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強+王冬梅

《紅樓夢》中有“長天老日”一詞，出現(xiàn)的語境是寶釵不愿意去看戲，賈母勸她：

（1） 你也去，連你母親也去。長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覺。（第二十九回）

由于“長天老日”一詞在古文獻中出現(xiàn)較少，所以解釋起來比較困難。學術界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 一種是“天長”說，“長天老日”表示白晝長；一種是“天熱”說，“長天老日”表示炎天熱日。兩種解釋都考慮到了夏天的季節(jié)特征，夏天天長夜短、天氣炎熱，但都沒有考慮上下文的反預期語境。

一、 “天長”說和“天熱”說質疑

“天長”說以辭書為代表，如《小說詞語匯釋》（1979）解釋“長天老日”為“日長的天氣”；《〈紅樓夢〉辭典》（1986）解釋其為“白晝長的時日”；《紅樓夢語言詞典》（1995）釋為“形容夏天白晝時間長”；《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釋為“漫長的白天”，與“長天大日”意義相同?！叭臻L”“白晝長”“漫長的白天”，都表示白天時間長，可合稱“天長”?！疤扉L”這種解釋太拘泥于字面意思，如果把這種釋義放入具體語境，就會感到不自然了。賈母的論點是寶釵和她的母親去看戲，論據(jù)是“長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覺”。如果“天長”說成立，那賈母的意思是： 夏天白天時間長，與其睡覺還不如去看戲。夏天天長就應該看戲嗎？冬天天短同樣可以看戲。仔細思考，這樣解釋的話，“長天老日”與前后的語義并不和諧，“天長”與“看戲”并沒有潛在的因果關系。

“天熱”說以張曉英、譚文旗為代表，在其《〈紅樓夢〉詞語零札》（2013）中指出“長天老日”主要指“炎熱的天氣”，主要依據(jù)是“長天”“大日”（“老日”即“大日”）出現(xiàn)的語境用到了“熱”這樣的詞語。這種觀點雖是依據(jù)語境考證得出的，但有隨文釋意之嫌。這種解釋忽視了“長天老日”詞義和語素義的緊密關聯(lián)，缺少平行的“長、老”表示“熱”的典型例證。另外，“天熱”說認為“天熱”就應該去看戲，這種理由有些牽強，天氣炎熱，出門看戲身體自然會不舒服，“天涼”才似乎更適合看戲，“天冷”當然也可以看戲。所以，賈母如果以天氣炎熱來勸說寶釵去看戲，就缺少說服力了。

孟德騰、劉貴生《也談“長天老日”》（2015）反駁了“天熱”說，從“長”“天”“老”“日”四個語素的意義出發(fā)，篩選義項，得出“長、老”兼表時間長，“天、日”都指白天，結合同義詞“長天大日”論證了“天長”說的合理性。不過，《也談“長天老日”》證明了“長天老日”的組成成分有表達白天長的可能性，但是沒有證明其必然性，文中的解釋是——由于白天時間較長，與其在家里睡覺倒不如出去看看戲。此說不通，上文已有論述。

從上文可見，兩種觀點都沒有注意到“長天老日”出現(xiàn)的具體語境。事實上，“長天老日”和“長天大日”出現(xiàn)的場合，都表達一些反預期信息。

二、 反預期與時間詞

對“長天老日”釋義的質疑始于古漢語中的四字格反預期標記——“青天白日”。反預期（Counterexpectation）是指陳述的內(nèi)容與說話人、聽話人的預期或常理偏離，出現(xiàn)了與預設情形不一致的現(xiàn)象。反預期在語言中的具體表現(xiàn)是描述意料之外的事件。偏離預期的表達形式需要借助反預期標記，如“居然、竟然、偏偏、反而、可是、不料”等詞語，還有“我說什么來著、實話告訴你、我跟你說”等短語，這些標記總是出現(xiàn)在反預期語境中，具體表達意外、提醒、反對、申辯、斥責等信息。時間詞也可以作為反預期的標記，古漢語中常使用“青天白日”，后續(xù)句敘述反預期事件。

“青天白日”最早的意義指“青天和白日”，表示天氣晴朗?！稘h大》列舉的第二個義項是“大白天”，釋義非常確切，“大白天”是一種反預期標記?！按?時間詞”，常用在反預期語境中，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解釋：“大”放在某些時令、時間、節(jié)日前，表示強調(diào)，具體例證如：

