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
一直想寫一點東西,記錄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人和事。
伴隨著這種念頭浮現(xiàn)在眼前的常常是短短的、彎曲的小胡同,昏暗的、帶著光暈的路燈;斑駁、滄桑的老樹,繽紛的白色落英;夏天傍晚讓路人猝不及防的疾風(fēng)暴雨,冬日寒冷街頭烤白薯鐵桶冒著的團團熱氣。當然,還有那不時掠過上空飛翔的鴿群,以及堪稱北京人永難棄舍 “桑園”的四合院……
幼年,最深刻的記憶是姥爺家住的四合院,北京西城跨車胡同。相比于那些規(guī)矩整齊,“口”字形一進院落,“日”字形二進院落,“目”字形三進院落的四合院,相比于“庭院深深深幾許” 的大戶人家四合院,姥爺家住的四合院不大,雖也有三進,但第二進、三進的院落并非在正對門的深處,而是在右側(cè)。在主院的東北角有一個狹長的小通道,因為連接院墻和房屋,小通道不僅不長,還很窄仄,加上頭上有頂,并不露天,所以我的印象中,小道從來都是黑黑的、擠擠的,總有一股濕涼的味道。
走過這條小道,二進和三進的院落就不是正規(guī)的四合院格局了。二進院三間北房一溜兒排開,每間房子都不大,沒有一般四合院房前的高臺階,更沒有方方正正的院落。房前只是一條通道,不長,盡頭有一個小門,進到門里便是三進院兒了,一樣只有一排三四間房,坐北向南。小門的南邊是二進院和三進院共用的廁所,坑位不多,至今我仍留有清晨排隊上廁所的印象。那時北京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很多,屋檐下常常倒掛著晶瑩的冰柱,廁所里外,寒風(fēng)凜冽,人們穿著棉褲棉襖,手揣在棉襖袖子里,縮著脖兒,不時地跺著腳,在京城冰冷但新鮮的空氣中,等著排出身體里積累了一宿的污垢與濁氣……
雖然不十分規(guī)范,但狹長的二進院,三進院還是給人很舒服的感覺。小院里有樹,大約三四棵,都是好多年的老樹。那時北京的樹顯得高大、挺拔,不像今天,人工制造的摩天大樓下,人類自己都變身成螻蟻,自然生長的樹木更是被擠壓成了草芥。那時的夏天,樹葉婆娑,樹蔭蓋日,立身樹下,不由自主地會有一種被保護的感覺。在小胡同的四合院里,樹木遮擋了當頭的烈日,也蔭蔽了世間的嘈雜。
好像有一棵榆樹,北京人叫他榆木疙瘩,很高大,已經(jīng)有了些年紀。老樹每年都會結(jié)榆錢兒,一到白白的榆錢兒掛滿了樹枝的時候,舅媽就會打了榆錢兒給我們做包子,那種美味記憶終生,仿佛再也尋覓不到。還有一棵棗樹,不知為什么,我對這棵樹結(jié)的棗是什么味道一直沒有什么印象,但我記得棗花盛開的時節(jié)。每年六七月,青綠色的白花開滿枝干,帶著淡淡的香味兒,仿佛一副綴滿花朵的華蓋,伴著清新,伴著溫暖,輕輕地在你身上撫摸,在你耳邊訴說……
