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淼焱
已經(jīng)是中午了,一個比夜晚還要長得多的夢把我牢牢困住醒不來,我的眼皮子太重太重,睜開了閉上,睜開了又閉上,完全不受自己支配。夢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清晰的,唯獨徘徊在夢與現(xiàn)實的接口時,會讓人分不清彼與此、虛與實。若不是今天要把班會節(jié)目準(zhǔn)備出來,我寧愿一整天都困在這個夢里不起床。
我夢見自己處在一片陌生的原野里,四周開滿了黃色的鈴鐺一樣的小花,那種小花有黃色的藤蔓,黃色的卷著金邊的葉子,鋪天蓋地的黃色簡直看不到邊。我在那片原野里走啊走啊,像是在尋找著什么。夢的細(xì)節(jié)到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我努力回想,終于把關(guān)鍵的情節(jié)想了起來。我在山坡的某個角落里,找到了那支丟失很久的竹笛,那是我最心愛的寶貝,金黃色的竹管上鑲著艷紅色的漆線,把頭上還各嵌著一管藕白的牛骨,我記得,我還在尾頭的牛骨上掛了一串金黃色的流蘇,那流蘇飄飄浮浮的,會跟著竹笛的節(jié)奏搖擺跳舞,哆來咪,哆來咪,跳得熱鬧歡快。可是,這支竹笛不是丟了一年多了嗎?我當(dāng)時尋遍了家里的每個角落,一切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過了,最后還是一無所獲。真可惜,在我剛剛吹出哆來咪,眼看就能吹出一首曲子的時候,它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就像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原來,我找了你那么久,你竟然跑到這里來了。我小心地捧起它,嘴唇輕輕地放在吹孔上,只是輕輕吹了一口氣,那竹笛就歡快地唱起歌來。太好了,不用擔(dān)心沒有班會節(jié)目了!我欣喜地想著,忘情地吹呀吹呀,任憑鈴鐺一樣的聲音一顆顆掉落在花叢中,花朵兒也隨著音樂翩翩起舞。
“笨笨,笨笨!”我終于被一陣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聲音吵醒,掙扎著睜開眼來,那只天天到我家來蹭食的八哥,正從窗口探進(jìn)頭來,往屋子里張望。
“你才笨笨!你烏漆抹黑,好吃懶做,最笨!”我隨手抓起床上的一個小物件,向窗口扔去。八哥撲愣愣地跳到了房梁上,扯著脖子繼續(xù)喊:“笨笨,笨笨!”
我爬下床來,晃晃脖子扭扭腰,發(fā)現(xiàn)今天和昨天沒有兩樣,我還是原來那個我,夢里的那根竹笛早已不見蹤影,我的竹笛卻還是一根濕乎乎直挺挺的竹竿子,不知道今天到底能不能和阿貴一起做出根笛子來。我倆商量好了,如果笛子能順利做成,就由我演奏,阿貴唱歌,應(yīng)該能算作一個像樣的節(jié)目吧。
屋外曬谷坪上,阿媽已經(jīng)忙碌開了,自打入秋以來,她就起早貪黑地到林子里采摘海金沙葉子,院子的水泥地上堆了滿滿一堆。她先把水泥地打掃干凈,然后在上面鋪一張碩大的塑料布,把海金沙葉子放在上面翻曬。原本卷曲著黃色孢子囊的葉子漸漸變軟、變黃,塑料布上漸漸堆集了薄薄一層金黃色的粉末。如果你靜靜地蹲在一邊,興許還能聽到孢子囊一個個砰砰裂開的聲音。每年秋天,阿媽都將摘回的海金沙葉子曬干,搓下金色的孢子粉末,送到鎮(zhèn)上的中藥店換錢。今年的采摘才剛剛開始,阿媽隔天翻曬,隔天還要上山去,直到水泥坪上堆得滿滿的,直到秋天的第一場雨到來。
我推門出來,本想先去幫阿媽收拾一下海金沙,然后再到阿貴家去商量那個頭痛的班會節(jié)目,沒想到剛開門,一個黑壓壓的影子立刻把我罩住,然后我就被一雙大手拎到了院子里。村里的大牛一臉兇煞,掐著我的脖子根兒說:“偷了我的竹子,你要賠!”
