是至樸、至靜、至虛，又整全自足、自然而不勉強。接著鋪敘這個始源的生成： 在這至樸、至靜、至虛、整全自足的情境中，

或作；有或焉有氣，有氣焉有有，有氣焉有始，有始焉有往。

萬物的生成，“亙先”雖然是始源，卻不是生成活動的啓動者，一切生成活動的啓動，是要經(jīng)過一些前置階段的。首先在虛無而整全的狀態(tài)中，慢慢出現(xiàn)了類似空間概念的“或”，再後又出現(xiàn)了“氣”。“氣”出現(xiàn)後，生成活動纔漸次展開，先出現(xiàn)時間(始、往)，再依類生成萬有。這個始源既然是“無有”“至虛”、自然而整全，其生成萬物的過程因此相當強調(diào)“自”的特性，不論“或”或“氣”的産生或出現(xiàn)，都是自然“自生、自作”的，都不是由“亙”産生的，“或”“氣”“有”“始”“往”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因果關(guān)聯(lián)，只有出現(xiàn)時間上的先後次序。

不過，“或”“氣”出現(xiàn)之後，宇宙開始有了生成跡象：

昏昏不寧，求其所生，因生其所欲。

在幽暗不明中有了蠢蠢欲動的生化徵兆，亟欲各自生出其物類，也果真各自依類生成：

異生異，鬼生鬼，韋生韋，非生非[注]此兩句本作“韋生非，非生韋”，李學(xué)勤認爲有倒文，當作“韋生韋，非生非”，今從之。其説見《楚簡〈亙先〉首章釋義》。簡帛研究網(wǎng)： http：//www.jianbo.org/admin3/html/lixueqin01%.htm，2004年4月23日。，哀生哀，求欲自復(fù)，復(fù)生之生行。

這裏提到了兩次“復(fù)”，説物類的生成模式是一種“自復(fù)”的“復(fù)生”模式，一種不斷循環(huán)著回返本源的過程。而“氣”則是啓動這種生成活動與過程的核心質(zhì)素，《亙先》説：

濁氣生地，清氣生天，氣信神哉，云云相生，信盈天地，同出而異生，因生其所欲。察察天地，紛紛而復(fù)其所欲，明明天行，唯復(fù)以不廢。

這裏又提到兩次“復(fù)”?！秮兿取吩谡撌鋈f物因“氣”而啓動類生的過程中，非常強調(diào)兩個觀點，一是“自”，一是“復(fù)”。所謂“自”，就是“無他”，所謂“無他”，在《亙先》中除了“自然”的意涵外，尚有自性強烈而明顯之意。生成活動啓動的前置階段，“或”“氣”的出現(xiàn)時是如此，文中説“氣是自生自作”；在生成活動啓動後的過程中，也是如此。因著“氣”的運作，“異生”的各類“同出”物，其生成狀態(tài)也是各類“求欲自復(fù)”、“因生其所欲”、“紛紛而復(fù)其所欲”。這“求欲”與“因生其所欲”、“紛紛而復(fù)其所欲”，三個“欲”字與“求”字充分顯示了“其”的強烈“自”性，意謂： 各類生成物在生“出”之初，是各自有其強烈的自性傾向的；其生成的物類也就因著這樣的自性傾向而有了各自不同的生成狀態(tài)與結(jié)果，這就是所謂的“同出而異生”。

這樣的生成表述，和《老子》唯一相關(guān)於生成的命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雖然都以“氣”爲生成的核心質(zhì)素，思維卻很不一樣。《老子》顯然只關(guān)切虛無的“道”如何無中生有地生出“萬物”的大致過程，是由無而少(一)，再由少(一)而多(三、萬物)。既無暇顧及、也不關(guān)切同樣由虛無之“道”生出來的“物”，因何而“蕓蕓”不同。《亙先》則不同，它很強調(diào)生成過程中，每一環(huán)節(jié)的自然、自主與“自”性。

