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光
張岱(1597-約1689)是晚明比較重要的文學家和思想家,有清一代則聲名不彰。這主要是因為張岱是堅定的明遺民,不向新政權輸款納誠,其文學、史學著作每多觸犯忌諱之言,主要以手稿、抄本的狀態(tài)在家藏或藏書家的小范圍內若存若亡地流傳著。鄭佶為《史闕》道光刻本作跋,甚至說“岱之為人不可考”,《四庫全書》僅著錄其《西湖夢尋》一種,且歸入存目,因此風徽卓絕的一代名士張岱基本上是生活在歷史的暗流里。要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經由提倡小品文的周作人、俞平伯、劉大杰等人的揄揚,《瑯嬛文集》《陶庵夢憶》等著作有了較為廣泛的傳播,張岱這樣一個邊緣化的人物才開始被人注意,甚至于還贏得了一個“絕代散文家”的稱號。
因小品文被人注意,更多的東西可能就被人忽略了。像《張子詩秕》《張子文秕》《石匱書》的鈔稿本,直到近年才被影印出來。此外,《瑯嬛文集》尚有比較重要的一個本子,就是新發(fā)現(xiàn)的沈復燦鈔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以下稱沈鈔本)。沈鈔本今藏天一閣,原為蕭山朱酂卿別宥齋所藏。據(jù)點校者統(tǒng)計,“不見于他本者詩近五百首,文二十余篇”。我曾把沈鈔本與夏咸淳編的《張岱詩文集》校讀一過,其出于稿本無疑,可以補正光緒刻本以及各種印本之處頗夥,為考察張岱易代之際的政治出處、思想以及文學風貌提供了十分豐富的新材料。
關于鼎革之際張岱迎立魯王監(jiān)國的政治行動,沈鈔本《瑯嬛文集》中的《上惠王》一箋、《上魯王》六箋中的五箋,均為首次披露。結合其他相關材料,我們基本可以復原這一段時間中張岱的所作所為。
一六四五年,魯王朱以海駐臺州,張岱以江東布衣的身份,于閏六月初一上書魯王。從這封書信,我們可以看到張岱在紹興城有著很高的人望和影響力。六月十八日,一些逃兵到越借糧,百姓擾攘,張岱“登高一呼,應聲而集者萬有余人”,“四下驅逐,各兵皆望風遠遁,不敢正視越城”。去年在淮上奔喪,驚聞北變,張岱即曾糾眾起義,為崇禎發(fā)喪,討伐李自成,后因弘光小朝廷不許草澤勤王,才沒有進一步的行動。這時張岱已經在謀劃起義,于是便派其子張鉽攜帶書信前往臺州,商量有關事宜。
第二封書箋作于七月初九,已赴臺州迎駕。箋中提到當時通判張愫降清,升任越守,勒逼剃頭,大作威福,張岱遂與鄭遵謙等人于六月十一日“奮臂一呼,義徒畢集,殺偽復城”。但是張岱與鄭氏在名號方面發(fā)生了分歧,張岱主張以“東澥義士”之名移文郡縣,而鄭氏則自稱“義興大將軍”;張岱主張恭迎魯王,鄭氏則傾向于迎接楚藩。張岱遂于次日徒步入臺,十八日抵達臺州,痛陳始末,力勸魯王“速至江干,親統(tǒng)六師,躬冒矢石”。此時魯王政權恰好接到鄭遵謙迎接楚藩的檄文,張岱又星夜返回紹興,向遵謙曉諭再三,遂愿受魯王詔令。張岱便于七月初一“命署府事”,推官陳達情“設御座于府堂……當堂開讀,遂封鄭遵謙為都統(tǒng)制,勒其即日出師江干”。次日,“遵謙即遵旨出江,越郡寧輯”。初三,張岱即盡鬻家產,招兵三千余人,率領兵馬前往護駕。路經嵊縣時,又自掏腰包,籌措銀兩一千六百兩,作為裘尚奭義兵的軍糧。
