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高洪云 圖片_卞淑美

卞淑美：論支教團隊的領導藝術

本刊記者_高洪云 圖片_卞淑美

十幾年前，卞淑美從公立學校辭職，一頭扎進公益支教領域，堅持至今

六月底的西昌，涼爽宜人。一宵夜雨，卞淑美提前半小時，走進火把廣場旁邊的青年之家社團。早上八點鐘，五位當?shù)刂Ы填I域的先行者先后趕來。

“我們必須要彼此相愛，否則有一天我們（整個支教行業(yè)）將共同死去?！遍_始之前，卞淑美寄望大家能真誠地交流、分享，思考支教的深層次問題，探討原因，以謀對策。

卞淑美，一位“支教上癮”重癥患者，十幾年前從公立學校辭職，扎入支教行業(yè)，至今沒有上岸。去年加盟了上海百特教育，繼續(xù)游走在大西南的山區(qū)里。這次討論，她是號召者，也是想借此討論支教的困境和出路。

支教，更多時候是一群人攜手的戰(zhàn)斗，而不是一個人的單打獨斗

支教過程中層出不窮的問題常?？简炛鴪F隊領導者的智慧

換位思考，理解當?shù)卣?、校長

兩個小游戲熱身之后，卞淑美拋出了第一個任務——雕刻出支教團隊自身以及要打交道的政府的思維圖：他在意什么、有什么夢想，對他有影響的人會說什么，他是怎么做的，他討厭什么，痛點是什么，有哪些沒有說出來的需求……

兩個長期與政府打交道的支教負責人，主動選擇從鄉(xiāng)長切入，來剖析支教團隊如何“理解”“應對”地方政府。

談政府部門，必須分析政策走勢。具體到?jīng)錾街?，當前最突出的政策大背景只有一個——精準扶貧，改善面貌。教育自然屬于扶貧的一大支線。稍微熟悉中國官場生態(tài)的人都知道，出事、被點名、被問責是官員最怕的事，排名靠前、升遷、能為百姓做些實事是他們的夢想。

很多支教者并不能深刻理解鄉(xiāng)長這類基層官員的處境。鄉(xiāng)長很忙，貧困、教育、戶籍、交通、村民補貼、衛(wèi)生環(huán)境、村民間的協(xié)調(diào)等問題，都跟他有關。上面會來檢查他，下面人來找他抱怨。

鄉(xiāng)長身邊有影響的人中，關系近的有親朋、上級，譬如朋友會在耳畔說哪里又出事了，哪個朋友提拔上去了。讓他緊張的是精準扶貧的駐村干部、幫扶單位、各級紀委、上級檢查人員等。因此，能否完成任務、仕途安全是他思考的出發(fā)點。這強化了“沒把握別做”“穩(wěn)”字訣為核心的官場思維。

鄉(xiāng)長們角色偏重執(zhí)行，決策權小。可以說，他不能完全做自己，因為他想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能否做、做到什么程度，其中的落差，得他自己去權衡、拿捏。

具體到支教行業(yè)，就會出現(xiàn)下面這種情況：以鄉(xiāng)長為代表的基層官員，對支教心理上支持，能理解同情做公益的組織，但介于立場的不同，很難清晰表達職位觀點。安全邊界還得自己去揣摩，一旦出事，被媒體曝光，尤其新媒體，風險、壓力很大。

朝令夕改，支教負責人也遇到過。譬如已經(jīng)做了一年的支教學校，因為招募的公辦教師到崗了，必須得退出；而馬上開學了，又得到消息說，因為條件艱苦，又有編制內(nèi)教師辭職離開，某某學校又沒有老師了。支教點撤掉時，有的老師很不舍，支教負責人就告訴哭著的老師們說：“我們只是一個過客，政府是主體，不能對抗政府，哪里需要，我們就去，不需要了咱就走?！?/p>

確實，支教團隊的角色是補充教育，對師資匱乏的貧困地區(qū)施以教育援助。涼山州的基層教育因自然環(huán)境惡劣而導致的師資不足，這是村、鄉(xiāng)，乃至縣、州政府不敢否認的。因此，作為民間公益性質(zhì)的支教團隊，要進來做點有情懷的事，必須要讓政府、校長們放心。

支教活動中，突發(fā)事件難以避免，應對策略是不能延遲、發(fā)酵，應第一時間跟主管部門溝通。討論期間有人說了一則涼山支教圈的舊聞：某個星期五的下午三點，酒醉的村民打了支教老師。支教團隊領導立馬安排督導趕去，并到鄉(xiāng)政府溝通，在雙方不妥協(xié)的情況下，被打老師當晚被撤掉，并跟支教負責人一起到了縣里，問題匯報給教育局，在斡旋之下，事情在周末有了圓滿結局：按照彝族最高風俗，事發(fā)地的村民來縣里把支教老師接回去了，鄉(xiāng)干部、中心校校長都在場，幾個月后，該負責人與縣人大領導去這個鄉(xiāng)給學生發(fā)一項獎學金時，提到發(fā)生事情時能與主管部門溝通、積極解決是較為妥貼的做法。

