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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毛頂

        2017-11-08 18:29:41冉正萬
        小說林 2017年6期

        第一章

        寨守的嘴角帶著清晰的皺紋,臉色蒼白又僵硬,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他才四十八歲。到中午,燕毛頂大部分人都來探望過了,都覺得不可思議,牛角怎么就挑中了寨守的喉嚨呢?從喉結(jié)下面進去,穿透食管,不偏不斜。脖子上纏著白布,看不見傷口,但每個人都感到喉嚨癢癢的。下意識地摸摸,完好無損,這才好受些。在燕毛頂,寨守的話就是村規(guī)民約,是大家的行為準則?,F(xiàn)在,他就要死了,他們感到既輕松又感到擔憂:今后聽誰的呀?

        到了下午,陳燈高完全清醒過來,不能說話,但在場的人都猜到了,他要說的話是:好了,現(xiàn)在好了,我以為非死不可,現(xiàn)在活過來了,不會死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還不到送葬的時候,我還活著哩。

        晚飯煮好后,他堅持上桌。他的想法和家里人一樣,只要還能吃下飯,就死不了。他的毅力鼓舞著大家,都以為大事終于化小。吃飯并不容易,他每咽一口,都像往喉嚨里插鐵條,使出全身力氣。拼命咽了幾口,捆扎在脖子上的白布滑開了,飯菜和著血從傷口里漏了出來。

        同桌吃飯的人不敢看,也不敢離開。唐化銀想離開,被陳紹種用肘拐狠狠頂了一下,唐化銀疼得背氣,好一會兒才緩過來。陳燈高拿出寨守的威風,始終不吭一聲,硬是把一碗飯吃完。最后一口飯咽下去,碗掉到地上,人也倒了下去。

        陳紹種和二兄弟陳紹冒把父親抬到床上,陳燈高咿呀說著什么,手也在比畫,誰也不懂,看著他鼓得快要爆出來的眼珠子發(fā)愁。陳紹種忙把幾個老人請來,他們一來就猜出來了,說他要的是落氣袋。陳紹種從父親的火藥槍上取下落氣袋,剛扣到嘴上,陳燈高咕嚕一聲,把最后一口帶血的氣吐到袋子里,死了。

        眾人把遺體抬到堂屋,用十二種草藥熬水擦洗三遍,叫十二道迷魂湯,把魂迷住,葬到樹上不會發(fā)臭。洗干凈后停放在四塊木板搭就的靈床上,遺體慢慢變硬,冷冷地接受超度,從此陰陽兩隔。

        燕毛頂死了人不埋,在樹上搭個架子,把死者放到架子上。樹葬本來是因為土地少,但燕毛頂硬說這樣離天空近,把死人放到樹上,方便靈魂回到天上去。

        陳紹種給父親選的是一棵大樹,一棵直徑八尺五的楓樹,它是燕毛頂最高的一棵樹,秋天楓葉變紅,幾里外都能看見?,F(xiàn)在是初春,樹上只剩幾片褐色的殘葉,和凄涼的氛圍很相應(yīng)。陳紹種沒有哭,他知道這是一件大事,同時感到還有更大的事即將到來,最大的改變剛剛開始。

        前天傍晚,一只貓在屋后叫了好一陣,他聽煩了,要去打它。母親說,你打它干什么,它耳朵痛。陳紹種現(xiàn)在才明白,貓是來報喪的。豬來窮狗來富貓進家門有變故,母親忌諱變故兩個字,說她耳朵痛。

        父親是寨守,沒有死在刀槍棍棒之下,而是死在牛角上,他的傷心夾雜著不甘和不解。他去堂屋掛落氣袋時,叫唐化銀幫他搬個凳子。她把凳子搬來了,他發(fā)現(xiàn)她的敵意,他克制住沒揍她。都這時候了,他想。他覺得她和那只貓是一類貨色。

        堂叔陳燈國提著槍走到半小山,站在山上放了三槍。槍是燕毛頂射程最遠的“硬鬼”?!坝补怼睒尮荛L,開一槍要半升火藥,射出去的鎦條能把碗口粗的樹桿折斷。陳燈國用了半個小時才放完三槍。

        第二天,連住得最遠的鄉(xiāng)親都來了。他們在半路上已經(jīng)知道寨守的不幸,一到陳家,就用悲切的言語將同情和悲傷表現(xiàn)出來。陳紹種對此感到滿意。但他不喜歡人們分析事件發(fā)生時的蹊蹺。他們的分析看似不經(jīng)意地猜測,卻不時表露出對冥冥中不可思議的法則的敬重,敬重越多,意見越統(tǒng)一,認為這不是牛要頂陳燈高,是陳燈高逃不過這一劫,既然逃不過,那就該死。

        陳紹種也覺得父親死得蹊蹺,但他決不承認父親該死。恰恰相反,他認為父親不該死,該死的是那頭大水牛。

        儀式很隆重,每戶出五升米。只有寨佬和寨守死了才是五升米,其他人死了只出一升兩升,最多不超過三升。臨時總管安排廚房把其中一半蒸熟,讓所有人吃了一頓盡白米飯。剩下一半作為寨守親屬的撫恤。這是他們對寨守的敬重,同時也是對白米飯的敬重。平時有一半時間吃盡包谷飯,一半時間吃摻了一半大米的兩造飯。吃飯時有人感嘆,兩年就吃了兩次盡白米飯啦。上次是寨佬過世。白米飯雖然好吃,但吃得太勤密了不好。吃得越飽,越感到恐慌。

        燕毛頂把出殯安排在早上。昨天落下去的太陽第二天早上又升起來,早上把死者抬出去,晚上做夢就能夢見,死去的人這就活過來了。樹葬不用棺材,死者躺在靈架上,本來兩個人就能抬,抬著跑都沒問題,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尊重,總管安排四個人抬。四個自衛(wèi)隊員把住四支杠頭,三聲槍響,他們大喊一聲:起!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鸯`架抬在肩上。那一聲起,不但是抬喪的統(tǒng)一號令,也是對喪主及其家人的祝福。所以一定要大聲,要同時喊出來。起,所有美好的東西立地而生。

        南無師傅帶著陳紹種和陳紹冒走在靈架后面,用凄涼的拖腔吟唱起來:

        仁義的路呀,借你朝天的一面走一走,走過這一回舍,他再也不走這條路了呀。仁義的橋呀,借你的肩背走一走,走過這一回舍,他再也不上這座橋了呀。仁義的石梯呀,借你的額頭走一走,走過這一回舍,他再也不走這石梯了呀。

        南無師傅的聲音一出來,送喪者目力所及的一切,都鋪上了一層悲哀的色彩。陳紹種聽見南無師傅說:“他再也不走這條路了,再也不上這座橋了,再也不走這石梯了?!彼暮韲狄幌掠驳孟褚粔K鐵。悅耳的鳥鳴,父親再也聽不見了,天上難看的灰云,父親再也看不見了,路旁的小草還在生長,還要開花,父親再看不到花開聞不到花香了。父親在清澈的溪水里洗過腳,從此再也不會去洗腳了,父親在山坡上犁過地,山坡上再也不會有他的身影了。

        南無師傅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受人尊重。平時他們不知道“南無”二字是出自佛經(jīng),只知道讀音是“拿摸”,村里有一個又癩又懶的人被他們?nèi)×藗€綽號,叫他孫拿摸,因為他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只有從沒聽聞過佛法的人,才會用“拿摸”二字給別人取綽號。

        槍聲穿透大地,直沖云霄,三個火槍手輪流開槍,槍里沒裝鐵砂,放空槍的聲音更響。這是自衛(wèi)隊員專門為寨守鳴槍,把他放到樹上,他們今后無論在哪里打槍,都與他無關(guān)了。

        每一種聯(lián)想,都加重一層悲哀,陳紹種感覺自己的心已經(jīng)碎了,他哭得很傷心,他盡量不出聲,他最難過時,鼻子和嘴巴只有呼出的氣,沒有吸進去的氣。他在心里千萬遍地呼喚:父親,父親,我的父親啊。他無意中看見奔忙的螞蟻隊伍,他覺得它們太神秘太可愛了,它們有沒有可能爬到樹上去,把父親的肉一點點銜走?它們會銜走他的肚子,他的臉,他的眼睛,他下垂如長茄的男根。長茄是他給父親凈身時看見的,在往后的生活中,他無數(shù)次想起它。是它創(chuàng)造了他和他的兄弟們,它是那么難看,但他們的一生無疑都與它有關(guān),幸與不幸都與它有關(guān)。

        做寨守和莊稼漢都威風凜凜的父親,現(xiàn)在連一只螞蟻也不如了。

        送喪的隊伍經(jīng)過偏巖穴,南無師傅突然提高聲調(diào)吟唱道:

        仁義的偏巖穴呀,借你的巖腳走一走,走過這一回舍,他再也不來巖腳躲雨了呀;仁義的巖腳路呀,借你的脊背走一走,走過這一回舍,他再也不走這巖腳路了呀。

        偏巖穴是一個不高的懸崖,自然的造化在這里有點懶惰,巖壁不是垂直于大地,它在頂端垂直了一小段后,懶懶地向里斜凹進去,形成一個難看的偏巖穴。膽小的人不敢在此久留,面無表情的石壁仿佛隨時有可能倒下來。實際上幾百萬年來,它是最穩(wěn)固的。就連顏色發(fā)黑形狀奇怪的蘚斑都沒變過,快要到頂處懸掛著須發(fā)似的枯草,彎來拐去總是長不大的老輩子樹也從沒變化過。村里人在這里堆玉米秸,堆柴灰,漚堆肥,存放農(nóng)具,雨天在這里躲雨,有時還在這里擺龍門陣。

        南無師傅突然提高嗓門,是因為所有的人都朝巖壁上看。幾個月前,有人在巖壁上貼了兩張畫像。村里人過了好幾天,才弄清楚貼畫像的人是石門坎鄉(xiāng)接管工作隊的隊長,姓劉。也有人說他是支前委員會副主任,是現(xiàn)任鄉(xiāng)長。不管他是什么,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吧。到底怎么回事呀,卻又說不清楚。又過了好幾天,他們才弄清楚畫像上的人是誰。至于說畫像上的人要給他們帶來這樣帶來那樣,他們暫時還不相信,因為他們每天起床后所看到的,和去年沒什么區(qū)別,家門口并沒憑空多出一袋糧食,或者不用動手,鋤頭就能自己去鋤地,去把淤塞的溝渠疏通。

        同樣的畫像還貼在陳燈高家大門上,兩扇大門各貼一張。據(jù)說,陳燈高當時不大樂意,說燕毛頂自古以來不入戶籍,不出伕差,王法不到……不知道劉隊長劉副主任劉鄉(xiāng)長和他說了些什么,他沒敢堅持下去。最初幾天,他出門和回家都不自在,故意不朝大門看,但不看它們也會跑到面前來,眼里、心里全都是它們,想趕也趕不走。他縮手縮腳,像做了一件心虛的事情,走路咳嗽都不自然。