第三封書札作于七月二十三日,主張立斬馬士英:“愿吾主上假臣一旅之師,先至清溪,立斬奸佞,生祭弘光,傳首天下,敢借天下第一之罪人,以點綴吾主上中興第一美政。”張岱痛感當時“反身事仇,視為故套;系頸降賊,奉作法門”的惡劣士風,要借此來鼓舞士氣。同一天,張岱又上一箋,建言建立內府重兵,來形成“居中制外”的形式。他說:“中興之主欲混一區(qū)宇,則在于重主權。欲重主權,則在于一兵勢。欲一兵勢,則在于收各鎮(zhèn)。欲收各鎮(zhèn),則在于重禁兵。禁兵重則虎賁龍驤,白旄黃鉞,在內可以鞏固畿輔,在外可以壓服強梁?!碑敃r張岱部下有五千兵馬,希望可以讓這批人馬入值禁衛(wèi),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一支驍銳部隊。魯王接到奏章后,“召岱至御榻前,詔以先殺后聞”。張岱隨后帶兵數(shù)百人趕去,但馬士英已經接到報信逃走了。這封奏章,被張岱收入了《石匱書后集》的《馬士英阮大鋮列傳》,沈鈔本所載尚非全篇。
張岱的這四封書札,遣詞造句不免有文人習氣,但所提出的駕臨越郡、立斬馬士英以及建立禁衛(wèi)重兵的建議,都是兼具戰(zhàn)略眼光和實用性的。張岱雖生長繁華,自稱紈绔,但他同時又是一位歷史學家,頗為留意制度兵事,所以才能有針對性地提出這些建議。魯王似乎也聽信了張岱的建議,一度任命他為錦衣衛(wèi)指揮,“署掌衛(wèi)事,是猶漢文帝夜拜宋昌以衛(wèi)將軍事”。但是這些主張很自然地招致了“戇言叢謗,孤立無援”的結果:
近因主上視師江干,諸藩鎮(zhèn)以臣曾參奸輔馬士英,并請立禁旅重兵居中制外,種種罪狀,吹求無已,是尚可一日容臣在上左右耶?是以信口誣蔑,囊血射天,羅織臣辜,并累主德。莫須有鐵案已成,精忠報國縱裂背示鑄,亦何益耶?倘臣再執(zhí)迷不自遠遁,則是秦檜未刺,施全已亡;七國未滅,晁錯先死。臣固猥累不足惜,倘繼起有人,誰復為主上籌劃中興大計哉?
張岱所受到的攻擊,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如以依阿科道,獻媚各藩;以臣非出身科甲,不許驟歷崇階;又以臣新進書生,不許妄詆大臣;又以臣為狎邪小人,私進美女梨園,希圖大用?!贝嗽岬降摹爸T藩鎮(zhèn)”,矛頭所向應該是方國安,方氏屬馬士英一黨,挾制魯王,斥逐張岱。反對張岱“驟歷崇階”的東林黨人,《與李研齋》一書有載:“魯王監(jiān)國,蕞爾小朝廷,科道任孔當輩猶言:‘非東林不可進用。則是東林二字,直與蕞爾魯國‘及汝偕亡者!”如此危絕之境,尚斤斤于門戶,內訌激烈。
張岱畢竟是個書生,對于政治的復雜性,尤其是晚明政治軍事形勢的復雜性缺少足夠的了解,亦缺乏當時最為需要的堅韌不拔、和衷共濟的政治家氣度。盡管此札逐條反駁,義正辭嚴,文氣飽滿,究屬于無用之辭。九月初五寫完第五箋之后,他便于同一天“攜家入剡,辭職歸去”。這就明明白白地宣告了他政治生涯的失敗。 一六四六年春天,張岱曾應定南伯俞玉之邀參贊軍務,方國安為了利用其籌餉能力,似乎也曾力邀其出山,所見情形“真是兵不成兵,將不成將,藩不成藩,鎮(zhèn)不成鎮(zhèn)”,感嘆“江上大事去矣”,于是又于五月十八日上第六箋。通觀張岱六道奏章,莫不推心置腹,拳拳之心盈溢文字間,豪情、激憤、悲痛與政治卓識兼而有之,實佳構也。endprint
與陶庵一同參與抗清大業(yè)的家族成員,尚有族弟張萼,字燕客,視金錢如糞土,而臨大節(jié)不茍。曾參與抗擊清兵的戰(zhàn)斗,丙戌清兵入越,遂以死殉,陶庵為之作傳及《悼燕客三弟》七律二首。與這六通書札相關聯(lián)的,沈鈔本尚有祭奠陳函輝的《祭少宗伯陳木叔文》一篇。文曰:“拒唐反楚,存魯霸越,岱與木叔具有微勞。及魯王抵越,霸有浙東,遂聽東林余孽、國戚閹宦、廝養(yǎng)家奴溷亂朝政,變白為黑,指鹿為馬,自夸為正人君子,訿木叔與岱為邪人,為小人,遂以從龍介推不用?!倍司菤Ъ揖葒?,又均受讒毀,張岱祭陳木叔,亦澆自家塊壘耳。
