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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饒珍珠散文二題

        2017-10-27 06:18:28饒珍珠
        廣西文學(xué)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李三瞎子二胡

        饒珍珠/著

        一千米故鄉(xiāng)

        老 街

        在我的字典里,故鄉(xiāng),常常是縮小的,很多時候它僅僅是一條狹窄的街道,是母親的山歌、父親的漁網(wǎng)、奶奶的小腳、爺爺?shù)臅俊?/p>

        1975年的冬天,在那個百廢待興的時代,一個女孩出生在桂西馱娘江畔的一條老街。她的哭聲很微弱,她知道自己來得不適宜,家里已經(jīng)有兩個男孩,很難分得出多余的糧食給她??墒牵€是跌跌撞撞活了下來。瘦瘦小小,眼睛明亮。她跟街面的青石板學(xué)數(shù)學(xué),跟灰墻上的彩繪學(xué)繪畫,在小雕窗的光影里區(qū)別旭日和夕陽,并通過門前的河流了解力學(xué)的美感,動與靜的相愛與宿仇。

        老街,街頭到街尾,一千米。這是我成長的路,很短,也很長。

        小學(xué)三年級,黑瘦的語文老師讓我們寫作文《我的家鄉(xiāng)》。我第一次感覺到“家鄉(xiāng)”這個詞,但我畢竟底子薄,沒讀過多少書,也沒見過什么世面,滿腔熱愛被這個龐大而沉重的字眼嚇住了,憋了很久,也只是哆哆嗦嗦寫下“我愛我的家鄉(xiāng),愛我的小街,它很美,美得不得了,美得舉世無雙”這樣幼稚的句子。

        往南,沿河,左拐,一千米,老榕樹下,是我讀書的小學(xué)初中。往北,沿田,下走,一千米,就是我的家。再蹚河,走山,一千米,就是我家的水田山地。

        我的世界,一千米。

        清至民國年間,小鎮(zhèn)作為縣城,曾是滇黔桂大馬幫過境之地,也是滇黔桂土特產(chǎn)貨物商品的集散地,同時,又是煙土水路運輸、擴(kuò)散的通道,工商業(yè)、手工業(yè)繁榮,民居密集,風(fēng)光一時。當(dāng)時水路暢通,滇黔粵及桂客商云集馱娘江畔的立新街開鋪設(shè)店,商鋪林立。沿江設(shè)有五個碼頭,立新街算得上是貿(mào)易、政治中心。最熱鬧時,曾有日泊千艘船、夜秉萬盞燈的壯景。后來因為陸路暢通、撤縣立鎮(zhèn)、集市搬遷,才衰敗下來。

        立新街原先叫太平街或河街,“文革”期間為了響應(yīng)“新時代”的到來,改名為立新街一直沿用至今。不過,那是官方稱謂,我們當(dāng)?shù)囟冀兴辖帧?/p>

        老街沿馱娘江岸鋪開,東西走向,街頭到街尾,長一千米,寬五米,街面以加工過的長條青石板鋪就,被歲月打磨得油光锃亮。兩排明清老房子夾街門對門、窗對窗,房與房之間緊密相連,呈現(xiàn)一種同仇敵愾又相互監(jiān)督的同盟關(guān)系。只可惜,靠江的下排在1968年特大洪水中被沖毀,只剩上排。上排房子一律坐北朝南,臨水面山。山,不算太高,極目還可以看到山外的天。

        房子呢,一律飛檐畫墻、花窗紅門、一排三間的格局,二進(jìn),三進(jìn),甚至四進(jìn)。以前,這條街是整個鎮(zhèn)上最有權(quán)勢和商賈之氣的一條街,它們臨街開了一個門、一個窗子,就成了鋪面。轉(zhuǎn)過堂屋,后面是活色生香的市井日子。終日靠著躺椅曬太陽的老人、惹是生非的小孩,還有一個忙碌而嘮叨的家庭主婦。

        現(xiàn)在,鋪面都成了住宅,每進(jìn)住一戶人家,兩家甚至幾家共用大門與后門。正屋為堂,兩側(cè)廂房為臥,一側(cè)兩房。房高,用木板隔出一層閣樓,裝五谷雜糧。四世同堂的人家還可以當(dāng)臥房。穿過堂屋,天井是淺的,屋檐是高的,葡萄架是綠的。老街的江湖氣息消散,市井生活一如既往,街頭哀樂,街尾喜宴,生生死死,稻稗混雜,明月高,清風(fēng)長。

        這些建筑,都上了歲數(shù),有著巨大的長條石基、石墩、石檻。細(xì)密的鑿痕,精致的花紋,端莊,卻又帶著欲語還休的嫵媚。有些房子,進(jìn)式幽深,建筑精致。是官宦、官廳、大戶人家甚至是外省會館舊邸,帶有深宅大院的遺傳,有一副官邸或鄉(xiāng)紳的嘴臉,它們將等級壘進(jìn)了一扇門一堵墻,那臨了街的窗戶就成了它們的臉面。普通人家的,原木窗戶,不上色,直木條,簡單。殷實大戶的,用整條石塊雕成梅花狀的石窗,或者用十月木或樟木做窗戶,漆上朱紅,柱子有細(xì)細(xì)波浪線,窗沿刻著細(xì)長的花蔓,摻了點黃紅顏料,顯出大家閨秀的風(fēng)致。

        到了這個時候,每家的老木窗都灰塵斑斑,窗架子也掉了漆,半隱半現(xiàn)出朽舊的木色,窗內(nèi),幽幽暗,陽光,照進(jìn)來不過一米。窗外,青碧的柚子樹,葉子是新發(fā)的,花香濃郁,一陣風(fēng)過來,柚子花,白瑩瑩,亮晶晶,飄落下來,閑閑散散,搭在路人肩頭。