天道既載，唯一以猶一，唯復(fù)以猶復(fù)……明明天行，唯復(fù)以不廢。

這裏又提了三次“復(fù)”。上文的“一”，各家解釋不同，陳靜解釋爲“消抹對立”，“復(fù)”陳靜解釋爲“返回本源”[注]參見陳靜《宇宙生成的理論——〈亙先〉在思想史視野下的一種解讀》，收入《自由與秩序的困惑——〈淮南子〉研究》第七章，雲(yún)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241頁。，義理明爽許多。天道(自然)的運行是消抹對立、也是循環(huán)往復(fù)的；整個自然的運行就是靠著這種消抹對立、不斷回返本源的循環(huán)往復(fù)模式，進行著“復(fù)生”的工程，纔能天長地久，永不止息。這是《亙先》自然生成之“復(fù)”。這樣的“復(fù)”，不但迴環(huán)相生，而且泯除對立，對《老子》的“復(fù)”意，基本上是承續(xù)的。

(二) 人世事物與名言的建置——“作”與“復(fù)”“恆”

與自然生成的“自生自作”不同，人世事物與名言的建置純粹是由“人”之“作”“爲”而來?！秮兿取氛h：

詳宜利，主采勿，出於作[注]此三句李零、廖名春原斷作“詳宜利主，采勿出於作”，個人以爲“采勿出於作”易解，“詳宜利主”難通。龐樸先生以三字爲斷，斷爲三句，作此，個人以爲文氣、文義都較順適，因從之。説見龐樸《〈亙先〉試讀》，簡帛研究網(wǎng)： http：//www.jianbo.org/showarticle.asp?articlid=909，2004年4月22日。，作焉有事[注]此句李零本作“焉有事”，李鋭與廖名春皆以爲上句“作”下有重文符，李零釋文脫漏，故補爲“作焉有事”，文氣、文義都較勝，因從之。李零原釋文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三)》，頁294注文。李鋭?wù)h見《〈恆先〉淺釋》，Confucius2000網(wǎng)址： http：//www.confucius2000.com/qhjb/hengxianqs.htm，2004年4月17日。廖名春説見《上博楚簡〈恆先〉簡釋(修訂稿)》 ，Confucius2000網(wǎng)址： http：//www.confucius2000.com/qhjb/sbcczshxjsxdg.htm，2004年4月22日。，不作無事，舉天下之事，自作爲事，庸以不可更也。

與自然相反，一切人世事物與價值判斷，諸如義、利之辨，各種禮制之設(shè)定，全出於人爲的造作，而非自然興生。其未造作之前，本也沒有絶對的標準依據(jù)或穩(wěn)定性，都是姑且相參核比較之下的産物；然而，一旦造作出來，經(jīng)確認後，便該有相當?shù)墓沧R，不可再任意更動，名言的建置亦是如此，《亙先》説：

凡言名，先者有疑，妄言之，後者校比焉。舉天下之名虛樹，習(xí)以不可改也。

“疑”是不確定，“妄”是姑且之意。人世事物雖然是人爲的造作，非自然，其造作原也非有絶對標準；然而，一旦通過不穩(wěn)定的姑定階段，與一再地比對斟酌後，原本虛設(shè)、不確定的事物名稱，也就逐漸穩(wěn)定下來，成爲大家所熟悉、慣用而不好再輕易改換的稱謂了。一切人世事物與稱謂的確立，基本上大致都是通過這樣的“作”“爲”過程而來的。

此外，人世事物的産生，就根源上來説，基本上當然可以和“自然”的生成一樣，歸之於始源的“亙”(或“亙先”)。其興生之初階，依《亙先》之説，基本上也可以推致那個類似空間概念的“或”，畢竟人世事物也必然是時空中的産物，沒有空間，哪來人世事物？故曰：

