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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臉子辭典》選輯

        2017-11-08 18:15:10孫且
        小說林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哈爾濱

        偏臉子

        1917年11月7日,俄國爆發(fā)了“偉大的蘇維埃革命”,我小時候的《歷史》教科書上就這么寫著,不知道現(xiàn)在的俄羅斯,對這個歷史事件,是不是像我們一樣仍然使用這個最高比較級的形容詞。

        轉(zhuǎn)過年,蘇俄逃亡的大批難民,那些布爾什維克要消滅的“蘇維埃最兇惡的敵人”,匯聚到哈爾濱——俄羅斯最大的僑民聚集地。

        由中東鐵路哈爾濱總工廠東墻外的板障街(今安隆街)——塞瓦斯托伯爾街(今安心街)——中東鐵路機務(wù)段至九站碼頭的鐵道街(今安道街)——中東鐵路機務(wù)段至中東鐵路哈爾濱總工廠的專用線鐵道(今安紅街)圍起來的區(qū)域,當年,是一片低洼地,蘆葦叢生,塔頭遍布。春天,一隊隊北歸的大雁在這里歇息,補充食物,再繼續(xù)向西伯利亞遷徙,夏季,野鴨、鴛鴦、蒼鷺等鳥類,在這里繁殖棲息。

        我小的時候,大雁還沿著這條線路遷徙,在大街上,仰臉就可瞅見人字形的雁陣飛過。

        雁聲嘎嘎。

        不久,連綿的秋雨就落下來。

        有人據(jù)此出版了書籍,斷言哈爾濱一詞是女真語,天鵝。

        在立論都不確鑿的情況下,關(guān)于哈爾濱語源的意義有多種選擇,為什么不采用“榮譽之城”的叫法呢?

        這人好糊涂呀!

        哈爾濱俄國人自治會在這片沼澤地的地勢較高的地面建立收容所,安置無家可歸的難民。

        納哈羅夫卡村誕生了。

        納哈羅夫卡村,俄語外來詞,流浪漢、無賴集居地。

        1922年12月15日,蘇聯(lián)紅軍進駐海參崴(符拉迪沃斯托克),殘余的白俄軍隊無處可去,向奉系軍政府繳械后,被準許進入黑龍江境內(nèi),一部分人經(jīng)由哈爾濱去了其他國家,大部分人留在此地。1916年,在哈俄僑約3.4萬人,到了1922年,多達15.5萬。

        納哈羅夫卡村的人口劇增。

        納哈羅夫卡村的街道基本形成,大略南北向的街道,從東到西依次有塞瓦斯托伯爾街,特維爾街(今安化街),華沙街(今安平街),科洛列夫街(今安固街),闊月利街(安吉街,今新陽路),日托米爾街(今安良街),符拉基米爾街(今安國街),米哈依洛夫街(今安定街),作林街(今安康街),耶戈爾街(今安正街),板障子街。

        大略東西向的街道,從北向南依次有普拉科夫街(今安順街),水洼子街(今安豐街),布利亞特街(今安達街),電氣街(今安升街),謝爾吉耶夫街(今安廣街),巴列杰洛夫街(今安祥街),阿爾巴津街(今安發(fā)街),吉別斯街(今安和街)。

        隨后,在俄國遠東地區(qū)廟街城(尼古拉耶夫斯克),伯力(哈巴羅夫斯克),海參崴等地闖蕩的山東“掖縣幫”,受到蘇聯(lián)當局的驅(qū)趕,也紛紛移居哈埠謀生。

        那些發(fā)達的掖縣人在哈爾濱最繁華的地界,開設(shè)了同發(fā)隆五洲百貨店,雙合盛制粉廠,天德厚食料雜貨店,同大糧棧,惠通源德記醬菜園等等。

        沒混出模樣的窮苦人,扎堆兒來到納哈羅夫卡村生活。

        納哈羅夫卡村達到了歷史上最鼎盛的時期。

        掖縣人用自己的方言和文化習慣來標識地名,稱納哈羅夫卡村為“偏臉子”,語義偏崗子地,偏坡兒地。

        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這里的地貌已發(fā)生極大的改變,但還是能夠依稀看出偏臉子人俗稱的上坎兒——地德里,向西傾斜的走勢。

        在地圖上,偏臉子的形狀,像我們院兒的木匠老榫眼子,打扭歪了的窗戶框子。

        有人因此說,偏臉子因為街道偏偏著,從而得名,這種說法不確切。整個哈爾濱——不包括老道外,即傅家甸,還有后來的四家子,在城市發(fā)生學上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哈爾濱——就沒有一條貫穿正東正西,正南正北的街道。

        偏臉子的掖縣人管從東到西的南北向街道,依次叫偏臉子頭道街(今安心街),偏臉子二道街(今安化街),偏臉子三道街(今安平街),偏臉子四道街(今安固街),偏臉子五道街(今安良街),偏臉子六道街(今安國街),偏臉子七道街(今安定街),偏臉子八道街(今安康街),偏臉子九道街(今安正街)。

        1925年3月,東省特別區(qū)警察總管理處更改哈爾濱的俄文街名為中文街名,偏臉子所有的街名以“安”字打頭,后來,人們俗稱這里為安字片。

        兩個民族最窮苦的老百姓混居在一起,當然,老毛子人里不乏破敗了的舊貴族、舊官僚、舊軍官、舊地主,舊知識分子,形成獨特的華洋雜處的文化景觀。不像上海,洋人的租借地,中國人和狗不得進入,以及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方言分支。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我的童年時代,仍有少量的俄羅斯僑民居住于此。

        偏臉子頭道街和舊電氣街(今安升街)的拐角兒,有一棟獨門獨院的沙曼房,人們叫謝苗諾夫家。

        人們講述,謝苗諾夫過去戴著哥薩克騎兵高高的灰?guī)彀嗝?,自稱是白俄將軍。

        我小時候,謝苗諾夫家破敗的房子住著好幾戶咱們?nèi)恕?/p>

        老毛子人到一個新地方定居,先打馬神井(俄語машинка,機器),咱們種榆樹。

        有水,人就可以生存下去。

        榆樹是北方生命力最頑強的樹種,種榆樹,寓意在此扎根。

        我們大院兒門口的老榆樹就是最早到偏臉子的掖縣人種的。

        謝苗諾夫圍著他的房子,種了無數(shù)的白楊樹。

        幾年后,白楊長得又高又直。

        謝苗諾夫不用像其他老毛子人那樣豎立板障子遮擋院落,他的白楊樹就是屏障。

        謝苗諾夫在一棵樹干上掛個木牌,寫著出賣的字樣。

        初到納哈羅夫卡村的人家建房子,找謝苗諾夫,買他的白楊樹做房梁。

        謝苗諾夫有了錢,去馬爾斯茶食店(今華梅西餐廳),邊喝酒,邊讓鋼琴師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天天如此,不醉不歸。

        謝苗諾夫不叫馬車,走著回納哈羅夫卡村。

        謝苗諾夫在街道上“之”字形行走,在什么地方折向,取決于他撞到什么上。

        謝苗諾夫的白楊林的面積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一棵在房山頭兒,孤獨地挺立。

        老井頭子和老井婆子從三姓(今依蘭)逃荒到了偏臉子,蓋馬架子房,還缺一根兒木頭,人們告訴老井頭子,去找謝苗諾夫。

        老井頭子垂著雙手站著。

        謝苗諾夫半躺在椅子上眼皮都沒抬。

        老井頭子說,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他這個曾經(jīng)裝神弄鬼的薩滿,在破落的謝苗諾夫面前,軟弱得不行,想提振精神,就是沒勁兒。

        謝苗諾夫不賣他最后一棵白楊樹。

        謝苗諾夫到地包小市變賣了所有的家當,一直戴著的灰色庫班帽。

        蘇聯(lián)遠東第一方面軍紅旗第一軍的坦克部隊從大同路(今新陽路)隆隆駛過,謝苗諾夫拎著斧頭砍倒他的最后一棵白楊樹。

        白楊樹倒下,正好砸在謝苗諾夫家的房山頭上,這面墻坍塌了。

        人們在納哈羅夫卡村,再也沒見過謝苗諾夫。

        有人說,謝苗諾夫被契卡抓走了。

        1946年8月29日,蘇聯(lián)最高法院軍事委員會審判庭處以白匪中將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維奇·謝苗諾夫絞刑。

        俄國叫謝苗諾夫的人太多,我不相信他就是偏臉子的那個留著大胡子的白俄老頭謝苗諾夫。

        沙曼房

        偏臉子人管老毛子留下的板夾泥房子叫沙曼房。

        沙曼,俄語Саманная,俄羅斯農(nóng)舍式房屋,哈爾濱與之相關(guān)的還有沙曼街(今道里區(qū)霞曼街),沙曼屯(今南崗區(qū)和興路以南的沙曼小區(qū)一帶),沙曼屯頭道街(今南崗區(qū)松明街),沙曼屯二道街(今南崗區(qū)元和街),沙曼屯三道街(今南崗區(qū)元士街)。

        偏臉子遍布沙曼房,少有磚房。

        我小時候就住沙曼房。

        一寸多寬的板條呈斜十字交叉,用釘子固定成兩層板墻,中間有半尺來寬的空隙,灌滿鋸末子,里外抹上洋灰。人字型的房脊,瓦棱鐵皮蓋兒,坡度陡峭,有利于去除積雪,減少屋頂負荷。窗戶寬大,采光好。沙曼房冬暖夏涼。

        寬闊的走廊里立著頂?shù)教炫锏奶罩苿e列達(俄語печка,一種俄式火爐),上著深赭色的釉,正面下方有一個填燃燒物的可拆卸小門,有如現(xiàn)在的地磚大小。

        別列達燒大塊的松木和樺木,河梁街哈爾濱木器制造廠的位置,偏臉子人叫正陽河,就是當年的柈子場。咱們?nèi)俗∵M來,覺得這東西礙事兒,便拆除了,砌火炕取暖。過道改造成廚房,每家的雜物愈堆愈多,空間就愈來愈逼仄,兩人走對面,彼此要側(cè)著身子,才能錯過去。