“我們家湘寶不干那壞事的。”阿媽慌忙扔下手里的活計跑過來,帶著商量的口氣把大牛的手掰開。
“就你們家湘寶吹竹笛,大家都知道,砍竹子肯定就是用來做竹笛的,不是他是誰?”大牛說。
“不是湘寶,湘寶不干那事?!卑寛猿终f。
“你要不信,讓他自己說?!贝笈Π尩霓q解有些不滿。
“湘寶,是你嗎?”阿媽的眼睛緊盯著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我……”我支支吾吾,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昨天,提出砍竹子做笛子主意的確實是我,盡管竹子是阿貴砍倒的,但終歸與我脫不了關(guān)系,“我,我就是想要支竹笛。”
阿媽面露驚愕,原本自信的眼神失去了光彩,她的嘴角顫了顫,想對我說點什么,卻沒說出來。
我默默地低下頭,不敢看阿媽的臉。
阿媽轉(zhuǎn)過身來對大牛說:“好吧,是我們湘寶的錯,我叫他給你道歉行不?”
“道歉能值幾塊錢?我要的是竹子,我那些竹子起碼值三十塊錢!”
“可是家里確實沒有錢啊!”阿媽小聲說。
“那我就到學(xué)校去找校長,讓全校都知道他是個壞孩子?!贝笈T秸f越激動,雙手握著拳頭在阿媽面前揮舞。
“那就這樣吧,”阿媽彎腰把搓過的海金沙葉子搬到一邊,將地上大大的塑料布四角對折起來,堆出一大把金黃色的海金沙孢子。
“這些,送到藥鋪去就是錢了?!卑尠寻玫暮=鹕虫咦尤酱笈J掷?。
“下次被我逮著,你可小心點!”大牛接過海金沙,態(tài)度還是兇巴巴的。
阿媽有些哽咽地喊道:“拿走,都拿走,我們什么也不欠你了!”我看到阿媽的眼角有什么東西在閃著光,我想拉住阿媽的手,阿媽甩一甩拒絕了。
后來,我看到阿媽從里屋出來,臉上又恢復(fù)了往常的平靜,她背起那個碩大的背簍,又準(zhǔn)備到山里去采海金沙了。
“阿媽,對不起!”我沖著阿媽的背影說。
“海金沙可以再采,湘寶要是做了錯事,以后不做就行了?!卑屨f完,也不回頭,出門往林子的深處走去。
待阿媽的身影消失在樹叢中,我甩開胳膊就往村口跑去。阿貴坐在自家的門檻上,跨下騎著一根青竹筒,正用燒紅的鐵絲往竹筒上鉆孔,青煙繚繞中,我看到竹筒上已經(jīng)鉆了幾個大小不一的孔。見我來了,阿貴抱起那根青竹筒,手指裝模作樣地按住剛鉆完的幾個孔洞,模樣不像是吹,倒像是在啃甘蔗。
“阿貴,笛子做成了嗎?我媽可是把海金沙都賠給大牛了!”我雙手叉著腰,神情有些焦急。
阿貴斜著頭,瞇著眼,不回答我,雙手舉著那根竹筒,嘴里胡亂地發(fā)著聲:“嗚嗚,哇哇,嗚里哇哇。”那聲音比夜貓子叫得都難聽。
“別叫喚啦!你那不是吹竹笛,明明是嘴巴在發(fā)聲?!蔽疑焓秩Z阿貴的竹筒,阿貴一轉(zhuǎn)身,躲了過去,嗚里哇啦的聲音戛然而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