如此“小題大做”，背后是為了維護教師的尊嚴。跋山涉水來支教，除了為了孩子，也應該讓當?shù)刂鞴茴I導意識到教師的安全需要得到重視。而這，反過來也加深了支教團隊內(nèi)部的信任和團結。

卞淑美也認為，支教是存在很多傷害和委屈的。十年前在貴州，她也曾遇到過當?shù)卮迕駭y刀到學校，與支教老師發(fā)生沖突。當時她打了報警電話，事情總算沒有激化。

當然，來自政府方溫暖也很多。比如當發(fā)生泥石流等自然災害時，鄉(xiāng)政府很快就打電話給村里的支教老師。對于政府資源，使用好，會更有利于支教事業(yè)。

因此，對待支教這一教育扶貧的外援，鄉(xiāng)鎮(zhèn)一級的領導干部更需要有智慧，盡量幫助，解決支教團隊的問題，譬如教師安全、交通、治安、水電補貼、建校的土地、政策的連貫性等。而支教方，也應該對基層政治加強了解，有時候雙方的沖突，是各自所處位置、立場導致的，因為位置會決定一個人的行為。要理解他們的苦衷和隱憂。關鍵在于，雙方要加強溝通，互相信任。

曾經(jīng)，卞淑美在支教時，也曾就學校的去留問題發(fā)生很多分歧，情緒也曾極為激動。幾年后，雙方都離開了，在成都相遇時，卞淑美請對方吃飯。回頭看，卞淑美認為雙方當時都是做了那個位置各自認為正確的事情，才導致彼時的火藥味很濃。如今一杯清茶，成了朋友。

制度挑戰(zhàn)，當支教遭遇愛情、獨行俠

對于支教，最易受詬病和具有話題性的，當屬大學生暑期支教。

梳理下來，批評聲音無外乎下面幾種：一是無效論，時間太短，短則十天，長不過倆月，看看女演員江一燕，即使一年抽一個月去廣西山村支教，人家都堅持了八年；第二種是大學生不專業(yè)，尤其備課；最誅心的當屬第三種，動機被質(zhì)疑為精致的利己主義，如修學分、評榮譽、充實求職履歷、曬情懷、另類旅游等；

另一些更顯專業(yè)的觀點，不妨以葛劍雄教授的評論為代表：教電腦、講英語、講故事、談外面大世界見聞的方式，可能并不符合教育本身的要求。

而卞淑美和幾個同業(yè)做的，則是長期支教。上面的批評，在他們那里，早已不算是嚴重問題了，但有趣的新問題出現(xiàn)了。

作為公益的支教，注冊一個基金會、公司不算難事，如何籌資、招募團隊、制定精細化的目標、培訓，以及定期交流，才是關鍵。

卞淑美問在座老師：“你們機構是怎樣把控招募志愿者這一關的？”一位支教團隊負責人給出了下面的答案：

“我們是專人負責招募、宣傳，利用網(wǎng)絡等途徑?；饡k公室和教育局，都接到過一些家長的電話咨詢，問涼山是不是有我們這么一個機構，也有親自跑來一探究竟的。政府主管部門就為我們背書了（笑），家長打消顧慮后，這有利于我們招募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

緊接著，他談到了報名表的審核，經(jīng)人力資源部、辦公室主任及其上級三重審核，仍然有爭議的，就給最高負責人看，更經(jīng)常的辦法是發(fā)到群里討論。

有趣的是，報名表里要求志愿者填寫家人、閨蜜（好朋友）的電話，通過給這些親朋打電話，來加深對志愿者的了解。從這些多重審核中，會得出一些判斷，即使是表象，也有參考價值。真正重要的是面試和前期培訓，這個階段心理專家會在旁觀察。

杉樹支教團隊

時間拉長后，一些行為模式就會出現(xiàn)。譬如一期八十名，沒有培訓完，會有五六名離開，或主動退出，或被勸退，考核結業(yè)時，也會有兩三名被認為不合格的。

以往，一些支教機構為了逃避被問責，采用的途徑之一就是制定模糊的目標。而更專業(yè)的做法是細化制度、明確長短期的目標。在前期培訓，他們花大量時間進行制度講解和案例分析。明確告知一些準則和不被提倡的事情，如最少一年的服務期限，不能體罰學生，不提倡談戀愛，認真?zhèn)湔n和批改作業(yè)、家訪等。