南明的幾個小朝廷皆鼠目寸光,君臣離心離德,文臣武將相互猜忌,科道與非科道交章相詆,想要成就張岱等人所期盼的恢復大業(yè),真如癡人說夢。關于這一點,張岱不是不清楚,不過盡人事聽天命,希圖萬一而已。至于魯王本人,《石匱書后集》有一段論贊:“從來求賢若渴,納諫如流,是帝王美德。若我魯王,則反受此二者之病。魯王見一人,則倚為心膂;聞一言,則信若蓍龜,實意虛心,人人向用。乃其轉盼則又不然,見后人則前人棄若弁毛,聞后言則前言視為冰炭。及至后來,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附疏滿廷,終成孤寡,乘桴一去,散若浮萍;無柁之舟,隨風飄蕩,無所終薄矣。魯王之智,不若一舟師,可與共圖大事哉!”這段話非出于親歷者不能道。關于明末諸王的無能,張岱認為是“我明自靖難之后,待宗室,其制愈嚴愈刻”的惡果,面對郡守縉紳或畏之如虎,或受其欺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其人格養(yǎng)成殊不健康。因此,“唐王粗知文墨,魯王薄曉琴書,楚王但知痛哭,永歷惟事奔逃”,這樣的君王就如一塊腐肉,到手即爛,雖有忠臣賢士為用,無論如何也扶不起來了。
張岱《陶庵夢憶》自序:“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鄙硖幰状H的張岱,首先要面對和思考的是死亡問題。這不僅是自身的死亡問題,還與許許多多的死義殉難者以及貪生求榮者有關。
與張岱自身相關的死亡威脅,便是薙發(fā)令。滿人入關后所推行的薙發(fā)令,是一個野蠻的決定,引發(fā)了無數(shù)的反抗和屠殺。張岱一六四六年避亂剡中西白山,祭奠亡母時寫了《諱日告文》,表達了他寧愿不作《石匱書》,也不肯薙發(fā)的決心:“去年(1645)遭變,下薙發(fā)之令,兒有言曰‘發(fā)隨頭并落,家與國偕亡,至今萬死一生,兒發(fā)尚在。有勸兒為僧者,兒素不佞佛,亦不耐僧。有勸兒曰:‘太史公作史記,不惜腐刑,去此數(shù)莖發(fā)何難耶?兒曰:‘太史公以刑余辱及先人。夫刑余之人,人猶人也,薙此數(shù)莖發(fā),則非人矣。仁人志士至欲以頭殉發(fā),他非所論矣。故兒穴居野處,邀天之幸,俟發(fā)禁稍弛,兒尚可存活。”此文僅見于沈鈔本,以與死去母親對話的方式傳遞了張岱對于薙發(fā)令的態(tài)度。丁亥(1647)七月,陶庵住在項王里,作有《孝陵磨劍歌》。開篇寫道:“狼狽在山隈,守此數(shù)莖發(fā)。親屬為我危,背言多咄咄。余曰毋為尓,與爾一言訣。自分死殉之,以此不恐喝。”陶庵已經做好了隨時殉死的準備。
僅見于沈鈔本的《越絕詩》,是考察紹興民眾抵抗清兵很重要的文獻,其中提到的鄭遵謙、倪舜平也是抵抗薙發(fā)令的代表人物。鄭遵謙雖然也是官僚子弟,“少喜任俠,不為繩墨之士所理”,其事跡黃宗羲《海外慟哭記》有載,而細節(jié)則以張岱所記最豐富,因為張岱與鄭遵謙同是迎奉魯王監(jiān)國的重要人物。《三厲詠》小序云:“鄭遵謙,字履恭,山陰人。少年無賴,好博弈、騎射,奸淫詐偽,靡不為之,都不為士林所齒。郡倅張愫偪勒剃頭,人心洶洶。履恭乘機起,椎牛釃酒,一呼而集者萬余人。禽殺張愫,截江死守?!睋?jù)《祭六嬸娘董太君文》,張岱的六嬸曾與鄭遵謙打官司,張岱在幕后指畫,遵謙起義以后殺人不眨眼,言及其六嬸,仍“如樓煩之見項羽”,二人之間私底下是不睦的。但在張岱眼里,鄭遵謙這個“極不好人”卻做出了“絕好題目”,與張岱一起迎奉魯王到紹興監(jiān)國,被封為義興伯,并追隨至閩,最后與妻妾一起死于鄭彩之手。關于鄭遵謙的記載,張岱友人、史學家查繼佐的《罪惟錄》記載最詳,評價也最高,將他寫成了一個悍勇知義的英雄。