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
湖泊上波光粼粼,如同生活中最值得歌頌的美好。湖面閃亮又平靜,閃耀得令人睜不開眼睛,讓每一個以它為背景合影的人,都顯得那么黯淡無光。一艘長尾帆船分開了湖水,那些光彩在船的兩側(cè)化成了泡沫,船頭的鈴鐺左右搖擺,叮當叮當?shù)捻懧曀坪踉谔嵝阎藗兟吠镜穆L。船就這么向前劃著,看不到誰在船上,也不知道要劃向哪里,前面仍是那一片開闊的水域,和船頭留下的狹長三角形陰影。
叮當叮當?shù)捻懧曋兄沽?,她突然意識到,那是隔壁床手機發(fā)出的聲音。每過兩個小時,那個人的手機就會鳴叫起來,被吵醒的人在枕頭下一陣亂摸,朝著手中振動的玩意狠狠地按下去,按了兩三下后,他才能得到安靜的結(jié)果。他嘀咕著什么破爛玩意,看過沒有新的信息后,又躺下睡去。有時他拿著手機睡著了,手機會掉在被子里,下次被叫醒時,他又要在被窩里翻來覆去地找上半天。奇怪的是,每次鈴聲響起,她也會被吵醒,而病房里其他人,都還踏踏實實地睡著。這仿佛成了他們二人之間的一種儀式,每過兩個小時,她都要看他笨拙的一番動作??吹侥谴勾估弦拥纳眢w,兩條胳膊掀起厚實的被子都頗為費力,她會覺得“這人完了,是誰讓他在這里受折磨”。他不會調(diào)自己的手機,兒子來的時候,他又忘記了這件事,當然,他也沒有央求過她幫忙,即便央求了她覺得自己也未必會答應(yīng)。還是讓他就這樣忍受著折磨吧。
病房的電視機是沒有聲音的,應(yīng)該是壞掉了,她到別的病房串門時發(fā)現(xiàn)有的病房的電視是好的。電視沒有聲音還好,也不會有人搶頻道看,電視就像一副裝飾畫,一直開著,一直播放著一些遙遠又美好的風(fēng)景。沒有人去關(guān)上它,即便半夜,它也在那里值守著。相比病人們,來探望的家屬倒是會留意看上幾眼,他們一邊剝著橘子皮,一邊盯著電視屏幕,他們會發(fā)出感慨:你看這地方真美啊。這是哪里?這種地方我們是去不到的。有啥去不到,回頭有時間了我們開車去,是吧,爸。他們把吃了一半的橘子遞給床上的病人,那個玩不轉(zhuǎn)手機的男人緩慢地把橘子瓣兒送進自己嘴里,他也盯著電視,一片橘色的陽光正從里面照射出來。
大概是病房里太無聊了,正常工作的電視就成為了一個爭奪的焦點。有的人喜歡把聲音放得很大,吵到隔壁床的病人,可能就是一場口角?;蚴潜宦愤^的護士聽到,她會從病人手里奪過遙控器,狠狠地教訓(xùn)病人家屬:“這里是醫(yī)院,不是你家?!弊o士大都很年輕,眼神中滿是冷漠,長時間的工作讓她們臉上或多或少都會有點兒痤瘡,她們心情都很差,大概是干得多掙得少的緣故?!拔沂亲o士,不是你們家保姆,別什么事都問我。”一個護士這樣回答她,那是一個比她還要年輕的小女孩,睫毛膏粘在一起,臉上涂抹的廉價化妝品和生活相比,很難說哪一個看起來更劣質(zhì)。護士還會在半夜推門進來,站在病房中央環(huán)顧四周,借著走廊的燈光拿起掛在床頭的信息卡看一下?!澳氵€沒睡???”護士這樣問她,她記得有一次被強行推醒,護士隔著白口罩訓(xùn)斥她:“你怎么睡得這么死,注意一下尿量。我知道她還沒上廁所,我是說讓你注意。”護士說完轉(zhuǎn)身出去了,走廊上的光斜斜地照射進來,乍一看還有點兒像月光。
月光是能摸到的。她把手向褲子里伸去,經(jīng)過小腹,觸碰到了“月光”的邊緣。她喜歡這個內(nèi)衣品牌,簡單、婉約,重要的是絲綢材質(zhì),輕薄、性感。她用手指來回摩擦著,如月光般的順滑感覺,讓心情從高點慢慢滑落,滑落到柔軟的床榻。即便在冬天,裹在無視體型的秋衣褲中,每當穿上或脫下這樣一件內(nèi)褲時,她就覺得自己的美麗仍在綻放,仍然會有人懂得欣賞。有人會耐心地、不失韻味地除去她身上黑色和灰色的月光,去撫摸肌膚,去感受輕微的震顫,去聆聽呼吸的變化,然后在最致命的瞬間,把陶罐中的精靈、神燈中的燈神、愛人中的愛人去喚醒。她喜歡他身上的味道,他也喜歡她、和她身上的味道,都是鮮活的。
在他酒吧背后的房間里,他有些笨拙,就像他不善表達情感。他的熾熱,能從身體和眼神中感受得到,碰到空氣卻燃燒不起來。他出現(xiàn)在一段旅程的精華部分,接近結(jié)尾的部分,讓一切升華的部分。一開始,她喜歡聽他講那些冷僻的知識,如何用鐵、木頭、螺絲釘做出一個傳控的工具;后來,他聆聽她的故事,那些摻雜了真實與虛構(gòu)的,如同蒙著面紗的親吻。是他激發(fā)了靈感,讓她的過往仿佛一首詩,成為人們羨慕的對象,也讓他確信,擁有與她的歲月,將會是對未來最好的回報。于是,在另一段雙人旅程的開端,她導(dǎo)致了一家酒吧的歇業(yè),一群流浪貓的無處覓食,一兩個舊情人朋友圈的關(guān)閉,以及一個下午或黃昏的喟嘆。