姥爺?shù)募揖妥≡诙M院和三進院里,早年間姥爺活著的時候,兩個舅舅和姥爺一起,住在二進院的三間房里。后來兩個舅舅分別成家,分住在二進和三進院間的小門兩端。小時候去看姥爺,后來到舅舅家玩兒,還真沒有什么深宅大院的感覺,就覺得是京城街巷胡同,普通百姓群居的小院兒罷了。長大了以后,我有時會想,我的兩個舅舅,一個是小學(xué)教師,一個是鐵路工程師,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工薪階層,大約也就只能租住這樣的小院兒了。而小院的房東,也絕非什么豪門望族,不過是有著一份小家產(chǎn)的平民百姓罷了?,F(xiàn)代人頭腦中的四合院,很遙遠、很高大、很貴族,但我童年記憶中的四合院,很熟悉、很普通、很親民……
二進院、三進院的簡陋還是很難阻擋我幼年對四合院記憶的美好。以至于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一直認為,居住著房東一家的四合院主院就是老北京貨真價實的四合院。院子的大門涂了紅漆,朱紅色,門兩邊兒好像還各有一個不太大的石礅兒,紅門加上石礅兒,多少有點滄桑的感覺。院門有一個很高的門檻,到底多高我無法做判斷,因為我一直覺得那個門檻很高很高,邁過去很費勁。一進院子的大門,迎面是一扇影壁,上面畫些山水仕女什么的,是一種中國水墨風(fēng)格,黑白兩色,好像一直畫的是兩個侍女。年節(jié)有時會加加工,但我記憶中從來沒有另畫過其他圖案?,F(xiàn)在回想起來,小時候每到姥爺家,幼小的我看到朱門和門礅兒,邁過高高的門檻,面對厚厚的影壁,總會有一種莫名的莊嚴肅穆之感,仿佛進入了一個和日常生活完全不一樣的、帶有某種含義的殿堂。長大了,當我回憶起這種感覺的時候,不由得會慶幸,我生活在北京,生活在處處都蘊含著精神與文化,處處都含蘊著擔當與傳承的古老的北京。
沿石階下去就是主院,除了東面的影壁,其余三面都是帶沿兒的屋子,要登上高高的臺階才能走進屋子。北面的大房子冬日陽光充沛,夏日微風(fēng)輕柔,放眼望去,磅礴大氣;西廂房嬌俏玲瓏,雕刻著精巧圖案的木窗散發(fā)著靜謐的氣息;而南屋是廚房和仆人居住的地方,凌亂,但充滿了生活的味道。院子不大,方方正正,四角有四個大缸,缸里養(yǎng)著金魚,魚缸旁種著一叢叢的玫瑰。
通常情況下,我是在二進院、三進院里活動的,但也會常常貿(mào)然地沖進主院。記憶中雪后四合院里的冬天并不十分寒冷,白雪靜靜地落在石階,落在房檐,也落在早已沒了枝葉的玫瑰花叢之上。金魚已被轉(zhuǎn)移到屋里,只剩下魚缸里的水凍成了結(jié)實的冰坨,清澈晶亮,冬日的陽光直透缸底。碰巧了,積雪會在魚缸邊落上薄薄的一層,仿佛給黑褐色的大缸鑲嵌上了一圈潔白晶瑩的花邊,自自然然地給冬日的四合院平添了一絲嫵媚和暖意。
而記憶中四合院的夏天,總是涼爽舒適的。走在院落里,鋪著青磚的地面,踏上去細碎、陰濕;沙沙的風(fēng)帶著京城特有的清馨拂過臉龐,吹來陣陣玫瑰的香氣;傍晚的時候,遠處會時時傳來鴿子飛翔的哨音,掠過小院的上空,也掠過人們的心頭,帶來了寧靜,致遠和祥和……
歲月流逝,我色彩斑斕的童年,我摯愛的家園!