        臨街的房子外墻一律彩繪。也不知道古人到底用了什么材料,彩畫百年不褪,線條栩栩如生。我家的畫墻沿房子框出寬而長的白底,邊框是藤條細(xì)花,內(nèi)畫著喜鵲花上鬧春、仙人騎鶴、老叟對弈、童子侍茶、仕女竹下賞月。這些圖案都是過往時光的收藏家,它們讓那些時光,像一塊塊安靜的金子,在青磚里幽幽泛光。

        我家旁邊的房子就是官宦舊府,入第一進(jìn)后,在第二進(jìn)前立著照壁,壁上一個身穿清朝官服頭戴官翎的男人,應(yīng)該是他們的先人立來以示尊仰先祖吧。繪描得太逼真,以至每個人進(jìn)去一抬頭都感覺到這個官員正盯著自己看,實在瘆得慌。鄰居就用石灰把畫像涂上,又不敢全部刷白,只遮蓋了面部眼睛。這下好了,一進(jìn)門抬頭就看見一個沒有臉的古代男人聳在那里,更嚇人了。

        一千米的老街筆直,一溜到底,不像另外兩條街,有像毛細(xì)血管到處縱橫的小巷弄。這么短的一條小街,當(dāng)?shù)厝诉€以三個老碼頭為界劃分為區(qū)域稱呼,我家在街頭,這片叫“下頭”。街中叫“窄馬廟”,意思是說北帝廟旁邊這條上走的道窄得只能一匹馬通過。街尾處于兩河交匯,建筑群沿河道形成一個小的弧線,叫“照腸”,可能是說這段街面像腸子一樣彎曲。古人的思維實在,取的名很有畫面感。

        三段街的小孩有地盤感,也有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為證明自己所在區(qū)域是最好的,在不需要聯(lián)合對外的情況下總是內(nèi)戰(zhàn)不斷。我們的武器是竹筒做成的竹槍,子彈是火柴果,一拉一推子彈就射出去。月朗星稀的時候以大水溝為界,就地鏖戰(zhàn)。子彈完了就裝臭水溝里的水,專射敵人的臉,到最后,每個人臉上身上濕淋淋的,都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污水,激烈而精彩的視感度,完全可以媲美任何一部戰(zhàn)爭影片。我與堂姐堂弟因為家里隔著大水溝,每次都成為階級敵人,我們的頭兒是一個很有智慧的胖子天才(他后來沒能去當(dāng)導(dǎo)演可惜了),善于把戰(zhàn)爭推向高潮,專門挑出親戚或朋友對打,考驗忠誠。當(dāng)然,我們是很有立場的熱血少年,對階級敵人絲毫不心慈手軟。這結(jié)果是:當(dāng)晚戰(zhàn)畢,有很多家鬼哭狼嚎?;鸩窆?,沾到衣服很難洗,在那個憑布票的年代,扯一身衣裳是多么不容易,往往是老二撿老大穿剩的,老三撿老二的。所以,不管是威風(fēng)凜凜的勝者還是灰溜溜之?dāng)】?,回到家,都免不了被母親扒拉褲子一頓好打。我很少被打,也許是母親覺得我平時還算勤快,也許是因為我讀書好的緣故吧。

        秋末冬初,男人在山上或是河里,女人在后屋廚房,白天釀酒,晚上做豆腐。

        晝短人忙,街面及門戶都靜靜的,唯有木瓜黃了枝頭,麻雀飛。灶頭間被窗外的桑樹所輝映,漏進(jìn)來溫好、細(xì)碎的陽光。廚房里,都是酒香,水缸旁有小孩養(yǎng)在面盆里的泥鰍,噗叭噗叭動,竹席上滿滿一席大白飯,撒上細(xì)細(xì)的酒曲,女人用雙手搓揉,揉成一團(tuán),又搓開飯團(tuán)顆粒分開,微黃的酒曲全裹上去了,才抖散在竹席上。釀酒架子站在大鍋上,腰勒著長長的黑布帶,酒槽子里一線酒水往酒缸里滴,滴答、滴答、滴答……

        趕早市的豆腐,要在夜里做。男人老人小孩都熄燈睡了,只有廚房亮著燈,微黃,女人把打好的豆?jié){倒到大鍋里煮,灶里的金剛木叭叭直爆,豆?jié){轉(zhuǎn)眼成了豆腐花,一瓢一瓢舀放在墊了紗布的四方木屜子里,水蒸氣直冒。女人脫了棉衣,只剩緊身藍(lán)花小衫,額上的齊劉海都被汗貼住。只聽見她悠悠地噓一聲,木瓢將白嫩嫩的豆腐花掀一掀,抬眼望望窗外,日子好長。

        山 歌

        盛夏農(nóng)忙,男人女人都在田里,街面及門戶靜靜的,柚子上了屋檐,青沉沉,鵓鴣叫。

        到了晚上,乏累了一天的鄉(xiāng)人夜飯后紛紛出來坐在門口,或在碼頭乘涼。小時候的夏夜,沒有風(fēng)扇空調(diào),幾乎每人手上都有一把鑲了布邊的芭蕉扇或蒲扇。