        現(xiàn)在從畫像下經(jīng)過,他不再感到難堪了。他的難堪莫名其妙地轉(zhuǎn)移到兒子身上去了。從這以后,陳紹種無論在哪里看到畫像,都感到身體某個地方被貼了張符。他既害怕,又不知道害怕什么人。

        陳燈高最后一口氣裝進落氣袋后,他睡過的床被立起來,以免他的魂魄躺到床上去,給家里帶來陰氣。搭眠床時兩扇大門完全打開,緊貼兩側(cè)板壁。這樣一來,站在堂屋外面就看不到畫像了。做法事時,南無師傅把法器、法袍什么的掛在大門上,站在堂屋里面也看不到畫像了。不是有意的,是他那些東西掛在大門上比較方便。他取下這樣,掛上那樣,沒有完全遮住畫像,但畫像的震懾作用無疑被降低了。

        崖壁上的畫像提醒每個人,燕毛頂不再是以前的燕毛頂了。后來,有人說陳燈高死在這個時候,其實“死得好”。因為有幾個和他同樣身份的人被斗被關(guān)被打被槍決,他在高高的樹上多好,沒受過罪。

        陳紹種懷著巨大的悲痛,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父親“死得好”。幾十年后,他不得不承認這種說法從總體上是對的,但他并不想因此認為,父親應(yīng)該為此感到慶幸,他的兒子們應(yīng)該為此高興。他不想承認偶爾露頭的奧秘。

        不承認歸不承認,生活卻一直被盲目的力量推動著,沒法轉(zhuǎn)身,也沒法躲避。

        走過偏巖穴,爬上一個小山坡,陳紹種為父親選定的大樹到了。周圍的樹也很高,因此沒有直參云天之感。掀起“大躍進”高潮那年,一個民兵營來到燕毛頂,把燕毛頂?shù)拇髽浞诺瓜葡聭已?,燒成炭在石門坎煉鋼,這棵大樹的參天氣勢才顯露出來。當時所有安放過死者的大樹都被保留下來,后來破四舊,它們又全都被作為迷信對象堅決予以鋸倒。迷信僅僅是個借口,是它們的高大和茂盛讓民兵受不了,它們阻礙了他們?yōu)樗麨榈南敕?。只有葬寨守的樹保住了。伐木隊準備在樹下開一個批斗大會,然后再砍倒它。這天批斗會還沒開始,突然電閃雷鳴,下起大冰雹。有人趁機扇妖風,說這樹砍不得,砍了要倒大霉。

        送葬隊伍來到樹下,火槍手增加到十個,南無師傅的聲音被此起彼伏的槍聲壓住了。他一直沒停,他的耳朵被槍聲震聾了,但他忠于職守,把師傅教給他的程序一個不落地進行著。對待死者,是不能輕慢的,欺生不欺死,半點偷懶的想法都不能有。

        大樹下立了四根樹樁,靈架平穩(wěn)地放上去,點香、燒紙,家親外戚跪倒一片,南無師傅煞有介事地請死者上樹,就像死者能自己爬上去。接近樹梢的樹杈上橫了一根喪杠,一根大繩繞在喪杠上,一頭吊起靈架,一頭八個人執(zhí)繩,樹上還有一個人用樹杈頂著繩子,以免靈架上升時被樹枝擋住。南無師傅每說一段“佛語”,執(zhí)繩的人加一把勁,把靈架升高三尺。南無師傅要說十八段“佛語”,讓死者登上十八層天。說到第十八段“佛語”,靈架要正好到達預先設(shè)定的位置。

        拿樹杈頂繩子的人被叫著毛叉,拉繩子的人被叫著升天長老。他們的頭上都戴著南無師傅用粗布給他們做的帽子。毛叉的帽子是黑色的,升天長老的帽子是黃色的。黑色代表地獄,黃色代表天堂。地獄和天堂同時出現(xiàn),意思是還在人間。

        在人間你過得好就是天堂,過得不好就是地獄。

        陳紹種不再那么傷心了,南無師傅描繪的天堂那么好,比人世不知好出多少倍,那么,父親不至于受罪。據(jù)說天堂有不同的等級,最次的等級也比在人間好。不怕刮風,不怕下雨,不怕天寒地凍。

        南無師傅說,谷倉呀,你不要攔他,你曾經(jīng)用糧食讓他吃飽,讓他長大,現(xiàn)在他去的是天堂。田埂呀,你不要攔他,你曾經(jīng)替他擋水,讓水稻有個好收成,現(xiàn)在他去的是天堂。山坡呀,你不要攔他,你曾經(jīng)讓他在你背上跳躍,歡喜又輕快,現(xiàn)在他去的是天堂。

        南無師傅吟唱時,仿佛陳燈高還沒死,還在燕毛頂游蕩,谷倉呀、小路呀、水井呀都舍不得他走,他自己亦不想馬上就走。如果南無師傅不苦苦相勸,谷倉和田埂、山坡,以及陳燈高自己都不知道天堂的好處。

        但不走是不行的,這是無可選擇的。為了讓他走得干脆一點兒,走徹底一點兒,靈架在樹枝上放好后,南無師傅將死者生前用過的一只土碗裝上一撮香灰,抽出桃木劍,一劍劈下去,土碗四分五裂。這叫打火碗。旨在告訴亡靈,你在人間的飯碗已經(jīng)被砸爛,你從此不食人間煙火,你的人間歷程就此結(jié)束。

        第二章

        陳紹種記不得那場春雨了,但有人記得。在一個細雨飄飛的早晨,鄭少財、羅景朝、楊賢普、陳燈國、陳紹元扛著梯子,小心翼翼地梭下首魃崖。除了梯子,他們還背著糧食和鐵鍋。前一天,鄉(xiāng)政府派人送來通知,叫他們?nèi)タh城學習。他們都不識字。送信的人是這樣念給他們聽的:

        鑒于目前形勢,駐我縣部隊139團即將移師抗美援朝,境內(nèi)匪患還未徹底平息,而鄉(xiāng)村已經(jīng)掀起整頓農(nóng)民協(xié)會、清洗不純分子、樹立貧雇農(nóng)優(yōu)先、“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會”、投入土地改革等運動,因此有必要對各村農(nóng)會會員進行培訓,以便統(tǒng)一思想,認清形勢,更好地開展土地改革試點、鎮(zhèn)壓反革命、支持抗美援朝。燕毛頂首期參加學習的人員有:陳燈高、鄭少財、羅景朝……

        他們的名字都是寨佬或其他老人取的,八歲以前用小名,八歲以后用大名。但他們的名字被鄭重其事地寫在紙上,這還是第一次,他們在激動中感覺那張紙既神秘又有分量。陳燈高死了。送信的人說,死了就算了,活著的都去。鄭少財去找陳紹種拿主意,陳紹種很煩,淡心無腸地說:“去球你們的,問我個干卵?!?/p>

        兩年前寨佬死后,由于時局變化太快,沒來得及選出新的寨佬,寨佬由陳燈高兼任?,F(xiàn)在陳燈高又死了,他才死幾天,他們來找他的兒子陳紹種,是應(yīng)有之義。陳紹種心情不好,加上年輕,硬生生說了句沒水平的話。

        鄭少財當時什么也沒說,第二天扛著梯子出門,和另外幾個人在老鷹崖會合,忍不住說了句:“他說問他擱干卵,這么冷的天,干卵還真是沒地方擱哈?!标惤B元說,“算了,他爹才上樹,他撕心得很?!编嵣儇斦f:“他爹要不是死,我會讓他爹好好給他說個長篇古文,好好問問他,什么叫擱干卵,我不相信古書上會有這種話!”

        幾個人都笑了。

        他們在縣城學習了五天。把燕毛頂從未見過的喜氣帶回來了。新社會沒要他們的糧食,也沒用他們的鐵鍋。他們在學習期間吃大食堂,大白米飯。最后一天還殺了一頭豬給他們“打牙祭”。燕毛頂人沒聽說過“打牙祭”,這個詞聽上去并不新,有一種他們不太明白的儀式感,但他們明白,它和燕毛頂無關(guān),和公家沾邊的人說這三個字時,新社會的好處和強大是明擺著的。

        鄭少財說,從此以后,燕毛頂屬于社會主義大家庭,其他地方的人有白米飯吃,我們也有白米飯吃,其他地方的人有棉被蓋,我們也要有棉被蓋。這讓村里人多少有些疑惑:大家都吃大白米飯,哪來那么多大米?難道他們愿意用白米飯來交換燕毛頂?shù)陌蕊??至于棉被,這倒是有可能的,因為燕毛頂自古以來就自己種棉花,自己紡布,自己做棉被。不像石門坎有些人,蓋的是秧縞件。

        秧縞件是將稻秧曬干后編織的毯子,重達三十斤,像門板一樣硬,窮苦人家拿它當被子用,不貼身,像蓋著塊石板。燕毛頂?shù)娜顺D盟日兆约旱纳睿褐惆?,沒叫你蓋秧縞件就算好的了。

        鄭少財宣布,燕毛頂將要辦一所學校,不但孩子可以入學,成人也可以入學。今后,燕毛頂每個人都要會寫會認自己的名字!要知道,在此之前,會寫會認自己名字的人只有寨佬寨守。會寫會認自己的名字,這是真的嗎?他們頓時有種初戀般的羞澀。還有一點他們倒是很清醒,學習歸來的人說,從現(xiàn)在起,羅景朝任村長,鄭少財任農(nóng)協(xié)主席。

        這是不是等于說,鄭少財是寨守,羅景朝是寨佬。雖然他們強調(diào),燕毛頂自衛(wèi)隊即日起自行解散,不再有寨佬和寨守,但對村里人的套用,他們也沒去糾正。

        外出學習的人各自放好行李,一起來到陳紹種家。這是他們在路上商量好的,一定要把外出學習的情況告訴他,他畢竟是陳燈高的長子,藏著掖著不講,會讓村里人說他們不仁義。鄭少財一進屋,陳紹種立即面帶愧色:

        “少財哥,那天你來問我去學習……我立眉鼓眼的話,你不要往心里去哈?!?/p>

        鄭少財仰臉虛掩起滿足:“你說什么了?我會往心里去!燈高叔才上樹,里里外外的事都要靠你,我們幫不上忙就被通知去學習,這幾天硬是不安呢?!?/p>

        羅景朝、楊賢普等人同時點頭。

        四方形的火塘里,碼在灰上的樹根冒著青煙。陳紹種吼叫著,叫女人唐化銀抱干柴來。剛把干柴放下又叫她快去拿葉子煙。他的吼叫不是在生氣,而是為了顯示他的熱情。這種方式是父親生前慣用的,父親在世時他一次也沒用過,現(xiàn)在不用人教也不用人提醒,他一下就學會了。有點做作,但誰也不會懷疑,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運用自如。