（2） 大熱天的，到處跑什么！

（3） 大晴天怎么下起雨來了？

大熱天一般會減少活動，“到處跑”是說話人斥責或反對的行為；大晴天不應該有雨，“下起雨”使表達者感到意外?！按?時間詞”的后續(xù)表達成分主要用來傳達一些偏離預期的信息，“大白天”可以用做反預期標記，如現(xiàn)代文學中的用例：

（4） 麻巧說：“大白天的她睡啥？”（賈平凹《秦腔》）

（5） 靈芝問有翼說：“大白天怎么躺在家里？”（趙樹理《三里灣》）

按照人類共有的認知常識，可知晚上是睡覺時間，大白天睡覺不是慣?，F(xiàn)象，所以“大白天”后邊出現(xiàn)的是反預期信息，白天躺著睡覺自然會引起說話人的詫異?！稘h大》列舉的“青天白日”例證是：

（6） 如今這青天白日，關著鋪門，像什么模樣？（元王曄《桃花女》）

（7） 青天白日做甚么夢，敢看見杜麗娘和柳夢梅么？（清蔣士銓《臨川夢》）

在說話人看來，大白天關鋪門、大白天做夢都是不同尋常的事情，都是意料之外的事件?！扒嗵彀兹铡北硎尽按蟀滋臁保梢詷嫿ǚ搭A期語境?！度辶滞馐贰分杏小扒逄彀兹铡?，《漢大》也解釋為“大白天”。

在四字格的反預期標記中，“青天白日”使用率較高，“長天老日”和“長天大日”在書面語中的使用率低。

三、 長天大日

《漢大》解釋“長天老日”亦作“長天大日”。先分析“長天大日”的具體語境?！独蠚堄斡洝返谝换刂?，老殘喝酒以后有些困倦，躺在床上歇息，看見了他的朋友“文章伯”和“德慧生”，二人走進老殘房間，一齊說：“這么長天大日的，老殘，你蹲家里做甚？”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對勞動人民生活規(guī)律的簡約概括，白天活動，晚上休息，這是常理。但是，老殘白天待在家里，不同尋常。語境中“你蹲家里做甚”顯然是表達意外、驚奇等意思?！叭铡笨梢员硎尽鞍滋臁?，與“夜”對應，由“大日”自然可以聯(lián)想到口語詞“大白天”。把“大白天”置入《老殘游記》語境中，如“大白天的，老殘，你蹲家里做甚”，文意很通暢，這樣的大白天，老殘蹲在家里是兩位朋友意料之外的事情。endprint

“大”表示強調(diào)，沒有實在的意義，與詞綴功能相當。詞義有虛實之分，一些實在的意義在使用中出現(xiàn)語義磨損，詞義會虛化?！按蟆庇袑嵲诘囊饬x，表示體積、面積、數(shù)量等方面超過一般或超過比較對象，由這種具體的“大”可以演變出抽象的“大”（如權力大、程度深、自大、夸大等），再產(chǎn)生語義更虛的“強調(diào)”義，這種變化符合詞義演變的一般路徑?！按笕铡敝械摹按蟆北怼皬娬{(diào)”，再如《西游記》中孫悟空想用“棍子”（金箍棒）呼風喚雨，要求各位神仙道：