        母親勤快,大掃把掃過一輪,拿兩桶水刷刷沖了門前青石街,干干凈凈,撐一盞墨水瓶改裝的小煤油燈,邊乘涼邊做針線。我急匆匆寫完作業(yè),也搬來稻草凳坐在一旁,幫母親打扇。螢火蟲成群結(jié)隊飛來飛去,閃閃爍爍掠過曬衣裳的曬竿邊,又高高飛過屋瓦而去。母親拿小紅花的鞋面比對我的腳寸,比對過了,一面做,一面唱:“好呀時呀辰,今晚月亮圓,妹嘞出門去,辮子編三辮,好呀時呀辰……”鄰家?guī)讉€阿嬸阿嫂也攏過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山歌來。

        男人們穿一條汗褲,上身光著,散坐在旁邊阿婷家的石階上,吧嗒吧嗒抽著水煙筒。大家說著閑話,無外乎田里稻子、山上芭蕉芋玉米收成,以及街面上的生意。

        這時,上頭的彭姑公搖著芭蕉扇,來蹭熱鬧。他一來,阿貴嫂嫂就站起來讓出小板凳,說道:“姑公,今晚接著來段《牡丹亭》好不好?”彭姑公是個老秀才,識文斷字,有一肚子的古史逸事,能說書,善唱戲。一聽說彭姑公要開戲,各家石枕上納涼的鄉(xiāng)人紛紛圍過來,阿貴嫂嫂回家抓了一把南瓜籽過來,母親起身去廚房端來一瓢涼了的野板栗葉子茶,彭姑公潤潤嗓子,按慣例,先解說戲文,再開唱。當(dāng)晚說到第十出《驚夢》,杜麗娘游園看到滿園春色大好,思春夢會書生柳夢梅。

        彭姑公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旦)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p>

        …………

        彭姑公腔調(diào)深柔,硬是唱出花旦的情味來,大家放下針線、煙筒,不敢有半點聲息。當(dāng)聽得“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則暗暗長嘆一聲,眼角滲出點點淚來。

        夜深了,歌聲止,人漸散去,眾聲寂。

        我去拉窗簾,透過老窗,望見新月,好大的月色,白露瀲滟,屋下,流水輕響。

        我們當(dāng)?shù)氐纳礁杞猩狭终{(diào),悠長婉轉(zhuǎn),唱腔清亮,音韻俱足,《山海經(jīng)》里說“歌詠志”,又說“一唱而三嘆,有遺音者矣”,說的大抵也是這般歌唱了吧。

        在我印象里,我周邊的人幾乎全是“創(chuàng)作型歌手”, 不僅老調(diào)唱得,隨便什么事什么景都能信手拈來,編成小曲,唱得人心蕩漾。

        有客人,端起酒碗來兩句“迎客歌”:“好呀時呀辰,貴客到我屋,大呀家心歡暢,可惜沒好菜呀咯咧”;賀新房,也來個“高屋調(diào)”;嫁女了,磕了響頭,凄凄婉婉來個“哭嫁歌”。上山砍柴,經(jīng)常聽見山梁這邊飛出歌來:“陽春三月桃花開,哥嘞來放牛,看得眼花忘東西,不知妹妹是哪朵?!睂γ嫔桔觑h出脆脆的女音:“啊……呀,妹嘞來砍柴,摘朵紅花頭上戴,對面阿哥看過來……”

        每年的風(fēng)流街,男女盛裝出街。男的著軍綠喇叭褲,扎朱紅皮帶,白襯衫,頭上抹半斤豬油。女的靛藍(lán)青西裝褲,牡丹花布鞋,水紅對襟布衫。河邊田壩,處處是歌場。村與村對歌,街與街對歌。未婚男女對歌。邊走邊對,對上眼了,雙雙自行尋個草高隱蔽之處,對個高下。之后,男方家就拎一籃紅紙糯米糕、一籃圓頭米花托媒人上女方家問親。媒人一進(jìn)門就唱道喜歌:“好呀時呀辰,妹嘞漂亮像桃花,哥嘞想討回家去,嬸嬸特來走一走……”

        鄉(xiāng)下人有鄉(xiāng)下人的尺寸,男女對歌調(diào)笑是花開花落,那是自然,成家婚嫁的,也只是過過嘴癮,所以也鮮有什么不好的聽聞。

        為了貼補家用,農(nóng)閑時母親就釀米酒賣。早上我們幾個小孩還在做夢,她已經(jīng)在酒房忙碌。母親做事總喜歡哼山歌,柔柔的,輕輕的,睡夢中聽著這小調(diào),好像晴日溪山里水流花開。

        可惜我當(dāng)時年幼無知,讀幾本“稗書”,倒是端起酸架子來,不肯學(xué),到后來想學(xué),卻沒人教了。如今聽到有人唱這“哥嘞”山歌,心里總是東西滿滿的,卻說不出來。如同小時候每見太陽斜過半山,山上羊叫,橋上行人,橋下流水潺潺,有一種意境,心里只是悵然。

        20世紀(jì)50年代,小鎮(zhèn)撤縣后需面對自己冷落頹廢的命運,但它在兩縣交界點,國道線穿城而過,交通輻射云南、貴州,又是魚米之鄉(xiāng),上百年的工商業(yè)、小手工業(yè)架子還在。收山貨的特產(chǎn)鋪子,賣“舶來品”的百貨店,現(xiàn)炒現(xiàn)賣的小炒攤子,烏藍(lán)的土布、輕薄的碎花的確良,皮鞋、老虎鞋、繡花鞋,一起搭著叫賣,鐵匠、銅錫工匠、油漆工匠、木匠簟匠箍桶匠等,各在掄斧施鑿、劈竹鋸板、扯爐熾炭、熔鑄錫皮等等,熱鬧得很。小鄉(xiāng)村的生活,日子慢慢地過,仍是悠長,就像歌里唱的:“哥嘞心是酒碗大喲嘞,有妹有吃就是繁華?!?/p>