        哈爾濱的雨,集中在七八兩個月,多對流雨,來的急,去的也快。

        迅疾的雨點打在洋鐵皮房蓋兒上,整個偏臉子都在叮叮當當?shù)仨?,每一個房子就是一個琴鍵。

        暴雨伴著大風刮來,擊打聲此起彼伏,時而有雷聲滾過,樂章的長短,取決于雨的長短。

        我仰臉躺在炕上,閉眼傾聽。

        雨滴落在鐵皮蓋兒上,飛濺成無數(shù)小雨點兒,像是有輕有重的和弦。

        這些是我兒時聽見過的自然又美妙的音樂。

        我成年后,雨天聽見那些熟悉的聲響,仍淚如泉涌。

        我知道,我這一生和偏臉子無法分開了。

        偏臉子已不復(fù)存在,但它永遠是我的精神家園。

        偏臉子安寧街和安固街的拐角兒,有一間我們叫白毛房的沙曼房。

        偏臉子沙曼房的外墻多刷米黃色的石灰水,在寒冷的冬季,看上去溫暖了許多,唯獨白毛房刷白石灰水。

        白毛房空著,沒人住。那咱,人口多,住房緊張,卻閑著一間屋子,這是件奇怪的事情。

        公社革委會想安排給副主任半拉子住,他原來是街道維修隊一個連墻都砌不直溜兒的瓦匠,當了造反派,新結(jié)合進了領(lǐng)導(dǎo)班子。公社革委會查白毛房的歸屬單位,找來找去,尋到了公安局的門上。白毛房是市公安局一處的房產(chǎn)。

        公安局一處是做什么的,偏臉子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人們問派出所副所長黃窩囊,他說跟老百姓沒關(guān)系,好好過自個兒的日子。

        半拉子一家從顧?quán)l(xiāng)屯的泥草房,興高采烈地搬了進去。

        那天,半拉子上班時,瞅見外屋地的桌子上放著一碗豆?jié){,晚上,輪到他值宿。轉(zhuǎn)過天,晚上到家,那碗豆?jié){還在桌子上。

        半拉子問大屁股的老婆,你買豆?jié){了?

        半拉子老婆扭著大腚捶子從里屋出來,在哪里?盡瞎說。

        半拉子指給他老婆看。

        半拉子老婆埋怨,這豆?jié){都餿了,你怎么還買。

        半拉子以為他老婆更年期,就沒在意,將豆?jié){倒了,把碗放到碗柜里。

        天黑下來,有人敲門,半拉子出去。

        豆腐房的伙計歪嘴子向半拉子要豆?jié){錢。

        半拉子掏出兩毛錢,歪嘴子找給半拉子一毛錢。

        半拉子進屋,不高興地說,買豆?jié){怎么不給錢,讓人家堵著門來討。

        大屁股老婆驚呼:你手里拿著啥!

        半拉子低頭一看,手里掐著一張冥幣。

        半拉子回過味來,這短命的伙計死了已經(jīng)好幾年了。

        半拉子一宿沒睡。

        第二天一大早,外屋的桌子上,又放著一碗豆?jié){,白得不像是真實的顏色。

        半拉子一家來不及收拾東西,屁滾尿流地又搬回了顧?quán)l(xiāng)屯。

        老人說,這間沙曼房,原來住著白俄尼庫林一家。

        光復(fù)后不久,一個傍晚,科洛列夫街(今安固街)的街頭兒停著好幾輛黑色的轎車,窗戶上有黑簾,兩個穿黑皮夾克的大高個兒老毛子,抽著大白桿煙,腰里別著瓦藍的柯爾特左輪手槍,一左一右,站在尼庫林家門外。

        之后,偏臉子人再也沒看見友善的尼庫林一家,老尼庫林,妻子葉列娜,女兒伊利娜,大兒子伊凡和十多歲的小兒子伊萬。

        尼庫林家的沙曼房一直空著,直到有一天,大躍進那年,搬進了一男一女的兩個年輕老毛子。男的很英俊,女的很漂亮。

        男的主動跟鄰居們說,他是伊萬,女人是他新婚的妻子柳德米拉·伊萬諾夫娜,他們一家搬到綏芬河,生活了很多年,現(xiàn)在,他和他的柳達回來了。

        伊萬和柳德米拉的漢語說的不好,腔調(diào)像莫斯科廣播電臺對華廣播的播音員,舌頭軟軟的。

        人們問伊萬,你父母、姐姐、哥哥呢。

        伊萬低下臉,在胸前劃著十字,他們都不在了。

        老人們背后說,怎么一丁點兒也瞅不出伊萬小時候的模樣?

        偏臉子人管伊萬叫這個伊萬,根本沒把他看成是過去那個穿著褲衩,套長襪子,腳蹬圓頭兒皮鞋的小伊萬。

        這個伊萬和柳德米拉喜歡跟街坊們拉家常,聊的最多的,還是從前,尼庫林和葉列娜生活上有什么習慣,跟誰來往,現(xiàn)在還有私交在哈爾濱嗎。

        這個伊萬和柳德米拉很聰慧,沒多久,就學會說一口流利的哈爾濱話,偏臉子有幾條小街道,有的偏臉子人也叫不上來名字,他們卻知道。

        在偏臉子人眼里,這個伊萬和柳德米拉的工作不定時,也很輕松,兩人經(jīng)常拉著手,親密地在大街上閑逛,不放過大大小小的商店,卻很少買東西。

        有人看見,這個伊萬和柳德米拉去過電報局街(今文林街)盡頭兒那個長著參天楊樹的院落,去過王兆屯原來俄軍衛(wèi)戍區(qū)醫(yī)院的小樓,它們現(xiàn)在是公家的單位,卻不掛牌子,大門緊閉,籠罩著一股神秘的氣氛。

        日子就這么過去了。

        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伊萬和柳德米拉不告而別。

        白毛房又空了。

        老人還能想起,自從伊萬和柳德米拉住進來,兩人健壯的體格,開始變得病懨懨的。

        有小道消息說,伊萬和柳德米拉移民去了資本主義國家西德。

        偏臉子人把公家不承認又無法驗證的說法叫小道消息。

        半拉子一家不知道好歹地搬進來,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長了一張臭嘴,她說,連咱們?nèi)说男」矶荚趲湍釒炝忠患?,讓他們冤屈的亡靈好好安息,免受打擾。

        從此,沒人再敢打白毛房的主意。

        偏臉子棚戶區(qū)改造,大橋老四的手下拆除了白毛房。十幾年后,大橋老四被處決。

        大橋老四的死跟白毛房有沒有關(guān)系,神匠老井婆子也說不好。

        尼庫林家的位置,現(xiàn)在是綠地,每年都種植草本花卉,開得很鮮艷,作為街心公園,未免小了些。

        歷史總有些秘不示人的事情,遮遮掩掩,隨時間的流逝,一點兒一點兒地湮滅掉。

        老巴奪

        我小的時候,偏臉子的很多男孩子攢煙紙,女孩子攢糖紙。

        煙紙或煙盒,現(xiàn)在叫煙標,揭去封口條,用鉛筆刀輕輕撬開煙盒兩側(cè)舌頭上涂的膠水。那年月,膠水的黏結(jié)力不是很牢。然后,夾在書頁里,時間久了,折痕就淡了,煙紙就平整了。

        小耍伴或者同學之間,經(jīng)常拿出來,互相顯擺一下,我們叫“斃一斃”。

        煙紙就有了“價碼”。

        在哈爾濱市面上能買到的煙卷,按它們的等級,等級相同,看價錢。

        偏臉子人管丙級煙叫“軟煙”,乙級煙叫“硬煙”。偏臉子人喜歡依照自個兒的判斷,對事物命名。這里的“軟”和“硬”,不是物體內(nèi)部組織疏松或緊密,而是低級和高級的意思。

        至于甲級煙,偏臉子人沒有自己的稱呼,一是抽不到,甲級煙,比如“中華”和“牡丹”,大上海生產(chǎn)的,領(lǐng)導(dǎo)專供,老百姓只在過年過節(jié),憑票供應(yīng);二是抽不起,多數(shù)人分到票后,去地包小市賣了。當年,各種票,在私下里交易。

        丙級煙,內(nèi)襯包裝紙是灰色的油紙,價錢三毛以下,比如,八分錢的“經(jīng)濟”(濟南卷煙廠),依次是一毛四的“握手”(哈爾濱卷煙廠),一毛八的“蝶花”(哈爾濱卷煙廠),兩毛三的“葡萄”(哈爾濱卷煙廠),兩毛七的“迎春”(長春卷煙廠)和“大生產(chǎn)”(沈陽卷煙廠),兩毛九的“哈爾濱”(哈爾濱卷煙廠)。

        乙級煙,內(nèi)襯包裝紙是錫紙,價錢三毛以上,五毛以下,常見的有,三毛七的“大前門”(上海卷煙廠),三毛二的“飛馬”(上海卷煙廠),三毛五的“江帆”(哈爾濱卷煙廠)。

        在哈爾濱市面上買不到的外地產(chǎn)的香煙,比如“草原”(烏蘭浩特卷煙廠),“大橋”(武漢卷煙廠),“紅燈”(上海卷煙廠),“芒果”(新鄭卷煙廠),“萬里”(營口卷煙廠),“大重九”(昆明卷煙廠),“東方紅”(承德卷煙廠),“黃金葉”(鄭州卷煙廠),只有公家人或采買員出差,才能捎回來幾盒,偏臉子大人多沒這章程。

        外地煙煙紙“斃”的價碼,比乙級煙的高,比甲級煙的低,它們之間的比較,看它們在我們手上數(shù)量的多寡,時有變動。

        只有二鼻涕的“五七”牌,在偏臉子只見過這一張,8301部隊卷煙廠,可以“斃”過“中華”。

        二鼻涕的哥哥大鼻涕曾在安徽省六安縣獨山鎮(zhèn)龍井沖的一個空軍場站,當過幾年大頭兵,他在煙紙的背后記了一個女兵的家庭地址,才得以僥幸?guī)Щ仄樧印?/p>

        我們把“文革”前的老煙紙,印著簡化字的叫“小王”,印著繁體字的叫“大王”,都是不容易掏弄到的貨色,“斃”的最高級。

        我們院兒的老巴奪有一張解放前的老煙紙,小伙伴們一致認為,無價碼了,可以“斃”掉我們手里所有所有的“大王”和“小王”。

        老巴奪家墻上掛著的鏡框,沒有像其他人家那樣夾相片,卻鑲著一張煙紙——“瓦什聊克香煙”,藍字已淺,白底兒變黃。

        黃顏色屬于久遠的過去。

        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長了一張臭嘴,罵道:你個敗家玩意兒,不供你爹,不供你娘,倒供老巴奪。