        兩個兄弟也被他支使得團團轉(zhuǎn),他們越是團團轉(zhuǎn),越是能顯出他們這一家人的熱情。母親用木撮瓢端來南瓜籽請大家吃。她還不到五十歲,但已經(jīng)做好守寡的準備,有一種不可侵犯的端莊。她把撮瓢放在方凳上后立即退出火塘屋,回到閣樓上。

        陳燈高死前,她和他住在樓下,陳燈高死后,她搬到了樓上。她上樓時,樓梯和樓板發(fā)出的咯吱聲像是在和她說話,問她去了哪里,火塘那邊來了哪些客人。家里人將逐漸熟悉并記住這種響聲,除了她,其他人踩出的響聲會被一下分辨出來。

        鄭少財說,他們報到的第二天,土改工作隊的王主任就叫他們選舉,結(jié)果羅景朝被選為村長,楊賢普、陳燈國、陳紹元被選為入黨積極分子。而他自己,被選為農(nóng)協(xié)主席。

        陳紹種暗想,好啊,我爹一死,他們就自立為王了。他假裝無所謂地給大家倒茶,把父親用過的長煙桿拿給他們用。以此緩解情面還沒打開時的尷尬。他們好像一下就看出來了,也像早就知道他會這么想,他們搶在他生氣責怪之前告訴他,雖然他沒去,但他們沒有忘記他。羅景朝說,主任問我們燕毛頂?shù)牡刂魇钦l,富農(nóng)是誰。我們說沒有。主任說,其他村都有,你們怎么能夠沒有。于是經(jīng)過商量,大家一致同意選陳紹種當?shù)刂?,羅興貴當富農(nóng)。

        鄭少財強調(diào),王主任說了,燕毛頂雖然是全縣甚至全省最小的行政村,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別的村有的,我們村也一定要有,一樣都不能少。如果陳紹種同意,鄭少財將到石門坎請人向王主任寫報告,正式確認陳紹種當燕毛頂?shù)牡刂鳌?/p>

        陳紹種很滿意,想說聲謝謝,又怕別人覺得他想當,于是矜持地抽了兩口煙,然后問地主是干什么的?羅景朝說,我們也不曉得。楊賢普插話,新社會,我們不曉得的太多了。

        陳燈國說,估計相當于寨佬吧,以前大地方的地主都被稱叫作老爺。鄭少財說,不曉得沒關(guān)系,不曉得我們可以學,慢慢學,早晚有一天會曉得的。

        陳紹種謙虛地捏了捏鼻子,說這怕不合適喲,燕毛頂?shù)恼惺怯裳嗝斘迨畾q以上的人選出來的,我今年才二十出頭。等他們天真而愚笨地解釋完地主、寨佬、寨守、村長、農(nóng)協(xié)主席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陳紹種感到自己家里真是其樂融融,要是父親還在就好了,能看到火塘屋的情景就好了。這么一想,淚水一下盈滿了眼眶。

        他們說,新社會用不著寨守和寨佬,土匪投誠的投誠,被殺的被殺,新社會拿著大篦子,像篦虱子一樣把他們篦掉了。不要寨守和寨佬,陳紹種多少有些遺憾,就像衣服缺了一塊,漏風。他們說,其實也不是不要,只是換了個說法。陳紹種覺得,還是原來的說法好。他認為應(yīng)該堅持派人巡夜,土匪沒有了,小偷小摸的事不敢說不發(fā)生,鷹嘴崖的崗哨也不能說撤就撤,幾百年了,大家只有聽見鷹嘴崖平安無事的牛角聲才睡得著。鄭少財和羅景朝同意他的說法,說他雖然年輕,但考慮事情周到,真不愧是寨守的長子。

        陳紹種用愛撫的、含著淚的聲音吩咐陳紹輪倒掉茶罐里的殘茶,換上新茶葉再熬一罐,同時吩咐唐化銀馬上煮夜宵。幾個人說他太客氣了,立即告辭,很堅決,不能給他和唐化銀增加麻煩,畢竟才辦完喪事嘛。

        陳紹種有幾分失落,但一會兒就好了。幾年后,陳紹種才悟出來,他們?yōu)槭裁床辉谒页砸瓜麄儾皇巧倒?,不可能連地主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們心懷鬼胎,沒臉在他家吃夜宵。他為了感謝鄭少財專門去石門坎請人寫報告,送了他一斤葉子煙。鄭少財說,大家一定要學會識字寫字,要不然次次都去石門坎請人,太麻煩了。陳紹種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發(fā)誓一定要學會識字寫字。

        客人離開后,陳紹種迫不及待地把母親叫下來,告訴她自己當選為地主的事。“我爹為燕毛頂賣過命,他們沒有忘記這一點?!彼吲d地總結(jié)道。

        母親什么也沒說,慈愛地看著他。剎那間,他對母親充滿了無限同情。

        從現(xiàn)在起,他是這個家的家長了。而母親雖然是母親,但畢竟是個女人,今后能不讓她承擔的事盡量不要她承擔。聽見母親踩踏樓板的聲音,他對母親的感激之情第一次爆發(fā),慶幸自己有這樣的母親,有些老人,不到死不撒手,什么都要管。他不知道地主老爺每天干些什么,但他聽過他們很多傳說。他勸自己不要躊躇滿志,自己是被他們選出來的地主老爺,和真正的地主老爺還有距離。他現(xiàn)在要做的是縮短甚至彌合這段距離,成為一個真正的地主。

        他想聽聽父親的意見。這天晚上,他用那根有權(quán)杖意味的長煙桿,在父親的落氣袋前抽煙,邊抽邊想,自己應(yīng)該如何行事,才配得上這個角色。他想了半天,想得最多的是不魍道、不萬惡,做人要仁義。父母沒有專門教過他什么叫仁義,其他長輩也沒教過,但他對不魍道不萬惡和仁義的理解,并沒產(chǎn)生太大的偏差。他說不出來什么叫不魍道,什么叫不萬惡,但它們在他心里裝著,沒有和大碗酒大塊肉一起吃掉喝掉,也沒有隨著一口口煙吐到空氣中。恰恰相反,在需要的時候,它們總是能一下就顯露出來。

        大門是緊閉著的,堂屋樓上沒鋪樓板,因為堂屋有神龕,不鋪樓板是為了神上天下地方便。陳紹種穿的是草鞋,腳前放了一個小火籠。小火籠的外殼是竹編的,里面卡死的陶土敞口缽燒著幾塊木炭。小火籠只有老人才愛用,它是慈祥和衰敗的象征。陳紹種不是用它取暖,他用它點煙。把三尺長的煙桿杵到木炭上,大舌頭卷著銅煙嘴,兩腮一癟,煙鍋嗞嗞響著,濃煙串上來,在口腔里挖出一大片苦澀的舒坦。煙霧在面龐上拂拭兩下,像老妖精一樣消散無蹤。那些沒有夢想,或者夢想老愛落空的人才喜歡用這么長的煙桿。陳紹種年紀輕輕也用,是在扮演死去的父親。

        想起寨佬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是不魍道,不萬惡的代表。但陳紹種對他們苦巴巴冷陰陰的臉龐記憶深刻,尤其是在少年時期,遠遠看到他們都會害怕,年紀大了,覺得他們似乎沒有那么多苦味,也不是那么淡漠。陳紹種告誡自己,走到哪里都要喜慶,臉上都要有春陽,不管大人小孩都喜歡。還有一點。更重要,遇事要把各種可能性擺出來,然后選擇最正確的一項。

        這時,屋子外面突然有響動,是哪個背時鬼?這么晚了還不睡?他想,不是陳紹冒就是陳紹輪。父親一死,他們就像打破柵欄的小獸,到處撒野。他很快做出選擇,不去管他們。家里還籠罩在悲傷的氣氛中,過了這一陣再好好管。

        陳紹冒比陳紹種小三歲,父親不死,明年就要給他娶親了。他是家里的闖禍王。有一次他拉肚子,拉了堆稀湯,用破斗笠蓋住,見有人過來故意叫喚,叫他們快幫他,他蓋住了一個大花雀,他的手沒那么長,伸不到里面去。等這幾個人把手伸到斗笠底下,他一縱步跳起來跑遠了。這幾個人罵他,他回罵道:挨刀砍的些,挑什么挑呀,給你們準備稀飯你們不吃,莫非還要吃干飯?今天我肚子不舒服,干飯做不了,你們將就吃了吧,沒什么菜,慢慢吃吧。哈哈哈哈。

        老幺陳紹輪又比陳紹冒小三歲,身體不好,老愛“稀飆”,愛哭,愛飆淚。那天一家老小跪在楓樹下,等南無師傅做法事把父親送到樹上去,他跪著跪著就睡著了,槍聲、鞭炮聲都無法趕走他的瞌睡蟲。他歪倒在地時,陳紹冒狠狠在他屁股上掐了一下,把他一下掐叫喚起來。沒人管他,哭了一會兒又睡著了。法事結(jié)束,家親眷屬起身,跟在南無師傅后面繞楓樹三圈,他沒法睡,搖搖晃晃的樣子,十有八九還在夢中。第二天晚上洗腳,他不用手洗,腳板搓腳板,眼睛看著灶臺上明明滅滅的松明,眼皮打架,一下滾到洗腳盆里去了。

        燕毛頂?shù)南茨_盆是一個直徑兩尺的大木盆,碩大無比,洗腳水舀進去后,年紀大的先洗,年紀輕的后洗,同洗一盆水,中間不更換。陳紹輪躺在盆里哇哇大哭。陳紹冒說,噫,是哪個把尿屙到洗腳盆里了呀。陳紹輪忙爬起來,看出二哥陳紹冒騙他的,于是重新倒在地上,邊哭邊打滾。

        陳紹冒越像品性不端的惡人,陳紹輪就越像蝦兵蟹將轉(zhuǎn)世的跟班,跟在二哥后面仿佛就是全部,陳紹冒還沒動手他就飆淚,但他偏偏喜歡和他在一起。

        陳紹種磕了磕煙斗,就像這是他對兩個弟弟的提醒,只不過他還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才沒發(fā)作叫他趕快上床睡覺。他們既是累贅又是必須好好保護的稚鳥,這讓他既感到責任的崇高,又感到命運的不公。這種不公作為怨懟其實是一種驕傲,外界的不公像刀一樣砍開骨頭時,這點不公卻又帶來溫暖。真正的不公是不能掛在口頭上的,它到來時,會先把你的嘴打歪,不允許求饒,不允許辯解。

        這是他后來才知道的。

        “爹,你魍道過沒有???”

        “少財哥他們有什么不對,你不要怪罪他們哈,他們也是人?!?/p>

        他已經(jīng)意識到,鄭少財羅景朝等人從學習班獲得的職務(wù)是符合潮流的,是真金白銀,而自己明顯沒有他們重要?!斑@已經(jīng)很可以了?!彼麑ψ约汉椭由系穆錃獯f。小火籠里的火快熄了,他的腳也坐麻了。關(guān)節(jié)輕微的響聲讓他很滿意,感覺這是一種老到、一種成熟。

        恰在這時他又聽到腳步聲,他起身拉開大門。

        開門的聲音很響,木匠做門時故意讓門軸發(fā)出響聲,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打開大門,附近的人聽見響聲會說“這家人都起來了”。把“起來了”當成好口風。好口風是無心的祝福,無心的祝福比有心的更靈驗。老人說,如果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有人說你家“起來了”,那你一定會家發(fā)業(yè)旺。這才子時剛過丑時,不會有人說“起來了”,迎接陳紹種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冷光。

        下雪了。

        “媽,你沒睡?”