        我小時候,每回圩日去大集市在父母的大排檔幫忙,得了點打賞,到阿長冷飲店買根白冰棍,在阿芳婆小吃攤買個“盤燈”(油炸),然后在文化站租了本小人書,穿過七路八方山歌的吆喝聲,邊吃邊看,從渡頭回家,一里路黛瓦金河,日影青石板,好像腳下的地都是黃金鋪的。

        那些年 那些人

        劉瞎子

        春分,霜散了。

        每天清早去上學(xué),長街黑暗無行人,賣生榨粉的小店冒著熱氣。路過劉瞎子的房子時,總能看見他坐在門口,靜靜的,像一幅老舊年畫。

        鎮(zhèn)上有好幾號瞎子,東街有李瞎子,老街有劉大瞎子、劉小瞎子。劉大瞎子和劉小瞎子不是父子,頂多算個遠(yuǎn)親。劉大瞎子是個老頭,他死了之后,人家就把劉小瞎子里邊的“小”字去掉,叫他劉瞎子。

        但凡瞎子,因為閉了明眼,似乎總能窺見一丁點的天機,所以很多瞎子都以算命為生,小地方是不興盲人按摩這種行業(yè)的。李瞎子在供銷社臺階旁邊的旮旯角擺了一個紅布攤子,摸骨算命。攤上順帶賣點香煙、瓜子、小人書、算命書還有一些小孩零嘴,他生意還湊合,能糊口,不至于吃白食。

        有人問劉瞎子:你怎么不去擺攤算算命?他低著頭老老實實說:我不會。

        一伙人兒嘆息,覺得劉瞎子不務(wù)正業(yè),浪費天機了。

        劉瞎子和我是一條街,我住街頭,他住街中。細(xì)高個子,高顴骨,臉色蒼白,衣服舊,但干凈整齊,說話慢,細(xì)聲細(xì)語,愛笑,一張嘴,嘴角就浮出溫和的笑容。

        劉瞎子父母去世早,留給他一座磚瓦老房和幾畝田地,他有個哥(到底是親哥還是堂哥搞不清楚)攜了一家五口人從山里寨子搬來和他一起住。

        我從小喜歡讀書,“閑書”看多了,嚼不爛,捂在小腦瓜里,滿腦子的江湖氣性,性子愈發(fā)孤僻,少與人“嘮巴”(閑聊),可我卻喜歡有事沒事去街尾晃悠。

        因為劉瞎子的二胡。

        鎮(zhèn)上的壯戲淵源久遠(yuǎn),獨成一腔,在當(dāng)?shù)仡H受歡迎。沒有專門的戲班子,都是草班子,各村各寨自己拉隊,農(nóng)閑就練練節(jié)目,正月上演。但樂隊八音坐臺一年四季都有得忙,習(xí)俗禮繁,婚喪嫁娶免不了請八音坐臺吹吹打打,樂隊收入不錯,所以學(xué)二胡的人不少。

        劉瞎子的夢想是能靠二胡養(yǎng)活自己,也好有點聲響陪著。他眼睛看不見,年過而立才學(xué),拉得不算很好,但他肯學(xué),半條街幾乎天天聽見他的二胡聲,咿咿呀呀,在清晨曦光里,在夕陽余光里,總是歲月遙憶的調(diào)子。他家廊檐寬,石凳長,又對著碼頭,風(fēng)最涼、視野好,他拉二胡,成了街面一景。只要他在,他家門前總是有人,閑話桑麻,評聽二胡。

        在那樣的草莽環(huán)境,鮮有人不喜歡二胡,當(dāng)然也只能喜歡二胡。這里的山太高太多,外面的鋼琴、小提琴、吉他聲音太柔、太細(xì),飄到這深山還需要時間。

        我經(jīng)常去聽劉瞎子拉二胡。因為他看不見,又不“嘮巴”,基本上是你不說話他也不管你,我聽得自在。一般是中午吃過午飯,又沒到上學(xué)時間,就洗個臉凈個手,去聽劉瞎子的二胡。這時候大人都上工,小孩滿街竄,他家門前沒什么人。

        過了日頭,他坐在他家寬寬的廊檐下方形石礅上拉二胡,搖頭晃腦,神情沉迷。我坐在另一側(cè),托著腮,半聽不聽,悶聲不響。

        平心而論,劉瞎子的二胡拉得很規(guī)整,但是,也許是因為太規(guī)矩了,靈氣不足。

        去多了,他會問:你是哪家妹仔?

        我反問:你憑什么說我是妹仔?

        他笑了,說:你說這話的聲音可不就是妹仔嗎?

        我就知道他沒表面看上去那么憨佬,我不說,他也不再追問,繼續(xù)拉他的二胡。

        拉累了,他會停下來,和我聊一聊,倒也不把我當(dāng)小孩,像朋友一般閑聊。他問我有沒有讀過《水滸傳》,我說讀了個大概,他說他不喜歡水滸里的宋江,古板,固執(zhí),把好端端一幫水滸好漢搞沒了。他講了里邊很多故事,是張評書平時所沒講到的或講得不一樣的,特別新鮮有趣。他還告訴我,光聽腳步聲,他能識出熟悉的人來。他大哥的腳步像牛犁田,重,慢;小侄女的腳步像小狗,很撒歡;侄子步子像沒馴熟的馬兒,野。

        我忍不住問:那我呢?