        老巴奪不抽煙,更不攢煙紙。

        哈爾濱卷煙廠,在南崗區(qū)一曼街、三姓街、郵政街圍成的高崗上。煙廠大坡兒,郵政街通往承德街的拐把子,哈爾濱最有名的大坡兒。

        偏臉子人管哈爾濱卷煙廠叫老巴奪。

        哈爾濱卷煙廠,在解放前,叫“老巴奪父子煙草公司”。

        我們偏臉子流行一段歌謠——“哈爾濱南崗,上坡老巴奪,地窖擇煙葉,二樓糊煙盒,三樓包煙卷,四樓馬神客?!?/p>

        馬神客,俄語мошенник,騙子。

        香煙是讓人上癮的東西。

        1900年,波蘭籍的猶太人伊利奧·阿羅維奇·老巴奪和胞弟阿勃拉·阿羅維奇·老巴奪,來中東鐵路建設(shè)的中心哈爾濱,尋找商機。

        老巴奪兄弟發(fā)現(xiàn),中東鐵路的高級員工嗜好抽煙斗,下級工人抽大白桿的煙卷,而哈爾濱無經(jīng)營的商號,煙絲和煙卷成為稀缺物。于是,從俄國亞斯莫羅維、米薩格蘇等煙廠購進煙絲和大白桿煙,雇傭逃荒來哈爾濱的河南人盧采亭,身穿一件用五顏六色綢布縫制的長袍,戴著一頂高帽,上面糊著煙盒,搖著銅鈴走街串巷叫賣。

        發(fā)了洋財?shù)睦习蛫Z兄弟又在蒙古街(今西七道街)和高麗街(今西八道街)之間的位置(今馬迭爾飯店),買下一個門市房,購置俄式手搖制紙嘴機和普通煙機各一臺,開辦手工作坊。

        哈爾濱有了香煙制造業(yè)。

        1922年,在石山街(今一曼街)的四層新廠房投入使用,占地18447平方米。

        1950年,哈爾濱市政府每年以東北幣兩億元的租金,租賃老巴奪煙廠生產(chǎn)。1952年,又從伊利奧·阿羅維奇·老巴奪的大兒子的手上全部贖買下,更名為“國營哈爾濱制煙廠”。

        我們院兒的老巴奪每天都要用半濕半干的手巾,而不是抹布,擦拭鏡框的玻璃。

        老巴奪一有空閑,就蹺著二郎腿坐在板凳上,仰臉端詳那張老煙紙。

        老巴奪大嗓門兒的老婆抱怨,什么稀罕東西,這么瞅,也早瞅夠夠的了。

        老井婆子說風涼話:瞅進去了。

        那天,老巴奪的老婆在外屋地做飯,大聲叫老巴奪趕緊去歪十字街的小鋪買袋鹽。

        老巴奪像沒聽見一樣,瞅著鏡框發(fā)呆。

        老巴奪的老婆進來,一把扯下鏡框,雙手舉過頭頂,摔到地上,玻璃粉碎。

        煙紙的背后,還夾著一張畫。

        上面一個鴨蛋圓臉的女人,手背托著下巴,蹺著二郎腿,旗袍的分叉開到腰上,露著大腿根兒,穿雙紅色的高跟鞋。

        我覺得,這個女人的味道,偏臉子沒有一個女人能趕上她。

        下面寫著“民國十九年”和“英商老巴奪父子煙有限公司敬贈?!?/p>

        老巴奪的眼睛有鉤,能轉(zhuǎn)彎瞅到背后?

        老巴奪的眼淚奪眶而出。

        老巴奪活在過去。

        對精神需求有過多要求的人,都活在過去。

        摩電頭兒

        哈爾濱人把有軌電車叫摩電,偏臉子人也不例外。

        老式的有軌電車車頂,一前一后伸出兩個彈簧弓子,與供電網(wǎng)接觸獲取電能。行駛中,火線時不時地會冒出火花,人們以為,有軌電車是通過摩擦來發(fā)電。

        還有一種說法,摩電是日本話,我周邊沒人學過日語,也沒在網(wǎng)絡(luò)上查到。

        1925年,哈爾濱電業(yè)公司與德國西門子公司簽訂了修建電廠、電車廠、鋪設(shè)電車軌道和提供電車的合同,整個工程造價為253萬元哈大洋。

        西門子洋行哈爾濱分行開設(shè)在中國大街(今中央大街)與保險街(今西九道街)北拐角處(今人民同泰藥店址)。

        1927年10月10日,西馬家溝建發(fā)電廠(今文化街),南教堂街的有軌電車車庫(今革新街西頭)和有軌電車軌道,同時竣工,并舉行了通車典禮。

        當時的哈爾濱,有軌電車共有兩條線路,一條為大直街的喇嘛臺(圣尼古拉教堂,1966年8月24日拆除)至中東鐵路局(今哈爾濱鐵路局),一條為南教堂街(今革新街)至埠頭區(qū)警察街(今友誼路)的董事會公園(今兆麟公園)附近。兩條線路,在喇嘛臺匯合。合計8公里,運營的有軌電車共計十四輛。

        通車典禮當天,只運行了喇嘛臺至中東鐵路局這一段。

        10月17日,南教堂街至警察街正式通車。

        1928年,又開始鋪設(shè)喇嘛臺經(jīng)車站街(今紅軍街),石山街(今一曼街),景陽街,至正陽街(今靖宇街)西街口的軌道。1930年,又經(jīng)大新街,延伸至東新街(今北十六道街)與正陽街交口。增加了十輛電車。

        哈爾濱形成了基本的公共交通網(wǎng)。

        偽滿時期,日本交通株式會社逐步增加了川崎、芝浦制造的三十輛電車,并于1944年1月修筑濱江站,經(jīng)南極街、明哲街(今田地街)、大同路(今新陽路),至顧?quán)l(xiāng)屯的有軌電車線路,同時修建道外電車廠(今哈爾濱電纜廠址),6月通車。

        截至光復(fù),哈爾濱有軌電車運營線路四條,總里程16.06公里。

        我小的時候,在道里,只有田地街的一小段電車軌道,工商銀行田地街支行門前是終點,偏臉子人叫摩電頭兒。

        我喜歡坐摩電。開摩電的司機全是年輕的女人,長相還很漂亮。摩電沒有方向盤,駕駛臺上有個活動的扳手,女司機拎著上車,插入開車,下車隨身拿走。摩電行駛中發(fā)出丁丁當當?shù)穆曧懀L撩起女司機的劉海,讓人看不夠。前面若有行人橫過馬路,女司機就踩腳下的踏板,摩電發(fā)出響亮的笛聲。

        摩電沒有分區(qū)點,到什么地方都是4分錢,不像無軌電車和公共汽車,一個區(qū)間5分錢,過了分區(qū)點就一毛錢,去三大動力的1線無軌電車有兩個分區(qū)點,全程票價一毛五。

        住在安廣街(舊稱謝爾吉耶夫街)的張竹竿,個頭兒又高又細,他在道外靖宇頭道街的向陽專業(yè)商店當美工,裝飾櫥窗,每天坐摩電去上班。

        張竹竿歲數(shù)不大,卻喜歡嘮叨些已經(jīng)過去很久的事兒。

        張竹竿說,向陽專業(yè)商店原為大同商店。民國時期,哈爾濱的國人百貨業(yè),扛鼎者非武百祥莫屬。武百祥與合伙人趙禪堂、李明遠、徐信之等人在道外最繁華的正陽頭道街至五道街,先后開設(shè)了大羅新環(huán)球百貨(1921年)、同記商場(1927年)、大同商店(1929年)。大同商店是一棟二層小洋樓,原為“益豐源百貨店”,經(jīng)營不善,被武百祥兌下,新店名取“大羅新環(huán)球百貨”和“同記商場”首字。哈爾濱光復(fù)后,改為竹林商場?!拔幕蟾锩遍_始,更名為向陽專業(yè)商店。

        張竹竿講得有鼻子有眼兒,就跟他自己經(jīng)歷過似的。

        張竹竿的故事有許多是家傳的。

        張竹竿家的墻上掛著一個鏡框,居中是張竹竿他爹他娘的結(jié)婚照片。

        當年,張竹竿他爹他娘都是位于摩電頭兒的偽滿洲國中央銀行哈爾濱支行(今工商銀行田地街支行)的職員。

        張竹竿他爹喜歡打籃球,二樓的房頂就是籃球場。中午午休,男職員打籃球,女職員在一旁觀看,拍巴掌。

        張竹竿他爹他娘就這么認識了。

        男人擅長體育是有很多好處的。

        照片上,張竹竿的爹娘站在中間,手里捧著鮮花,新娘穿著白紗的衣服,左右是銀行的同事,男職員穿西裝扎領(lǐng)帶,女職員穿旗袍、高跟鞋。

        我問張竹竿:“這些人都是剝削階級吧?”

        張竹竿回答:“銀行職員是普通的老百姓。”

        張竹竿的爹娘在解放后,去了石油公司的財務(wù)室工作。

        張竹竿的說法跟我們班主任大尾巴尹老師描述的對不上號,讓人很迷茫。最簡單的辦法,相信大尾巴尹老師的話,她是共產(chǎn)黨員。

        那年頭,聽診器、方向盤、營業(yè)員、勞資干部,四大令人羨慕的工作。

        穿白大褂的大夫,給領(lǐng)導(dǎo)開小車的司機,掌握招工、推薦上學、決定是否下鄉(xiāng)的人事科長就不用說了。

        營業(yè)員吃香,即使是站柜臺的小營業(yè)員,也能搞到一般人弄不到的緊俏貨。

        偏臉子人卻借不上張竹竿的光。

        向陽專業(yè)商店賣文藝演出用品,體育比賽用品,照相器材等,這些東西,偏臉子人用不上。

        在摩電頭兒,張竹竿用鉛筆、鋼筆、碳條、水彩、油彩反復(fù)畫過他父母工作過的石頭房子和停在門前的紅色摩電。

        顧?quán)l(xiāng)屯老卡,一個??颗龃蛇^活的老賴。摩電頭兒上下班的人多,顧?quán)l(xiāng)屯老卡專找老實巴交的人,他就有這章程,一挑一個準,還沒等挨到人家身上,就一個跟頭跌倒了,抱住對方大腿,不給錢不撒開。

        顧?quán)l(xiāng)屯老卡不貪婪,一毛錢就兩清,然后,再尋下一個目標。

        顧?quán)l(xiāng)屯老卡估摸騙來的錢夠喝一頓小酒了,就拍拍衣服上的塵土,起身就走了。

        顧?quán)l(xiāng)屯老卡瞅瞅張竹竿的畫,又瞅瞅石頭房子和摩電,一聲沒吭,轉(zhuǎn)身走了,從此再沒出現(xiàn)在摩電頭兒。

        顧?quán)l(xiāng)屯老卡說,他不配在這里混。

        人們看見顧?quán)l(xiāng)屯老卡在康安路轉(zhuǎn)盤道混生活。

        摩電頭兒的銀行,門臉立著十個圓石頭柱。張竹竿的畫凸出圓石柱,更顯敦實。

        我跟張竹竿說:“比實際的粗了?!?/p>

        張竹竿說:“我是故意的?!?/p>

        我問:“為什么?”