蘇先生和伊先生
四合院的房東是蘇先生和伊先生,兩個漂亮的女人。小時候,我一直想不明白她們是什么人?她們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她們?yōu)槭裁纯梢赃@樣生活?長大以后我覺得,她們活的是一種追求,一種狀態(tài);她們要的是一種自我,一種自在;她們?nèi)涡?,也必然是掙扎。和一般人相比,她們是另類,也是傳奇?/p>
小時候,我常常趴在門縫里“窺視”她們的生活,心頭也常常涌出無數(shù)個為什么?她們倆都很好看,而且總是穿得很華麗。她們待人和藹,說話總是慢聲細語,就是我們這些亂蹦亂跳的小孩碰撞到了她們,或者吵鬧影響了她們睡覺,也從來沒見過她們變臉、發(fā)火,或大聲呼叫。有時說起房東,我媽總會說,蘇先生和伊先生是有教養(yǎng)的人,出身書香門第,都上過大學(xué),有文化……而比她們年長的我的三姑姥姥卻會說,都是好人家的閨女,真是可惜了的……
我不大懂三姑姥姥說話的意思,更想不清楚她為什么這么說,但在我早年生活的記憶里,對蘇先生和伊先生的好奇與不解從來就沒有淡化過。
首先是她們的生活方式,我從來沒見過她們早上起床,一般情況下,北屋的聲響總是從下午兩點多鐘開始傳出來的。先是仆人王媽送茶送水,伺候梳洗;然后就是廚子老丁傳飯擺盤,碗筷叮咚。京腔京韻伴著粉脂的香氣,溜過門縫在小院里漫延;歡快喜慶的氣氛伴著咿咿呀呀的聲響,越過花叢在四合院里跳躍。幾許,兩位先生打扮齊整,珠光寶氣,流蘇搖弋,踏上門口早已等候多時的人力車,飄然而去。我一直奇怪她們?nèi)ジ墒裁??更想知道她們會在幾點回家?有幾次媽媽帶我住在姥爺家時,晚上我會借故遲遲不肯上床,或者躺在床上遲遲不肯閉眼,全神貫注地聆聽著門外的動靜,可惜我一次也沒有等到她們倆回來。有一次,趁我媽高興,我不失時機地詢問,蘇先生和伊先生晚上幾點才能回來呀?我媽先是隨口說,怎么也得三四點以后……然后馬上警惕起來,呵斥我說,小孩兒家家的,問這個干什么?這并沒有解除我的困惑,反而更加深了我的好奇:蘇先生和伊先生晚上干嗎去了?大人為什么不好好告訴我?
讓我不明白的還有她們倆的關(guān)系。雖年幼,但我能覺出蘇先生伊先生相互關(guān)心,感情極好,舉手投足,讓你時刻能感覺到她們倆之間的那種默契;言談之間,讓你清楚地體會到她們之間的交流與呼應(yīng)。她們好像不是姐妹,也不是親戚,她們不姓一個姓,長得也不像,但她們共同生活,相互關(guān)心,出入同行,同寢同眠。她們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會讓你感覺到,她們之間的相處,比姐妹更親近,比夫妻更相融?我還能隱約感覺到,相比較而言,伊先生偉岸,頗有男子氣概,蘇先生婉約,婀娜多姿。于伊先生而言,蘇先生小鳥依人,時時表現(xiàn)出了羞澀、依賴,以及無限的信任;而于蘇先生而言,伊先生高大強壯,時時呈現(xiàn)出了仗義、支撐,以及可靠的呵護。
若干年后,我知道了三件事。
第一,她們是昆曲的票友,一個飾演小生,一個是青衣,有不錯的藝術(shù)造詣。在大學(xué)期間,她們是同學(xué),在一個劇社里總是飾演相戀相惜的才子佳人,書念得好,戲更是越唱越精致,以至成了校園內(nèi)遠近聞名的昆曲票友。畢業(yè)之后,伊先生工作了幾年,蘇先生一直在家,閑暇時,時不時裝扮起來,和朋友們唱上一曲。盡管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但對于昆曲的摯愛卻始終把兩個人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再后來,伊先生辭職,靠家庭的財力和自己的積蓄買下了這個四合院,接蘇先生一起,倆人一道成為貨真價實的昆曲票友。一周內(nèi)一定有幾個晚上,兩個人參加票友的演出,依然是一個小生,一個青衣,全情演繹著你親我愛的古老愛情故事,直至深夜而歸。