        他看見母親站在院子里,背對著房子,在和什么人說話。

        “你爹回來了,我叫他回去。”

        母親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

        “他口渴得很,他回來喝水,他喝的水都從喉管漏掉了?!?/p>

        陳紹種理解母親的悲痛,擔心她精神恍惚給家里帶來更大的不幸,他像哄孩子一樣溫柔地說:“媽,你進屋吧,小心著涼。”

        母親轉(zhuǎn)過身,看上去很正常。她說:

        “除了渴,他還喊餓,他都十天沒吃飯了?!?/p>

        陳紹種心想,也許是光線太暗,母親看錯人了。

        “媽,快進屋。爹已經(jīng)上樹了。”

        “他說他又餓又渴,在樹上待不住,天一黑就往家里跑?!?/p>

        “媽。爹已經(jīng)上樹了?!?/p>

        “我曉得他上樹了,他剛剛才從廚房出來,他這幾天一回來就鉆進廚房找水喝。”

        “爹在哪里?”

        “他走了,我叫他走的。喉管上的洞還在流血,我怕他嚇著你們?!?/p>

        陳紹種不由自主地朝出殯的小路上看,什么也沒看見。母親喃喃地轉(zhuǎn)身進屋,責怪父親喝那么多水,冬天路滑挑水多難呀。直到樓板的咯吱聲不再響起,陳紹種才摸黑走進自己的房間。

        唐化銀抱怨他帶進被窩的冷氣,他生氣地想,我都已經(jīng)當?shù)刂髁耍@點冷你都受不了!其實他真正氣的是無人分享他當?shù)刂鞯目鞓贰?/p>

        如果父親還在就好了,父親一定比所有人懂得這是多么值得慶賀。他憂傷地想起定根老祖的傳說,定根老祖來到燕毛頂,燕毛頂沒有種子,定根老祖用箭射下一只鳥,從鳥的嗉包取出一粒谷子,于是燕毛頂有了稻谷。又射下一只鳥,從嗉包里取出一粒黃豆,于是燕毛頂有了黃豆。再射下一只鳥,從嗉包里取出一粒芝麻,于是燕毛頂有了芝麻……

        他突然看見父親站在床前,活鮮鮮的。他嚇了一跳,他認出他后,驚懼少了一點兒,但仍然激動。父親喉嚨的傷口果然和母親說的一樣,水和食物正在往外漏。

        “爹?”

        父親的臉上有一團冷光。

        “爹,你要喝水?還是要吃飯?”

        陳紹種小心翼翼地問,繼而想到,無論吃什么都會從傷口漏出來。但除了這么問,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

        父親定定地看著他。

        “爹,你躺到床上去,我馬上去石門坎請醫(yī)生?!?/p>

        他心里想的是,請醫(yī)生來有用嗎?當時就有人叫他去石門坎請醫(yī)生,但有人說來不及了。當時正在下毛雨,他有點不想去石門坎。但這僅僅是一個念頭,如果需要,他會克服一切困難去石門坎走一趟。

        “爹,你不是上樹了嗎?”他本想把這個問題壓一壓再問,或者干脆不要問。但它自己蹦了出來:

        “你不是死了嗎?爹。你是自己從樹上下來的呀,還是有人幫你,把你背下來的?”

        父親的眼睛沒有離開他,讓他感覺問這樣的問題實在不孝。

        “爹,你能回來實在太好了。我們都以為你死了?!?/p>

        他覺得自己的眼淚已經(jīng)涌出來。

        “爹,你能回來太好了,你還活著太好了?!?/p>

        眼淚一下滾出來,眼淚這么多這么快,連他自己也沒料到。他暢快淋漓地哭,把悲傷和快樂放到一邊,哭得胸口發(fā)痛。

        從夢中哭醒過來,發(fā)現(xiàn)屋子里一團漆黑,哪里有父親的身影。

        他不知道,從此以后,再也不能這么痛快地、無拘無束地哭了。

        這種不帶苦味的哭再也不會有了。

        母親在夜里送父親回樹上,已經(jīng)接連好幾個晚上了。陳燈高被送到樹上的第二天晚上,陳紹種的母親就看到男人回來過。她把這事告訴給二兒子陳紹冒,既是憋不住,也是除了陳紹冒找不到第二個同黨。

        以堂屋為界,陳紹種住的是東屋,還沒成親的陳紹冒和陳紹輪住西屋樓下房圈前格。兄弟倆在寬大的老床上牧夢逐情,新寡的母親搬到閣樓上后,或上或下必須經(jīng)過他們的房間,踩著兩個兒子的夢,內(nèi)心盈滿慈祥。

        她沒和陳紹種說陳燈高夜里回來這事,不僅擔心說出來怕引起兒媳的不滿,也因為丈夫死后,她對大兒子突然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陌生感。

        第一天晚上,她看到陳燈高后給他一頓呵斥,神在神界,鬼在鬼界,你都到你的地界了,你回來干什么!第二天晚上,她看出陳燈高滿臉饑渴,她哭了,你這樣子,把海水喝干也解不了渴呀。天還沒亮,她悄悄包了幾把香和紙,到燕毛頂山塘水井請土地菩薩開恩,陳燈高來到它們面前,請它們?nèi)菰S他喝個夠。還是早春,豐沛的春雨還沒到來,看著山塘淺黃的陳水,她既難過,又無可奈何。第三天晚上,她實在忍不住,把熟睡中的陳紹冒叫起來,叫他趕快到水井挑水。

        陳紹冒說,我不挑,我直接帶他去水井,讓他喝個夠。她露出小姑娘才有的欣慰,聽憑陳紹冒的安排,乖乖回到樓上。

        陳紹冒沒把母親當成小姑娘,他把她當成頭腦發(fā)昏的老太婆,他沒看到趁夜歸來的父親,但他認為父親肯定死不瞑目,以父親的威風,怎么可能死得這么猥瑣,一個威風凜凜,敢和任何來犯之敵拼命的寨守,居然被牛打死。

        陳紹冒決定為父親報仇,說是報仇,其實是為了給父親正名。正名二字所屬一切浸滿了他的心,但他腦子里想到的和能夠說出來的只有報仇二字。

        安葬好父親后,他提了把斧頭,準備去羅品家,把騷水牯砍死。想到這樣做會驚動羅品,她可能死纏亂抓,死纏亂抓也不能連同她一起砍死,只好放棄這個辦法。幾天后,他終于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半夜里,他把陳紹輪叫起來,叫他一起去為父親報仇。

        與葬父親的大楓樹相同方向,有一個山窩叫月亮坑。是地下巖溶造就的一個圓形大陷坑,說這是月亮落土砸出來的,坑口像一個壓扁的南瓜。月亮坑四周都是亂石頭,坑底卻是一塊平地,幾年前被鄭少財開墾出來種玉米。

        陳紹冒要在月亮坑和羅品的牛決死一戰(zhàn)。陳紹輪害怕,問他為什么不把牛拴在樹上殺死,這樣既簡單又安全。陳紹冒說這樣做不公平,他是在報仇,不是宰牛。牛有雙角,他有標槍,這就公平了。

        “我要是被牛打死了,說明我該死。牛要是被我殺死了,說明牛該死。你來做個見證。”

        他們出發(fā)時,剛過寅時,正是大哥夢見父親站在床前的時間。

        標槍是祖父用過的,當時燕毛頂自衛(wèi)隊只有一半隊員用火槍,其他人都用標槍。標槍既可近距離絞殺敵人,也可以當投槍。父親陳燈高偶爾也扛著它在崖畔上巡邏,用槍柄拍掉露水,同時趕走藏在草叢中的蛇。陳紹冒告訴陳紹輪,這支標槍喝過敵人的血,晚上在屋角咝咝叫,打仗時它會帶著你朝敵人奔跑,敵人的血喝得越多,它跑得越快。

        他告訴陳紹輪,羅品的牛雖然不是土匪,但它是父親的仇人,用這桿標槍去殺死它,比用別的刀和槍都合適。

        雪花落在他們的額頭上,輕微的冰涼讓他們感到行動的神圣。

        走進羅品家院子,羅品家的狗撲過來,陳紹冒把事先準備好的干透的竹竿伸過去,狗一口咬破竹竿后,蔑片嵌進牙縫,越犟嵌得越深,它無法擺脫,也叫不出聲。陳紹冒拖著竹竿,它只好跟著走。等陳紹輪把牛牽到大路上才松手。

        兩兄弟把牛趕到月亮坑,下坑的路又陡又窄,水牛不愿下去,陳紹冒用牛繩牽著牛鼻繩往下拽,陳紹輪用彈性十足的荊竹條抽打牛腿的拐骨。牛拐骨的皮最薄。陳紹輪開始不愿打,覺得它都要被殺了,不忍心打它,但牛犟著不走,抽打幾下后,憐憫心跑光了,他邊打邊罵,像在罵一個不聽話的人。

        把牛趕到坑底后,陳紹冒叫陳紹輪守在小路上,他和他一起撿了堆石頭。

        “它如果沖上來,你就用石頭砸,不準它上去。”

        陳紹冒和陳紹輪撿石頭時,大水牛不解地叫了兩聲,見沒什么危險,就甩著尾巴溜達起來。陳紹冒走到牛身旁,認真地對牛說:“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打死我爹不是故意的,但我是他兒子,我必須為他報仇。你要找我報仇,你死后就去投生,一定要變個男人,十七年后你來找我。到時候你是一條好漢,我也還沒老。”

        水牛以為這個人不過是要它干活,或者讓它來這里找點吃的,它聞到一股玉米秸的甜味,但能吃上嘴的東西并不多。狗尾草干枯了,干枯腐爛的玉米葉藏在狗尾草中間,很難把它挑揀起來。

        陳紹冒挽系捆扎停當,脫下粗布馬褂,一邊給牛撓癢,一邊把馬褂掛在牛角上,掛好后往下一放,水牛的眼睛被遮住了,水牛正要發(fā)怒,陳紹冒后退兩步,用標槍朝水牛脖子刺殺過去,幾乎刺穿了牛的喉嚨。水牛受驚后猛跳兩步,陳紹冒好不容易才把標槍拔出來。

        雪早就沒下了,月亮坑暗淡無光,陳紹輪看到的二哥和水牛像兩個鬼影,在下面轉(zhuǎn)圈奔跑,但他感受到了殺戮,他渾身發(fā)抖,想叫二哥別殺了,同時卻又希望二哥趕快把牛殺死。