        他放下二胡,身子往前拱,雙手彎著,在半空做出慢爬的動作,側(cè)過臉問我,你猜這是什么東西走路?

        我沒好氣,說道:我先問你呢,你還沒回答我。

        他好脾氣地笑笑,鼻尖滲出細(xì)細(xì)的汗珠,耐心地哄著:你再猜猜嘛,再猜幾個。

        我猜了兩個都被否定,最后說是貓,他大笑起來,露出方正潔白的牙齒,說:對了喲,你走路輕輕地,踮著呢,可不是貓嘛。

        有一次,他冷不丁側(cè)著腦袋過來,問我:你聞到香氣沒?

        我用力向四周抽抽鼻子,點點頭。點完頭才記起他看不見,趕緊應(yīng)著,聞到了,是茉莉花香。

        哦,原來這就是茉莉香呀,怪不得我聞得這味兒鼻熟呢。那花兒,小小朵的,想不到這么香,真是有勁呀。

        我問他:你見過茉莉花長什么樣?

        他嘴角一彎,笑了,說:憨妹仔,我不僅見過,我以前還種過呢,只不過是離得久了氣味模糊了。我又不是生下來就瞎的,也是十幾歲得了眼病家里沒錢治才瞎的,我也見過不少東西的……說到最后,他聲音漸漸低沉下來,抿著嘴,不說了,只愣愣望著前方出神,兩眼空洞,神情恍惚。左手緊緊摟著烏黑的二胡,右手抬起來,慢慢摸到眼睛,沿著眼眶,繞了右眼又到左眼,右眼再到左眼,一圈又一圈……

        兩人都不說話,河邊的大榕樹上蟬叫個沒完沒了,聲嘶力竭。劉瞎子嘆了一聲,溫和地說:你看你,眼目光明,手腳順溜,上得起學(xué),有父母依靠,好好讀書,再大點就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美呀!再看看我,整個廢人,雖說眼瞎心不瞎,可對付不了日子呀,學(xué)二胡吧,拉得不好,想掙口飯吃看來都難,有田有地也種不來,你說你有什么不開心的呢?

        我只覺得鼻子有點酸,站起身往外走,循著香氣找了三個菜園子才找到茉莉花,幾簇散落在墻角,開得熱火朝天,小小白白的花像一張張笑臉,努力擎著。整條街的菜園子都沒鎖,我推門進(jìn)去,小心選了一把藏在身后,拿回來塞到劉瞎子手中。

        劉瞎子接過去,懵懵懂懂,吸了一口香,馬上仿佛吃了還魂丹,整個人醒轉(zhuǎn)過來。他把整張臉埋在小花叢里,輕輕地來回摩挲著,小心翼翼地吸氣。許久,他才直起臉來,伸出瘦長的手,摸到我的頭,輕輕拍了幾下,沙啞地說:真是個好妹仔。

        秋來,石榴熟了,劉瞎子學(xué)新曲。

        不順耳。我打斷他。

        為什么?他抬起頭來認(rèn)真看著我。這可是名曲《二泉映月》哦。

        太哀了,聽了傷膽,覺得人活著沒什么盼頭,都不想活了,所以不要聽好了。

        他濃眉下的深眼窩看著我,歪著頭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嗯,你說得在理,日子本來就苦,再聽這些傷肝傷肺的,沒了精氣神,日子可把人熬壞了,咱來點喜氣的,好不好?可是,哪有樂曲子呀?

        我家有呀!我興奮地大叫起來。

        一陣風(fēng)跑回家,用衣服包著祖父的錄音機夾在腋下趕回來,斷了后腳帶的白涼鞋在寂靜的老街吧嗒吧嗒狂響。因為跑得太快,到劉瞎子跟前了,我還喘著氣。

        劉瞎子側(cè)著耳朵,皺下眉頭,說,那么急干嗎,看你累的。

        把錄音機伸到劉瞎子眼前,一摁開關(guān),歡快清脆的歌聲像門前的馱娘江流淌開來。

        《泉水叮咚》 《讓我們蕩起雙槳》《軍港之夜》《吐魯番的葡萄熟了》……全是當(dāng)時最流行的歌曲。

        劉瞎子問我:你最喜歡哪首?

        我想起年輕的女音樂老師打著節(jié)拍唱《泉水叮咚》的樣子,美目盼兮,夕陽照在她潔白的臉上,有種出塵的光芒。

        我毫不猶豫答道:《泉水叮咚》。

        劉瞎子咿呀試了一下音,說:這種歌的旋律太快,二胡不好拉,我得慢慢來。

        整個中午,兩人回到他家門檻,反復(fù)跟著錄音機學(xué)歌,他侄女奉獻(xiàn)了幾張作業(yè)紙,我就趴在石礅上抄音符,一人占一個門墩,錄音機放在中間的石門檻上。歌聲像屋梁上的燕子,在這間房子撲著翅膀輕快地飛翔,從這頭飛到那頭,落在地上,又慢慢飛起。

        門前的柚子樹開得正歡,葉尖閃著瑩瑩的光,濃郁的果香讓人恍惚,馱娘江靜靜的,云深霧繞,像生煙的翡翠。

        沒等劉瞎子練成《泉水叮咚》,我就升了學(xué),去外面讀書。外面的風(fēng)果真新鮮,又熱暖,倒使我的自閉癥減輕不少。

        放假回來也開始和同齡人瘋玩,劉瞎子和他的二胡,舊腐的東西,擠不進(jìn)吹了新風(fēng)的眼,忘光了。

        這樣過了兩年,如果不是那天在街上碰見他,我?guī)缀醵纪怂@號人了。

        圩日,趕街的人多,我一貫不喜湊熱鬧,直到準(zhǔn)備散市了才陪玩伴阿芳上街逛逛。我正在看賣山歌碟片的老頭老太太對歌,阿芳扯扯我的衣袖,說:造孽喲,瞎子也來趕街,能看什么?能買個什么呀?

