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煒瑩
我的書案,冊似青山亂疊。靜時,似月白映窗,似素心安然;鬧時,似落花拂柳,似水響溪石。
時常烹老茶,攏一卷琴書飲之,欣然忘塵間事。
書如老玉,清透又古意,有《詩經》里的老彤管,有喝小酒的杏花村,有姑蘇老城院角的茉莉,有月落烏啼,江楓漁火,桃之夭夭,更有從容優(yōu)雅、靜謐深沉的氣質。
陳繼儒的《小窗幽記》有一句: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合上門,空出一番天地給自己,再住到一卷書里,像古人幽居空谷深山,餐食清露落英,對琴對月,對山對水,秉燭夜游,或站在初雪剛落好的地方,白茫茫的,干凈清傲,又帶著梅花的多情。
讀書的時候,時間既緩慢,又倏忽而過。慢,是把生活慢了下來,把心慢了下來;而倏忽,是翻了一冊書,日出成了日落,飛鳥回還,人也要從清幽中回歸俗事里。
去過古村的舊物倉,賣許多老年代的舊物,其中就有舊書。泛黃的,甚至脫了線的線裝書;布滿灰塵的,少了封面的古詩詞;字跡模糊,整整齊齊疊在一起的信箋與情書。拆開一封,木心與舒婷的詩被一筆一畫地謄抄在厚實的信紙上,附著光陰的厚重感。一頁頁翻下去,一張張讀下來,聽著書卷的輕響,像聽一曲環(huán)佩叮當,有些陶醉,又有些清醒。
店主是個中年男子,留著小胡子,顯得成熟滄桑,偏偏有一雙明亮朗潤的眼,少年氣息濃郁,舉手投足間有讀書人的文雅,卻又似乎帶著武將的豪氣與狂妄。他在舊物當中讀書,寫字,閑如桂花落,也不操勞生意,仿佛只是靜待有緣人的相逢,好不自在,好不愜意。
他說,這么多年過去,他依舊是一位少年。
何為俗事?何為生存只要有書,流年停駐少年時。
緩慢啊,這光陰。人似乎永遠都在清幽中不退去,永遠有一顆稚氣純粹的心,不老去。
想起曾有人為我拍過一組相片。我身著旗袍,低眉捧書卷于懷里,笑意晏晏,眉目生煙,畫面黑白光影交錯,看起來意境深邃而古典。
原來捧著書的我,這么安然溫靜,這么云淡風輕,似思忖,似已入夢,似陷在某一頁里,念著誰,念著哪一段歲月,無法出來,沉醉如斯,心動如斯,感慨如斯。
有一刻,閃過一個念頭:此生只愿與書老。也許將書讀得多了又久了,能學來溫和開闊,學來閑散深情。
古今讀書之人,面容柔和,內心清和,對書如對友對故人,心境契合,相知相惜,縱然時隔久遠不遇不見,千年或萬年,可只要一相見,就勝卻人間無數。
李秋沅曾寫,寧有故人,可以相忘,曾不心中卷藏?
看呀,心上人,是卷藏起來的。卷藏啊,多美的詞,像詩詞的韻律。比收藏要珍惜,又比珍藏更小氣小意。心思如書一般卷起來,用小棉線扎著,不讓人輕易瞧了去,再悄悄藏起來,在懷中,不讓人輕易翻了去。一顆心與一卷書,都那么小而玲瓏,軟而清白。心事是書中凌亂的筆觸,墨字是心中絮絮的情話,一展開,滿卷相思意。
念人老去,與書老去,都是風雅,美好又深情的事情。
從無知到透徹,從透徹到淡然深沉。
扉頁的山川河流,書頁的前程似錦,后記的如煙往事,就是人生書卷。那些草長鶯飛,長煙引素,水如藍染,似化作一粒塵埃,遠走消散,卻又沉甸甸地留在人間,等待被翻閱誦讀,以學識教無知人之思,以清美醉透徹人之心,以愁緒醒淡然人之情。
書寫紅塵事,又遠紅塵世。書中有人間之大美,有人間之小素;也有生命之無奈,生命之清冷。
此生愿意與書老,醉于世間美,醒于心間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