        張竹竿回答:“因為畫畫不是臨摹?!?/p>

        這個工商銀行,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發(fā)生了震驚全國的盜竊案,時任中國人民銀行行長的陳慕華親臨哈爾濱。此案迄今未破獲。這是另外的話題。

        安道街鐵橋

        安道街,舊稱鐵道街,偏臉子的北界,跨俗稱的大通路(新陽路)有一座鐵橋,我小的時候,只剩一東一西兩個水泥橋墩,機務(wù)段七號門通到九站碼頭的鐵道線拆除了,鐵橋也就廢棄了。

        光緒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清政府特使李鴻章赴俄國圣彼得堡祝賀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禮,與沙俄簽訂了《中俄御敵互相援助條約》,允許俄國在中國境內(nèi)修筑東清鐵路,干線從赤塔穿越中國東北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在滿洲里入境,綏芬河出境,南滿支線寬城子(今長春)至旅順,呈丁字型布局。

        中東鐵路公司所在地選址在丁字型鐵路的中心——哈爾濱。

        當時,修筑中東鐵路的設(shè)備和資材只能通過水路運輸,運往哈爾濱的物資,經(jīng)黑龍江,再轉(zhuǎn)至松花江,在松花江南岸的九站碼頭落地。埠頭區(qū)(今道里區(qū))的名字由此而來。

        中東鐵路公司修筑的第一條輔線,從九站經(jīng)今天的安道街,至哈爾濱火車站,這條街就叫鐵道街了。友誼宮北面的友誼門,緊鄰松花江江堤的那所漂亮的黃房子,就是當年松花江站的站舍,現(xiàn)在改為“江上餐廳”。

        大橋老四家住在安道街大鐵橋下一個大雜院里,他姓宋,在家排行老四。那咱,偏臉子人家的人口都很多。

        當年的大橋老四絕對不會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成了新聞中赫赫有名的喬四爺,還為此搭上了身家性命。

        在哈爾濱,偏臉子的大流氓,名聲遠揚。

        大橋老四在偏臉子這個碼頭上——偏臉子不挨著松花江,可流氓們一口一個碼頭——根本上不了臺面,屬于最低一等的小混混。

        偏臉子最有名的大流氓叫大煙鬼,他無論去哪兒,屁股后面總跟著幾個狠角色,什么大下巴,什么大鬼頭,什么疤瘌眼,什么六指兒。

        他們蹺著大拇指,替大煙鬼吹噓,俺大哥一跺腳,半拉哈爾濱跟著搖晃。

        三大動力的流氓老海子揣著一把仿制的54式手槍,來偏臉子找大賭徒姜大騙子。人們說,姜大騙子在牌桌上從來就沒輸過。

        老海子掏出手槍,撂在炕上,蹺著二郎腿,一副笑臉:兄弟,老哥最近手頭兒有些緊,想換點兒零花錢。

        姜大騙子顫抖著:大哥,你知道,俺從來不使喚家把什兒。

        老海子耷拉著臉,催促姜大騙子:你趕快出個價,來你這兒,路途不近便,俺還得趕回去,找個馬子摸摸咂。

        偏臉子坐公交車去三大動力,經(jīng)過兩個分區(qū)點,確實很遠。

        姜大騙子謊稱找人湊錢,領(lǐng)老海子出來,直奔歪十字街。

        大煙鬼大部分時間,瞇著眼睛,坐在歪十字街的道牙子上曬日頭。

        大煙鬼說,那面沒有日頭。

        大煙鬼瞅見老海子:你他媽的來偏臉子干什么!

        老海子掉頭就走。

        大橋老四看見大煙鬼,湊上去,掏出錫紙包的“大前門”,在那年頭,可是硬煙哩。硬,偏臉子話,高級的意思。

        大橋老四彎下腰,臉像炸開的禮花:大哥——

        大煙鬼立著眼珠子:大哥是你叫的嗎?

        大橋老四立馬夾著膀子溜走了。

        大煙鬼的意思,大橋老四沒這個資格。

        大橋老四被判死刑,大多數(shù)偏臉子人驚呆了,政府要殺為非作歹的家伙,怎么輪,也不該輪到他。比如,疤瘌眼把仇人家的房子點著了,整個大雜院火燒連營,至今在逃。

        哈爾濱的棚戶區(qū)改造,政府很難推進下去,以偏臉子為例,一個七八平方米的小房,戶口本上有好幾十口人。

        公家的有關(guān)單位就委托給拆遷隊,只要現(xiàn)成的凈土地。

        大橋老四以為咸魚翻身的機會來了,糾集起了一伙兒比他還不成氣候的小地痞,拼湊了一個建筑公司。

        若有大章程,誰干拆遷,看人家姜大騙子,先承包,后改制,好端端的一個國營廠子歸了他個人。姜大騙子搖身一變,原來靠招搖撞騙謀生的家伙成了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在街坊面前也人五人六的了。時代的確造就人。

        大橋老四的手段無外乎以下三個戲碼。

        大橋老四惹不起的主,他像個孫子,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大煙鬼一個人分到好幾套房子,見了大橋老四還罵罵咧咧的,一百個不滿意。

        雙方勢力差不多的,看誰狠過誰,動刀動槍,幾番下來,輸?shù)囊环?,按贏家的吩咐。這是規(guī)矩。在道上,不講規(guī)矩,名聲就壞了。

        最苦的是多數(shù)的小老百姓,不情愿,又惹不起。

        二狗家就來了一伙腦袋皮锃亮,袒胸露背,上面文著龍虎豹圖案的家伙,非??蜌獾刈诘首由?,抽煙喝水,一聲不吱。有一個缺了小手指頭的彪形大漢,還友善地送給二狗一把漂亮的水果刀。二狗經(jīng)常拿出來向我們顯擺,我以為他終究會成為一個赫赫有名的殺人犯??珊芫玫囊院?,二狗跟別人打架,掏出這把水果刀,卻被對方奪下來,將他攮死了。這很讓我們——他小時候的耍伴兒,感到無比失望。

        二狗家到了限定的期限沒搬家,三九天,窗戶玻璃被砸得沒有一塊囫圇個兒的。

        公家催得急的地片,有的人家,出去再回來,自己家的房子不見了,只剩些碎磚頭。

        遭殃的人家報警,警察先做筆錄,再到現(xiàn)場,推土機的馬達還熱著,可他們瞅幾眼就走了。

        大橋老四和這個社會同樣具有多重人格。

        最終,偏臉子成了安字片,石灰墻、洋鐵皮蓋兒的板夾泥的沙曼房消失了,代之灰色的火柴盒形狀的樓房。

        領(lǐng)導(dǎo)干部也換了一茬兒新的,偏臉子有句謠曲“走了兩個讀書的,來了兩個喂豬的”,還是順序掉過來,時間久了,我也懶得查證。

        大橋老四被抓進了笆籬子,罪名是組織黑社會,并且是首犯。

        警察逮捕大橋老四那天,囚車停在院外,一個白頭發(fā)、大高個兒的老公安,獨自進了屋。

        兩人出來的時候,像老朋友般有說有笑。

        大橋老四上了車,主動伸出并攏著的雙手。那個老公安咔嚓一聲,給他戴上锃亮的手銬。

        大橋老四說,謝謝老哥兒,在鄰居街坊面前,給俺這么大的面子。

        車門砰的一聲重重地關(guān)上。

        大橋老四臨死時,大喊冤枉。

        在偏臉子,大橋老四若敢稱老大,他當天晚上都活不過去。

        這個罪名更像是在罵人。

        一個耍筆桿子的在洋洋灑灑文章中,把大橋老四的外號都寫錯了,大橋老四可以簡略為橋四,但絕不是喬四。

        偏臉子許多人說,不是法律,而是記者的文字殺了大橋老四。

        這種說法,只看表面,沒有觸及實質(zhì),那個作者只是按旨意編纂而已。

        我家對面屋的神匠老井婆子有另外的說法,她說大橋老四沖撞災(zāi)星,犯了大忌諱。

        大橋老四的買賣全稱是哈爾濱市龍華建筑工程公司,在上海,龍華是肅殺的血腥之地。

        若說老井婆子的話沒道理,卻讓她撞個正著。

        大橋老四的性命和性命里密不可分的安道街鐵橋,形成互為印證的關(guān)系。

        那兩個廢棄的水泥橋墩,用不著了,實在妨礙前進道路的通暢,換了我也不留著它,毫不吝惜地拆除掉。

        安祥街小教堂

        “當紀念安息日,守為圣日。”

        哈爾濱基督教復(fù)臨安息日會派教堂位于偏臉子人俗稱的大通路(新陽路)和安祥街(舊稱巴斯杰洛夫街)的東北拐角,正大門朝西開,門牌上寫著新陽路110號,可偏臉子人執(zhí)拗地叫安祥街小教堂。

        但凡到過哈爾濱的外地人常常抱怨,失去了方向感。

        我對他們說,你們是對的。

        西方人和咱們?nèi)藢τ钪娴淖畛趵斫馐遣灰粯拥模鞣饺苏J為地球是圓的,圍繞太陽旋轉(zhuǎn),而咱們?nèi)苏J為地球是方的,我們處于中心。起點上對錯已判矣!

