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歷史任何時候都有巨富，可是錢是一種過眼煙云的東西，今天在你口袋里，明天就會到別人的口袋里，所以很少有哪個富豪留在歷史上。然而，什么事都有例外或另類。在意大利曾經(jīng)有一個富豪不但留在歷史上—— 而且是永遠令人尊敬地留在歷史上，這就是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的巨富美第奇了。

美第奇不只是一個人，是一個家族。這個家族從14世紀到17世紀與佛羅倫薩這座城市糾纏了差不多三個世紀。在復雜的政治與宗教勢力的角逐中，它從一個富可敵國的富豪，漸漸成為城市的統(tǒng)治者。有時是權傾一時的僭主，有時是大公，有時是教皇；有時被敵對勢力驅(qū)逐出城，有時回到城中大權一統(tǒng)，中間幾起幾落，但它為這個城市所作的貢獻無人堪比，其中最重要的貢獻是對文化、對藝術家的支持。尤其美第奇家族的黃金時代，正值文藝復興的鼎盛期，很多杰出的巨匠大師都集中在佛羅倫薩，甚至一些大師就是在托斯卡納這一帶出生的，這個貢獻則無與倫比了。

美第奇家族的第一代喬萬尼是一位成功的銀行家，他是很多畫家包括馬薩喬的支持者；就是他邀請偉大的建筑師布魯內(nèi)萊斯基建造了極其宏大又壯麗的圣母百花大教堂—— 如今這座教堂已成了世界各地旅游者看一眼都感到榮耀的經(jīng)歷。喬萬尼的兒子科西莫比他的父親更有權勢，他使美第奇家族成為這個城市真正的強有力的統(tǒng)治者。但重要的是他更熱心文化，崇尚柏拉圖，酷愛藝術，性情慷慨。他為佛羅倫薩的公共文化設施的建設，以及贊助藝術家和購買圖書拋出了大量個人錢財，單是從1434年至1471年他個人就付出了四十萬個金幣。文藝復興初期一些杰出的畫家如利皮、多納泰羅、吉貝爾蒂等，還有一些學者與建筑師都得到了他的力撐。

神奇的是，美第奇整個家族都有這種酷愛藝術的基因，他們每一代人都忘情于藝術，熱衷于哲學和科學，敬畏文化，珍視歷史文物、藝術作品和圖書典籍的收藏。這種對社會公益的擔當是真正的貴族的特征嗎？是貴族與土豪的區(qū)別嗎？是，當然是。

在貴族的眼里，財富外邊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比如社會道義，比如文化。而在土豪眼里，錢的外邊是更多的錢。

美第奇家族對文化最大的貢獻者應該是科西莫的孫子洛倫佐。一方面由于洛倫佐的時代正逢文藝復興的黃金時代，大師巨匠如滿天星斗；一方面則因為洛倫佐本人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詩人，一位性情中人。所以，他身邊總圍著許多畫家、哲學家、科學家、學者，一起談文論畫，評才研藝。每每此時，他更像一個沙龍主人。達·芬奇、波提切利、委羅基奧都與他結交甚深。米開朗基羅的才華最初就是被他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皮蒂宮還有一尊大理石雕像，一個小小少年正在揮錘造像，這個少年就是在洛倫佐開辦的美術學院學習雕塑的米開朗基羅。洛倫佐熱衷建立學校和圖書館，還大量向大畫家們訂制畫作，不斷豐富與提升家族的藝術收藏。

作為佛羅倫薩最高統(tǒng)治者，洛倫佐引領著城市的時尚。對藝術的敬重與收藏之風成了貴族們競相的追求。這使得藝術家的社會地位愈來愈高。然而，這些貴族們并不只是盲從時尚，他們都有很好的教養(yǎng)與品位，他們的崇尚促使了佛羅倫薩城市的文化品質(zhì)的高雅化。在這樣的文化氛圍與環(huán)境中，文藝復興的藝術順風得水地進入了爭奇斗艷的黃金時代。

洛倫佐之后，美第奇家族的全盛期與強勢都過去了。然而，這個家族的文化血脈沒有中斷，不僅每一代人都把藝術視為珍寶，還始終以自己的祖先為榮，稱頌他們“偉大的洛倫佐”是“藝術家和學者的贊助人”“阿波羅和繆斯的熱心客人”“以對藝術慷慨的支持而成就不朽榮耀的王朝的奠基者”。顯然，他們十分清楚自己家族的文化作為所具有的歷史價值。

在這種家族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中，弗朗西斯科一世繼位。他邁出更偉大的一步，就是把烏菲齊宮的頂層改為畫廊，將家族的寶藏陳列出來，并非自賞，而是向公眾開放。在讓公眾分享這一批無比珍貴的遺產(chǎn)的同時，獲得知識與教養(yǎng)。這是歐洲最早出現(xiàn)的博物館。把家族收藏轉(zhuǎn)化為一種公益文化事業(yè)—— 這是多么美好的創(chuàng)舉！

是呵，博物館是公共文化事業(yè)。一個貴族從哪來的這樣的社會文明情懷和擔當?shù)木瘢?/p>

特別要提到的是，最后完成美第奇家族文化理想的，是安娜·瑪麗亞·路意莎。她是科西莫三世的女兒，也是這個家族的最后一代。她為人修養(yǎng)極好，口碑也好。然而她無子嗣，無人繼位。1731年她簽下一份文書，宣布將家族全部藝術遺產(chǎn)轉(zhuǎn)交給了勞雷納新王朝，并且在文書上明確地說明“一切留給國家，為了公眾的利益和外國人的好奇心，不得將任何物品拿走和拿出大公國”。

這樣，她完成了兩百多年來家族世代的一種心愿，一種理想，一種精神。我很奇怪，這個家族為什么知道文化比錢財重要，公共遺產(chǎn)比個人遺產(chǎn)更有價值？其實不必說太多道理，就是因為他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藝術，還有什么是藝術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