有出於或，生(性)出於有，音(意)出於生(性)，言出於音(意)，名出於言，事出於名。

這一系列的表述與推演，誠如孫功進所説，是在“對社會領(lǐng)域之事物産生過程給出了一種邏輯上的説明”[注]參見孫功進《上帛楚簡〈恆先〉的“復(fù)”觀念探析》，收丁四新主編《楚地簡帛思想研究》，岳麓書社2015年版，第276頁。。而這些人事世界的産物，顯然不同於自然生成之各“自”進行，而是彼此如骨牌效應(yīng)般，環(huán)環(huán)相扣地相生。因此，在製定之初雖然沒有絶對的準則與“自”性可依循，或必須堅持；但仍須斟酌再三，力求厭心合實，《亙先》説：

或非或，無謂或；有非有，無謂有；生(性)非生(性)，無謂生(性)；音(意)非音(意)，無謂音(意)；言非言，無謂言；名非名，無謂名；事非事，無謂事。

換言之，人世事物比起自然來，儘管無絶對“自”性與堅持，卻仍有一定嚴謹度；或許也就因了它的無“自”性堅持，製定時更需要嚴謹審慎，應(yīng)用時纔易取得共識而便於溝通、互動。也就是説，製定之初儘管是不穩(wěn)定的姑定，運用時卻須經(jīng)過不斷的“校比”與“習(xí)”，取得共識；一旦有了共識，便有了權(quán)威性而穩(wěn)定下來，這些原無“自”性的東西，便從此有了需遵循的規(guī)範，不可再率意應(yīng)用、處理。以上是出於“作”“爲”的人世事物興生與建構(gòu)的狀況。

這樣的産生過程，和自然生成的依類自生儘管很不相同，其始源和自然生成一樣，應(yīng)該都是源自“亙先”，其前階條件也都是“或”(“有出於或”)，因此，《亙先》説，其作用和發(fā)展也和“自然”一樣，有著“復(fù)”的“恆”則?！秮兿取氛h：

這裏兩述“舉天下之名”，三述“舉天下之作”，一述“舉天下之爲”，一述“舉天下之生”，不論是“名”，還是“作”、“爲”、“生”，本節(jié)反覆申論的，是一個“果”與“不果”、“舍”與“與”、“得”與“失”等人事價值判斷的對立與統(tǒng)一。

從根源上説，人世事物的興生與建構(gòu)除了是出於人的“作”“爲”，經(jīng)過姑定、校比、厭心合實的確認之外，它們彼此之間原本就是互倚共生的，只有先後關(guān)係，沒有價值高下問題?！秮兿取氛h：

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剛；先有圓，焉有方；先有晦，焉有名；先有短，焉有長。

因此，是“果”、是“不果”？是“舍”、是“與”？是“得”、是“失”？也都只是相對的區(qū)分，非絶對；只有先後順序，無有價值高下，《亙先》因此説：“舉天下之生同也，其事無不復(fù)”，這是《亙先》人世事物互倚共生的“復(fù)”意。這樣的“復(fù)”，除了與前半自然生成的“復(fù)生之生”一樣，有著《老子》“歸根”“復(fù)命”的回返本源意，也衍生出“迴環(huán)”相生、對立統(tǒng)一意。

(三) “亙”與“”“”

三、 由《老子》的“?！薄皬?fù)”到《亙先》的“恆”“復(fù)”

《老子》與《亙先》的“復(fù)”，基本上都是回返質(zhì)樸根源之意，而且都用於統(tǒng)稱自然與人事雙方面的運作與開展。只是在《老子》中，“復(fù)”與“常”“明”一體結(jié)合，關(guān)係緊密?！皬?fù)”指其回返質(zhì)樸根源的過程，“常”指此回返本源的律則，“明”指其能理解從而有效掌握此“常”則之智慧。“明”與“?！笔侵鹘?，“復(fù)”是完成“明”與“常”的主要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