        陳紹冒第二下刺中了水牛的肚子,水牛沒有把他當敵人進行回擊,只是一味地躲避,這讓陳紹冒感到意外,他沒料到水牛這么老實。他拋開憐憫與恐懼,再次端起標槍朝水牛沖過去,這次刺中了牛的腦袋,剌得不深,槍尖被牛頭骨擋住了。水牛難過地哀叫起來,同時憤怒地甩著頭,想把遮住眼睛的馬褂甩掉。但任它怎么甩,馬褂都像魔鬼一樣掛在頭上。燕毛頂?shù)哪泻陌藲q起就要練習槍法,這套槍法是定根老祖?zhèn)飨聛淼?,定根老祖又是從他考上武狀元的父親那里繼承下來的。陳紹冒的槍法是父親教的,他從沒使用過。現(xiàn)在,他把全套槍法使出來,當他感到自己如行云流水般騰挪閃躍,刺、挑、劈、殺,每一招都不落空,招招致命,他感到無比暢快,不斷為自己這套槍法喝彩。

        水牛的哀叫既是求饒,也是委屈。第一槍刺穿的傷口血流如注,但恐懼遠遠大于疼痛。陳紹冒聽不見哀叫,殺心已經(jīng)完全控制住他的雙手和腦子,他學母?!班虐?,嗯啊”叫喚,誆水牛站著別動,在水牛迷惑不解時,他高高跳起,標槍從水牛兩片肋骨中殺了進去。標槍沒能拔出來,水牛哭叫著拖著他在月亮坑亂轉(zhuǎn),它不時撞在土壁上,血一股一股地噴灑在地上。水牛疼痛難當,馬褂飛起的瞬間,它看見了陳紹冒,它朝他一頭頂過去,陳紹冒在倉皇中往土坎上爬,水牛拼盡全力,直撞過去,陳紹冒沒能爬上去,他滾落在地,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料到水牛來不及調(diào)整,一頭撞在凸出的石頭上,把頭撞碎了。水牛憑著慣性后退兩步,站了幾分鐘,然后轟然倒下。它只要把頭再低下去一點點,就可以把陳紹冒攔腰撞斷。

        按照陳紹冒的設(shè)想,把水牛殺死后,要把燒紙蘸上一點牛血,然后點香焚紙,告訴父親,你的仇已經(jīng)報了,你可以瞑目了。

        水牛倒下后,沒有一下死過去,它不時昂起頭哀叫,雖然聲音越來越弱,但它的哀叫很慘,帶著哭腔,聲音鉆進大地,震得枯草簌簌發(fā)抖。陳紹冒累了,叫陳紹輪按他的方法燒紙。陳紹輪不敢下來,他埋怨了一句:一點雞巴用都沒有。

        他從牛肚子上拔出標槍,踉踉蹌蹌爬到弟弟身邊,跌坐在地上。

        陳紹輪說:“二哥,牛還沒有死?!?/p>

        陳紹冒說:“它會死的?!?/p>

        陳紹輪淚眼婆娑地說:“它好可憐咯?!?/p>

        陳紹冒由于憤怒,敷滿牛血的臉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對弟弟的婦人之仁厭惡到極點。但他沒吼叫,就像一張嘴,他自己的茫然不知所措就會全部鉆到他肚子里來。可弟弟的反應(yīng)更加強烈,他“噢、唔”地哭起來,還沒長壯實的身體劇烈顫抖。陳紹冒很生氣,爹死的時候他哭得都沒有這么傷心。想到這里,他真火了。他從弟弟身邊爬過去,小路太窄,他爬過去時,毫不客氣地故意踩了他一腳。

        陳紹輪沒有恨二哥,他只是覺得水牛太可憐了,它什么也不懂,根本不是二哥所說的和它對打,它像傻瓜一樣任他刺殺,既無路可逃,也不知道反抗?!疤炖?,它真是可憐死了?!彼霂蛶退?,但他知道做不了什么。傷心和內(nèi)疚,像漂亮的姊妹一樣誘惑著他,安慰著他。

        燕毛頂人祭祀定根老祖時,把定根老祖太放在一邊不理的秘密,是羅品咒罵時暴露出來的。羅品的男人是四年前吃顛茄毒死的。他在白水河割草,看到河邊長著一蓬顛茄。他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吃得吃不得。他摘了一顆嘗了嘗,果肉沒什么味道,不甜不苦不澀,他說了句“淡屁渣”,又摘了一顆來吃。他有點累也有點餓,同時還有點無聊,吃顛茄既不解餓也不能消除無聊,但他吃了三顆后,覺得還是有點甜味的,于是又吃了幾顆。他回到家就不行了,先是眼睛看不見,頭痛,抽搐,胡言亂語,到晚上就死了。

        羅品是磨子頂?shù)娜耍幌矚g燕毛頂,但父母說燕毛頂?shù)貏莺?,不交皇糧,收成最差的年份也沒餓過飯。嫁到燕毛頂后,她最難以忍受的是回娘家,或者從娘家回來都要扛梯子。她討厭梯子,討厭懸崖峭壁,進而討厭燕毛頂?shù)娜恕_@幾年,公公婆婆稍有不慎,一句話或者一件小事不合她的心意,就會惹毛她的火暴脾氣,把丈夫一家祖宗八代拉出來辱罵一番。她是燕毛頂公認的惡媳婦,惡婆娘。

        在燕毛頂之外的其他任何地方,她的熱烈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加上漂亮的身段和臉龐,經(jīng)常讓人想入非非。男女之間的玩笑再怎么露骨,她也沒有生過氣。有時好像還嫌不夠,還要火上澆油,還要把他們遮遮掩掩的比喻完全撩開,讓他們笑夠后搖頭說她譎詐,說她圖的是過嘴巴癮,真身誰也不敢碰,碰了脫不了爪爪。就像有人說的,咬人的狗不叫,愛叫的狗不咬人??墒且换氐窖嗝?,她在短短幾分鐘就會變成一只神經(jīng)質(zhì)的母貓,叫聲惡乍乍的,連走路的樣子也難看起來。

        羅品有個習慣,早上起床后先看看豬,再看看牛,然后把雞鴨放出來。她一看見豬就要罵,罵它們這沒做好那沒做好。豬不是把食槽拱到一邊,就是沒把屎尿拉到她指定的角落。豬有時像故意的,把屎拉在食槽里,她這一罵就是一個時辰,罵起來像說戲,把豬和她不喜歡的某些人串在一起,罵出百般花樣,每次花樣都要翻新。她從沒罵過牛,看到牛,她的表情立即溫柔起來。這是燕毛頂力氣最大的水牛,耕地時常常把她和犁一起拉翻,但她沒生過氣。她為它的大氣力感到自豪,就像牛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孩子。那些看不慣她的人說,她的床要是再寬點,她一定會把大水牛抱到床上去。

        這天早晨她看見牛圈門被打開,頓時緊張,立即順著腳印尋找。嘴里祈禱牛餓了拱開圈門找吃的去了,心里卻像打鼓一樣肯定被賊牽走了。她順著薄薄積雪上的腳印一直走到月亮坑,看到還在冒熱氣但已經(jīng)死去的牛,她心頭像放了兩掛一千響的鞭炮,其中三百響是害怕五百響是氣憤,兩百響是不解。一掛響完后,第二掛接著就響起來,這一千響是混亂不堪。這兩掛鞭炮把她炸暈了,炸瘋了,炸哭了。她確信,從現(xiàn)在起,她恨燕毛頂?shù)乃腥恕?/p>

        她連滾帶爬,像被敲斷一塊肋骨一樣爬出月亮坑。她準備把她唯一的一床被子抱來,水牛淌出了那么多血,它多冷啊。離開月亮坑不到一百米,她的想法變了。用不著了,她想,應(yīng)該讓全村人知道這件事,這比給牛蓋被子重要得多。山坡上高大挺拔的大樹讓她突然驚醒。牛不會是別人殺的,一定是陳燈高家的人。殺牛的人沒割牛肉,沒剝牛皮,還能有誰。陳燈高被牛戳穿喉嚨,他們早就嚷過要殺死這頭牛。如果是其他人,不管他多么強壯,她都敢撲上去廝打。陳燈高就不一樣了。他是她生前最怕的人,死后仍然是她最怕的人。他的兒子們沒他可怕,但他們這是為他報仇。

        羅品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著,她不敢直接到陳家去揭穿他們,她得利用全村人對她的同情,掌握交戰(zhàn)的主動權(quán)。

        她走進公公婆婆的院子,公公在劈柴,婆婆在掃院子。她的表情和飛亂的頭發(fā)讓他們既吃驚又害怕,那樣子就像來吃人的,不是因為肚子餓,而是因為仇恨。這些年他們怕她就像鬼怕雞血,見到她就會魂飛魄散。

        “爹,我家牛被殺了。不曉得是哪個殺的?!?/p>

        “媽,你去看哈,真是作孽喲,殺了那么多刀?!?/p>

        嫁到燕毛頂這么多年,她從沒叫過他們爹、媽,她在任何人面前提到他們,都叫他們老跩跩,兩個老跩跩。這開天辟地的禮敬讓他們感到恐慌,在受寵若驚中檢討自己,最近得罪過她沒有。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內(nèi)心的起伏卻有創(chuàng)世紀那么長。弄清媳婦不是來罵他們的,是有事和他們說,他們才在余震中推動生銹的嗓子,小心翼翼地問:

        “是啷個的哇?”