查繼佐是鄭遵謙的監(jiān)軍,曾與之共同參與江防之役,而張岱則更清楚其起家底細。二者差異,也是值得探究的。《六義詠》所記倪舜平是一個貧窮的鄉(xiāng)村醫(yī)生,“乙酉下令薙發(fā),舜平憤惋,里中笑之”。于是舜平賣掉自己的藥囊,買了兩個大缸,請一幫少年子弟割牲飲酒,酒酣耳熱,言曰:“吾明人,今不為鬼夷矣,明日必死,死則祈諸公以二缸覆我?!北娙硕家暈樾φ劊涣洗稳账雌焦桓哺鬃员M于祖墳之上。在府縣官僚爭獻圖籍、縉紳先生紛紛朝見滿人新主的情況下,舜平“不向秦庭提藥籠,且從洛邑置甆棺”,可見考中科名的知識人并不一定懂得禮義廉恥。張岱贊頌了很多慕義明道的販夫走卒,其意在此。
張岱 《石匱書后集》卷二十八,專門收錄了不肯薙發(fā)而被人告發(fā)、處死的一批忠臣義士。楊廷樞傳中有一段對話:
(土)國寶曰:“楊先生天下名士,養(yǎng)其身以有用,何得輕死。即不屑用世,少芟數(shù)莖,悠游林下,何如?”廷樞曰:“此與鼠尾何異?廷樞唯有一死,不敢奉命。”國寶曰:“今亦有薙發(fā)為僧者,先生何不用此?”廷樞曰:“全發(fā)偷生,已非本愿,況薙發(fā)逃死,愈趨愈下矣。廷樞無顏再活人世,愿即賜死?!?/p>
廷樞尚有“砍頭事小,薙頭事大”的名言??梢娝S發(fā)不僅僅是毀傷受之父母的發(fā)膚,在當時的許多知識人看來,薙發(fā)更是一種政治行為,關系到忠孝名節(jié)、是否為人的重大問題。這種看法, 不僅體現(xiàn)在士大夫身上,也體現(xiàn)在民間卜醫(yī)無賴、販夫走卒身上。張岱論贊曰:“余嘗讀《文文山集》,有《薙發(fā)詩》云‘回看鬢少原非我,只要心存尚是人,則文山亦曾薙發(fā)。諸君子之死護髡頭至以身殉,非謂此發(fā)不薙為勝過文山,第恐文山之發(fā)一落,文山之心與發(fā)俱落,故不若留發(fā)殺身,反得保全。”面對籠罩在張岱以及同時代人上空最濃重的死亡陰霾,他們的取舍在今天看來未免有些拘謹嚴苛,也不若文天祥的看法更為通達,但卻具有一種高貴的倫理力量和蔑視強暴的勇氣。魯迅曾說:“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在那些被記錄下來的為了保護頭發(fā)而死的少數(shù)人的陰影里,站立著數(shù)量龐大的順從的人群。endprint
歷來論陶庵者,多關注其小品文,于詩則不甚措意,主要是因為其詩頗不易得,既得之,亦復為髡殘之本。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沈鈔本《瑯嬛文集》所收詩文之繁富稀見,每每溢出他本。陶庵避兵山居凡有兩次,第一次是乙酉九月,《陶庵夢憶·三世藏書》說到“乙酉避兵入剡,略攜數(shù)簏隨行”,大概仍有意在山中著書,然而具體情況尚不是很清楚。第二次是丙戌六月再次入山,先是避兵越王崢,后被人發(fā)現(xiàn),作詩留贈遠明上人,隨后隱居剡中西北山中。關于第二次隱居剡中的生活,沈鈔本有不少詩作提供了豐富的細節(jié),可以知道他在那艱苦的環(huán)境中依然越窮越堅,不墜其志。
據(jù)《諱日告文》,張氏家族于丙戌年間舉家逃竄,“五弟攜家入閩,九弟、四婦入山避兵火”,侍妾、兒子、媳婦也分散在各處,陶庵“曉冒風露,夜乘月光,扶杖躡芒,走長林豐草間,或逾峻嶺,或走深坑,猿崖虎穴之中有所棲泊,亦不出三日,輒徙其處”。幸好有寺僧收留接濟之,不至于饑餓而死,然而已經到了“皮肉俱削,背露其脊,股出其髀,黧黑如深山野老”的地步,老朋友見了,也認不出來。具體說來,五絕組詩《丙戌避兵剡中山居受用曰毋忘檻車》可謂是他剡中山居生活的實錄。