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世紀中國文論處于世界文論體系的動態(tài)嬗變過程中,其與國際學界的直接學術對話業(yè)已成為全球化文論發(fā)展歷程中的重要趨向之一,而美國文論則憑借其作為獨特媒介的重要學術地位在其間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且在諸多層面顯現(xiàn)出對中國學界的影響。與之相應,中國針對新世紀以來美國文論的接受可謂成績與局限并存,其間既暴露出某些偏頗或缺憾,又顯現(xiàn)出諸種可供探求的空間。因此,通過梳理數(shù)位美國文學理論家與批評家的學術著述、論文及其相關觀念在中國的傳播軌跡、媒介空間、接受境遇與影響情況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展現(xiàn)出接受的直接與深入以及中美雙方之間沖擊與回應、共識與論爭等繁復學術聯(lián)系。基于此,遵循批判與吸收并舉的原則檢視既有接受過程中的某些誤區(qū)與限域、探求其對當下若干問題的啟示價值,無疑不僅有利于中國文論自身的合理建構,而且有助于其有效汲取他國文論,進而漸趨實現(xiàn)平等對話。
關鍵詞:21世紀中美文論;接受與反思;互動與影響;問題及啟示
中圖分類號: I0-0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7)10-0176-09
作者簡介:胡燕春,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北京 100089)
進入21世紀以來,在中外文論關系中,中國與美國文論間的交流與對話最為頻繁且業(yè)已成為重要趨向之一。其中,美國文論領域,特別是美國漢學界直接介入中國文論的諸種研究成果,在諸多層面顯現(xiàn)出對于中國的影響。換句話說,中國文論的全球互動,是以美國為重點。作為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的策源地之一——美國,其由外來移民文化與多民族構成的多類社會文化群體與多重社會文化結構,不僅形成了該國獨特的歷史觀、文化觀與價值觀,而且為其文論的多元特質提供了思想資源與文化支持,這既促使其文論形成了雜糅性,又顯示出其文論的全球互動性。這對于亟待躋身世界文論界的中國而言,重視與美國的互動,無疑是最佳的選擇。與之相應,中美文學理論與批評領域之間的學術對話不僅引發(fā)了雙方的數(shù)次研討與爭鳴,而且在中西學界形成了持久沖擊與較大反響,從而逐漸贏得了國際學界的普遍關注與充分認同。由此,以下以當代美國文論在本世紀中國的引進、譯介、研究及啟示作為考察對象,力求對于相關問題予以較為全面與具體的梳理與闡釋,進而以期促進真正的 “洋為中用”的實現(xiàn)。
一、深度接受與互動中的理論轉場
自1979年中美兩國正式建交以來,冷戰(zhàn)時期中美完全隔絕的局面不復存在。與之相應,中美學術界開啟了正常交往之旅,與此同時中國與美國的文論領域開始名正言順的接觸與交流。當此之際,遇見美國文論,為長期與西方隔絕且受極左政治桎梏的中國文論界打開了一扇重要的學術之窗。來自“他者”的理論新鮮,在國內激發(fā)出極大接受熱情,包括美國文論在內的漢譯西方叢書紛紛問世。隨著時間的推移,綜觀本世紀至今當代美國文論在中國的接受歷程,可以看出:較之20世紀至21世紀初的相關情況而言,對美國文論的接受深廣度前所未有。該時段的接受路徑更為直接、方式漸趨多元且程度逐漸深入,相應成果不僅表現(xiàn)出同步性與漸進性、系統(tǒng)性與零散性并存等特征,而且呈現(xiàn)出“中國化”的諸種獨特現(xiàn)象與問題。陳寅恪曾倡導:“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術史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如若按照此種標準考察本世紀以來中國學界對當代美國文論的接受情況,即可發(fā)現(xiàn):積極關注相關前沿問題,以前瞻性眼光及時追蹤并審視全貌,不斷調整理論姿態(tài),力求順時而變,從而為自身尋求新契機等“預流”現(xiàn)象業(yè)已成為其發(fā)展中的常態(tài)。新世紀以來中美兩國當代文論領域通過學術講座、國際會議、學者互訪以及書籍與論文等交流媒介與模式,建立了交融互動的多重學術聯(lián)系,形成了當代美國文論中國化的獨特接受方式與路徑,進而引發(fā)了諸種互動與論爭。