        他們的意思是,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你說明白點呀。

        “啷個的,先人,還啷個的。有人把我家大水牛牽到月亮坑殺死了!”羅品激動地責備著,“你們怎么還不明白呀?!?/p>

        平時滿臉苦相的婆婆,這下先清醒過來,知道出大事了。牛在燕毛頂?shù)闹匾允莿e處不能比的,在外面買一頭小牛不難,要弄到燕毛頂,那就和把皇帝娘娘請來一樣難。牛在家里的地位僅次于扶犁耕地的男人。家里沒養(yǎng)牛,耕地時求這個求那個,比叫花子還下賤。

        “還劈什么柴呀,快去幫羅品看看啦?!?/p>

        婆婆跺腳催促。

        被叫慣了老跩跩的公公這才從恥辱的鴻溝里爬起來,伸手拿柴堆上的棉襖,手伸到一半縮回來,把斧子提在手里,從兩個女人贊許的目光中走了出去。他的腳步邁得很大,腳步聲很沉,但速度并不快。閃著寒光的斧頭在他手里前后擺動,仿佛嫌他太慢,恨不得自己飛出去砍殺什么東西。

        第三章

        燕毛頂位于云貴高原向湖南丘陵和四川盆地過渡的斜坡地帶上。斜坡地帶上有數(shù)不盡的山和數(shù)不盡的壩子,山是深灰色的石灰?guī)r和白云巖,壩子里是厚薄不一的熟土和生土。熟土是黑色的,生土是黃色的。石灰?guī)r和白云巖是礦物術(shù)語,當?shù)厝私o萬物命名一向遵從自己的眼見與感受,他們稱這兩種巖石叫大青石。大青石經(jīng)過一年的陽光照射和雨水沖刷,巖石表面坑坑洼洼,劈理縱橫交錯。被溶蝕掉的巖石只有少女指甲那么厚一層,這薄薄的一層經(jīng)過三百萬年積累,厚度可達九百米。人類無法監(jiān)測其積累過程,三百萬年對人來說太長了,長到不敢相信,而大自然總是以無為和無所不為的方式安排一切,被剝蝕下來的粉末,有的就地變成泥土,有的被水帶到長江中下游平原。理論上的九百米有可能只有幾公分或幾十米,也有可能光禿禿什么也沒留下。

        斜坡地帶越來越瘦,長江中下游平原越來越肥,高原斜坡上的巖石并沒因此減少。印度洋板塊的擠壓和抬升,使它們依然挺立。除了山和壩子,在航拍圖才能看出來的斜坡地帶上,還有無數(shù)的峽谷和天坑。峽谷大多和古老的地震有關(guān),古老地震產(chǎn)生的斷裂縱橫交錯,現(xiàn)在完全平靜下來,寬處住著人家,窄處住著豹、羊、猴、蛇、貓等等野生動物。天坑是地下河在地面開出的天窗,大小深淺不一,讓人感到恐懼而又神秘。

        在幾十萬平方公里的高原斜坡上,燕毛頂像一塊聳立的石錐。

        自古以來,想霸占這塊石錐的人不少。

        大清后期,石達開率部挺進貴州,部將李福猷途經(jīng)燕毛頂,認為燕毛頂天造地設(shè),占領(lǐng)此地,既可擺脫清軍圍剿,還可在頂上操練士卒。他進一步設(shè)想,三千精兵隨翼王住燕毛頂,其余部隊駐扎石門坎和磨子頂成掎角之勢,養(yǎng)精蓄銳以圖將來,時機到來攻占湖湘巴蜀,繼而和天王控制的江浙連成一片。石達開命令李福猷迅速拿下燕毛頂。

        李福猷派人到燕毛頂談判,被寨守陳恒眾斷然拒絕,陳恒眾說,“自古以來,燕毛頂既不住軍,也不住匪,只住平頭老百姓?!?/p>

        李福猷大怒,令副將何雯率兩千人馬強攻,激戰(zhàn)數(shù)日未能奏效,清廷調(diào)遣的各省追兵將至,何雯拋下三百多具尸首,拖著千余傷兵絕望而去。燕毛頂自衛(wèi)隊死傷十三人。戰(zhàn)事在后人的敘述中越來越具傳奇性,勝利被夸大,敵人的狼狽也被夸大。燕毛頂自衛(wèi)隊四十余人一下減員近三分之一,不可謂不悲壯。寨守陳恒眾被對方開花炮打中,身中九十余塊鐵砂。被鮮血濡濕的長袍,死后也沒能脫下來。

        自衛(wèi)隊打仗時,抱著必死的決心,每個人胸前都掛著一個落氣袋。在此之前,燕毛頂?shù)睦先瞬恍辛丝焖懒?,用一個竹筒接住最后一口氣,然后把它掛在堂屋,叫落氣筒。年輕一代成家立業(yè),分出去獨住,要從老家分一口氣掛在新家,否則就沒有“起頭”,沒有“起頭”就得不到另一個世界的親人的庇護。

        打仗帶竹筒不方便,改成黑布做的小口袋。一旦受重傷,就由同伴把口袋掛在嘴上,以便接住最后一口氣。從這以后,落氣袋代替落氣筒,成了新的傳統(tǒng)。

        最后滾進落氣袋的,并不是一團空氣,而是死者的魂魄。誰家的落氣袋多,就越受人尊敬。受尊敬者并沒因此占便宜。有那么多落氣袋盯著,行住坐臥都得講規(guī)矩,不講規(guī)矩,被陰間的眼睛看見,不但不保祐你,還會懲罰你。落氣袋多的人家既有可能被當成道德模范,也有可能成為被鄙視的對象。一旦有利益之爭,即便是清白的,也有可能遭到對手攻訐。對手有可能是村里人,也有可能是親兄弟。他們喜歡以落氣袋為出發(fā)點,先把你捆綁在道德的圈椅上,然后對你進行無情的指責。加上夸張的表情和鄉(xiāng)村幽默,受攻擊者越辯白越容易陷入道德的泥潭。

        攻訐人的話叫甲子話,甲子即時間,甲子話是可以穿越時間的話,穿越時間的話把你懸在時間之外,讓你在時間之內(nèi)找不著調(diào),束手就擒又舉不起雙手,敗下陣來還狼狽不堪。

        除了落氣袋,燕毛頂一百五十七戶人家,神龕上還有一個牌位:定根老祖陳桂之位。問他們陳桂是誰,他們會略帶自豪地回答,他不叫陳桂,他叫陸珩。

        陸珩是山西曲沃人,明朝天啟年間任御前帶刀侍衛(wèi),因得罪大內(nèi)總管逃出皇宮。為了躲避追殺,他東躲西藏,大漠邊關(guān)、雪域高原都留下過他的足跡。最后鉆進西南腹地,像掙破了蛛網(wǎng)的小甲蟲,終于有了喘息的余地。西南腹地仍然是大明王朝天下,無論是土司掌管的邊地,還是朝廷命官的轄區(qū),他們都收到過陸珩的畫像。陸珩在十萬大山叢中逃亡了三年,最終找到燕毛頂。爬到燕毛頂后徹底甩掉了同樣筋疲力盡的殺手。他爬到燕毛頂后先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他的后人對這個安穩(wěn)覺是這樣描述的:

        “野雞下蛋在頭頂,獾子打洞在腳前。”

        不知道睡了幾天幾夜。

        陸珩定居下來后改名陳桂,并且規(guī)定后人永遠姓陳,不許改回陸姓。大內(nèi)總管也姓陸,他不愿自己的后人和大內(nèi)總管有任何瓜葛。

        燕毛頂遇大事祭祖,會給定根老祖扎一匹紙馬,配一把大刀,一件斗篷,儀式結(jié)束時用火送到陰間。仿佛老祖到了陰間還得騎馬逃跑,還得躲避追殺,他和他的后人在燕毛頂生活不過是匆匆過客,到了陰間,所有沒有完成的事又都接上了頭,像演戲一樣繼續(xù)進行。戲還是那場戲,只是換了個場景。后人希望他騎上馬跑快點,寬長的大刀可以抵擋殺手的鋒利短劍,斗篷遮風擋雨,困了還能當毯子用。

        燕毛頂三面絕壁,絕壁之下是慈竹溪和齋郎河,一面連接大婁山支脈,只有一面能攀爬上去。幾百年來,燕毛頂?shù)娜藢^壁上的小路從沒停止過整修,但他們上下燕毛頂仍然要扛一架梯子,有十一處必須架上梯子才能下去或上來。他們因此得了個諢號,被叫作扛梯子的人。

        如果能像鳥一樣,沿著燕毛頂邊緣飛翔一圈,再從東到西,從北到南飛個十字,就能對燕毛頂有個大致了解。這只鳥看到的,是一座挺立的平頂山,勉強看出平頂山像一個倔強者的頭顱,樹木是它的毛發(fā),水田和旱地是硬氣得發(fā)亮的傷疤。陽光照射在頭頂上,他激動地豎起頭發(fā),傷疤閃閃發(fā)光,他鄙視所有落空的許諾,并以一股溪水飆下懸崖以示不屑。

        懸崖有一個遠近聞名的名字,首魃崖。首魃崖三字是一個落第秀才想出來的。何雯攻打燕毛頂?shù)牡谌欤趯γ嫔缴霞芷痖_花炮,寨佬擔心守不住,想派人翻過堯人山,去鏵尖山搬救兵,鏵尖山團首曾來燕毛頂做過客。整個燕毛頂,沒有一個人會寫信。戰(zhàn)事結(jié)束后,寨佬決定請先生來上課,在燕毛頂培養(yǎng)幾個讀書人。落第秀才爬上懸崖后雙股打顫,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往上爬,哭著要求領(lǐng)他上來的人送他下去。

        落第秀才回到家,想起《神異經(jīng)》上的一段話:“南方有人,長兩三尺,袒身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彼X得那些爬在懸崖上的人太像魃了,爬上爬下那么快,眼睛硬是像長在頭頂上。他再也沒上去過,心懷叵測地給懸崖取了個名字,叫它首魃崖。

        首魃崖上稀稀拉拉地長著白葉火草、鬼針草、烏蕨、巖豆藤、鐵絲蕨。在絕壁筑巢的鳥有鐵鱗甲和黃豆雀,都是個頭很小的鳥。它們飛回鳥窩,就像石子鉆進石縫一樣無影無蹤。絕壁上也有樹,指頭那么粗,不知長了多少年??礃涓?,感覺也就三五年,從巖縫鉆進鉆出的樹根,大的有碗口大,小的像一排巖石下的蛋,排列在石縫外面,像一段段光滑的壯士的手臂,看不出年齡,亦看不出往石縫里鉆了多深。

        爬上首魃崖,眼前豁然開朗。燕毛頂有二十七個渾圓小山,小山之間有泉水,泉水匯集到壩子里變成一條小河,河水在干凈的石頭上翻騰,水面上布滿了轉(zhuǎn)瞬即逝的浪花,浪花是白色的,白過野百合的花瓣,白過冬天里的雪花,小河因此叫白水河。河水從東向西流淌,流到撮箕口飛奔下去。近處看著白練會感到喘不過氣來:飛下去的瞬間如此之快并且源源不斷,掛在空中后卻又半天落不到底。

        這種感覺讓人懸心,讓人窒息,讓人發(fā)慌。

        站在峽谷對面的崖畔上也無法看見瀑布的全貌,因為誰也不敢走到?jīng)]有任何抓摸的光禿禿的懸崖邊緣,退后兩三丈還感覺尾椎骨發(fā)涼,好像原本有尾巴的,來到崖畔上尾巴脫落了。奓著寒毛斜著身子,只能看到峽谷上半部分。懸崖上斑駁痕跡猶如巨幅壁畫,隱藏著大自然的深意和奧秘。

        經(jīng)過四百余年開墾,到了民國三十八年,山上有水田一百一十二畝九分一厘四毫四絲九忽,坡地五百三十九畝八分六厘。這些土地年產(chǎn)稻谷八萬七千斤,雜糧十三萬四千斤。

        產(chǎn)出并不算多,但從陸珩把自己當成一顆種子種在燕毛頂那天開始,到最后一任寨守被牛挑死,這里從未交過皇糧,在明、清、民國三朝不出伕差,不抽壯丁,不交厘金,不入戶籍。燕毛頂?shù)娜酥挥性谏较路噶耸裁词?,被官府抓起來投監(jiān)或者砍頭,他們才能體會到王權(quán)的威力。幾百年來,這種事只發(fā)生過一次。

