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
查令十字街不僅比我們眼前的世界大,事實上,它做得更好——查令十字街不僅有著豐碩的時間層次,還呈現(xiàn)具體的空間分割;它是一道川流不息的時間之街,更是一個個書店、隔間、單一書籍所圍擁成的自在小世界,讓閑步其中的人柳暗花明。
我猜,這一部分原因有歷史的偶然滲入作用而成,比方說,老式的、動輒百年以上的老倫敦建筑物,厚實堅強的石墻風雨不動的制限了商業(yè)流竄的、拆毀一切夷平一切的侵略性格,因此,小書店各自盛開如繁花,即便是大型的綜合性書店,內(nèi)部格局也曲折回旋,每一區(qū)塊往往是封閉的、隔絕的,自成洞天,毋寧更像書籍層層架起的讀書閱覽小房間而非賣場;而且,美國的霸權(quán)接收,讓英文不隨老帝國的墜落而衰敗,仍是今天的“準世界語”,仍是普世書籍出版活動的總源頭和薈萃之地,因此,你一旋身,才兩步路便由持續(xù)掙扎的東歐世界出來,卻馬上誤入古怪拼字,但極可能正是人類最遠古家鄉(xiāng)非洲黝暗世界,如同安博托·艾柯在《玫瑰之名》書中最高潮的驚心動魄一幕——第七天,威廉修士和見習僧艾森終于進入了大迷宮圖書館中一切秘密埋藏所在的非洲之末。
一個無垠無邊的智識世界,卻是由一個個小洞窟構(gòu)成的。
我尤其喜歡查令十字街的一個個如此洞窟,一方面,這有可能正是人類亙古的記憶存留,是某種鄉(xiāng)愁,像每一代小孩都有尋找洞窟打造洞窟置身洞窟的沖動,有某種安適安全之感,而讀書,從閱讀、思索到著迷,最根柢處,本來就是宛如置身一己洞窟的孤獨活動;另一方面,我總時時想到列維—施特勞斯的話,這些自成天地般洞窟的存在,提供我們逃避的機會,逃避什么樣的壓迫呢?逃避一種列維—施特勞斯指稱的大眾化現(xiàn)象,意即一種愈發(fā)一致的、無趣的、再沒性格可言的普世性可怖壓逼(正是社會永恒當下的呈現(xiàn)),而這些動人的洞窟,正像《愛麗絲漫游仙境》的樹洞,你穿過它,便掉落到一個完全異質(zhì)、完全始料未及的世界里去。
于是,我遂也時時憂慮我們最終仍會失去屬于我們這一代的查令十字街,如同漢芙早已失去她的查令十字街一般,我們的杞憂,一方面是現(xiàn)實中斷續(xù)傳來的不利信息(如商業(yè)的腐蝕性只是被減緩,并沒真正被阻止),更是人面對足夠美好事物的很自然的神經(jīng)質(zhì)反應(yīng),你深知萬事萬物持續(xù)流變,珍愛的東西尤其不可能一直存留,如朝霞,如春花,如愛情。
但你可以買它——當然不是整條查令十字街,而是它真正賴以存在、賴以得著意義的書籍,市街從不是有效抵御時間風蝕的形式,書籍才是,就像漢芙所說:“或許是吧,就算那兒沒有(意指英國和查令十字街),環(huán)顧我的四周(意指她從查令十字街買到的書)……我很篤定,它們已在此駐足。”
從事出版已超過半輩子之久,我個人仍始終有個問題得不到滿意的答案:我始終不真正明白人們?yōu)槭裁床毁I書?這不是全世界最便宜的一樣東西嗎?一個人類所曾擁有過最聰明最認真最富想像力最偉大的心靈,你不是極可能只用買一件看不上眼衣服的三千臺幣就可買下他奇跡一生所有嗎(以一名作家,一生十本書,一本書三百元計,更何況這么買通常有折扣)?你不是用吃一頓平價午餐的支付,就可得到一個美好的洞窟、以及一個由此聯(lián)通的完整世界嗎?
漢芙顯然是同我一國的,她付錢買書,但自掏腰包寄食物還托朋友送絲襪,卻仍覺得自己占便宜,在1952年12月12日,她說的是:“我打心里頭認為這實在是一樁挺不劃算的圣誕禮物交換。我寄給你們的東西,你們頂多一個星期就吃光抹凈,根本休想指望還能留著過年;而你們送給我的禮物,卻能和我朝夕相處、至死方休;我甚至還能將它遺愛人間而含笑以終?!倍?969年4月11日的最終決算,她仍得到“我虧欠它良多”的結(jié)論。
美國當前最好的偵探小說家,同樣也住紐約的勞倫斯·卜洛克也如此想,他在《麥田賊手》一書,通過一名仗義小偷之口對一名小說家(即塞林格)說:“這個人,寫了這么一本書,改變了我們整整一代人,我總覺得我欠他點什么?!彼浴I下它,我指的是書,好好讀它,在讀書時日里若省下花費,存起來找機會去一趟查令十字街,趁它還在,如果你真的成行并順利到那兒,請代我們獻上一吻,我們都虧欠它良多……
(節(jié)選自《查令十字街84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