        這個認識也在城市的規(guī)劃和建設(shè)中體現(xiàn)出來,西方人先建廣場,中心是教堂,靈魂居于核心,街道向四周呈放射狀,居民區(qū)和商業(yè)區(qū)圍繞廣場向心分布。與之相反,咱們先建十字街,作為骨架,衙門在顯要的位置,其他街道以網(wǎng)格狀與十字街平行。

        1898年4月23日,俄國工程師希特洛夫斯基率領(lǐng)中東鐵路考察隊二十多人,從綏芬河入境,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到達了田家燒鍋(今香坊區(qū)安埠大街)。

        希特洛夫斯基在給俄國財政大臣謝爾蓋·維特的電報里建議,中東鐵路干線與南滿支線的交叉點,設(shè)在東經(jīng)126°38,北緯45°45。

        同年6月9日,以副總工程師謝爾蓋·弗拉基米羅維奇·依格納齊烏斯為首的中東鐵路工程局先遣人員乘“海蘭泡”號汽船經(jīng)松花江到達哈爾濱,租借田家燒鍋的大車店,開始辦公。俄國將這一天(俄歷5月28日)作為中東鐵路開工修筑紀念日,也為哈爾濱城市的誕生日。

        哈爾濱開埠之初,來自俄羅斯的工程師,在精神上,他們似乎想在松花江和阿什河所夾的這塊三角形地上,復(fù)制他們的圣彼得堡。

        1900年12月18日,在大直街和霍爾瓦特大街(今紅軍街)交叉點上,哈爾濱版本的圣·尼古拉大教堂落成,這里成為新城區(qū)(今南崗區(qū))乃至哈爾濱的中心。

        哈爾濱的道外區(qū),最早叫傅家甸,不屬于哈爾濱,歸吉林將軍管轄,置濱江關(guān)道衙門,俗稱道臺府,就設(shè)在四家子(今北十八道街),第一任四品道員杜學瀛。傅家甸的街道就屬于我們傳統(tǒng)的正東正西,正南正北的布局。

        哈爾濱開埠就是一座不設(shè)城門和城墻的城市,人們始終沒有東南西北的概念。

        哈爾濱的包容、開放、多元的城市品格,就源于此。

        當年,哈爾濱的教堂林立,教堂的尖頂高于其他建筑,教堂是城市的地標性建筑,人們抬頭就能看見矗立的十字架,確定了自己的方位,甚至靈魂的所在。

        留存下來的那幾所孤零零的教堂,也被高聳入云的鋼筋水泥森林所遮掩。

        人們也習慣于這逼仄的空間,貌似的現(xiàn)代化帶來的生活富裕,而漸漸淡忘了遠方。

        在建筑的高度和體量上,這所哈爾濱基督教復(fù)臨安息日會派教堂,根本都無法與哈爾濱已毀或現(xiàn)存的其他的教堂相提并論,恐怕是最矮、最小的一座,但它卻是哈埠唯一由中國人創(chuàng)立并主持的教堂。

        哈爾濱基督教復(fù)臨安息日會派教堂大門旁懸掛的保護建筑銘牌上,寫著該教堂建于1920年,民間比較通行的說法是1924年。

        根據(jù)《黑龍江省地方志系列叢書——哈爾濱市道里區(qū)志》(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1月第一版):“哈爾濱復(fù)臨安息日會教堂,創(chuàng)建于1932年,地址大同路(即新陽路)34號,創(chuàng)建者是沈陽差會派來的傳教士王福元。該堂建成后,也是基督教復(fù)臨安息日會北滿教區(qū)的所在地。1940年王福元去錦州傳教,教會事務(wù)由牧師徐棠清接管。1946年,徐棠清調(diào)到長春,教會事務(wù)由牧師楊松山接管。該教堂信徒最多時約有三百多人。1958年復(fù)臨安息日會與端街衛(wèi)斯教堂合并,該教堂關(guān)閉。”

        這段文字應(yīng)是確鑿的。

        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安祥街的小教堂,原先尖頂兒下吊著一個大鐵鐘,“大躍進”那年,全民大煉鋼鐵,被十來個人抬下來,扔進小土爐里,燒成鐵塊了。

        老井婆子在偏臉子有多個身份,神匠,巫醫(yī),媒婆,白事主持,說瞎話的。她的話,人們的耳朵需要擇著聽。

        偏臉子棚戶區(qū)拆遷改造,安祥街小教堂得以保留。

        我奶一家搬到偏臉子。

        我奶七十多歲了,竟然皈依了基督教,每個禮拜天,手里拿著口袋本的《圣經(jīng)》,扭搭著粽子般的小腳,去安祥街小教堂禱告。

        “大兄弟們,老姊妹們,因為他們雖然知道神,卻不當作神榮耀他,也不感謝他。他們的思念變?yōu)樘撏?,無知的心就昏暗了。”

        傳經(jīng)布道的顧牧師滿口掖縣腔兒,他一手舉著《圣經(jīng)》,一手拄著累出毛病的腰椎骨。

        顧牧師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攆到街道的小鐵工廠當翻砂工,觸及靈魂的體力勞動,也沒讓他改變信仰。

        我奶每頓飯前都要嘮叨:“感謝天父,賜我食物,又賜天良,養(yǎng)我心腸,報答無方,每飯不忘……”

        多年后,我才明白過來,這是顧牧師本地化的祈禱詞。

        “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為圣,愿你的國降臨,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nèi)沼玫娘嬍?,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因為國度、權(quán)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里路亞,阿們——”

        這原文的祈禱詞,對于像我奶這些大字不識的老年婦女來說,的確拗嘴。

        我一直納悶兒,我奶這輩人,怎么可能明白基督教的教義,篤信成為教徒。直到我爺離世,謎底才徹底揭開。

        我爺咽氣的時候,我沒在身邊,在亞布力的林區(qū)出差。

        我爺?shù)氖w被推進煉人爐,我弟扯著我,來到遠離人群的僻靜角落。

        我弟小聲說,咱爺隱姓埋名了大半輩子。

        我弟跟我描述了我爺彌留之際的情景——

        我爺下氣不接上氣地跟我弟講,偽滿時,他趁葦河的全部山頭兒。

        我弟說,爺,你歇歇再說。

        我爺說,二孫子,不行呀,一歇就歇過去了。

        我奶挫著后槽牙說,別攔著你爺,他是臨老臨老,不想留一丁點兒的好處了。

        我爺說,光復(fù)那咱,從關(guān)里來的紅胡子找上門來,用匣子炮頂著他的胸脯子借銀子。

        我爺跟我二弟交代完,就斷了氣。

        葦河和亞布力之間,火車只有一站的距離,這里,是否冥冥中有某種關(guān)系,有待以后神明的啟示。

        我跟我二弟說,咱爺老糊涂了。

        在我的記憶里,我爺從來不講他的身世,他所有的閑暇時間,全部用來寫入黨申請書,在稿紙上一筆一畫,特別工整。我爺寫了無數(shù)份入黨申請書,黨也沒吸納他。我們黨還是有洞察力的。

        我二弟質(zhì)問我,咱奶的細軟像是勞動人民家庭的陪嫁嗎?

        這確實讓我無法反駁。

        我二弟一直惦記我奶掖在炕柜最下面,上面摞著從來沒用過的鋪蓋,那些黃金首飾。

        我焦急地問我二弟,哪咱們到底姓什么?

        我二弟說,姓氏對。

        我大出一口氣,那就好,那就無所謂了。

        我爺?shù)男帐蠜]問題吧,我就釋然了。

        住在下趟街的顧牧師來找我奶,大姊妹,耶穌基督免了你的罪過,讓你上天堂,你們的老天爺,還有小鬼就不敢來抓你了。

        我奶雙手抬得老高,啪啪地拍著大腿,俺可有救了。

        我奶撲通跪在安祥街小教堂的地板上,顧牧師劈頭蓋臉一盆涼水澆了下去。

        我奶仰望小教堂的天穹,臉上流淌著的水珠,分不清是圣水還是淚水。

        我奶逢人就說,那一刻,她真地瞅見了上帝。不過,那個人有些愁眉苦臉。

        八雜市

        八雜市,俄語市場(базар)的漢語音譯,為哈爾濱最早的集貿(mào)市場,位于田地街——透籠街——水道街(今兆麟街)——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圍起來的區(qū)域。

        八雜市像個正方形的城堡,外部建筑的四面門臉,居中各開設(shè)一個大門,左右兩扇的黑漆歐式鐵藝門,方便車輛進出,閉市關(guān)閉,內(nèi)部建筑集中在中間,構(gòu)成“回”字形的整體布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拆除。

        1902年,中東鐵路局劃定埠頭區(qū)(今道里區(qū)),北至樹街(今森林街),南達石頭道街,東始水道街,西抵新城大街的地段,為固定的集貿(mào)市場,稱埠頭北市場。

        埠頭北市場買賣舊物的攤區(qū)居多,老百姓俗稱破爛兒市。

        1910年11月9日,哈爾濱市爆發(fā)鼠疫,隔天,市董事會衛(wèi)生科發(fā)布布告,禁止變賣舊物,埠頭北市場關(guān)閉,并拆除了木板棚、草席棚等簡易建筑。

        瘟疫過后,在今址修建磚混結(jié)構(gòu)的平房,埠頭北市場整體遷移于此,稱新八雜市。

        1933年,日偽哈爾濱特別市公署將新八雜市更名為第一公立市場。

        1946年,市政當局統(tǒng)一去除日本統(tǒng)治時期的命名,再次更名為道里市場。

        改革開放新時期,拆除八雜市新建大型商埠,哈爾濱第一百貨商店遷入,只有南側(cè)一小部分屬于道里菜市場。建筑外墻鑲嵌的馬賽克,沒幾年已缺失不少。

        無論名字如何更迭,偏臉子的人們?nèi)詧?zhí)拗地叫八雜市。

        偏臉子人去趟八雜市,穿戴整齊,像過節(jié)一樣。

        當年,在八雜市,人們會經(jīng)常遇見一個中等個頭的大胖閨女,體型像一個大號的水缸,上下一樣粗細,留著又黑又粗的掃帚辮子,手里抓著一把瓜子,邊嗑邊溜達,見到認識的中年女人,老遠就打招呼,她不跟年歲比她小的人打招呼:

        姑,干啥去!

        姨,干啥去!

        她就是哈爾濱有名的精神病患者傻大華。

        我不知傻大華如何來區(qū)分姑和姨之間的區(qū)別。

        據(jù)說,傻大華家住在斯大林街52號院,姓一個很少有人姓的姓氏。

        斯大林街52號院有名氣,除了出哈爾濱著名的大馬子,既俊俏又風騷,還沾了傻大華的光。

        瘋癲的傻大華,多數(shù)時候行為像是正常人。

        傻大華饞,嘴里零食不斷,在八雜市,她圍著食品攤床轉(zhuǎn)悠,跟售貨員搭話,很熟的樣子。但從不偷拿,倒是售貨員主動地給她。

        傻大華甜甜地說聲謝謝姑,或謝謝姨,躲到一邊去吃。

        有一階段,八雜市有戴紅胳膊箍的老大媽,對隨地吐痰和亂扔?xùn)|西的人罰款。傻大華看見了來錢的門道,也開始“罰”,但不跟老大媽們搶活兒。

        傻大華專門尾隨外地人,有人違規(guī),她就攆上去,橫在人家面前,一手拿著紅胳膊箍,一手扯住對方,厲聲道:罰款!