(一)廣為深度接受
基于異質文化的美國文論是一種他者文論,其憑借強烈的批評精神,將批評實踐貫穿著對全球化、后現(xiàn)代、后殖民、女性問題等人類所面臨的諸多共性問題的不斷反思,因某種程度契合了急于走向世界中心的中國學術界之現(xiàn)實訴求,從而在國內得以多維接受。針對譯介情況而言,新世紀至今,中國有關當代美國文論的翻譯與介紹力度顯著加強,進而呈現(xiàn)出激增態(tài)勢。數(shù)種相關中譯本陸續(xù)出版,相應成果具體體現(xiàn)在如下層面:首先是由美國學者編著的文論辭書的中譯本。例如《霍普金斯文學理論和批評指南》2《文學術語詞典》3;其次是針對美國文論的綜合選本。例如,“耶魯學派解構主義批評譯叢”4“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文學理論與批評經(jīng)典譯叢”5與“西方現(xiàn)代批評經(jīng)典譯叢”6;再者是有關美國文論派別與文論家著述的全譯本或選譯本。例如,針對具體文論流派的研究包括有關新批評派的《新批評》《科學與詩》《意義之意義》《理解小說》《理解詩歌》與《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五—八卷)等;有關解構主義的《重申解構主義》《論解構:結構主義之后的理論和批評》等;有關新歷史主義的《元歷史》《話語的轉義》等1。又如,針對具體批評家的選譯本包括:《從解構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讀本》《全球化與糾結:霍米·巴巴讀本》以及《當代文學批評:里奇文論精選》等2。此外,諸位中美學者還頻繁合作,共同編輯出版了各類選本。例如,《當代美國女性主義經(jīng)典理論選讀》(Essential Readings in U S Feminist Theory)由美國學者伊麗莎白·韋德與中國學者何成洲合編,收錄了有關美國女性主義的數(shù)篇經(jīng)典文章,其中不僅梳理了當代美國女性主義的發(fā)展譜系,而且呈現(xiàn)出相關女性研究實踐的中國視角及其對諸種相應中國問題的獨到見解與闡釋。美方編者韋德指出:“就美國和中國女性主義理論而言,它們面臨著對肉體性、主體性、性征、性別、親屬關系明顯不同的概念設想,對公與私的不同構想,不同的哲學和宗教傳統(tǒng),以及差別很大的兩條歷史軌跡。在這種情況下,關注差異和共性所起的作用頗為重要,有助于轉向批評實踐,它考查給定知識體系成為可能的條件。”3又如,哈佛大學學者大衛(wèi)·達姆羅什與中國學者劉洪濤、尹星合編的《世界文學理論讀本》4收錄了達姆羅什、宇文所安等美國知名文學批評家關于世界文學理論的18篇論文,其中多為首次譯成中文,廣涉世界文學觀念及理論的發(fā)展歷程與體系形成規(guī)律、世界文學與區(qū)域文學及中國文學的關系、世界文學與翻譯以及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生成等多重題域。endprint
(二)頻繁對話互動
如果說,上世紀末中美文論領域的交流多以中國學者赴美訪學為主,那么,自本世紀以來,美國文論界諸位著名學者紛紛將其學術空間與發(fā)展平臺拓展至中國,美國學者的介入使中美文論間的互動更為顯現(xiàn),并與中國學者直接對話。中美學者在這種直接對話式的深度交流中,生成諸種互動論題。數(shù)位美國文論界的領軍人物,諸如,詹姆遜就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問題,佳亞特里·斯皮瓦克就后殖民主義理論以及女權主義批評問題,巴巴就后殖民批評問題,阿里夫·德里克就現(xiàn)代化理論問題,海登·懷特就新歷史主義問題,米勒就解構批評理論問題,卡勒就“結構主義詩學”問題,帕特里克·墨菲就生態(tài)批評和生態(tài)女性主義問題,諾姆·喬姆斯基就普遍語法理論問題,等等,都曾先后來華開設講座或講學。與上述美國學者的數(shù)次對話,激發(fā)了當代中國文學理論與批評領域的本土文論反思與世界視域拓展。值得注意的是,對于圍繞對話展開的理論探討成果,美國學界諸種知名文論刊物相繼頻繁刊發(fā)了中國學者的文章。例如,《批評探索》《疆界2》與《新文學史》等。此外,21世紀至今中美兩國文論之間生成了各類互通題域,主要聚焦于文學與文論本體研究、全球與本土、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與審美、語言與文化轉向、性別研究、媒介研究以及生態(tài)批評等論題,在中美文論間于沖激與反應、交流與碰撞中生發(fā)出諸多非常富有挑戰(zhàn)性的共同興趣。