陶庵曾居住的茅草廠臨近虎穴,十分危險;晚上睡在棺材之中,鋪的是稻草,久臥其中,不以為苦;掛的粗布蚊帳,疏如闊網,蚊蟲可以往來自如;枕的是松根制成的枕頭,“堅硬不可寢”;蓋的是破被,面子破了,里面只剩下敗絮;用的是麻繩做的衣架,作者自我解嘲地說要是放在倉頡之前,那就是一部十七史;穿的是草鞋,用的是一截竹子做成的溺器;用的器具,比如茶瓶、燈盞都是粗瓦制成,桌子的縫隙可以容得下拳頭,還有砂盆“溷濁不見底”。這種簡陋的生活,大概是富貴公子從來不能想象的。他的《今昔歌》二十首,應該也是作于此時,以對比的手法分別吟詠土木屋宇、聲伎歌舞、糧食燈燭、飲茶灌園、器皿仆役等等,樸拙有味,感慨深沉。其十九云:“學語調鸚鵡,藤蟲喂畫眉。今來山麓下,只聽老鸮啼?!碑斈曷暭扛栉铦M前,如今只剩下山麓老鸮啼、“二妾如老猿”“池塘蛙兩部”;當年斗茶飲饌何等講究,而今只能“拾薪煮飛瀑”“今欲煮蓴采,不曉下鹽豉”?!短这謮魬浶颉吩疲骸叭黄克趯殷?,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后人妝點語也?!睕]有體會過饑餓的人,大概寫不出這樣的文字。又云:“饑餓之余,好弄筆墨。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蕢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贝硕挝淖峙c前揭兩首組詩有一種互文性關系。陶庵自言少喜文長詩,后喜鐘、譚詩,而今無一字似文長,似鐘、譚,歷經國亂滄桑,而后方為陶庵自家面目。
陶庵七律,世所罕傳,沈鈔本《瑯嬛文集》收錄七律二卷,讓人有琳瑯滿目之嘆。 早歲登臨孝陵、大禹陵、東岳廟諸作,皆氣脈沉雄,有老杜之風,然究竟缺少了些自家面目。避亂剡溪前后所作,則戛戛獨造。如《住剡溪謝人贈米》之二:“中原易姓已三秋,猶學頑民守一邱。有地避人無魏晉,問天何粟是商周。重瞳在魯留弦誦,鴟革逃齊謝屬鏤。多我太公扶義士,龍門史筆未曾收?!彪m然多處用典,卻能與其窮愁困苦之遺民心態(tài)適相吻合。又陶庵七律好用人名對、地名對,如“自愧中流無祖逖,敢言江左有夷吾”“宗澤死心援北狩,李剛痛苦止南遷”,至老不倦。大概陶庵七律,除懷古登臨之外,每多酬贈壽挽之作,難免比擬過當之處?!对浇^詩》記錄越中殉難之忠勇義士,既有劉宗周、祁彪佳、王思任等越中大儒名士,亦有沈烈士、倪舜平、鐘皂隸、章烈婦等下層民眾,堪稱甲申國變至丙戌魯王守越期間越人抗擊清兵的一部英雄詩史。陶庵詩序以為“忠臣義士多見于國破家亡之際,如敲石出火,一閃即滅”,因而希望人主能夠急起收之,不然則“火種絕矣”。
避亂剡中的陶庵,最難堪的也許是貧困。癸酉、甲戌年間,陶庵水辨澠淄、備極繁華之時,曾有和陶詩一卷,寫的是日鑄采茶、禊泉煮茗的風雅,是“茶筐和露采,旗槍為我馴。佐以文武火,雪芽呈其身”的茶癡做派,而今“風雨凄然,午炊不劑”,飽嘗了饑餓、亂離的真滋味,和陶詩便味道大變了。其丙戌重陽所作《和貧士七首》,將故國之思、流離之痛、斷炊之窘融冶一爐,真如王雨謙所評“字字情深,讀之錚錚作響,初非有意摹陶,自然有磁鐵之合,誠以得之性情也”。在其筆下,“空中自明滅,草際留微暉。霏霏山雨濕,翼重不能飛”的秋螢以及“正氣不可干”的秋蟬正是徙倚無定的陶庵的化身,但他已經做好了“愧予何能爾,首陽有前修”的準備。 即便處在“日午廚無煙”“豈不寒與饑”的環(huán)境中,依然“殘書手一卷,埋頭自鉆研”“四壁無所有,凄然張斷琴”。他還作了《和挽歌辭》三首,起首即言“張子自覓死,不受人鬼促。義不帝強秦,微功何足錄”,說明死亡完全是自己主動的選擇。第三首寫歸于泉壤之下的情景:
西山月淡淡,剡水風蕭蕭。
白衣冠送者,棄我于荒郊。
山林甚杳冥,北邙在嶕峣。
翳然茂松柏,孝子自攀條。
身既死泉下,千歲如一朝。
目睹歲月除,中興竟若何?