開除的事情，每期都有。最近一年，該支教團隊就開除了兩名體罰學生的老師。還有一名老隊員和新來的支教老師談戀愛，雙方都被辭退。

談戀愛被開除，這個話題令大家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這是不是有點不近人情？

兩位機構負責人很有趣，他們是多年朋友，十年前的支持者現(xiàn)在反對支教談戀愛了，而曾經(jīng)反對的現(xiàn)在變得更包容了。

支持開除者有開除的理由。前面講過，在前期培訓時，就明確了不提倡談戀愛的規(guī)定。畢竟是來教書的，談戀愛會影響到教學，團隊穩(wěn)定、評比公正性等。

作為團隊領導，一旦發(fā)現(xiàn)嚴重影響教學和團隊了，就按規(guī)定嚴重警告，寫保證書，通報，覺得沒面子的就自己離開了，要么是追求者離開，要么都離開。

卞淑美也感到這個問題有趣，她認為如果兩個支教老師沉入愛河，彼此情感上是一種支持，只要能處理好與工作的關系，不妨開明點看待。她認為稱得上問題的是支教老師跟當?shù)卮迕裾勂饝賽?，譬如年輕的教師與當?shù)禺愋院蒙狭耍@容易發(fā)生事端，尤其像涼山這種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

討論完了愛情，一杯咖啡的休息之后，卞淑美又拋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團隊里出現(xiàn)了獨行俠怎么辦，尤其是教學能力很強、工作出色的獨行俠？是忍痛割愛，還是用什么方式方法來應對？

教師隊伍中，性格孤僻而又教學能力強的人很多，比如電影《超脫》里的主人公。支教中的獨行俠，很難融入集體，如不參與輪值做飯、不參加任何會議、活動等。

這種脾性，早期是相對容易發(fā)現(xiàn)的，負責人常常有直覺，認為性格孤僻的志愿者易出問題，但出于惜才或人員不充裕等原因，還是選擇讓其加入。結果支教中鬧情緒、撂挑子的，也常常是這類人。當然也有初期很優(yōu)秀，但下去支教時卻問題頻出的。

支教，不是一個人的單打獨斗。作為支教團體的負責人，人員充足時，他覺得還是不考慮這些性格的人為好。于是，他引入了精細的分配方案。

在十天半月的備課、生活、培訓完結時，花一個晚上的時間，給每位新加入的志愿者一張紙，寫明自己的底線，以及三個不愿意跟其分到同組的名字。名字出現(xiàn)最多的，也就是獨行俠了。

“一個人，沒有同類?！薄洞炭吐欕[娘》里的這句臺詞，就是獨行俠的最佳寫照。在支教團隊里，如果有同樣孤僻的兩三個人，可以把他們放在一個組內(nèi)，并告知他們，如果在后期出現(xiàn)工作上的問題，要自己負責不能逃避。

可如果沒有的話怎么辦？卞淑美講了一個例子，她見過一個包容心很強的組長，主動選擇跟一個沒人愿意與之為伍的獨行俠一組，磨合、共處之后，這個家伙的工作更出色了，笑容也多起來，改變很大。

由此看來，支教不僅僅是為了教育孩子，也是支教者的自我完善的過程。

非競爭的同行關系

在這次座談會中，其他一些復雜問題也被提了出來，贅述一下。

如參與支教二十年的一名負責人，認為現(xiàn)在的支教老師素質(zhì)在下降。盡管大學生比例在增高，但優(yōu)秀的越來越少。而很多企業(yè)家、經(jīng)驗豐富的高管，閱歷豐富，但又常常干不滿一年。

作為甲方的資方，如果提出進入支教管理層中，該拒絕嗎？至于管理藝術，如支教團隊要加強對中層督導的情緒管控和人際溝通的培訓、定期開會、暴露問題、尋找對策、對教師的批評技巧、如何應對志愿者中干勁不足的老油條等，都被挨個兒探討一番。

最后，卞淑美問了一個問題：支教機構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呢？

一位年輕的志愿者，怯怯地說出了“競爭”兩字。

卞淑美糾正了他的看法：“支教本身是非盈利的公益。有競爭就說明存在利害或利益沖突，這種想法會毀了支教行業(yè)的。支教團隊之間，應該互幫互助，互相學習、交流。好的經(jīng)驗應該被復制、被分享。”

話茬被接了下去：“作為行業(yè)的先行者，我們有義務讓后輩知道躲避支教行業(yè)的溝溝坎坎，這有助于涼山、四川的教育。如果我們不把這些坑說出來，那些后起的支教機構，會重新走一遍我們走過的坑，如何讓他們避免，這個很重要?！?/p>

卞淑美很認同，并期待著明年的行業(yè)交流，會多一些面孔出現(xiàn)。

（注：應受訪者要求，隱去了其他討論人員的機構和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