中美雙方相關研究領域的學者針對相應論題開展了連續(xù)與深入的交流與互通考察,相關研究從持續(xù)時間、涉及范圍與深入程度等方面都彰顯出中美文論領域的諸種交流與互動。譬如,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張江主編的《當代西方文論批評研究》1與其所著的《作者能不能死:當代西方文論考辨》2,黨圣元主編的“新世紀文論讀本”叢書3,華中師范大學胡亞敏主編的《西方文論關鍵詞與當代中國》4,等等,諸多專著雖非專門回應美國文論但多有涉及,針對包括美國文論在內的西方文論對中國文論的影響,對其引介中存在的問題與局限,以及如何有效抵制西方文論的話語霸權,進行了深入剖析, 不僅為本世紀中國文論的構建在汲取外來中發(fā)展自我提供了一種新的話語體系,而且為世界文論場域貢獻了中國獨到的學術智慧。
(三)理論轉場拓展
本世紀在對美國文論的引介過程中,中國學者并未囿于“拿來主義”,而是從中獲得了諸多新啟示,開始了將場外理論予以本土化轉場的嘗試,進而促使立足本土語境對美國文論進行詮釋與闡發(fā)的著述相繼問世。依據(jù)研究平臺來看,相關專題網(wǎng)站建立,研究機構及學術團體相繼成立,有關學術會議頻繁召開,且相應專題訪談漸趨增多。例如,中國文藝理論學會、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以及中國外國文論與比較詩學研究會有關中美及中外文論的學術活動及出版物等。與此同時,中國有關當代美國文論的研究呈現(xiàn)出探討空間日益拓展、內容深廣度與成果豐厚性不斷提升的發(fā)展態(tài)勢。具體而言,針對宏觀層面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有關文學理論流派的考察,業(yè)已出版關于當代美國文論層面的新批評派、解構主義、新歷史主義、女性主義、新馬克思主義、后殖民主義與生態(tài)批評的數(shù)種著述。例如:有關女性主義批評的著述包括綜合研究論著《后殖民理論》《又見東方:后殖民主義理論與思潮》以及《后殖民主義:人物與思想》5,依據(jù)文學研究本體的《后殖民:批評理論與文學》,以及基于中國具體語境的《后殖民理論與當代中國文化批評》6等。又如,有關新批評派研究的論著包括:基于整體研究與重審批評的《重訪新批評》《英美新批評派研究》,針對文論層面的《“新批評”之文學批評理論研究》,以及依據(jù)文類層面的《新批評詩歌理論研究》7等。此外,基于微觀層面的研究則主要表現(xiàn)在有關相應文論家與批評家的考察,涉及關于愛德華·賽義德、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哈羅德·布魯姆、佳亞特里·斯皮瓦克、蘇珊·桑塔格、希利斯·米勒、卡勒、保羅·德曼與霍米·巴巴的數(shù)種論著與專題論文。例如,有關詹姆遜的研究論著涉及基于社會文化視域的宏觀考察(如:《詹姆遜文化理論探析》《詹姆遜的文化批判理論》《詹姆遜文化批判思想研究》與《詹姆遜烏托邦思想研究》),依據(jù)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以及闡釋學等視角的微觀剖析(如:《詹姆遜的后現(xiàn)代馬克思主義研究》《詹姆遜的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研究》《詹姆遜晚期馬克思主義文化政治學研究》《詹姆遜的馬克思主義闡釋學美學》與《詹姆遜的闡釋學研究》),以及立足文學本體批評角度的研究(如:《詹姆遜文學批評思想研究》)1等。上述諸多著述偏重于對美國文論的長篇累牘式系統(tǒng)梳理介紹,但尚乏深度批評與深刻反思,多以移用他者的評判為主,尤其是懸置其與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理論優(yōu)秀遺產(chǎn)在平等對話基礎上的比較研究,這不能不說是其缺憾與不足。