        大多的外地人不識相,跟傻大華撕扯,力氣卻沒她大。

        他們?nèi)艨诔霾贿d,傻大華就回罵,像連發(fā)的馬克沁重機槍,沒有間歇。

        外地人■了。

        看熱鬧的人勸說,給她吧,否則,你走不了。

        即使認罰,少于五毛還不行。

        傻大華一天下來,怎么也有幾塊錢的進賬。

        傻大華就有這眼力,能辨識出本地人還是外地人。我想她不是憑穿戴打扮,來旅游的大城市人比哈爾濱人洋氣。哈爾濱人有自己的氣質(zhì),每個城市各有各的氣質(zhì)吧。

        人們逗傻大華:你要那么多錢干啥?

        傻大華有時說,去天南地北游玩,有時又說,為自個兒攢嫁妝。

        最終,傻大華兜里的錢全買零食吃了。

        傻大華挺愛美的,有的女人把剩得不多的口紅和胭脂送給她,她就樂呵呵地回家。轉(zhuǎn)過天,傻大華將自個兒的大臉蛋弄得紅撲撲,嘴唇像割開的傷口。

        傻大華問她認識的每一個人:俺俊嗎?

        被問的人當然說好。

        傻大華就美滋滋跑開了,再問下一個人。

        傻大華曾消失過一段時間,大概有一兩年的光景。

        傻大華重新出現(xiàn)時,穿著新的紅緞子小棉襖,人瘦了許多,或許是頭發(fā)剪短了,顯得精神。

        傻大華家把她嫁到一個偏遠的山溝里,她偷著跑了回來。

        傻大華不知道路,好在她是名人,有人認出了她,指點她上了開往哈爾濱的火車。

        有人問傻大華:怎么不跟人家過日子了?

        傻大華回答:他是個傻子,還老打俺。

        斯大林街拆遷,傻大華家搬到安松街,傻大華成了偏臉子人。偏臉子的人物終于全活了。

        好幾臺巨大的挖掘機同時隆隆作業(yè),拆八雜市,塵土飛揚。傻大華的雙手對插在袖子里,站在對面的街道上觀看,似有淚水,久久不愿離開。

        傻大華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哈爾濱的人們也知道這座城市和他們又一次失去了什么。

        一個沒有歷史遺存的城市,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有美好的未來!

        傻大華轉(zhuǎn)到安寧街的小市場活動,手里的零錢大不如從前,她在八雜市最輝煌的時候,兩手各舉著一支大串的糖葫蘆。

        傻大華的頭發(fā)白了不少,身體更是胖了好幾圈兒,走路有些蹣跚。

        傻大華開始在街上專找搞對象的要錢,她知道這樣能來得容易些。

        傻大華管男的叫舅舅,管女的叫奶奶。

        傻大華老了。

        前些年,傻大華死于突發(fā)心臟病,有人說,年齡大概五十有余。傻大華的年齡和經(jīng)歷是個謎。

        傻大華好久沒出現(xiàn),開始,人們還沒有意識到,傻大華跟他們永別了。

        有人為傻大華的離去,略感到傷感。

        姑,干啥去?

        姨,干啥去?

        哈爾濱的市井風光似乎少了些什么。

        大煙鬼

        大煙鬼,偏臉子著名人物。

        在偏臉子,有無外號,這很重要,就像一個人有沒有正式的戶口。那咱,第一要緊的就是戶口,有了戶口本,才有糧本,才能吃上飯。

        大煙鬼的臉面鐵青色,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偽滿那咱,抽大煙的人都這臉色兒。

        大橋老四見著大煙鬼,恭敬地喊大哥。

        大煙鬼立瞪著眼珠子:大哥也是你叫的嗎?

        大煙鬼的意思,大橋老四沒有資格。

        大橋老四乖乖地走了。

        大橋老四后來被報紙篡改為喬四。

        我媽早上上班,在2路無軌電車上乘客很多,有個人輕輕蹭了她一下,她當時沒在意。

        我媽下車后發(fā)現(xiàn),揣在上衣兜里的錢包被偷了。

        我媽晚上到家,跟她弟弟大煙鬼說了。

        大煙鬼悶著臉,只是嗯了一聲。

        第二天,我媽下班,在公交車上又有個人輕輕蹭了她一下。這次我媽覺出來了,但一想,反正兜里沒什么東西,就沒當回事兒。

        我媽覺得上衣口袋有東西,撐得衣服緊繃繃的,一摸兜,丟失的錢包在里面。

        錢包鼓鼓著,多出不少錢,還夾著張小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大姐千萬千萬跟你弟弟好好說說,不要再找我的麻煩了。

        我媽又跟大煙鬼說了。

        大煙鬼憤憤,膽敢摸俺姐的荷包!

        大煙鬼老了,人都有這一天,不早也不晚。

        街面上有兩伙年輕人拉著架勢要打仗。

        大煙鬼呵斥:趕快散了,各回各家,你媽在家等你吃飯呢。

        一個足有二百多斤的大胖子,剃刀刮干凈的腦瓜皮長出似有似無的短茬兒,光著上身,后背紋著一只齜牙咧嘴的老虎,手里拎著美國職業(yè)棒球大聯(lián)盟的紀念球棒,指著大煙鬼,你以為還是你當年,一躲腳,半拉哈爾濱跟著發(fā)顫?

        大煙鬼二話沒說,立馬掉過頭,縮縮著脖子退下。

        城頭變幻大王旗。

        我去看望大煙鬼,上了年歲的他萎靡地坐在凳子上,耷拉著腦袋。

        我讓大煙鬼說說他當年的事,那咱,我還很小。

        大煙鬼的眼睛里奄奄的火炭頓時復(fù)燃,閃耀著逼人的光芒。這是我曾熟悉的眼光。

        大煙鬼站在地中間拉開架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卷,左手伸到右腋下,先左腳支撐,右腳腳尖兒點地,大腿帶動小腿抖動著,疲憊了,再左右交替,給他的外甥講述一個老炮子過去的輝煌。

        大煙鬼從省醫(yī)院住院處的六樓一躍而下,毫發(fā)未損,一直是偏臉子經(jīng)久不衰的傳奇。

        偏臉子的狠角色疤瘌眼將買賣街星火刀子隊一分子的腦袋打成了血葫蘆,住進了省醫(yī)院。

        星火刀子隊放出話來,只要疤瘌眼拎兩盒果子、兩瓶罐頭賠個不是,就不經(jīng)官,恩怨一筆抹消。

        疤瘌眼知道這是圈套,不敢應(yīng)戰(zhàn)。

        大煙鬼說,俺去會他們。

        大煙鬼一個人去了省醫(yī)院。

        關(guān)公帶著青龍偃月刀,而大煙鬼是空著手。

        大煙鬼剛從樓梯進到走廊,身后呼啦閃出一幫人,退路被堵死了。

        前方走來幾個光頭大漢。

        前后二三十人逼住大煙鬼,各個斜挎軍用黃書包,耷拉到屁股下面。里面裝著剔骨頭的利刃。

        大煙鬼敏捷地一個前滾翻,來到窗前,雙腳點地,上了窗臺,縱身跳下去。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大煙鬼回到偏臉子,領(lǐng)著人馬殺到買賣街。

        大煙鬼裹著米黃色的風衣,立著領(lǐng)子,右面的袖筒里一支鋸短了槍管的霰彈槍。

        后來的電視連續(xù)劇《上海灘》,周潤發(fā)的扮相,就是在模仿大煙鬼,只是,大煙鬼沒有禮帽。

        星火刀子隊的人全部出動,當瞅著大煙鬼完整地站在他們面前,呆住了。

        星火刀子隊的人緩過神兒來,領(lǐng)頭的眼鏡民帶領(lǐng)小嘍啰們一起拱手抱拳,大哥神勇,小弟愿鞍前馬后。

        后來聽說,恢復(fù)高考,眼鏡民上了大學,畢業(yè)分配到省委機關(guān)工作。這就是生活。

        我跟大煙鬼說,你難道是不死的狼牙山壯士?

        大煙鬼說,外甥,俺從沒跟外人道也。

        姜大騙子偷著開出他們單位的大解放卡車,拉著跳高比賽用的泡沫墊子,按大煙鬼的吩咐,提前停在省醫(yī)院住院處樓下指定的位置。

        大煙鬼準確地落在后車廂里。

        大煙鬼不僅有蠻力,還有智慧。小混混大橋老四就毀在他的腦袋是死心兒的木頭疙瘩。

        大煙鬼肝癌晚期,死在一個條件很差的養(yǎng)老院里,公立的就是那么回事兒,有,聊勝于無。

        大煙鬼咽氣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一個中年醫(yī)生說,肝癌病人臨終時很痛苦,他把大煙鬼大睜的雙眼,合上了。

        大煙鬼一輩子沒結(jié)婚,騷馬子,他看不上,好女人,不敢嫁給他。

        英雄的謝幕難免悲壯。

        我猶疑很久,還是沒寫大煙鬼的真名。名字的作用主要作為辨識的符號。

        大煙鬼才是他光芒萬丈的名字。

        手抄本

        有人說,那個年代,幾乎無書可讀。

        歷史就在這些人的胡說八道中,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文革”中,表面上中外古今的文學名著統(tǒng)統(tǒng)被打成“大毒草”,成了禁書,不再出版,新華書店里只能買到魯迅的作品,浩然的《艷陽天》和《金光大道》風格類型的小說。這對于喜歡文學的人來說,無疑是場“災(zāi)難”。

        我不這么以為。

        官方之下是民間,一個大的微循環(huán),復(fù)雜的毛細血管,意味著更豐富的可能。

        老百姓之間相互串換著讀書,當年,人與人的關(guān)系簡單、淳樸,新中國伊始截止到“文革”前的出版物,基本都可以找到,甚至還有民國的書籍,以及上推更遠的石印函裝。

        我在小學高年級就讀到了楊沫的《青春之歌》,一本缺失了封面和前幾頁的大書,而“文革”還遠沒有結(jié)束。

        其實,“文革”中,我們是出版“大毒草”的,只不過,換個面目,人們俗稱“白皮書”,作為批判的對象,內(nèi)部發(fā)行。

        白皮書顧名思義,封面封底白色,居中印刷書名,之下作者名,一律黑字,無圖案,無其他顏色,無翻譯家名字和出版社信息,封底定價上方用括號標注“內(nèi)部資料”。

        我就有本白皮書,蘇聯(lián)阿爾謝尼耶夫著的《在烏蘇里的莽林中》。

        當然,具體到個人,能借到什么,讀到什么,存在著偶然性。

        許多人的閱讀史是拼湊出來,在書之外,還有感人的故事。

        習近平回憶,在陜西省延川縣文安驛公社梁家河大隊插隊落戶,聽說三十里地外的馬家溝,某知青的手里有本《浮士德》,他走過黃土高原的溝溝坎坎,借回來,在油燈下看,第二天,又趕快去還給人家。