第二,她們是同性戀,早已相愛多年。長期的舞臺戀情浸潤著她們的感情,陶冶著她們的情愫。隨著舞臺藝術(shù)水平的提高,對劇情的理解的深入,兩顆心也越走越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兩人開始意識到,她們的生命不可能再分開,她們各自的生活中,也不可能再容得下其他的異性?;貞浧鹚齻儌z的音容笑貌,特別是兩個人相處時的那種感覺,今天的我有時會想,歲月和經(jīng)歷,大約使她們已經(jīng)分不清什么是現(xiàn)實生活,什么是劇情中的那個社會了,以至于她們也難以現(xiàn)實、準確地確定自己和對方的社會性別角色。讓我感嘆的是她們的勇氣,我遇見她們的時候,大約是新中國成立不久,當時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輿論氛圍,不可能給同性戀以空間和喘息,但她們堅持自己的選擇,任性地忠實著自我。我想,這大約不僅需要勇氣,還需要超出常人的坦誠和真實……
第三,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一個凄涼的夜晚,她們倆吊死在北京郊外的一棵松樹上。從大人們閃爍的言辭中,我聽到了一個令我難以暢快呼吸的故事。先是大字報,后是抄家,然后蘇先生聽到了第二天要把她們監(jiān)禁的消息。當天下午,兩人燒毀了她們過去生活的所有重要痕跡,特別是那些讓她們?nèi)f分珍惜的劇照。一頓簡單的晚餐,二人執(zhí)杯互祝,為昆曲,為一生的相依,為天國的相聚灑淚惜別。然后,最后一次穿好戲服,畫好戲妝,再次登上門口已等候多時的人力車,常年接送她們的老車夫老淚縱橫,默默無語,拉上二人,走向無盡的黑夜之中……
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無數(shù)個蘇先生和伊先生的故事早已有了不同的結(jié)局,但蘇先生和伊先生凄美的故事卻讓我始終難以忘懷。
有時,寂靜的夜里,蘇先生和伊先生會突然跳出來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粉黛錦衣,委婉長腔,一段人生,一聲嘆息……
太監(jiān)
姥爺家四合院的南邊緊鄰的是齊白石的家,他家的管家是一個原來清宮里的太監(jiān),大家都叫他公公,史公公還是齊公公?我記不清了。后來我看到一篇文章,說到齊白石的管家是一個曾經(jīng)在清宮里做過太監(jiān)的人,姓尹。
尹公公個子不高,印象中矮矮胖胖,有一張黑黑的臉。都說太監(jiān)聲音尖細,但我對此并無太多印象,因為公公話并不多,每日都能見到他在門口出出進進,很是操勞的樣子。
當時我們并不知道他是清宮里出來的,更不知道什么是太監(jiān),可能是孩子特有的敏感吧,在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中間,尹公公一直是一個窺探和議論的中心。記得有一次,一個長我一兩歲的姐姐,悄悄地把我拉到胡同里一棵老槐樹陰影下,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你知道嗎?那個尹公公是個不男不女的人……還有一次,幾個男孩子打架,吃了虧的一方臨走惡狠狠地指著對方說,你別美,趕明兒長大了,你就是個尹公公……記得那時,我們窺探和議論最多的問題是,他有老婆嗎?有孩子嗎?當然一直困擾我們,縈繞在我們這些孩子心中的問題還有一個,那就是他為什么老板著臉?難道他不會笑嗎……
雖然一直很關(guān)注這個被稱為尹公公的人,但因為我并不住在那里,只是節(jié)假日被媽媽帶回姥爺家時,也就時不時能見上尹公公一兩面。因此,對于深藏在六十年前記憶中的尹公公,我的腦海里只留有些許的片段。
一是辛勞。我的印象中,尹公公總是一副忙碌的樣子,或是在門口迎送賓客,或是在白石老先生前后張羅;要么是清晨和仆人一起潑水掃院,要么是黃昏巡查四周關(guān)鎖大門。和周圍的鄰居們相比,齊白石的家算是大戶了,年幼的我們分不清他們家里都有誰,只知道他們家里人口挺多,來的客人也多,有時還會有坐小轎車的客人來。那個時候街面上小轎車不多,所以碰到有小轎車停在他們家門口的時候,我們一群小孩就會遠遠地看著,指指點點,時刻伺機趁沒人看見的時候趴在車窗往里看一眼……他們家還會經(jīng)常有外地的客人來,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一住就是幾天。尹公公是管家,凡有人來,不管是坐著轎車的貴賓,還是遠方而來的鄉(xiāng)黨,不管是拜訪求畫,還是拜師求藝,不管是茶飲小聚,還是備餐宴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總見尹公公拖著矮胖的身軀,一溜小跑,或前恭后倨,或前倨后恭,忙得不亦樂乎。有時左鄰右舍還會議論,說白石先生摳門兒,連家里裝糧食柜子的鑰匙都要把在手中。每到飯點兒,做飯的仆人得等老先生開箱取糧;凡有客人來,白石先生不到萬不得已絕不留飯,尹公公身為管家,免不了上下協(xié)調(diào),里外周旋,殷勤相陪,好言相送,個中的辛勞自不待說。