盡管21世紀的十余年來,中國針對美國文論的接受成果頗為豐厚,但其中的問題無疑也是顯而易見的。依據(jù)本世紀以來中國對當代美國文論的接受過程中出現(xiàn)的諸種問題而言,大致體現(xiàn)在如下層面:一是接受中的盲視、誤識。21世紀以來,中國對當代美國文論的接受過程中存在著拘守其理論、機械搬用術語的硬譯或尋章摘句式的誤引以及缺乏有效甄別的完全照搬等現(xiàn)象,對其文化機制、學術淵源、價值觀念、理論取向、方法抉擇與操作實踐等方面的弊端辨析尤為不足,進而嚴重欠缺有益于國內相應研究良性發(fā)展的接受范式的探究,因而不免出現(xiàn)盲視或誤識等問題;二是接受中“冷”“熱”不均。隨著美國文學理論界諸多專家學者的頻繁來華或其著述中傳,各種美國文論思想紛至沓來,對中國學界而言有目不暇給之感,從結構、解構到建構,從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到反后現(xiàn)代,從審美、反審美到超審美等,廣涉文論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層面的諸多領域。因外部研究相對內部研究而言,偏“熱”偏“新”,故從美國傳入的文論中,文論外部研究成果居多,文論內部研究成果相對顯少,而融合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于一體的扛鼎之作尤為少見,致使相關譯介中無疑尚存過度追新獵奇的缺憾與流弊;三是接受中總體性把握不足。依據(jù)當代美國文論在新世紀中國的引介情況而言,雖然到目前為止,已有多種譯本問世,但相關譯介中重理論輕實踐等現(xiàn)象較為突出,因而尚未對某些相應文論派別的體系建構模式及其諸種關鍵問題予以科學、深入、系統(tǒng)與全面的闡發(fā)研究。上述問題無疑在某些層面影響了美國有關文論成果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的廣泛程度與反響力度。鑒于此,應全面關注相關文論派別與有關批評家的具體研究實踐,進而予以多元與縱深考察。endprint
二、對當代美國文論的接受反思
21世紀以來傳入中國的美國文論,雖并非都生成于新世紀,而是大多發(fā)端于20世紀,總體而言呈現(xiàn)出繁雜發(fā)展的態(tài)勢,其學術原動力主要得益于對待理論既承續(xù)又超越的深刻批評,從而使美國文論發(fā)展保持著諸種特質。對此,中國文論界在接受中,可謂全面而深入,自身所受影響也是不言自明的,可以說是產(chǎn)生了某種程度上的延時共振與同時共振并存的現(xiàn)象。換言之,面對美國文論中的一些問題,中國文論領域在對其予以接受的過程中不免生成自身的相關問題。因此,面對21世紀以來美國文論繁雜難辨的發(fā)展態(tài)勢,中國需仔細甄別、合理借鑒、不斷揚棄。
(一)客觀評判當代美國文論的多元特質
美國文論對當代西方社會病的揭示較為新穎有力,由此亦顯示出其功能的多變性,可能正因如此也招致對其是否越界的臧否,但其價值亦于此彰顯。譬如,德里克厘定當今資本主義為“全球資本主義”,其主要特征為“彈性生產(chǎn)”,從而呈現(xiàn)出復雜的跨越國別的“階級”關系,并與種族、性別等關系犬牙交錯在一起,進而提出實行“彈性社會主義”的反抗策略;例如,詹姆遜的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確有其缺陷與內在矛盾性,但他對晚期資本主義文化——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特征的分析認為,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具有“新的無深度性”“‘拼湊成為普遍性的文化策略”“意義表達過程中的‘精神分裂”以及“后現(xiàn)代式的崇高”等特征,顯示出其強烈的批判精神。特別是詹姆遜自己也認為后現(xiàn)代主義只是表明歷史分期的概念,不能視為藝術價值的評判標準,這對于國內的某些文化批評生搬硬套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的作法不無警示意義;又如,斯皮瓦克在其后殖民主義理論中,繼承了馬克思主義“批判的武器”,通過解構的方式,不僅深刻揭示了第三世界國家被發(fā)達國家野蠻殖民、掩蓋超級剝削的歷史真相,而且進一步闡明了女性進入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后遭受壓制的深層原因;再如,雖巴巴對于殖民與被殖民二者之間的對立關系不置可否,但他還是在揭露殖民話語的內在矛盾時有所貢獻,例如運用“類型”“模擬”“模擬人”與“雜交”等概念,對殖民者的復雜心理予以了深刻揭示。上述種種針對當今資本主義批評的文論不應否定其價值合理性,卻也存在文學批評被文化批評或者政治批評所代替的趨勢?;谝陨纤?,可以發(fā)現(xiàn),美國文論的多樣性和批評內容的廣泛性,其實是美國文化在“多元”與“中心”的抗爭中所造就的,對于反對文化霸權、抵制文化“等級”產(chǎn)生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也造成了其文論“眾聲喧嘩”而不知所向。對此,中國文論的發(fā)展應恪守客觀公正的原則,立足本土與現(xiàn)實語境,理性汲取與揚棄,從而有效協(xié)調理論與實踐、基礎與創(chuàng)新以及闡發(fā)與建構之間的辯證關系。