平生不得志,魂亦不歸家。
萋萋蒿里曲,何如易水歌?
魂兮欲何之,應來廟塢阿。
這首詩的九到十四句,手稿本作“身雖死泉下,心憂念本朝。目睹兩京失,中興事若何?匈奴尚未滅,魂亦不歸家”,與陶潛詩風不合,意思亦過于顯豁,改成目前的樣子較佳。在厚土之下,陶庵想聽的不是《蒿里曲》,而是《易水歌》。
易代之后,張岱“作自挽詩,每欲引決”,而最終未能殉國的原因,是要完成一代之史《石匱書》,《陶庵夢憶序》已言之。又《石匱書·義人列傳》總論曰:“夫忠臣死忠,孝子死孝,二者天下之正道也。乃于死忠孝之外,而又有所謂死義。夫義者可以死,可以無死者也??梢詿o死,雖不死,而人不得責之以必死;可以死,能拼一死,而世界又不可少此一死,故謂之義也。余一生受義之累,家以此亡,身以此困,八口以此饑寒,一生以此貧賤,所欠者但有一死耳。然余之不死,非不能死也,以死而無益之死,故不死也。以死為無益而不死,則是不能死,而竊欲自附于能死之中,能不死而更欲超出于不能死之上。千魔萬難,備受熟嘗。十五年后之程嬰,更難于十五年前之公孫杵臼;至正二十六年之謝枋得,更難于至正十九年之文天祥也?!笨梢?,死亡是縈繞在陶庵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如何“處死”是他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從《義人列傳》的總論來看,張岱的生死觀頗囿于當時的俗論,主張忠臣死忠、孝子死孝,但他也有通達的地方,就是能夠承認死而無益,可以不死??此形臅r的迂曲盤郁,其內心無疑充滿了矛盾。
如何“處死”“處生”,正是當時遺民們思考的主要問題之一。所以在《石匱書后集》的撰寫中,專列了“甲申死難列傳”“甲申勛戚殉難列傳”“鄉(xiāng)紳死義列傳”“死義諸臣列傳”“江南死義列傳”“丙戌殉難列傳”“兩廣死義列傳”“辛卯死義列傳”“義人列傳”等,其中部分內容即取自其文集,幾乎將整本史書變成了死亡的教科書和表演場。其關于死亡的觀念,尚見于《甲申死難列傳》總論:“為爵祿者,死護爵祿。為利名者,死護利名。為門戶者,死護門戶。殉難諸君子,雖不為爵祿利名門戶而死,然其所以不得不死者,亦仍為爵祿利名門戶也。推此一念,名為君父死,而此中真有不可以對君父者矣。”他認為崇禎朝“將相大臣,事權在握,安危倚之,乃臨事一無所恃,而徒以鼠首為殉者”,并不能以其一死而塞責,立論未免苛酷,正是明人的一貫做派。這種苛酷的言論,也不是偶然的。浙東人引以為豪的是“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污納垢之地”,故而意氣自激?!睹骷颈甭浴芬舱f,崇禎自殺以后,最先自盡的倪元璐、施邦曜等均為越人,認為“浙東諸郡中,紹興士大夫尤以文章氣節(jié)自負”。陶庵著有《古今義烈傳》,亦向來推崇義士俠徒,所以很自然地持有這樣的立場和寫作態(tài)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