二是威嚴。尹公公不茍言笑,印象中,我好像就沒見他怎么笑過。但我見過他訓(xùn)人。有一次,廚子不知做錯了什么事,好像是趁白石先生不注意,米量多了,這應(yīng)該是犯了齊府的大忌。我從他們門前路過,看見在門洞里尹公公正在訓(xùn)斥那個廚子。他黑著臉,兩眼直瞪著廚子,好久都不說一句話,廚子不敢抬頭,尹公公說了一句,看著我!聲音并不大,更沒有厚度,但很冷,很硬,很強,滲透著內(nèi)在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廚子誠惶誠恐地抬起了頭,尹公公仍然不說話,仍然用冷洌的目光直視著他。長大以后,我見過無數(shù)人訓(xùn)斥下級,訓(xùn)斥孩子。當我看到有的人長篇累牘,炫耀般地講道理的時候,當我看到有的人高聲厲語,氣勢壓人的時候,當我看到有些人污言穢語,肆意謾罵的時候,就會想起昏暗的門洞里那個個子不高,聲音不大,但顯然控制著基本關(guān)系和整體氛圍,不怒自威的老太監(jiān),想起那個雖然比太監(jiān)高出一頭,但卻被人控制,自覺降低,誠心自責的年輕廚子。
三是怪異。小時候,一直覺得尹公公這個人怪怪的,我們都怕他。一個是他身上有一股勁兒,現(xiàn)在想起來,好像是“神圣不可侵犯”吧。這種尊嚴感滲透到他的一言一行之中,表現(xiàn)在他整個人的狀態(tài)里。盡管他少言寡語,但舉手投足,會讓你覺得沒有任何閃失與不當;盡管他又矮又胖,但矗立身邊,會讓你時時刻刻感覺到威嚴與內(nèi)在力量。在大人們的閑言碎語當中我也能聽到,他是經(jīng)常被人好奇議論的太監(jiān),好多人總是在想著怎樣才能窺探到他的隱私,但鄰居們誰也不敢跟他提及,更沒有人敢用輕蔑和鄙視的眼光看他。另一個是孩子們特別怕他,尤其是女孩兒。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不知為什么,走過他身邊總會有一點陰森的感覺。我還清楚地記得,有時我們這些小女孩和他相遇,他會突然碰我們一下,機會合適,他會掐我們,胳膊或大腿。雖然已經(jīng)過去很久很久了,我依然能夠記得那種感覺,不是身體上的,也不是物理性的,那種刺傷和恐懼來自心靈,是來自一個被摧殘過的心靈的刺傷,是對于一個未知靈魂深層次的恐懼……
慢慢的,也聽到了一些關(guān)于他身世的零言碎語。他出自盛產(chǎn)太監(jiān)的河北河間府,因家貧幼年時就被迫成為了“閹人”。其實,古時太監(jiān)又被稱為宦者、內(nèi)侍、寺人,本來是宦官的一種官職。估計,尹公公的父母和河間府百姓一樣,之所以讓年幼的孩子受此酷刑,是希望孩子能過上好生活,不僅衣食無憂,還可以有望像李蓮英一樣,成為皇宮里有權(quán)有勢的官宦。但尹公公進入到這群人當中的時候,清王朝已經(jīng)走向沒落。后來,他隨那些流落民間的太監(jiān)一道,輾轉(zhuǎn)到了齊白石家。胡同里的鄰居們說,尹公公識字,不知道是原來在家鄉(xiāng)讀過書,還是后來在宮里學(xué)的,反正他愛看書。有時,難得他高興,還會和鄰居們就某一本書的情節(jié)和思想聊上兩句。我那個寫一手好毛筆字,一直認為自己挺有學(xué)問的大舅就曾說過,尹公公是個有點學(xué)問的人……
六十年是一個不短的歲月,可以使一個呱呱落地的嬰兒成長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花甲老人。六十年來,尹公公一直深藏在我的記憶當中,伴隨著鮮明的形象,還有那不可言說、不可透視的內(nèi)心世界。其實當我們觀察和思考某一個人的時候,我們常常會被他的身世,他的故事所吸引,但我們真正走進過他的內(nèi)心,嘗試過以一個人基本人性的視角去理解他嗎?