(二)準確把握當代美國文論的本體特征
針對當代美國文論的總體狀況而言,其發(fā)展越來越呈現(xiàn)出模糊化特征,其實質是一種問題式批評,還是一種基于其他學科方法論的批評?其文論自身的主體性何在?上述問題對于美國本土學界來說不無爭論,多元文化主義對該國文論的深刻影響無疑是其題中應有之義。諸如,在美國本土生成或引介后得以發(fā)展的新批評派、解構主義、新歷史主義、女性主義、新馬克思主義、后殖民主義與生態(tài)批評等批評派別,其批評理論與實踐廣涉社會學、政治學、哲學、心理學、人類學以及地理文化學等諸多學科的研究范式與方法,而該國文論自身卻越來越喪失其學科的獨立性。正因如此,有學者認為美國文論已經(jīng)“終結”,恰如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康奈爾大學英文與比較文學講座教授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在與中國學者對話時所說,“文學理論不再是嶄新的、革命性的物什,而是已與文化研究等形成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1質言之,美國文論的流動易變性愈益明顯,帶來的嚴重后果是造成文論的學科獨立性幾乎喪失殆盡。盡管美國文論業(yè)已陷入“終結”之爭,但我們應該看到,實際上其整體發(fā)展狀況至今仍日益龐雜繁新,頗具學術活力。面對紛至沓來的各種美國文學理論與批評派別,中國學界的認知與接受亦應選取合理可行的相應策略。
(三)批判與借鑒并舉中汲取當代美國文論
美國文論針對文學批評的研究范式不斷予以突破,由此其形態(tài)顯現(xiàn)出多樣性,同時也給對其實質予以理解帶來了難度。譬如,新批評派文論是一種對受益于歐洲的傳統(tǒng)文學批評理論的背反,進而某種程度上促成了文學研究的學科化,雖因其明顯脫離文學生成的社會歷史文化土壤等局限性而在當下美國文論領域顯得落伍,但正因其此種局限而造就的獨特成就卻始終為中國文學批評領域所倚重并延續(xù)至今,其基于文學本體、語言與構成等層面的文學本質觀、劃分為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文學研究范式對于文學研究仍大有裨益;譬如,美國海登·懷特的新歷史主義理論,其緣起是針對歷史批評而言,后拓展至為文學批評所用、直指文本的“話語”“轉義”“虛構”與“敘事”等范疇,從而使其“歷史詩學”作為一種文學理論,可謂美國文論領域的一次大膽而成功的跨學科移植,但其致命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即其認為歷史與文學難舍難分,從而走上歷史虛無;譬如,墨菲的生態(tài)批評理論,基于文學視域對自然和環(huán)境問題的考察,引發(fā)了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文學思考,進而體現(xiàn)了對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密切關注與對人類命運的深切同情,但生態(tài)批判的整體性與系統(tǒng)性不足也是顯而易見的,其雖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糾偏,但因對人類生存與發(fā)展之間關系問題等方面的闡釋乏力而頻遭詬??;譬如,卡勒的結構主義詩學是基于讀者閱讀程式的理想化主觀預設(即其所稱的“文學能力”或“闡釋能力”),通過讀者閱讀活動內省地呈現(xiàn)出文學的一定形式和意義,從而實現(xiàn)對文類本質的探求從文類主體之身到讀者之身的理論立場轉變,無疑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對經(jīng)典結構主義之抽象與普遍的結構缺陷的拯救與超越;譬如,在米勒的解構批評理論那里,認為語言具有“施行”的特征其能指多樣,通過揭示小說的重復現(xiàn)象觀察文本,從而使文本于語言、心理活動、情節(jié)、主題等的多重重復中呈現(xiàn)出復雜表達而意蘊無窮,通過對文本的不斷解構閱讀,強化文本的隱喻性和修辭性,這種對文本進行消解式的研究方式,確也別開生面;此外,雖然喬姆斯基自稱是運用“科學”“理性”“邏輯”的方法進行研究,因其普遍語法理論旨在揭示人類語言本質的宏大理想,特別是因其有關“人類語言能力是天生遺傳的”的假設論證而長期飽受爭議,且其語法理論統(tǒng)領語言學近半個世紀之久,最近仍受到美國新新聞主義鼻祖湯姆·沃爾夫(Tom