        在那個時代的語境下,閱讀的自覺性,閱讀的深度,思考和探索的問題,當下的讀書人很難想象。

        歲月造就了一批人。

        幸還是不幸,這是個極其復(fù)雜的問題。

        除此之外,在民間,還有大量的手抄本流行,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有過偷摸傳遞、抄錄和閱讀手抄本的經(jīng)歷。

        我前后讀過的有《第二次握手》《閣樓的秘密》《墨綠色尸體》《少女之心》《一只繡花鞋》等。似乎還有本叫《梅花黨》的,時間過去太久,有些記不得了。

        手抄本不署作者名。

        當年,流傳最廣的手抄本絕對是《少女之心》。

        《少女之心》也叫《曼娜回憶錄》,寫了一個叫曼娜的大姑娘跟表哥少華、同學林濤之間的三角戀愛,多次發(fā)生肉體上的關(guān)系。

        在偏臉子,人們提《少女之心》,只說“曼娜”,對方就心領(lǐng)神會了。

        據(jù)說,這本書是根據(jù)一個女流氓認罪書演繹而成。

        我讀過不下十幾個版本的《少女之心》,主要的差別只在性描寫細節(jié)上的多寡。

        在粗糙的版本里,的確能隱約看到在敘事者的后面,一個審判員丑惡的嘴臉。

        在傳抄的過程中,抄寫者,尤其是文學修養(yǎng)較高的抄寫者,不斷加入個人感受和想象,使這本書越來越具有了反叛的意味,向禁錮的社會和極“左”的意識形態(tài),發(fā)出了挑戰(zhàn)。

        《少女之心》被定性“黃色小說?!?/p>

        堂堂的中共中央副主席王洪文為了一本手抄本的《少女之心》,作出全國清查的批示,國務(wù)院文化組專門下發(fā)了紅頭文件——1973年6號文件。

        委主任李大腳挨門挨戶通知,省革委會的“三不準”——不準看、不準抄、不準傳。

        我們偏臉子的大鼻炎,稿紙中間墊上復(fù)寫紙,一次抄出五六份來,發(fā)給女同學讀。

        大鼻炎以流氓罪,被抓進萬家勞教所,勞動教養(yǎng)二年。

        聽說,外省有人因傳抄《少女之心》被判了死刑。

        傳抄《少女之心》開始有了極大的風險,但在偏臉子似乎并沒有收斂多少。

        我就是在這時,讀到了曼娜。

        上坎兒撫順街派出所的小警察八爪魚和衛(wèi)生院的蒙古大夫都值夜班,蒙古大夫便到近鄰的派出所,兩人閑聊天。衛(wèi)生院接治不了急癥的病人,晚上留人值班就是個形式。

        小警察八爪魚在翻看訊問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卷宗,蒙古大夫借光瞅了幾眼。

        在深挖犯罪根源上,一樣的“認罪格式”,受到《少女之心》的不良影響,有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蒙古大夫頓時來了興致,問八爪魚,還有沒收的嗎?

        八爪魚在鐵皮柜里翻弄出一本。

        蒙古大夫看了幾頁,就摔到廢紙簍里。

        蒙古大夫不屑,《赤腳醫(yī)生手冊》比它黃多了。

        我的同桌劉頂紅天天寫日記。

        日記是寫給以后的自己看的。

        劉頂紅的日記本揣在書包里不離身,有時,想起了什么,便拿出來,紅塑料皮兒,里面還有彩色插頁,寫上幾筆。

        我探頭,劉頂紅趕忙合上日記本。

        日記的內(nèi)容是私事兒,有些,屬于隱秘,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

        我有了想偷劉頂紅日記本的念頭。

        我心里一直對劉頂紅有那么點兒意思。

        我假借各種理由去劉頂紅家,她妹妹似乎知道我們要做壞事,始終不離開我們左右。

        我不知道劉頂紅看沒看過《少女之心》,也沒敢借給她看。

        劉頂紅看了,會不會像大人們說的,女人會主動來找男人耍流氓。

        反正,劉頂紅沒成為我的曼娜。

        有一天,大尾巴尹老師上語文課,手里舉著我眼熟的紅塑料皮兒的本子。

        “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廣播,北京體育學院紅衛(wèi)兵小將為來訪的毛里塔尼亞代表團的國際友人表演了語錄操。語錄操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產(chǎn)物,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我學會了語錄操,并教我妹妹練習。我和我妹妹在家里,一直做語錄操。我做一次語錄操,就是在上一堂生動的毛澤東思想課?!?/p>

        大尾巴尹老師把劉頂紅的日記當作范文,念給我們聽。

        大尾巴尹老師最后表揚劉頂紅,生動活潑地學習毛澤東思想,提高了思想覺悟,從小就樹立遠大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是全班乃至全學校同學認真學習的榜樣。

        劉頂紅低下頭,臉色像晚霞,緊抿的嘴唇更多是得意。

        我像是得了大病,癱在木頭椅子上。

        我覺得我的屁股被板條硌得生疼,學校的凳子原來是這么的不舒服。

        劉頂紅的日記是另一個版本的《少女之心》。

        水洼子街

        偏臉子的水洼子街(今安豐街)東起偏臉子五道街(今安靜街)和安順街(舊稱普拉科夫街)的交叉口,筆直地向西延伸,與偏臉子六道街(今安國街)相交后,突然,向西北彎折,止到鐵路車輛廠大墻外的東北—西南向的板障子街(今安隆街)。

        偏臉子的街道,若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那才是咄咄怪事。

        關(guān)于水洼子街的來歷,偏臉子人有兩種說法,一是,水洼子鳥;二是,早年,這里是偏臉子最低洼的地方,多水泡子和水洼子。

        夜鷺,一種個頭兒中等的水鳥,體態(tài)渾圓,背部黑色,翅膀和腹部灰色,喙短,但很尖,靠吃小魚、小蝦和昆蟲為生,俗稱水洼子鳥,大概因為它喜歡在沼澤地里棲息的緣故吧。

        我小時候,松花江南岸的堤壩下,遍布水草豐盛的沼澤地,過了臭水溝子何家溝,有一個叫炮臺溝的低洼地(今群力丁香公園),夏天,候鳥飛回來,成群的水洼子在土埂上歇息,縮著脖頸一動不動。我走到跟前兒,它們才飛起來,邊飛邊叫,聲音很硬,不好聽。

        偏臉子人管面積小的湖泊叫水泡子,更小的水塘叫水洼子。

        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是偏臉子的萬事通,可她也叫不準水洼子街的來歷。

        以后的偏臉子已沒有沼澤,更沒有水洼子鳥,早就成為街道縱橫交錯,人口密集的居民區(qū)。不過,水洼子街與板障子街“丁”字形的街口的北面,還殘留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洼子。

        水洼子里的死水暗綠色,周圍長著臟兮兮的寬葉亂草,每到夏天,蚊子泛濫。

        這里的蚊子,不是常見的棕黃色,而是碳黑色,個頭兒竟然有手指蓋兒大小。

        蚊子在別處論個,在這里要論層,黑壓壓地撲向人們,嗡嗡的有如轟炸機。

        若被這里的蚊子叮了,眨眼工夫就起來一個櫻桃大小的紅包。

        偏臉子人看一眼就確認,這是水洼子街的蚊子咬的,其他地方蚊子的刺吸式口喙,絕對沒有這么厲害。

        這紅包奇癢無比,但千萬不能撓,越撓越擴大。

        上坎兒衛(wèi)生院的蒙古大夫說,感染丹毒了,嚴重了得截肢。

        我從來沒見過水洼子里的濁水明顯少過,倒是暴雨后,水溢出來。

        烈日下,半干半濕的水痕里,有扭曲的紅線蟲。

        水洼子被雨稀釋后,最上面的水稍顯透明,常有一伙半大的孩子,來試航他們的“小船”。

        削尖兒的鉛筆頭兒,從中間刨開,拿掉鉛芯,向半圓的槽里灌入“燃料”——油筆管的油。

        他們輕輕將“小船”放到水邊兒,撒開手,無需推動,“小船”尾部拖曳著油漬,有的紅色,有的藍色,向水洼子中心航去。

        他們到對岸去等。

        可是,大多數(shù)“小船”并不能抵達對岸。

        冬季,水洼子的水面到了數(shù)九天才能上凍。

        這里也有些有趣的事情,水洼子的北側(cè)和東面住有人家,拐把子形的沙曼房,一半陷到地里,進出要上下臺階??盏厣w著擠擠插插的泥草房倒顯出了高大。

        老井婆子說,這里住的老毛子人,偽滿時結(jié)伙,叫什么尼古拉開拓團,去了珠河縣。

        我以前聽說日本鬼子有開拓團,第一次聽說老毛子也有開拓團。

        老井婆子說的珠河縣,光復(fù)后,改名叫尚志縣。

        家家的板障子緊挨著邊緣,面向水面開門,這些門不是用來進出的,而是方便向水洼子里傾倒爐灰。

        岸向前延伸,他們的板障子就跟著挪,移動的速度取決于誰家的爐灰多。

        板障子犬牙交錯地向前推進。

        有的板障子根本沒有樁角,只是落在地面上,在里面用木頭斜著撐上,只是為了多占地方。

        水洼子在縮小,大黑蚊子也在減。

        水洼子早一天晚一天終要失去,偏臉子人一致認為這是好事兒,有如祛除了病患。這里的確是偏臉子衛(wèi)生的死角。

        我去江北的小西木橋釣魚,經(jīng)常走兆麟公園北頭兒的井街,過濱洲鐵路橋。

        老井婆子說,老毛子在這條街上,挖了一口窨井(俄語Колодезная),向松花江里排污水。

        我沒看到老井婆子所說的老毛子的窨井,她描述的位置語焉不詳。

        那年,在井街的西北側(cè)挖地基,建哈爾濱日報社大樓(今報達會館),臨井街胡同一側(cè)挖出一個水泥砌的井,直徑有好幾米,向里面瞅去黑洞洞的,看不見底兒。

        這大概就是老井婆子說的那口老毛子的窨井,只可惜,這時,老井婆子不在人世了,用她的話說,一把火,爬了荒山嘴子的大煙囪。

        西火葬場在荒山嘴子。

        后來,施工隊又把這口井填埋了。

        我覺得有些東西保留與否,不要只看它有無現(xiàn)實用處,一個事物的價值,有時,要過去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二。

