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
明崇禎十一年(1638年),蘇州承天寺僧人達(dá)始(字君慧)從井底挖得一鐵函(即鐵箱),內(nèi)密封一部《心史》,此書世稱《鐵函心史》或《井中心史》?!缎氖贰返某鼍?,轟動全國,諸多官吏、學(xué)者和知名人士,競相閱讀。在它的傳抄、刊刻過程中,為之作序作跋的名士竟達(dá)20多位,之后至少又有90多位著名人士為它題詩作文。
鄭思肖及其《心史》
《心史》的作者鄭思肖(1241-1318),原名少因,南宋亡后改名思肖,字憶翁,號所南,自稱菊山后人、景定詩人、三外野人、三外老夫等,祖籍福建省連江縣安德里透堡東導(dǎo)村(今為透堡鎮(zhèn)塘里村)。
宋寧宗嘉定十三年(1220年),其父鄭震攜家眷出閩,定居南宋京城臨安(今杭州)。宋理宗寶祐二年(1254年)又舉家徙居蘇州。思肖于南宋淳祐元年(1241年)生于杭州西子湖畔,自幼隨侍父側(cè)讀書,家庭影響甚深,從小就懂得砥礪氣節(jié),14歲即中秀才,并開始游學(xué)四方。后以太學(xué)上舍生應(yīng)博學(xué)宏詞科,授和靖書院山長。他“博學(xué)多技能,為文不以草”“剛介有志節(jié)”,身處亂世,以國勢凌夷為憂。南宋咸淳間國勢危如壘卵,咸淳五年(1269年),思肖以太學(xué)生身份,向朝廷獻策抗敵,因“語切直,犯新禁”,當(dāng)權(quán)者摒而不納。
宋亡后,鄭思肖隱居蘇州承天寺,潛心創(chuàng)作。在其后半生長達(dá)40年凄楚的遺民生活里,他始終保持民族氣節(jié),立誓不做二臣,不當(dāng)元朝順民而改名“思肖”,寓意“思趙”;字“憶翁”,寓意不忘祖宗故國;號“所南”,亦寓意“南”乃其安身立命之所,決不面北臣事蒙古族;平時坐臥必南向,歲時伏臘必向南野哭;誓不與北人來往,聞北語,就掩耳急走。居室匾額題為“本穴世界”,以“本”字的“十”加在“穴”字當(dāng)中,即為“大宋”二字。他作《大無工十空經(jīng)》,“空”字無“工”加“十”亦為“宋”字,即《大宋經(jīng)》。
《心史》是南宋遺民鄭思肖將一生奇氣偉節(jié)之作合為一書的匯編,是其獨立特行的證據(jù)。他自35歲宋亡后便離家出走。從此浪跡于吳中名山、道觀、禪院,40年間寫下了大量抒發(fā)愛國情操的詩文,有《咸淳集》一卷、《大義集》一卷、《中興集》二卷、《久久書》一卷,共收詩250首,雜文自盟檄以下凡40篇,前后自序5篇,總目之日《心史》。其中的所有文字都飽含鄭思肖一介儒生的血淚,謳歌了南宋的愛國志士,痛斥了奸臣佞徒,控訴了元軍的暴行,充分表述了作者的愛國與忠誠。如《德祐二年歲旦》詩中寫道:
力不勝于膽,
逢人空淚垂。
一心中國夢,
萬古下泉詩。
日近望猶見,
天高問豈知。
朝朝向南拜。
愿睹漢旌旗。
此書完成后,鄭思肖以鐵盒封函,書外封紙曰:
大宋世界無窮無極
大宋鐵函經(jīng)
德祐九年佛生日封
此書出日一切皆吉
內(nèi)書: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
奇書重見天日
德祐九年(1283年),時宋已亡4年。鄭思肖封好鐵函后,將其深埋在蘇州承天寺院內(nèi)井中。
350多個春秋經(jīng)去,明崇禎十一年(1638年),蘇州地區(qū)大旱,時值寒冬,蘇州承天寺狼山中房浚疏枯井,僧人達(dá)始從井底挖得一物,沖洗干凈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鐵函(即鐵箱),里面密封一部折褶成卷奇書,即鄭思肖當(dāng)年埋藏之書。當(dāng)時,蘇州文人趙均看到后,告訴了陸嘉穎、陸坦父子,自己卻離開蘇州旅游去了。陸嘉穎對這事極感興趣,再三思量,只有文從簡、文柟父子與寺僧相熟,便請他們向達(dá)始商量借閱。不料達(dá)始奇貨可居,據(jù)不肯借,交涉了3個多月,直到翌年春,方由陸氏出了一筆錢借得稿本。陸氏父子與文氏父子便分頭摹抄,并產(chǎn)生了刊刻之意,欲使《心史》廣為流布,產(chǎn)生更大的影響。為此,陸嘉穎與文從簡各寫了一篇跋文,并在蘇州士人間傳觀抄本,借機募款。之后,陸嘉穎又將抄本送給復(fù)社名流楊廷樞、文壇耆宿張世偉過目,楊、張也分別寫了跋,對《心史》做了高度評價。后來,又有一批愛國文人(主要是“復(fù)社”成員)紛紛題跋,如丘民瞻等。
《心史》出井后,因刊刻的經(jīng)費問題仍未解決,為此,諸生張劭和丘民瞻二人將抄本及諸人題跋上呈時為江南巡撫的張國維,張國維立即捐出了自己的俸祿,特建立祠堂,并親撰序文,同時還請了他的同鄉(xiāng)馮維位老人寫了跋。把《心史》刻板傳世,仍將原物放入盒內(nèi),珍藏于祠堂,書于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春刻成。同年,寓居南京的福清籍老詩人林古度與新安汪駿聲合作,亦據(jù)抄本重加校訂,于秋季刻成《心史》金陵版,使這位宋朝遺民的心血著作廣泛流傳。
紛贊《心史》
一部出升著述,歷經(jīng)300多年,眾多文士、名人紛紛撰文、寫詩點贊,不愧為奇書也。
明末清初思想家、史學(xué)家、語言學(xué)家顧炎武在《亭林詩集》卷五中寫了“井中心史歌”及序,詳細(xì)記述了《心史》的發(fā)現(xiàn)、刊刻和流傳的經(jīng)過,同時說到《心史》出井時,郡中之人見者無不稽首驚詫,贊頌《心史》為鄭思肖的“心魂”,充分肯定了《心史》的歷史地位和文學(xué)、史學(xué)價值。
明末清初思想家、大儒黃宗羲的《詠史》詩云:
弁陽片石出塘棲,
余墨猶然積水湄。
一半已書亡宋事,
更留一半寫今時。
剩水殘山字句饒,
剡源仁近共推敲。
硯中斑駁遺民淚,
井底千年恨未銷。
詩中直指宋遺民鄭思肖遺書在井中再現(xiàn)的故事,以喻對明亡的哀思。
清順治壬辰進士、閩縣人葉矯然所著《龍性堂詩集》一書中,有《題鄭所南宅》詩曰:
先生閩產(chǎn)寄吳門,
眢井函經(jīng)不敢論。
菊只報香蘭去土,
無家誰與賦招魂!