“棍子第五指，就要大日晴天，卻莫違誤?！保ǖ谒氖寤兀?/p>

“大日”即“大白天”，“大日”與“晴天”并列，與“青天白日”意義相同。

“長天大日”中，“長天”即“長日”，《漢大》解釋“長日”為“夏至”，也有“冬至”一說，夏至白晝長，稱為“長日”很合理，冬至白晝短，還叫“長日”，這似乎有誤，其實這種相反的解釋就是反訓。時間分為兩種——空間時間（客觀時間）和心理時間（主觀時間），夏至白天時間長指的是客觀時間，冬天在古代是農(nóng)閑時節(jié)，沒有太多事情可做，人的注意力散漫，就會主觀認為白天時間長，這是一種心理時間，所以用“長日”來指稱也是合理的?！伴L日”還可以表示“漫長的白天”，如《漢大》中例證“長日唯銷一局棋”，此例確實可以說明“長”有時間長之意?！稘h大》的另一個例證是宋朝徐璣《春日游張?zhí)崤e園池》：“長日多飛絮，游人愛綠陰?！贝死绻忉尀椤奥L的白天有許多飛絮，游人喜歡綠陰”，有不通暢之感，其實這里主要表達的意思是“白天有許多飛絮”，“長”與“大”的功能相似，表強調(diào)，而非時間長?！独蠚堄斡洝分小伴L天”與“大日”并列，二者結構相同，意義應相近?？追f達疏《左傳》：“長，亦大也?！薄伴L”和“大”的意義有相通的一面?！伴L天大日”中“長”與“大”詞義較虛，主要起強調(diào)、凸顯的作用，“長天”雖然可以表示“漫長的白天”這種意義，但在“長天大日”語境中并不強調(diào)“白天的漫長”，如“漫長的白天，蹲家里做甚”，句意并不通暢，“漫長的白天”不能引發(fā)說話人對“蹲家里”的疑問。通過上下文，可知兩位朋友對老殘的行為很意外，所以用“大白天”解釋“長天大日”更得當?！叭臻L的天氣”“白晝長的時日”這兩種解釋一般也不用于反預期語境。另外，“長天大日”后的“的”表示確認語氣，“大白天”與“的”連接很通暢，“漫長的白天”卻不與確認語氣詞“的”連用?？梢姡伴L天大日”中“長”的“漫長”義虛化，受語境限制，與“大”的功能相近，主要起“強調(diào)”的作用。

四、 長天老日

古代訓詁學家強調(diào)“隨文釋義”，就是要求依據(jù)語境對詞語做出恰當?shù)慕忉?。看一下“長天老日”的使用語境。賈母和鳳姐計劃看戲去，寶釵以天熱為由不愿意去，接著賈母勸寶釵，讓她和她的母親都去看戲，并說“長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覺”。

“長天老日”是同義聯(lián)合形式，如果把“長天”理解為“漫長的白天”，“長天老日”整體就表示“隨著季節(jié)的更迭，夏天白天時間變長”。這顯然不是說話人要表意的重心。賈母在這里并不是表達夏季晝長的意味，寶釵不是孩子，賈母沒有必要給她宣傳這些晝長夜短的知識。人們在白天大多會活動一下，這是常見的行為。常見的行為是可以預期的，大白天在家睡覺（除了午睡等特殊情形）往往是違背說話人預期的，是出乎意料的行為。“長天老日”與“長天大日”的使用語境相同?！霸诩依镆彩撬X”，“在家里”是假設性前提，副詞“也”表示相同（據(jù)《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意思是寶釵在家的話會和以前一樣，重復以往的行為——睡覺。賈母通過“長天老日”這樣的時間詞語創(chuàng)設反預期語境，表示大白天不應該在家里睡覺，以此來勸說寶釵。

再來看一下“長天”。依據(jù)《漢大》以及北京大學CCL語料庫，可以知道“長天”在元代之前主要表示“遼闊的天空”，后來才表示時間，《漢大》釋為“終日、整天”，例子是艾蕪《流離》：“長天大日頭曬著，沒有水喝，沒有飯吃，晚上還要雙手捆在背后?！贝死姆衷~可能有誤，“長天”表示時間，后邊的“大日頭曬著”讀起來不通暢，感覺“曬著”后邊缺賓語，語義不完整?！伴L天大日”應是一個詞，表示“大白天”，“頭曬著”是無標記被動句，表示頭被曬著。這段話整體的行文方式是從白天和晚上兩個方面分述遭受的折磨，白天腦袋被曬著，晚上雙手被捆著。把“長天”解釋為“終日、整天”不妥，人不可能從早到晚都能曬太陽。不過“長天”確實可以單獨使用，如明代小說《醒世姻緣傳》：“這等長天，難道三篇怕也做不完的？”《紅樓夢》第六十四回也有用例：“這么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薄伴L天”都表示漫長的白天?！伴L天”有表示白天天長的可能性，但依據(jù)語境分析，賈母并不強調(diào)此種意味?！伴L”詞義虛化，功能等同于“大”?！伴L”的“漫長”語義磨損（attrition），在“長天老日”中主要起強調(diào)作用。