        我扭頭一看,一身土布黑衣的劉瞎子手搭在他侄子肩上,正小心翼翼左拐右轉(zhuǎn)穿行在人群中。衣服是老式的密扣對襟唐裝,寬飄飄,襯得劉瞎子更加形骨消瘦。

        還戴墨鏡,裝哪路子的神呀?一個瞎子唄,我要是這樣呀,連走路都讓人帶,還不如跳河算了。阿芳搖頭晃腦嗤笑。

        我推了阿芳一把,說:你不是要去買衣服嗎?議論人家干嗎?大魚有大魚活法,蝦米有蝦米生計,講那么難聽干嗎?

        阿芳挑眉,說:喲,生哪門子的氣呀?又不是說你,再說了,他也不是你家親戚喲。

        我第一次覺得阿芳的尖嘴很難看,扭頭就走。當(dāng)晚,我特意散步到劉瞎子家,他不在門前,屋里也沒有二胡聲,我來回踱了兩次,還是沒進(jìn)屋,轉(zhuǎn)身走了。

        阿武家老叔公過了,他家請了八音坐臺開“仙路”,鄰里街坊都去幫忙,我也過去洗碗。蹲久了腳麻,就挨著墻角找個小板凳坐下來。一看,大門口的八音坐臺八人中竟然有劉瞎子,他一直想做到的事兒終于做到了。劉瞎子五個指尖貼著創(chuàng)可貼,嘴唇脫了皮,拉得很認(rèn)真,琴音細(xì)膩、感情充沛,催人淚下,比以前好多了。

        中場休息時,劉瞎子攏上琴弦,哆哆嗦嗦把二胡小心放在一邊,抬起衣袖擦汗,他鬢邊的白發(fā)明晃晃。只見他噓了一口氣,舔舔嘴唇,右手遲疑地往旁邊慢慢摸索。我走過去,把他旁邊小茶幾上的茶碗塞到他手里,輕聲地說:喝點水吧。停了一下,我又說,你拉得很好。周遭很吵鬧,屋內(nèi)此起彼伏的哭喪,屋外魚鱗般層層疊疊的閑聊,我不曉得他是否聽見我的聲音,他接過去,瘦削的手抓碗有點抖,先是一愣,大拇指沾了水,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漲紅著臉,連聲說謝謝。

        那邊有人叫我,我正打算過去,劉瞎子溫和地說,妹仔,那首曲子我學(xué)會了,你什么時候有空,過來聽聽吧。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想到他看不見,連忙應(yīng)一聲。

        中秋節(jié)放假在家,奉奶奶之命,送年糕粽子去小姑家。剛出她家大門,就聽見絲絲縷縷的二胡聲,走過去,果真是劉瞎子在拉二胡,那音樂我很熟悉,是《泉水叮咚》。我走到他跟前,還沒出聲,他已經(jīng)合上弦,抬起頭,溫和地微笑著說:妹仔來了,我拉給你聽哦。

        他沒問我為什么那么久不來。

        我也沒問他怎么還記得我的腳步。

        他拉得很輕盈,認(rèn)真一聽,又覺得不乏金石之音。仿佛無數(shù)清澈的泉水在山間松林里跳躍、歌唱,呼朋引伴,匯成長河,充沛、勃發(fā)地奔流。

        他拉完《泉水叮咚》,又拉了幾首曲子,都是當(dāng)時我告訴他的那幾首喜歡的曲子。我從來沒想到二胡能拉出這么歡快的曲子,應(yīng)該說,這是我聽到的他拉得最好的一次。

        一聽完我就要回去,劉瞎子送我下臺階。

        這時已近傍晚,太陽垂在兩山之間,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滾動,岸邊石頭也如熱鐵般紅起來。有鳥兒在水面上掠來掠去,叫聲傳得很遠(yuǎn)。對岸有人在拖長聲音吼山歌,卻不見影子,只覺聲音慢慢小了。兩人都凝了神“看”。許久,劉瞎子長嘆一聲,卻什么也不說。

        楓葉紅了,大雁南飛。

        家里人來學(xué)??次遥e聊時,說起劉瞎子前段時間出門時摔了個跟頭,沒挺住,去世了。走得急,倒也沒受多少罪。

        秋分,霜降了。

        隊長李三

        日頭好大。

        我?guī)湍赣H從河邊挑水上來澆園,沒幾擔(dān),已經(jīng)汗流浹背。走到大榕樹下,避避光,看見鄰居的老隊長李三直挺挺地孤坐在榕樹下,手?jǐn)n在袖管兒里,隔河望著對岸的草山,呆呆的。黑掛衫,精瘦,像一截干枯老樹根。

        我七歲時,覺得隊長李三是鎮(zhèn)上最威風(fēng)的人物了。穿著一件發(fā)黃的白背心,軍綠褲子,扎著褲腳,頭發(fā)剪得短短,貼著頭皮,幾乎每根都豎起來,手里攥著五小隊的工分簿,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落在人身上的眼神像鐮刀,又薄又亮,鋒利得很。他的手喜歡交叉放在腰后,腰桿挺得跟木樁似的,工分簿就在肥翹的屁股上抖啊抖,啪啪作響。只要聽到石板街上那有節(jié)奏有韻律的“紙拍屁股”大家就曉得是李三隊長來了,男人們要么拿著酒碗,熱情地邀他,“隊長,來兩碗?”要么遞過去水煙筒,“隊長,來一口?”他一般不接,仰著下巴,斜著眼,撇撇嘴,搖頭,邁著“李氏正步”走了。