        記憶,僅僅留在紙上,更像是無奈或遺憾。

        水洼子街也如此。

        水洼子街來歷和沿革的歧義,是其魅力所在,當然,這屬于另外的話題。

        水洼子終于成了平地,為了占據(jù)水洼子街的西南角,兩家鄰居打了起來。

        甲家說,這塊地是俺家墊出來的。

        乙家說,這塊地是俺家墊出來的。

        甲家將板障子立上,乙家拆除,豎上自家的板障子。

        轉(zhuǎn)過天,甲家拆除乙家的板障子,再次圍到自己家。

        如此反復(fù)多次,之間,女人們相互謾罵,男人們相互推搡。

        一家先找了一撥人馬,去對方家,將屋子里能砸的東西全砸了。

        另一家也找了一伙人,也把對方家砸得稀巴爛。

        兩家各找的雇傭兵揚長而去,彼此的女主人瞅著破敗的陳設(shè),號啕大哭。

        這件事,似乎只是兩家人的問題,大點說是偏臉子人的問題,可放大到國家,我們民族文化里似乎缺少了些什么。

        水洼子街盡頭兒那個角一直殘缺著,直到八十年代初,偏臉子棚戶區(qū)改造,一排排灰色的立方體火柴盒建筑拔地而起,我以為,只是遮蔽,沒有去除。

        它還在那里。

        鐵路官房

        中東鐵路的建筑類別多樣,從與鐵路運營相關(guān)的車站、水塔、機車庫、工區(qū),到維護治安的兵營、馬廄,再到與職工生活相關(guān)的住宅、俱樂部、教堂、醫(yī)院、學校,散布在中東鐵路沿線。

        偏臉子人管鐵路員工的磚混結(jié)構(gòu)的住宅叫鐵路官房,因為外墻刷黃色的石灰水,俗稱黃房子。

        1898年,中東鐵路建設(shè)初期,中東鐵路局首任工程師列夫捷耶夫主持設(shè)計和監(jiān)理,在大直街(今西大直街)——霍爾瓦特大街(今紅軍街)——木柈街(今木介街)——要緊街(今耀景街)圍起來的地段,修建了哈爾濱第一批鐵路員工住宅,以花園街和海關(guān)街十字交叉,分為四個街區(qū),稱“新城子”。

        新城區(qū)(今南崗區(qū))由此起源。

        改革開放初期,哈爾濱還沒有遭到毀滅性的破壞,這里仍是哈爾濱最漂亮的區(qū)域之一,藍天下,綠樹掩映中,紅色鐵皮房蓋兒,錯落有致的米黃色建筑,美輪美奐,如詩如畫,讓人如醉如癡。

        隨著中東鐵路的正式運營,各工段規(guī)模擴大,就近又修建了多處鐵路員工住宅區(qū)。

        偏臉子一帶的鐵路官房主要集中在兩處,一是地包頭道街(今撫順街)和機務(wù)段北墻之間狹長分布,始于地包二道街(今地節(jié)街)北拐把子,終于南拐把子。地節(jié)街不是一條符合我們常識的街道,呈反向的英文字母“F”形。

        二是大通路(新陽路)——安紅街——福同街——福民街圍起來的一小片區(qū)域。

        鐵路官房除了少數(shù)高級官邸外,大多采用標準設(shè)計,磚石結(jié)構(gòu)的平房,北歐式的尖頂房脊,陡峭的坡度有利于清除積雪,最大地減少屋頂?shù)呢摵?,瓦棱鐵皮房蓋兒,刷鐵紅色油漆,墻面涂米黃色,在寒冷的冬季,視覺上溫暖了許多。

        鐵路官房統(tǒng)一的矩形平面式樣,又聯(lián)戶成片,極易產(chǎn)生單調(diào),給人以呆滯的感覺效果。

        鐵路官房的設(shè)計師們通過豐富外墻的裝飾細節(jié),作為活潑建筑的手段,檐口和山花頂部起伏的線角,清水磚墻,墻面凹凸落影,轉(zhuǎn)角處有隅石,寬闊高大拱券窗,有貼臉,上刻俄羅斯傳統(tǒng)花紋,木結(jié)構(gòu)的遮陽門斗和涼亭,形成具有韻律感的外形。

        門斗、窗戶框子和圍院落的齊腰高的木柵欄刷墨綠色油漆,形成紅、黃、綠搭配。

        每棟鐵路官房的房前屋后種植沙果樹、櫻桃樹、臭李子樹,丁香樹。黃房子掩映在花朵和綠蔭后。

        院子的角落建有板棚式的倉房和室外廁所。

        室內(nèi),住屋多間,大小不等,一律高達三米五的舉架,空間寬敞,光線明亮。

        厚厚的墻體,冬暖夏涼。

        冬季取暖多用火墻,個別的用別列達(俄語печка),一種俄式陶制壁爐

        所有屋子的地上,懸空鋪六十公分厚的紅松地板,厚實且有彈性。地板下是存食物的地窖,所以,鐵路官房的地基比較高,抬出地面約有半米,每面墻都有像槍眼兒大小的通氣孔。

        每間房子都有單設(shè)的廚房,地窖口留在墻角。

        我小時候,每到秋天,老毛子就在地窖里腌酸黃瓜。

        老毛子專買一種叫白葉三小黃瓜的旱黃瓜,個頭小,水分少,特別脆。

        老毛子將黃瓜洗凈,擺放到壇子里,撒上洋蔥片,胡椒粒,月桂葉,茴香籽,少量鹽,倒入涼開水沒過黃瓜,用白布扎住罐口,放進陰涼的地窖里。

        半個月左右,黃瓜由綠變?yōu)殚蠙焐涂梢猿粤耍б豢?,酸里微辣,微咸,清爽可口?/p>

        我們現(xiàn)在市場上銷售的酸黃瓜,不是采用這種傳統(tǒng)的方法,而是用冰醋酸加工出來,幾天就可以出廠。

        確實,傳統(tǒng)的工藝,不符合我們對經(jīng)濟效益急躁的要求。

        而咱們?nèi)擞么笏诐n酸菜,放在走廊里,泛起白醭,整個冬季,臭氣熏天。

        這是兩種文化形態(tài),在這里,我不便評價優(yōu)劣。

        那咱,鐵路家屬的孩子上自己的子弟學校,比我們偏臉子的同齡人顯得機靈,學習成績也好。我覺得不是他們的學校好,是他們從小就住在好房子里的緣故。

        地包二道街的大奔婁兒,最喜歡上數(shù)學和物理課。大奔婁兒的爸是火車司爐工,經(jīng)常教育他,學習好,開火車,學習不好,還是開火車。

        大奔婁兒用零花錢在地包小市兒買來好多沒人要的舊零件。

        大奔婁兒跟我說,他要制造一臺永動機。

        我聽不懂。

        大奔婁兒解釋,無需外部輸入能量,便能夠不斷運動,永遠做功的機械。

        我還是不懂。

        大奔婁兒說,你等我做出來吧。

        我對大奔婁兒和他的永動機充滿了期待。

        個把月后,人們涌向大奔婁兒家。

        大奔婁兒家的院子里,一上一下有兩個鐵皮槽子,裝滿了水,有水管相連。

        上面的鐵皮槽子有個水龍頭,大奔婁兒擰開,水流下來,推動水輪。水輪通過相連的水管,又把水提回上面。

        大奔婁兒認真地對參觀的人說,這叫阿基米德螺旋。

        大奔婁兒他爸說,什么阿基米德螺旋,就是司爐工。

        濱洲鐵路和濱北鐵路的兩條聯(lián)絡(luò)線在霽虹橋以北形成一個三角地。

        一個巡道工走到去往濱江站的聯(lián)絡(luò)線,路基邊的雜草叢里有個圓球形的物體,用手錘敲了一下。

        這物體滾動著,巡道工驚呆了,竟然是顆人頭。

        鐵路警察反復(fù)勘驗卻確定不了,這顆腐爛的人頭,是沿鐵道線走路丟棄的,還是從經(jīng)過的火車上拋下來。

        在一旁圍觀的大奔婁兒插嘴,從火車車廂的門而不是窗戶拋下來的。

        一個便衣問,你瞅見了?

        大奔婁兒牛烘烘地說,這還用瞅,俺計算出來的。

        這個便衣來了興致,大奔婁兒在人家的本子上寫滿了函數(shù)。

        大奔婁兒跟人家建議,你們可以個買個羊頭做試驗。

        鐵路警察照大奔婁兒說的做了,羊頭落地后立刻反彈起來,滾向發(fā)現(xiàn)頭顱的地方。

        這軌跡中,鐵路警察又找到頭皮和毛發(fā)。

        鐵路警察破獲了一起因奸情引發(fā)的殺人案。拋尸者為女列車員,與姘夫,一個肛腸科的醫(yī)生,合謀殺害了她的丈夫。

        大奔婁兒受到學校的表揚,大奔婁兒的爹轉(zhuǎn)變了看法,做司爐工,埋沒了你。

        大奔婁兒要畢業(yè)那年,被抓進去了,這讓偏臉子人很驚訝。

        大奔婁兒買了無數(shù)個的小鏡子。

        大奔婁兒的臉上長滿了疙瘩,擠一下,就出來白色的油脂,照鏡子不需要這么多。

        另外,大奔婁兒換商店買,一個地方只買一個。

        那天,大奔婁兒家附近的女廁所,一個中年婦女提著褲子跑出來,高聲大喊:抓流氓!

        人們趕過來,大嫂,大白天的,連個人影都沒有。

        這個中年婦女滿臉淌汗,只是一個勁兒地嚷嚷,有流氓,有流氓!

        有人說,撞見鬼了吧。

        中年婦女指茅坑下面。

        人們探頭,找警察吧。

        鐵路派出所的警察來了,在茅坑的墻上找到一個小鏡子,根據(jù)折射,在廁所旁邊的榆樹上,機務(wù)段的大墻,大奔婁兒家的房山頭兒又找到了好幾個小鏡子。

        警察進到大奔婁兒家,他手里正拿著一個小鏡子調(diào)整方向。

        大奔婁兒被勞動教養(yǎng)兩年。

        大奔婁兒出來后,到鐵路上當了司爐工。

        很久之后,機務(wù)段廢棄的調(diào)車場要拆除,我去看了最后一眼,一個“五對輪”的前進型火車頭停在旁邊的道線上加水。

        一個臉上落滿黑煤灰的人,把著駕駛室的梯子,齜著白牙,沖我憨厚地笑著。

        我回以微笑。

        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可我知道他是誰。

        作者簡介:孫且,本名孫世群,1963年生于哈爾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蕭紅文學院簽約作家。現(xiàn)任教于黑龍江廣播電視大學。已出版長篇小說《洋鐵皮蓋兒的房子》(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11月),中短篇小說集《在上帝的眼皮底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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