就像尹公公,有誰真正理解和體會過作為一個人,他深深的、無法言說的生理創(chuàng)傷,伴隨著生理創(chuàng)傷而來的龐大、復(fù)雜的心理和社會刺痛,以及他在用怎樣的信念和自控維持著生活的平衡的呢?
三姑姥姥
三姑姥姥是我媽的姑姑。在我童年的記憶當中,她仿佛是一朵素凈的蓮花,靜靜地綻放在歲月的留痕當中。印象中,她是大家閨秀,身材嬌小,神色平靜。在姥爺家住的四合院里,她總是一身素凈的長袍,夏綾羅,冬綢緞;總是懷抱一只白色的小貓,腳下蹲一只小巴狗;總是靜靜地站在院子里玫瑰花叢旁,不言不語,神情落寞……
三姑姥姥的父親,也就是我媽的爺爺,據(jù)說是清代海軍的一個管帶。因此,早年時他們的家境很不錯,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三姑姥姥不僅衣食無憂,而且一兄一姐都對她呵護有加,她還念過幾年私塾,識文斷字。聽媽說,從小三姑姥姥就性情溫和,乖巧聽話,從不高聲惡語,更無張狂刁蠻的惡習(xí),是個左鄰右舍人見人愛的好姑娘。那時誰也不會想到,她的命運會如此多舛。
天有不測之云,本是北京城里富裕家庭的溫順女孩,因父親的官宦身份,世情國運就直接危及了她的生活。甲午中日海戰(zhàn),父親戰(zhàn)死疆場,不見遺骨,也不知詳情。雖有撫恤,但家境還是迅速衰落,三姑姥姥舒適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十七歲時,在大姐的主持下,她草草地就嫁了,哭哭啼啼地被送上了花轎,抬出了給她留下無盡溫暖的家。
好在夫家富裕,嫁過去的三姑姥姥依然衣食無憂。更難得的是,先生也是性情溫和,書讀得好,知道疼人,夫妻你恩我愛,舉案齊眉,感情極好。全家人都為這個小妹妹感到高興,認識的人也都說,這姑娘命好,遇到了這樣的好夫君,好人家,以后的好日子長著呢……
婚后,這個老實溫順,安靜平和的富家媳婦,卻做出了一件震驚社會,影響周圍的“壯舉”。過門不久,夫家婆婆生惡病,到處求醫(yī),卻一直未能治愈。在三姑姥姥的婆家,公公和她的丈夫一樣是個老老實實的讀書人,丈夫是獨子,又生性柔弱,婆婆就是一家的頂梁柱。婆婆一倒,家里老小立刻就六神無主,亂成一團。三姑姥姥更是急得不知所措,和丈夫一道,求醫(yī)問佛,以至到了見廟就磕頭,見燈就添油的地步。一日,尋得一居住深山的“名醫(yī)”,開出一副中草藥,不僅草藥難尋,而且需要活人肉做藥引。公公、丈夫非常為難,三姑姥姥卻立即表示,你們倆負責尋藥,我負責藥引……救人心急,且草藥確實難尋,公公、丈夫顧不上多想,急忙四處奔走,打探消息,托人詢問,終于將草藥湊齊。煎藥之際,三姑姥姥退入內(nèi)室,不一會兒,手托一個盤子,上面有一塊鮮肉,略顯跛行地出屋,從容地對公公和丈夫說,這是我大腿上的鮮肉,去熬藥吧……不知是深藏民間的醫(yī)生確有些本事,還是三姑姥姥一家人的誠意感動了上蒼,亦或是婆婆自知責任在身不可撒手離去,反正后來婆婆身體日漸康復(fù),一家人重新回歸了平靜的生活。但兒媳婦割肉做藥引治愈婆婆的事還是在坊間迅速傳開,人們盛贊其孝敬的行為,冠她以孝女的美稱,一時間,溫潤靜謐的三姑姥姥成了名人。忠孝人家用她的事跡來教育女兒,疑慮的婆婆用她的事跡來敲打媳婦兒。若干年后,我在姥爺家遇見已是中年的三姑姥姥,曾經(jīng)好奇地問她,你干嗎要割肉??!多疼?。∵€得留塊疤……三姑姥姥神情淡然地說,為救人吶,割點肉能長好,人要死了就沒了……