        燕毛頂原先只種水稻和高粱,道光年間才開始種玉米。

        玉米傳入中國時被視為稀罕物,最初叫番麥,進貢到了皇帝的廚房,改叫御麥?!坝衩酌婷倒屦W蒸餅”,要西門慶那樣的大戶宴請貴客時才端上桌,平時只能在嘴上咂咂,咽幾泡口水。直到康熙年間在全國推廣,普通人家才有福享受。傳到燕毛頂更晚,在西南腹地坡前坡后種了三十多年,燕毛頂?shù)娜瞬怕犝f這物種的好。

        燕毛頂種上玉米,完全解決了糧食問題。玉米在燕毛頂不叫玉米,叫包娥。說這個詞兒時,讓人聯(lián)想到的不是一個姑娘,而是嘴里塞滿玉米面腮幫子鼓成個球,舌頭和牙齒竭盡全力攪拌翻耕的樣子。

        燕毛頂種上玉米后沒再餓過,不用在青黃不接時挖草根剝樹皮。包娥飯和大米飯成了主食,其他雜糧看不上眼,沒人再種。寨佬擔心萬一哪天因為什么情況需要它們,連種子都找不到,于是專門劃了塊地把種子留住。每次耕作,寨佬都要意味深長地感嘆:失掉了請不回來喲。他一方面為自己想得長遠感到滿意,同時對燕毛頂?shù)娜诉M行了委婉的譴責。這些雜糧多少次從他們的嘴里進去,從魄門出來,給予他們力量,消除他們的憂愁。玉米一來,他們無情地把它們拋棄了。

        然而,玉米也給燕毛頂帶來麻煩。玉米作為糧食,它的香味只能在燕毛頂飄蕩,作為財富,它的香味卻可以傳遞很遠。聞到香味的人都想把它們搞到手。

        官方的手段是文搶,他們首先要求燕毛頂全部入籍,只有入籍才好向他們收稅派款?!捌仗熘?,莫非王土”,這種文縐縐的句子讓寨佬和寨守既怕又煩,字面意思他們不能完全聽懂,字面后面的意思卻又完全明白。不過,他們也不是那么好對付的。官爺講大道理時,寨佬和寨守滿臉謙卑的樣子,好像他們那顆脆弱的心就要從心蒂上脫落了,就要被擠扁擠碎了。但說到具體的事,他們就是不點頭。官爺和寨佬、寨守談判時,誰都會以為官爺會贏,燕毛頂?shù)淖栽谌兆泳鸵Y(jié)束了。可官爺一下山,燕毛頂那種誰也不求,哪里也不去的心境一下就把官爺?shù)耐评T拋到九霄云外。

        平常年份,官爺不會到燕毛頂來,只有鄉(xiāng)壩里歉收,所征銀糧入不敷出才會來。平常年份,燕毛頂這點財富他們看不上眼。他們來一次要做好久的噩夢,夢見自己爬在懸崖上,上不去也下不來。

        官爺來得不多,匪爺年年造訪。大股土匪想把燕毛頂打下來作營寨,小股土匪則愛在過節(jié)時來討“喜錢”。

        對付土匪是寨守的事,他派人在鷹嘴崖巡邏放哨。土匪白天不敢來,來了頂上不用別的武器,搬石頭往下砸就行了。晚上就不一樣了。土匪的武器幾乎能做到與時代同步,有高標槍和夾板槍,燕毛頂自衛(wèi)隊的武器總是落后一截,只有火銃和弓箭。土匪仗著武器好,常常在晚上偷襲。因此晚上必須有人站崗放哨。自衛(wèi)隊把黃豆鋪在首魃崖不多的平路上,天黑時鋪,天亮后收回來。黃豆又硬又圓,踩在上面會摔跤。一旦摔下首魃崖,就是摔進地獄。

        現(xiàn)在土匪沒有了,但賊還是要防的。防土匪要一致對外,防賊只能靠自己。燕毛頂?shù)馁\都很小心,也不貪財,他們更多的是惡作劇,偷個雞蛋或南瓜什么的,即便被發(fā)現(xiàn),最大的懲罰是一頓咒罵,或者父母的一頓暴打。

        盜牛賊就不一樣了,燕毛頂沒有出過盜牛賊,但他們知道,其他地方是如何處罰偷牛賊的,第一次剁掉左手,第二次剁掉右手。兩只手都剁掉,就不可能有第三次了。剁下來的手掛在村口大樹上,任其風干或腐爛。

        因為耕牛是主要勞動力,沒有耕??赡軐е乱患胰损I飯或破產(chǎn)。

        第四章

        羅品挨家挨戶申訴:先人,去看看吧,去月亮坑看看,去看看是哪個傷天害理的做的好事。她給殺牛的人取了個臨時性綽號,叫他挨刀砍的盜牛賊。

        這些人若是不去,羅品就不走,會說出一長串激將中暗含指責的話。

        這些人走到田埂上,看見有人站在去月亮坑的路上等待同行者,于是換了一種心境,大聲吆喝那些還沒受到羅品邀請的人。這樣一來,羅品只費了不到一半的工夫,就把全村老少帶到了月亮坑。

        幾個說話有主見,有那么點威信的男人走到坑底,其他看熱鬧的人自覺讓開。他們煞有介事地查看了一番,然后爬上來,摸出煙荷包一邊卷煙一邊小聲議論。女人走到坑沿就停住了,不敢下去。羅品圍著月亮坑轉(zhuǎn)圈,不時撥開人縫朝下面看一眼,抽身出來時大聲質(zhì)問和指責兇手,像作戰(zhàn)前動員一樣,慷慨激昂地調(diào)動大家的情緒,要求他們也像她一樣痛恨兇手,不把兇手捉拿歸案誓不罷休。

        一幫被稱作半截大爺?shù)纳倌晗氯r連滾帶跳,從人圈中擠進去,看到死去的牛和遍地牛血,心里直打鼓。他們不想離開,但大人一走,他們立即爭先恐后爬出月亮坑。羅品不時信誓旦旦地宣布,說自己雖然胯間沒長把,但敢和任何一個男人拼命,只要他敢站出來。她還順便抖落出,在燕毛頂做女人絕不能像定根老祖太那樣可憐。

        從沒聽說過定根老祖太的人從她的話里聽出定根老祖太的故事。定根老祖太是定根老祖從山下?lián)寔淼摹6ǜ献嬉粋€人在燕毛頂住了幾年,不再像最初那樣提心吊膽,他決定在燕毛頂傳宗接代,化裝成乞丐到山下討飯,打聽到一個木匠的女人很會生孩子,連生四個都是男孩。定根老祖的功夫還在,他把木匠的女人背進樹林,連夜趕回燕毛頂。木匠所在的村子從此有一個猿猴搶媳婦的傳說,媳婦成了新媳婦,猿猴成了會造酒,會說人話,又會飛檐走壁的大青猴。但是,定根老祖把定根老祖太背到燕毛頂,定根老祖太連生三個都是女孩,定根老祖五十出頭快六十了,非常著急。正好有個郎中到燕毛頂采藥,他故意讓郎中和定根老祖太同房,第二年,定根老祖太生下一個健壯男孩。男孩長到兩歲,會走路會吃飯了,定根老祖把定根老祖太推下懸崖。

        燕毛頂?shù)娜擞绕涫悄腥?,是不許講這個故事的,不許講也不許聽,誰講就威脅誰要敲掉他的下牙巴骨。讓他們沒有辦法的是,燕毛頂雖然小,但也有正史和野史。一代又一代不許講也不許聽,卻一代又一代都聽過都講過。

        勘察清楚牛的死狀,沒有一個人不明白這是陳紹種或陳紹冒干的,有可能是他們兩個,有可能是其中一個。但他們不敢說穿,不好裁決。為父報仇,這無可指責。把不會說話、一貫吃苦耐勞的水牛殺死,又太殘忍了。

        月亮坑及其周邊的土地是鄭少財?shù)?,他比其他人更激動,他擔心別人懷疑他,也害怕羅品栽誣他。為了撇清關(guān)系,他嚴厲指責盜牛殺牛行為,列舉道聽途說來的對盜牛賊的種種懲罰。他個頭小,腿短,要讓自己的話傳開,他不得不提高嗓門,嗓門高上去容易,降下來難,他的頭被自己的聲音震得暈乎乎的,前言不搭后語,別人要像擇豆子一樣撿擇一番才知道他的意思。別人一看就知道這事和他無關(guān),憑他的個頭就不可能殺死這么強壯的水牛。他不這樣想,不怕被誤解,就怕有人借故生事,他的擔憂因此無邊無際,他唯一的辦法是一再發(fā)誓要嚴懲兇手。

        月亮坑周邊一半是玉米地,一半是樹林。樹林里有高大的櫸木和松樹,還有每隔三年就被砍伐的青岡櫟。青岡櫟砍倒后鋸成樹段,第一年種銀耳,第二年第三年種黑木耳。鄭少財說,兇手把牛殺死在月亮坑,一定是對他這兩年木耳豐收不滿?!斑@種人的腸子是雞腸子,見別人吃顆米腸子都會發(fā)疼?!?/p>

        以前從沒出過這種事,如果出了這種事,寨佬和寨守會立即安排人調(diào)查?,F(xiàn)在沒有寨佬也沒有寨守,他們知道羅景朝是村長,鄭少財是農(nóng)協(xié)主席,楊賢普和陳燈國是入黨積極分子,但這事究竟該誰來承頭,他們一時還分不清。就像新?lián)Q了套從未用過的行頭,一時還不知道怎么用,不習慣用。鄭少財急躁的辯白也讓大家覺得他不像能夠承頭的人。羅景朝滿臉嚴肅,但別人一看就知道,他其實沒什么主意,他說話做事都慢,額頭皺成搓衣板似的,不過表示他一向以來,很多事已經(jīng)讓他焦頭爛額,今天不過又多了一件,再活五百年他的額頭也不能展開。楊賢普和陳燈國一聲不吭,入黨似乎和這事無關(guān)。

        陳紹種看見倒下的牛,看見玉米樁和雜草上的血,看見牛身上的傷口,他強烈地感到:殺死的不是一頭牛,而是一個好漢,一個英雄。別人說什么他都點頭,腦子里亂糟糟的。當他聽說羅品的牛死了,被人殺死了,頓時像被雷電擊中一樣,一下明白是陳紹冒干的。不是他還能是誰,葬禮上殺豬辦席,陳紹冒就咕嚕過,殺什么豬哦,應(yīng)該把牛拉來殺了。陳紹冒沒說殺哪頭牛,但聽到的人都知道他說的是戳死父親的牛。昨晚他聽見兩次開門聲,還以為是母親,母親怎么能開兩次門呢?壞菜了,天啦,陳紹冒壞菜了,你陳紹種也壞菜了。不可預知的災難把陳紹種的腦袋擊暈了,腦子轉(zhuǎn)得很快,卻什么都想不清楚。他撩起衣服擦了一把臉,擦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汗,立即心虛地放下,擔心這個動作會更加引人注目,于是撓撓頭發(fā),把本來不癢的頭撓得癢癢的,總算自然了一些。昨晚上在堂屋吸著長煙桿的嚴肅和穩(wěn)重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敢到坑里查看,他渾身發(fā)飄。