        他是山上的漢族,入贅到我們街,一個漢族人勢單力薄,能在壯族聚集的地方,領(lǐng)導(dǎo)指揮一個小隊,用張評書的話來說,這個人,要么有才,要么有鬼。

        我與他老婆的遠(yuǎn)房侄女同年同月出生,都是同一個小隊,那個女孩分得田,我不得。理由是:我是女孩,以后都是要嫁出去,加上我家人多,不能再給了。沉默寡言的父親一聽,急了,掄起鋤頭在田間追著他打,雖然沒打著,但這事自然更加沒戲了。后來還是母親提了米酒和肥雞,幾次登門拜訪。隔了整整一年,我才分得自己那份口糧田。

        被擠掉的前前任黃老隊長一說起他,總嗤的一聲,“隊長又怎樣?還不是說家里三代貧農(nóng)又會哄人選上的?他老家在高山,又走動少,誰也沒到過,曉得是真貧還是假貧呢,反正不是靠真本事?!?/p>

        我八歲時,生產(chǎn)隊解散,包產(chǎn)到戶,隊長李三第一個下崗,重新選隊長,沒人舉薦他當(dāng)隊長。

        我記得李三筆挺筆挺的腰就是那年垮下來的。

        我們兩家是鄰居,只隔一堵墻。一到晚上,他家就雞飛狗跳,李三喜歡喝點小酒,喝了酒就以打罵老婆孩子為樂,母親和他老婆的娘家人聽不下,曾去勸架,他攔在門口不讓進(jìn),大著舌頭說:“有本事,你們就從老子身上踏、踏過去,老子在外面管不了人,在自家管教自己老婆崽子,你們還有意見?都他媽的狗眼看人低,欺負(fù)到家了,滾!”

        他橫了沒多久,三個兒子很快如春筍拔節(jié)般長得牛高馬大,護(hù)著老娘。他漸漸軟下去,去外面找樂子??上郧暗脛輹r太橫,不得人心,現(xiàn)在落了勢,還改不了嘴刺,根本沒什么朋友,與鄰里街坊一說話又喜歡拐到自己當(dāng)年的“光榮事跡”,別人聽著煩,都說他是“臭缸”。沒多少人耐煩他,他扎哪一堆,哪堆兒就像黃蜂扎到蜜蜂窩哄地散光了。

        不出一年,他那張寸發(fā)不亂、油光滿面的彌勒臉?biāo)耍E骨突出,刀子似的眼睛凹下去,成了鼠窩子。

        李三的大兒二兒成年后不愿意待在家,到別家入贅上門,只剩下他最不喜歡的小兒子在家娶妻生子。

        我們兩家新起的樓房挨著,在國道邊。母親常說,李三是糙了點,做事霸道,但骨子里還是好的。我家起房子時,地皮不夠?qū)?,臺階窄小,母親試著去跟他說一說,他分文不收就給了近一米寬的地兒做臺階。

        前些年中秋節(jié),我們一大家子吃過晚飯上樓頂祭月,擺了滿滿一桌的糖果月餅,點了柚子燈,小孩滿場跑,好不熱鬧。父親剛出院不久,身子虛,沒待多久,就要回房休息,我和小弟扶著父親下來。父親休息妥當(dāng)后,我開了門,想看看別家是不是在門前賞月。剛一開門,就見李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他家門前,手里拿著煙,那只與他形影不離的老黃狗就臥在腳邊。

        我打招呼:“李叔,怎么不上去跟他們賞月呀?”他小兒子一家和他老婆還有好些個親戚也在自家樓頂賞月,熱鬧得很,我們還隔著一米寬的空間用木板搭橋相互品嘗對方的月餅?zāi)亍?/p>

        李三叔瞥了我一眼,說:“他們又不叫我,干嗎要去呀!”他的聲音有一種老年人特有的尖利,像鋒利的刀片擦過耳邊,讓人直起雞皮疙瘩。我正想著怎么搭話,他已經(jīng)轉(zhuǎn)頭回去,不理會,一味看著自己的腳指動來動去,又用后腳跟去擦另一只腳的背,吐出一口煙,用手在腿上撣了撣。

        小弟叫我回來,抱怨說:“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阿亮(李三的小兒子)和他是分家過。他老婆跟阿亮,他,”小弟努努嘴,“自己一個人過,以前打罵兒子太多了,合不來?!?/p>

        我恍然大悟,忍不住扭頭看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伸出雙手,托了幾次,把腳邊的老黃狗抱在懷里。老黃狗不知道主人要干嗎, 掙扎了幾下,他摟得更緊了,臉埋在狗的背上。老人老狗抱成一團(tuán),在路燈與月光下融為一個暗影。

        國慶節(jié)帶孩子回老家,夏末秋初,正是雞屎果(野生番石榴)和野草莓、牛奶果等各種野果成熟的季節(jié)。我劃了船,帶兒子到對岸山上摘野果。沿著老馬幫的青石路,樹木茂盛青峰綿延,小孩高興極了,一路蹦蹦跳跳,越走越深。我正忙著俯身摘路邊紅彤彤的野草莓,兒子扯我的衣角,說:“媽,你看,好多果呀,黃燦燦的。”我以為他說的是雞屎果,直身一看,原來是果園,一片黃澄澄的柑橘,在陽光中,綠葉的映襯下,黃得發(fā)紅、發(fā)亮,風(fēng)吹過來,那沉甸甸的柑橘在綠葉的簇?fù)硐?,搖來擺去,像小孩兒在唱著歡樂的歌兒。