Wolfe)大張旗鼓的討伐,后者針鋒相對地指明語言不是進化的結果,但本質上是人類發(fā)明的表述技巧,是一種記憶輔助工具,使人類能夠儲存信息,然后和最新掌握的信息比較,最終得出結論:語言器官、普遍語法,沒有一個是真實存在的。對此,筆者認為,美國文論在研究范式方面的不斷突破是體現(xiàn)其創(chuàng)新性的難能可貴之處,但仍要警惕其中的主觀主義,特別是其明顯的唯心主義色彩,凡其尚待驗證之理論主張均需慎重對待。更為重要的是,在激變與論爭中求得生存與發(fā)展的當代美國文論尤為值得密切關注與著力甄別。endprint
三、中美文論互動引發(fā)的啟示
中國當代文論需要吸收借鑒什么樣的美國文論?或者說中國學界需以何種自為姿態(tài)對待美國文論?這是當下中國文論領域理應關注的重點。毋庸置疑,美國文論極具豐富性、開放性和強烈的批評精神,特別是其廣泛吸納他者文論思想以及其他學科研究范式的態(tài)度與能力,其在吸納他國文論為己所用中進而建立自身文論的主體性方面,可為當代中國文論的建構與發(fā)展帶來極大影響與諸多啟示。與此同時,在批判與反思中合理與有效地接受當代美國文論,是當下中國文論促進自身發(fā)展與贏得新創(chuàng)獲的必然選擇。針對中國學界而言,相關借鑒價值與啟示意義大致如下:
(一)針對文論評判標準的厘定
針對美國文論而言,無論認為其處于“雖生猶死”的狀態(tài),還是將其視為是一種“向死而生”的力量,都應以合理汲取其長而為我所用為導向,既要看到可供借鑒之處,又要對不適合中國文論語境的觀念與范式保持應有的批判與反思。構建獨具特色的當代中國文論,使其充分彰顯繼承性、民族性、自主性與創(chuàng)新性等特征,就是不僅對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理論優(yōu)秀遺產(chǎn)予以繼承創(chuàng)新,而且要批判借鑒現(xiàn)代西方文藝理論。在此,筆者認為,中國當代文論務本開新,必然離不開對西方文論的批評吸收,故步自封固然不對,全盤接受也不可取,關鍵是要對包括美國文論在內的西方文論辯證看待,應確立評判原則,堅持以我為主、有所取舍,從而做到為我所用。中國當代文論對包括美國文論在內的西方文論如何取舍,針對中國當代文論建設中批判借鑒現(xiàn)代西方文藝理論的原則而言,筆者認為主要應注重以下層面的問題:一是吸納西方文論當能促使中國當代文藝繁榮發(fā)展,推動建設文藝高峰,以充滿崇高人文理想和高度文化自信的文藝作品贏得世界理解和聲譽,通過借鑒西方文論為創(chuàng)造出既豐富自我又匯通中外的文學藝術發(fā)揮促進作用,從而拓展中國當代文藝的世界向度;二是借鑒西方文論當能對激活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論有所裨益,特別是通過掌握跨語際策略,深入挖掘中華美學講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講求言簡意賅、凝練節(jié)制,講求形神兼?zhèn)?、意境深遠,強調知、情、意、行相統(tǒng)一等優(yōu)良傳統(tǒng)的普遍意義,進一步將其發(fā)揚光大,終致其得到普世認可,從而做到“中為洋用”;三是借鑒西方文論當不顛覆國人對文藝的根本審美方式、鑒賞趣味,而應是對國人文藝審美的有益促進而非根本改變,應是對國人文藝審美的增益而非損傷,更是對國人精神的豐富而非貶低。概而言之,即在堅持中國文論主體性的前提下,極大豐富中國當代文論的現(xiàn)代品質,與世界文論接軌,終而實現(xiàn)中國當代文藝與世界文藝的大融合、大發(fā)展??傊?,批評借鑒西方文論,是為了發(fā)展中國當代文論,不應成為書齋中的束之高閣之物,而應是對中國當代紛繁文學實踐提出的問題能夠有所回應與答復,并能為中國當代文學實踐的世界走向有所指引。
(二)基于文論邊界問題的探究
