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非
蘇州鮮肉月餅
沈宏非
剛出爐的鮮肉月餅,從烤鍋上鏟起,隔著薄薄的一張紙,當指尖感受到溫度的同時,一股銷魂的香味也鉆進了鼻孔——或者,把這兩種感覺互換,讓鼻子感受溫度,讓香味鉆進指尖。層層疊疊的酥皮,說它酥,卻隱含著幾分脆;說它粉,又潛伏著幾分韌……
從前,如果一個上海人(或一個蘇州人)對一個北京人(或者廣州人)宣稱:有一種月餅是肉餡的,而且是鮮肉——后者當時所受到的震撼,我估計簡直就等于聽到美國宇航局宣布“月球的內(nèi)核全都是蓮蓉和鴨蛋黃”——至少,比我在《我的千歲寒》里讀到王朔說“月亮就是一板磚” 時還要High。
比較像板磚的,是北京從前的月餅,廣式月餅,自從內(nèi)置鮑魚燕窩、外掛豪華禮盒之后,無論在功能還是外觀上,也越來越接近板磚。到目前為止,長得還比較像一個老老實實的月餅的,算下來,只有蘇式的了,而蘇式月餅里一成不變者,惟余鮮肉月餅。
盡管滇式、廣式及蘇式的某幾款月餅里都有火腿,盡管火腿也是肉,不過,唯獨鮮肉月餅的餡,是像肉包子那樣,完全由一大團鮮肉構(gòu)成。餡是肉餡,皮是酥皮;現(xiàn)烤現(xiàn)賣,現(xiàn)買現(xiàn)吃;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種七葷八素的特殊口感,完全來自于肉餡——必須是后腿肉。在烤制過程中,熱力把豐腴的肉汁慢慢滲透到一層層的酥皮里面,不像生煎包那么多汁,卻有汁感,咬下去,再用舌將皮和餡充分攪拌,油酥夾著肉香,真?zhèn)€是“打耳光也不肯放”。
既然好吃到能夠讓大腦生造出一個“搶食”的假想敵來,那么,鮮肉月餅的御敵之法,就是一口一個,一氣吃完,像吃壽司一樣。此舉不僅是為了“御敵”,尤能將鮮肉月餅易散的熱度全部悶進嘴里。因此,鮮肉月餅的個頭不能太大,再說,個頭過大,烘焙時也會影響到餡的熟度。肉和油酥恰到好處地融合,是烘焙鮮肉月餅的核心技術,過之則干,不過則不熟。鮮肉月餅最好吃的部分,不是皮,也不是肉,而是皮和肉的中間過渡層,因為肉汁基本上都被鎖定在這一層。如果油酥技術不過關,烘焙過程欠拿捏,只是一味地多汁,烤出來的也就是一個被壓扁的生煎饅頭。
鮮肉月餅雖然長期混跡上海灘,其實是蘇州人的東西,屬于蘇式月餅的一個鮮有的肉感品種。論酥皮技術,蘇州人認第二,沒有人敢認第一。我一直覺得蘇州這地方,應該改名叫做“酥州”才對。
凡蘇式月餅,沒有不掉渣的,鮮肉月餅亦不例外?!耙豢趷灐彪m能免掉渣,不過入口之前,最好讓它任意掉下幾渣,除了檢驗外層酥皮到不到位,也是為了完成最終的儀式。蘇式月餅那張?zhí)赜械挠颓呒?,一是為了包裹,二是為了承接進食時不斷剝落的層層酥皮。聽著酥皮落在紙上窸窸瑟瑟的聲音,月餅吃起來更加有滋有味。最后,紙對折,把一堆碎屑仰天送入口中,順勢閉上眼睛,說不定就會看到“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
許多年以后的一個中秋月圓之夜,透過月光,蘇州人看到的是油沁紙上顯現(xiàn)出來的一條殺氣騰騰的“短信”,還是群發(fā)的。據(jù)《野客叢談》:“元代至正二十六年夏天…至中秋佳話,劉伯溫于月餅內(nèi)遍置‘八月半,殺韃子’字條,相約起事,各地胡人是夕均被戕。中秋夜民間無不夜飲,乘酒興為之,勢如破竹耳!胡人不識漢字,因而覆亡。”
假設這段野史乃鮮肉月餅的出處,就可以為月餅里的肉餡找到一個理由———就餡料而言,還有什么能比豬肉更能“屏避”胡人、為機密信息再次加密的呢?換句話說,若改用牛羊肉做餡,那兇“餓”的胡人,還不聞著味就撲將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