據(jù)說當時的官府也被驚動,商議著授予她個稱號,或立個牌坊什么的,但三姑姥姥的一家人,包括公公兒子,特別是她自己,本非圖名逐利之人,對官府的稱號、牌坊什么的沒什么興趣,因此根本無暇顧及,更沒有茍且經(jīng)營之心,這件事兒自然也就沒有了下文。倒是割股制藥之事以后,丈夫更加呵護,公公婆婆更加愛憐,三姑姥姥在婆家的小日子越過越甜蜜。
可惜好景不長,婚后一年余,夫忽然患病,沒熬過兩三月,便撒手人寰。沉浸在幸福美滿生活中的年輕媳婦,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她的天就塌了。而當時,她卻只有十八歲,直到七十余歲離開人世,三姑姥姥整整寡居半個多世紀。我不知道一直生活在富裕和諧家庭環(huán)境中的這個溫順安靜的女子,是如何度過那一段,以至以后若干年的悲慘歲月的。
三姑姥姥沒有子嗣,婆婆死后,她會經(jīng)常住在娘家,我也就會常常遇見她。我小時候見到的三姑姥姥,總是淡淡、安靜地在你身旁,少言寡語,從沒有見過她開懷大笑。不知為什么,在院子里一見到她,我就會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因為你看到她,就會感覺到一種悲傷、哀怨的心緒,已深深地鐫刻在她的靈魂深處,從面相到身形,從神態(tài)到精神,一絲絲,一團團,在向四周輻射……在她身邊,你不敢喧鬧,更不敢嬉戲,甚至都不敢大聲說話,仿佛會有一種無形的情感和思緒,一種哀傷,罩在了你的身上,束住了你的手腳,綁住了你的靈魂……
丈夫死后,由婆婆做主,詩書世家的夫家,把一個親戚的兒子過繼給了三姑姥姥。這個被我們稱為“開旭舅舅”的鄭家子嗣,依然秉承著家傳的忠孝之禮,三姑姥姥晚年,被兒子接到了自己居住的濟南市,在家人的關(guān)護下,七十來歲,安然離世。
如今,當我在這個社會有著足夠長袖飛舞的平臺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我的三姑姥姥,想起她孤獨的身影和落寞的神情,也會想起她晚年在“開旭舅舅”溫暖目光注視下的平靜生活。
三姑姥姥有文化,在她的寢室里,床邊總是放著一本《石頭記》,有時,她也會淡淡地說起鶯鶯和紅娘……我總是在想,三姑姥姥不愁吃穿,而且有文化,在她起伏跌宕的一生里,在看似平靜的歲月中,作為一個接觸民國時代文化的女人,她內(nèi)心會有怎樣的痛苦和掙扎?
三姑姥姥十八歲守寡,一生落寞,但到了晚年,她和一般人家的老年人一樣,臉上透著平和與滿足。我總是在想,如果沒有娘家的親情,沒有過繼兒子的孝道,沒有中華民族家庭里的種種文化的傳統(tǒng),她又怎么能夠得到雖不能真正滿足,但還算能過得去的日子呢?
作者簡介:陸士禎,教授,1982年1月畢業(yè)于黑龍江大學(xué)中文系。曾任團中央輔導(dǎo)員雜志社副總編輯、副編審,中央團校,中國青年政治學(xué)院教務(wù)長、黨委書記、常務(wù)副院長等職,籌建我國高等院校第一個社會工作系?,F(xiàn)任中國社會工作聯(lián)合會專家委員會主任,中國慈善聯(lián)合會、中國志愿服務(wù)聯(lián)合會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青少年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地名文化遺產(chǎn)促進會常務(wù)理事等職。著有《青少年社會工作》《中國特色志愿服務(wù)概論》等,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殊專家津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