針對新世紀以來美國文論(包括中國引入的稱之為文論的諸多理論)的現(xiàn)實狀況而言,卡勒說,“我們被告知,‘理論已經(jīng)使文學研究的本質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不過說這話的人指的不是文學理論,不是對于文學的本質和文學的分析方法的系統(tǒng)解釋?!?的確,對文論的界定在美國也存在爭議,該國相關成果中真正深入文學本質的思考委實不多,而偏離“文學性”的非文學的探討卻不勝其數(shù),正在向社會學、政治學、哲學、歷史學以及心理學等諸多學科位移。美國學者馬克·愛德蒙森認為,“……大量美國英文系出產(chǎn)的最有見識的著作都以米歇爾·??碌乃枷霝楹诵?。米勒、伊夫·科索夫斯基·賽奇威克和斯蒂芬·葛林伯雷以及許多追隨葛林伯雷的所謂新歷史主義的批評家們都從??履抢镎业搅俗钪匾撵`感。有人說,文學研究已經(jīng)步入了米歇爾·??聲r代?!?與之相應,相關領域諸位學者相繼發(fā)出“理論之死”的感慨。對此,卡勒認為文學理論不會終結,因為任何一種理論都不是現(xiàn)成的教條,而是進一步研究的出發(fā)點,所以“這種死亡是充滿了新的可能性的”3。此外,基于美國文論的批判維度來說,早在20世紀70年代末,賽義德就曾在其《對美國“左派”文學批評的反思》一文中對美國文論領域論爭不休的狀況進行了批評,斥責美國文論淪喪為學院學術而活,脫離實際及一般讀者;的確,這是對文論本體功能的異化,是對文論本因文學而生的本原的嚴重顛倒。與之相反,對于文學的跨學科研究,也有美國學者執(zhí)贊賞態(tài)度,如拉爾夫·科恩認為這是基于文學理論實踐的急劇變化,為文學理論的未來發(fā)展尋找新的出路。還有彼得·威德森認為“大多數(shù)當代理論流派都不是孤立的,他們都在分享彼此的要義”4。頗具意味的是,美國文論界的此種關于理論終結的論爭與反思,還在中國文論研究領域引發(fā)出有關文論邊界問題的討論,支持文學的跨學科研究者主張“文論擴容”,而反對者則呼吁抵制“文論越界”。亦有學者認為,“一味強調理論獨立于文學的觀點以及全然抵制理論的觀點,都是極端片面的態(tài)度”5。上述論斷各抒己見,相關評判可謂不無道理。暫且懸置相關爭論觀點的孰是孰非不論,中美文論領域各自的內部論爭以及兩國之間的互動與影響的確共同展現(xiàn)出對于矛盾中前行的本世紀文論的本質界定與發(fā)展取向等方面問題的探索與爭鳴。筆者認為,文論的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都應該有所突破和擴展,只有外部研究的一路高歌,而沒有內部研究的突飛猛進,只會使文論的發(fā)展失衡。更為重要的是,文論不能隨其發(fā)展而走向對自身的反叛,由此尋找文論的內在規(guī)定性與獨特發(fā)展空間業(yè)已成為相關研究者必須正視且需長期承擔的責任。
(三)中國對自身文論未來發(fā)展的預設
在中美文論對話中,中國不宜僅熱衷于引介有關美國文論的著述與論文,也不能停留于表面、亦步亦趨地對美國文論進行闡釋,更要避免置自身于邯鄲學步的尷尬境地。未來的發(fā)展路徑何在?這必然引發(fā)諸多中國學者的深思與研討。客觀而言,直至目前為止,中美兩國文論與批評領域仍未實現(xiàn)真正的對等交流,總體而言雙邊關系基本仍處在美方“輸入”而中國“接受”的單向度交流之中,“美強我弱”的狀況并未得到根本改變。中國對美國文學理論家與批評家的學術著述、論文及其相關理論觀念與批評實踐的關注程度與借鑒力度已在前文闡述,而反觀美國對當下中國文論的關注則呈現(xiàn)出較大的反差,當代中國文論在美國的譯介數(shù)量與接受程度仍相當有限。毋庸諱言,其間的社會、歷史、經(jīng)濟與文化因素頗為繁雜,但對于當代中國文論而言,盡快“走出去”,與國際文論領域接軌無疑是其發(fā)展過程中的題中應有之義。鑒于當代美國文論在世界文論領域的重要地位與特殊媒介作用,中國在對其予以接受的過程中,一方面應將當代美國文論以及中美文論關系置于世界文論總體發(fā)展鏈條中予以把握;另一方面,則應不斷完善自身理論體系與批評范式并豐富相關批評實踐,同時逐漸加強對外傳播意識與執(zhí)行力度,這無疑是當下中國文論實現(xiàn)合理與有效發(fā)展的必經(jīng)之路。具體而言,應梳理本世紀以來中美文論各自的發(fā)展狀況并辨析雙方的交流情況,考察其與國際文論格局的歷時嬗變與共時態(tài)勢的關系,進而力爭不僅把握相應諸種新興傾向與趨勢,而且合理預測雙方在未來的學術交流中可能生成的互涉空間。endprint