        人們的議論不完全是如何查找兇手,更多的是議論和評價這頭牛多么了不起,在燕毛頂打架從沒輸過。它曾一天和四頭母牛交配,交配完后還耕了兩畝畈田。他們斷定這樣的牛以前沒有,今后也不會有。他們議論它的父親母親,議論它的同輩,議論它的子孫。村子里的牛老了也要被殺。把老牛拴在樹子上,用鐵錘猛擊腦門心,必須一錘把牛擊倒,趁它沒醒過來割下牛頭,要不然,它會發(fā)飆,發(fā)起飆來地動山搖。如此雄壯的牛沒有老去就被殺死了,這不僅殺死了它的身體,也殺死了它的英名。進而議論燕毛頂有多久沒殺牛了,沒吃牛肉了。他們故意避開陳燈高,死人是不能得罪的。故意避開陳紹種,他這是替父雪恥。至少有一半的人認為陳紹種是主謀。

        有個老漢來晚了半個時辰,他一來就打聽牛是誰殺的,為什么要殺。陳燈國說,你怎么不早點來呀,這么晚才來,哪個會告訴你呀。有幾個人忍不住想把自己的判斷說出來,一看比自己聰明的人微笑不語,立即打消這個念頭。當他們發(fā)現(xiàn)只有這個老頭子像傻瓜一樣什么也不明白時,頓時覺得很好笑,很有趣。

        “我是來晚了,這又不是坐席,趕那么早干什么呀?”老頭子嘟囔道。

        “你們知道他為什么這么晚才來嗎?因為昨晚上他生了個大胖小子?!?/p>

        陳燈國還沒說完就笑起來,笑得直咳嗽。

        陳紹種在慌亂之中,覺得羅品的咒罵和鄭少財?shù)闹肛煻际菦_著他來的。他很生氣,生陳紹冒的氣,也生鄭少財?shù)臍狻钯t普和陳燈國點煙時,兩個腦袋湊在一起說著什么,陳紹種想,他們一定是在議論,看你陳紹種如何處置兩個親兄弟。他賭氣地想,陳紹冒一旦被確認,當砍手就砍手,當砍頭就砍頭,不要把我陳紹種看扁了,我是不會護短的。

        把種種可能在心里擺放一陣,他決定暫時不出聲,看看事態(tài)發(fā)展再說。

        那群半截大爺已經(jīng)跑到半坡上,吆喝吶喊,不知為什么那么高興。他們太高興了,高興得就像有人掐住了他們的笑筋。青岡櫟樹的葉子掉光了,禿枝堅硬,與夾雜在其間的松樹格格不入。陳紹種的目光穿過一條又一條禿枝,什么也沒看見,但他寧愿去看禿枝深處看不不見的東西。腳下的枯草,倔強地頂著雪片的野花,像標槍一樣溜尖的玉米樁,他不想看,他不想看離自己很近的東西。

        要殺嘛你殺我都行啊,你咋個去殺牛呀,牛都已經(jīng)落到畜生道了,你還不放過它,難道你已經(jīng)落到魔鬼道去了?就算你落到魔鬼道去了,你也要分個三六九等啦先人,說不定它哪一世是你爹,是你爺爺,是你祖祖,是你大伯,是你幺叔,你就這樣把它殺了,你殺的是誰呀,殺的是你爹,殺的是你爺爺,殺的是你祖祖,殺的是你大伯,殺的是你幺叔。哦。我不曉得你是哪個,我不曉得你為哪樣要殺它,我只曉得你是惡魔轉(zhuǎn)世,我只曉得你會不得好死。不是我咒你呀,我哪敢咒你呀,是你做下的事閻王要收你。閻王不收都不行呀。

        羅品已經(jīng)罵了一個時辰了,但她停不下來,她時而高亢,進而悲鳴。罵一段,“哦”一聲作總結(jié),聲音是高昂上去的,別人聽來,她說的是“餓”,先向下,然后突然高上去。就像她罵餓了,不能再罵了。實際上,她不過是借此想詞和喘氣。眾人聽了羅品的咒罵沒有皺眉,也沒有發(fā)笑,這天早上他們聽得太多了,最心驚膽戰(zhàn)和最不堪入耳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但從這以后,“殺你大伯、殺你幺叔”卻成了一個歇后語,某人做錯了某事,別人就用這話罵他或者嘲笑他。

        有人向羅品的公公婆婆建議,立馬請人把牛皮剮下來,把牛肉賣給大家。能減少一點損失,總比一點兒損失撿不回來好。陳紹種也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但他不敢吭聲,怕惹火燒身。他求定根老祖保祐,求堂屋所有的落氣袋保祐,這事最好與他無關(guān)。

        羅品不大情愿,她覺得牛死得可憐,揪出殺手比賣牛肉更重要。但想到有可能面臨的損失,她默許公公婆婆為她張羅。平時那種對他們粗放而敵意的表情并未完全消失,像得頭疼病的人,腦子里裝不下任何東西,尤其是美好的東西。上嘴唇那粒肉痣,仿佛代替了她最真實的想法。

        事情眼看就要平靜下來,陳紹種暗中松了口氣。

        陳紹種的胸肺還沒完全舒展,另一股氣立即從肛底往上提起來。陳紹冒來了。

        這時太陽出來了,誰也不知道陳紹冒是和太陽一起來的,還是他先來,太陽正好擠破厚重的灰云把陽光投射在這片土地上。這是春天里的最后一場雪,下得太薄,好像是不該下,特別派太陽出來打掃,以便大地在春風里欣欣向榮。

        陳紹冒背著標槍,牽著自己家的水牛,從山坳上下來。月亮坑在坡腳,眾人抬眼望上去,像看著戲臺上一個重要人物出場。陳紹冒嫌牛走得太慢,叫陳紹輪用棍子“給我打”!,他不能腿軟,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沖到下面那些人面前。

        走到半坡一塊前突的土坎上,陳紹冒把標槍插進地里,把帶血的馬褂脫下來掛在標槍上。雖然他是寨守的兒子,但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也沒有多余的衣服,冬天只有一件棉襖和一件馬褂,馬褂有時穿在棉襖外面,有時貼身當內(nèi)衣穿。把棉襖解開,露出光肚皮,他向下掃了一眼,月亮坑頓時清絲雅靜。陳紹冒說:“牛是我殺的,你們不要瞎雞巴亂猜了。狗日的牛殺死了我爹,我殺死牛是為我爹報仇。牛是我偷的,要砍手、要砍頭,隨你們的便。我把我家的牛牽來了,牽來賠人家,從今以后我要再聽你亂罵一句,我撕爛你的嘴巴。大哥你不要生氣,我從明天起進山打獐子,打到獐子取麝香,賣了麝香買牛還你!”

        說完皺著眉頭,不是嫌聽眾反應(yīng)不激烈,而嫌自己說得太多了。

        “噢,吔!”羅品聲音尖細地叫喚著,大家都以為她要來一串精彩的指天戳地的咒罵。但她只叫喚了一聲,就不再出聲了,月亮坑仍然寂靜。羅品暈倒了。所有人這才回到人間,手忙腳亂,咿哩哇啦。掐人中的人用力太大,把羅品掐叫喚起來,上嘴唇差不多都掐破掐出血了。她醒過來后,感覺還不能完全清醒,還很糊涂,于是假裝站不穩(wěn),故意嘰里咕嚕。鄭少財忙安排人背她回家,叫幾個婦女一起回去好好服侍。

        眾人都松了口氣,大事總算告一段落。陳紹種走到鄭少財和楊賢普等人面前,嚴肅地說,陳紹冒偷了牛,要砍手他決不阻攔。他在心里換算過了,他們不會砍兄弟的手,但一點不懲罰是不行的,至少要殺殺他半截大爺?shù)耐L,以便他早點成人。

        在此之前,羅景朝和鄭少財、楊賢普、陳燈國、陳紹元商量過了,認為抓到偷牛賊,就得按規(guī)矩辦。同時卻在心里想,這個盜牛賊是抓不住的,這事只有等時間慢慢平息。陳燈國拿老頭子開玩笑時,他們更是這么想的。陳紹冒主動站出來,反倒把他們逼到墻角,剛才的想法一下顯得很遙遠。他們說,陳紹冒不是偷牛,因為他沒把牛牽回家,也沒牽到別處去。即使偷牛,也是為了給父親報仇。為父親報仇是孝子??车粜⒆拥氖?,這誰也不敢下手。陳紹種說,不砍手也要打板子,不懲罰說不過去。這時,所有的人突然激動起來。

        剛才來月亮坑,青壯年只顧往月亮坑跑,老年人則想到順便把牛牽出來,雖然沒什么可啃的,牽出來遛遛,讓它們在樹上擦擦老皮,在土坎上磨磨角,這可以讓它們少生病?,F(xiàn)在,陳紹冒的牛一下掙脫,朝其中一頭母牛跑了過去。直到它爬到母牛背上,陳紹冒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很生氣,水牛在今天這種氣氛下做這種事,他覺得非常丟臉,他非常生氣。他大罵著,朝這兩頭牛奔跑過去。母牛是陳燈銀家的。陳紹冒手提標槍,陳燈銀不知道他要打哪頭牛,他緊張地朝他喊:“紹冒你這龜兒子,打不得哈?!彼抢陷呑?,張口就罵。陳紹冒沒想到要打陳燈銀的牛,他只想打自己家這個“沒出息的爛?!?,陳燈銀的話讓他慢了下來,正在交配的牛是打不得的。但他的氣還沒消。陳紹元大聲地,不無戲謔地吼道:“陳紹冒,你家的牛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羅品家的喲,你要打就是打羅品的牛了哈?!?/p>

        陳紹冒像失去目標的獵狗一樣,剎住雙腳,有點不知所措。

        月亮坑頓時暴發(fā)出笑聲,把大坑填得滿滿的。

        楊賢普一本正經(jīng)地問:“牛繩還沒交到羅品手里,陳燈銀的黃豆應(yīng)該給誰呀?一家一半?”

        牛在買賣時,要把牛繩交到對方手里,才算正式成交。而水牯每配一次種,母牛的主人要以一升黃豆作為酬謝。于是笑聲再次響起。有了剛才的爆笑作鋪墊,現(xiàn)在不怎么好笑的話也會發(fā)笑。只有陳紹種笑不出來。這么大一頭牛,陳紹冒說賠就賠出去了,豈有此理,他也不問問我這個當大哥的!

        剛才說要懲罰一下陳紹冒不是真的,現(xiàn)在變成真的了?;蛟S,真應(yīng)該砍掉他的手。

        作者簡介:冉正萬,男,生于1967年。發(fā)表、出版過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洗骨記》等六部,出版有中短篇小說《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等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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