“長天老日”中的“老”和“長天大日”中的“大”意義相通，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大者，老也。”《故訓匯纂》中收錄了多條相關的注釋。方言詞匯也可以證明“大、老”語義相通，《漢語方言大詞典》中有“老后日”（意為大后日，分布于湖語、贛語、閩語、晉語、鄉(xiāng)話）、“老半天”（意為很長時間，相當于“大半天”，分布于冀魯官話、晉語）、“老天明”（意為天大亮，分布于中原官話）、“老雨”（意為大雨，分布于晉語）等。“長天老日”中的“老”和“大”一樣，實指意義虛化，去語義化（desemanticization）了。依據(jù)語境，“長天老日”中的“老”與“長天大日”中的“大”意義相同，都表示強調(diào)?！袄稀北韽娬{(diào)的例子還有一些，如“老天”，就是對天的稱呼，《紅樓夢》第一百六回中賈政對賈家的一敗涂地抒發(fā)感嘆時，就用到了“老天”。“老日”相當于“大日”，強調(diào)說話時的時間是白天。

賈母通過“長天老日”凸顯“白天”這個時間概念，言外之意是： 現(xiàn)在是白天，不是晚上，不應該總在家睡覺，應該去看看戲?！伴L天老日”的后續(xù)表達成分是用來說明說話人主觀態(tài)度的，表達說話人對反預期事件的看法，從這個角度來看，“長天老日”就是反預期的觸發(fā)語。endprint

此外，對“長天老日”的解釋也需要考慮語境中的語氣詞“的”?！暗摹庇写_認的語氣，“大白天的”是慣常表達。關于“長天老日”的其他解釋不適合加上語氣詞“的”，“日長的天氣的、白晝長的時日的、夏天白晝時間長的、漫長白天的、炎熱天氣的”都說不通?！按蟀滋斓模诩依镆彩撬X”，前后語義和諧。此外，在《紅樓夢》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與“長天老日”相近的形式——“大天白日”。如：

（8） 鳳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里也不方便。”（第十二回）

（9） （王夫人）這樣的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遇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第七十四回）

例（8）中賈瑞對鳳姐有覬覦之心，大白天的，他不應該總待在鳳姐跟前，所以鳳姐提醒賈瑞在這里不方便。例（9）則是王夫人主觀預期“這樣的東西在大白天不應該擺在園里山石上”。可以看出，“大天白日”與“長天老日”也是同義形式?！都t樓夢》中還有一例“大白日”：

（10） 麝月道：“大白日里還怕什么，還怕丟了你不成？”（第七十八回）

《漢大》釋為：“白天。大，表示強調(diào)?！薄按蟆迸c時間詞組合，在《紅樓夢》中有多處用例，其中，“大正月”出現(xiàn)6次，如：

（11） 賈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保ǖ谖迨幕兀?/p>

（12） 大正月里哭什么？（第二十回）

“大”也表示強調(diào)，大正月，人們一般會放松一下，出去逛逛是可以預期的信息，結果師父不讓出去；正月里，人們圖吉利，自然會避免一些不吉祥的言行，不該哭。“大清早起”在《紅樓夢》中出現(xiàn)了7次，如：

（13） 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第二十八回）

（14） 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么哭？（第八十二回）

可以看出，“大清早起”也是反預期的觸發(fā)語，后面的“死、哭”都是意料之外的行為。此外，《紅樓夢》中還有“大天亮、大熱天”等表達形式。可見，“大”表示強調(diào)，構成“大+時間詞”反預期標記，在《紅樓夢》中已是常見現(xiàn)象。

雖然“大+時間詞”常作為反預期的標記，但是也不能統(tǒng)一待之，個別例子中“大”只表示強調(diào)，“大+時間詞”在語境中沒有明顯的反預期意義，如《紅樓夢》有1例：

（15） 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他去。（第十一回）

“大初一”強調(diào)是初一，不是其他日子。

五、 結語

整體來說，“大”有強調(diào)功能，《紅樓夢》中“大正月、大清早起、大白日、大天白日”等，都可用作反預期標記，主要傳遞一些意料之外的信息?！伴L天老日”與“青天白日、長天大日、大天白日”一樣，都是反預期的觸發(fā)語，與現(xiàn)代漢語口語詞“大白天”功能相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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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馬 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