綜上所述,本世紀以來中國對當代美國文論的接受呈現(xiàn)出過程繁復、實踐成果豐厚等發(fā)展態(tài)勢,從而既有助于他國文論在中國的引進,又有利于中國文論自身的漸趨發(fā)展與成熟,進而提升其國際聲譽與影響力度。鑒于中美文論皆尚處世界文論整體體系的動態(tài)嬗變中,當代美國文論的中國化過程與雙方的相關互動實踐無疑仍將繼續(xù)發(fā)展。由此,針對合理與有效借鑒當代美國文論在當下中國的傳播與接受過程中的經(jīng)驗并摒棄其偏頗與局限而言,尚有大量深入而精細的工作有待完成。與之相應,本世紀中國文學理論與批評等領域的研究應立足當下,選擇溝通中美且融會中外的綜合創(chuàng)新之路,進而實現(xiàn)中國當代文論在對外交流中由“外在輸入”到“內在輸出”的重大轉變,此乃任重而道遠!
(責任編輯:李亦婷)
The Chinese Accepting Characteristics and Inspiration on Contemporary American Literary Theory Since 21st Century
Hu Yanchun
Abstract: At this centu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is in dynamic evolution process of world literary theory system, while the direct academic dialogue between the literary theory of Chinese and the international academic circles has already become an important trend in the development of global theory, American literary theory has diversified impact on China by the unique intermediary position and important academic status. Accordingly, China's acceptance of the American literary theory at the new century showed partiality or shortcoming, and emerged various exploring space and the complicated academic relationship, including impact and response, consensus and controversy, etc.. The direct and pervasive acceptance can be discovered by summarizing the propagation path, the media space, the acceptant situation and the influential circumstance of the academic works, theses and the relative ideas of American literary theorists and critics. Based on this, inspecting some misunderstandings and limitations and seeking the enlighten value on the present problems following criticizing and absorbing principle simultaneously are very important. Because all of the above not only ensure rational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but also effectively assist to absorb other theories. Accordingly the equal dialogue will gradually be realized.
Keywords: Chinese and American Literary Theory in the 21st Century; Acceptance and Introspection; Interaction and Influence; Problem and Enlightenment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