他還曾經(jīng)為蘇州承天寺枯井題寫過一幅對聯(lián):閩人大節(jié)千秋在:眢井函經(jīng)百世存,謳歌《鐵函心史》的不朽價值。endprint
《連江延陵吳氏族譜》中,記載有清諸生吳衷翌撰寫的一首詩《讀鄭所南先生心史》,贊揚《心史》“句句悉寫常山恨,字字總瀝侍中血?!备叨仍u價鄭思肖“君身雖朽名自香,君志勿世寧湮滅?!?/p>
清末,福州府屬閩縣、侯官、長樂、永福四縣詩人組有支社,擇日聯(lián)吟,歲或數(shù)集,積以歲月,匯刊成《福州支社詩拾》。書中有《讀(心史)》數(shù)首,是讀鄭思肖《心史》后感賦。
梁啟超讀《心史》時,“窮日夜之力讀之,每盡一篇,腔血則騰躍一度?!贝鬄榉Q奇,說“嗚呼,啟超讀古人詩文辭多矣,未嘗有振蕩余心若此書之甚者!”并深有感慨地說:“嗚呼,此書一日在天壤,則先生之精神與中國永無盡也?!绷硗?,梁啟超還重刊了《心史》,并作序給予高度、客觀的評價。
魯迅先生也十分喜歡《心史》,1934年托人覓購這部書,次年3月22日,他親筆書寫鄭思肖的3首詩,分別贈送給日本友人今村鐵研、增田涉和馮劍丞,其中一首為鄭思肖的《錦錢余笑》。魯迅錄此詩贈日本友人,并非一般的“應(yīng)酬”而抄錄,何況贈與日本友人,可見其崇敬之篤。
1936年春,文學(xué)家郁達(dá)夫接受老同學(xué)、時任國民政府福建省主席陳儀之邀,來福建出任參議閑職。任職期間,他尤其關(guān)注福建地方文獻,在烏山圖書館,就曾大量搜讀明戚繼光和鄭成功的文獻,并閱讀了南宋末年《心史》作者鄭思肖的文集??箲?zhàn)前夕曾題詩勉力報界同仁“勸君珍重千秋筆,牢記遺民井底心”,引用的就是鄭思肖所撰寫的《心史》一書的典故。同年3月,郁達(dá)夫在福州寫下了《記閩中的風(fēng)雅》,贈詩福州《華報》同仁,詩曰:
閩中風(fēng)雅賴扶持,
氣節(jié)應(yīng)為弱者師。
萬一國亡家破后,
對花灑淚豈成詩!
藝術(shù)大師潘天壽生前十分喜愛閱讀鄭思肖的《心史》。1936年,他寫了一首《蘭花·鏡心》的詠物詩,次年,他把這首詩題在朱培鈞畫的《蘭石圖》上:
最愛湘江水蔚藍(lán),
幽香無奈月初三。
楚騷已是傷心史。
何況當(dāng)年鄭所南。
從中可以看出潘天壽對《心史》的鐘愛程度。
陳寅恪先生在其所著《柳如是別傳》開頭的《緣起》中,引錄了自己寫的幾首詩。其中有一聯(lián)日:
珍重承天井中水,
人間唯此是安流。
這恐怕連很多專家學(xué)者也看不懂,因為在迄今為止的任何一部典故大辭典中都是查不到“承天井”這一“僻典”的。原來,陳寅恪是把自己的心血之著比作蘇州古廟承天寺枯井中發(fā)現(xiàn)的《心史》書稿。
近代長樂籍的教育家鄭貞文,青年時代曾留學(xué)于日本,他閱讀《心史》后,深有感觸,“感吾宗先民之氣節(jié),因以‘心南為號。”
郭沫若閱讀了《心史》后,在讀書文引中,充分肯定了《心史》的真實性。他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寫的《國畫中的民族意識》中,贊頌鄭思肖是“民族意識濃烈的人”。
上海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研究員陳??迪壬嗄曛铝τ谘芯俊缎氖贰贰K麖倪x題開始,花費20年時間進行深入研究、論證,以大量翔實的史料,論證《心史》并非“偽書”,而是一本奇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