        兒子盯得兩眼發(fā)光,直咽口水,嚷著:“媽,我要吃柑果,媽,我們?nèi)タ纯从袥]有人在。”

        擰不過兒子,我們走到路上方的果園門前,往里一瞅,一只黃狗在草棚前正虎視眈眈盯著我,一陣狂吠,好在有鐵鏈綁著。

        我大聲喊道:“有人在嗎?我們想買果?!?/p>

        有個男聲遠(yuǎn)遠(yuǎn)地應(yīng)過來,一會兒,才看見一個身影從草棚旁邊的果林鉆出來,原來是李三,怪不得我見那只狗有點面熟。

        李三過來給我開門,他身上的汗衫線頭亂糟糟到處冒,衣角都卷了起來,前襟還破了幾個洞,背上的汗浸出衣衫,頭發(fā)已是一綹一綹的,一臉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齒放光,嘴上也是一層土,干得起皺,他笑著說:“稀客呀,怪不得我今天聽見喜鵲叫呢,你們娘倆怎么會到這兒來?”

        我說來找野果的。

        “草多病氣大,小孩子細(xì)皮嫩肉的,不要逗留太久,容易生皮膚病,早點回去吧?!崩钊齽裎摇?/p>

        我說:“嗯,準(zhǔn)備了,買了果就回去。”我環(huán)顧整個果園,面積挺大的,少說也有幾十畝,清一色金黃色的柑橘。

        他帶著我們母子一棵一棵地品嘗鮮果,我邊吃邊和他聊,知道他開荒這個橘園有好幾年了,方圓十里只有這個果園,平時除了出山要點油鹽米醋什么的,大多時間他都待在山上。

        我問道:“李叔,你老是一個人待在山上,不悶嗎?”

        現(xiàn)在大家的生活好多了,廚房用煤氣灶,上山砍柴的人越來越少,夏季的山,最最繁榮似錦,又是最荒無人煙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不悶。我有伴的,你看?!彼噶酥咐宵S狗和周圍的果樹,“想說話,我就和它們說,說多少說什么,它們都樂意聽,不會嫌我嘮叨呢?!?/p>

        他選摘了幾個又大又紅的柑果遞給我和我兒子,又說:“反正我重活也做不了,閑著也是閑著,一個人在哪都是過,開這個果園,還能幫點小孩,不吃白飯,知足了?!?/p>

        我看看他,還是很精瘦。但精神好多了,臉色沒那么陰沉。

        “這個果園,少說也一年掙個好幾萬呀,李叔,您太厲害了?!?/p>

        說到果園,他兩眼放光,一臉褐黑的褶皺舒展開來,像烏云被陽光吹散,連嘴角都不由彎起,講起種果,一套一套的。

        他種的柑橘,陽光足,肥料夠,水分多,甘甜可口。在他的堅持下,我們母子幾乎嘗遍了近處每株果樹的果實,吃得肚子滾圓。

        稱了十斤果,付了錢,我正準(zhǔn)備走,他又扯了旁邊的果樹摘幾個橘子往袋子里塞。

        我攏緊袋口,推脫不要,說:“剛才光是嘗,都免費吃好多個了,真不要了,還是留著賣吧?!?/p>

        他還是笑瞇瞇,說:“鄰里鄰居的,吃幾個果算什么?我是窮,但送幾個果還是有的。”我望了望他臉色,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袋子由他放下去。

        想翻口袋再看看有沒有錢,他看穿我心思,直接說,再給錢,我就生氣了哦。我只好作罷,輕笑一下和他揮手告別。

        出了大門,我往后望了一眼,李三正站在草棚前,望著我們。

        這時已近下午,太陽架在西南邊的山頭,青山蒼翠,碧草連天,夕陽從松樹的枝頭直射美麗的果園,光芒萬丈。光芒中心,站在破敗草棚前的李三,像個模糊的小黑點。他的身后,是蒼茫一片金黃金黃的蓬勃生機的果海。

        這幾年,李三漸漸老了,果園也老了,不出果了,改種玉米,李三搬回家住,神神叨叨,經(jīng)常坐在門口自言自語。

        有一晚,夜里十點多了,聽見他們家大吵大鬧,我們都出來看。原來是他和他的小兒子在門口吵架,導(dǎo)火線是他兒子在打罵孩子,他不讓打罵,過來勸架,結(jié)果兒子不買賬,新賬舊賬一起算,連他一起罵。他以前是耍橫慣了的人,再怎么夾尾巴做人,也受不住自家兒子這樣說自己,一時橫起,想把兒子手中啼哭的寶貝孫子拉過來,結(jié)果被兒子推了一把,一屁股摔倒在地。兒子不理他,拖著孩子轉(zhuǎn)身就走,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

        李三歪坐在地上,瞪眼看著緊緊關(guān)閉的大門,雙手支在膝上,一頭白發(fā),胡亂立著。路燈昏暗,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jìn)去,像是望著極遠(yuǎn)極遠(yuǎn)的遠(yuǎn)處,又像是盯著極近的近處。

        母親問他要不要緊,他搖搖頭。撐著地,扶著腰,慢慢起來,低著頭,輕輕抻一抻衣衫,蹣跚走下臺階,回自己屋了,他身后的影子,細(xì)長細(xì)長。

        前段時間我回家喝喜酒,看見他慢吞吞在路上走,一個人,一只老狗。

        日頭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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