他們也曾這么好嗎。她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媽媽,兩個小時前,媽媽剛把爸爸罵走。她沒在現(xiàn)場,那個時候,她剛在飯館里坐下,看著菜單上的圖片,穿著白大褂的服務(wù)員站在一旁:“面有二兩、三兩的,燒烤也有,腰子是吧,要幾串?!辈恢獮楹?,她就想吃一點兒重口味的東西,在病房里一點兒胃口都沒有,她只是當著媽媽的面,把她吃剩下的飯菜扒拉上兩口,快速地把飯盒蓋蓋上。媽媽斜睨了一眼?!岸汲酝炅?,沒浪費”她轉(zhuǎn)身出門就把飯盒倒進了水池,回來的時候,爸爸正扶著門等她?!澳阌殖鋈ィ俊彼f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走到醫(yī)院大門,一堆人正堵著大門,進出不得的小轎車滴滴鳴著喇叭,幾個穿灰制服的保安站在那兒,可能是沒得到命令,也可能不知道是該先疏導(dǎo)交通還是控制家屬。大門被掛上了白色的條幅,還擺著幾個花圈,一只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癩皮狗正在啃綁著條幅的竹竿。今天沒有風(fēng),天快黑透了,路燈透過光禿禿樹枝丫照射下來,過不了一會兒,這些難看的事兒就不那么惹眼了。街道上的人倒不算太多,商鋪的黃色燈光顯得格外溫暖。靠近馬路牙子的地方,有些冰碴還沒全化完。褐色天空看起來高高的,星星啊月亮啊什么的都掛不上去,只有飛機機翼上一閃一閃的信號燈,看上去無拘無束的。
刀削面好吃,腰子也烤得恰到好處,應(yīng)該說稍微過頭了一點兒,邊緣處稍微有點兒黑,她喜歡那種焦焦的味道?!坝泄设F銹味兒”她跟老公這樣解釋過,講究的南方男人有點兒鄙夷地看著她:“你又不是貧血,干嘛吃鐵銹?!彼米雷由系募埥聿亮瞬磷欤堭^里人挺多,還有人點了一桌子涼菜,吆五喝六地喝著白酒。她把袖子往上面擼了擼,用紙巾把桌子上一塊兒油膩的地方擦了擦。她看著自己白凈的手腕兒,用手指輕輕撫了撫金色的汗毛。那群喝酒的有人朝她這邊瞄,扭回頭發(fā)出一陣笑聲,他們端起酒杯喝了一茬,又扭過頭來看她。給她上菜的白衣服小哥走了過來,“你干嘛”她有些警覺地問到。“你手機響了半天了”,她“哦”了一聲,屏幕上老爸的號碼正跳動著。
她嚇了一跳,沒什么大事。一個想喝橘子糖水,一個說醫(yī)生不讓,后來又扯到別的事上,跟小孩吵架一樣,吵了一會兒大概累了,媽媽就讓爸爸給她打電話了。她剛走進來,倆人就接上茬,又互相埋怨起來。她坐在床頭,聽他們挨個兒說著,最后她要表態(tài)才行,好像家里通過了什么大的決議一樣。大多數(shù)時候,她會覺得爸爸小氣,為什么不多關(guān)心照顧一下女人,何況還是一個病人。爸爸把舊皮衣往身上一披,走了,走之前搶白了一句“行,你愛吃啥吃啥,有問題別再找我?!边@是他的脾氣,有一種仁至義盡的感覺。幾天前,他說要過六十大壽,要擺幾桌請人吃飯,媽媽說過大壽和告訴人們自己快要死了一樣不吉利,他一聽也著了急:“我愛咋過咋過,有問題也不找你們?!彼悬c兒心涼,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家人變成了我和你們。自己結(jié)婚的時候,一家人在舞臺上還留下了模范的合影,臺下親戚們都投以羨慕的目光。
她發(fā)現(xiàn)媽媽眼含淚光,就剝了一顆橘子,把橘子瓣兒丟進白開水里遞給她?!澳惆志褪沁@樣,總愛和人吵架,就沒一件事讓他滿意的?!彼歪t(yī)院的人沒少吵,一點點疏漏,他都會得理不饒人,就是沒人在他面前露怯,他也能自覺地找到針對的對象。這方面,他精力充沛,可以一架接著一架的吵,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找你們領(lǐng)導(dǎo)。他信任領(lǐng)導(dǎo),或者說他信奉領(lǐng)導(dǎo),再牛逼的人,也總有個領(lǐng)導(dǎo)能管得住,只要找到領(lǐng)導(dǎo),一切不平之事都會得到公平的解決。領(lǐng)導(dǎo)似乎永遠站在他身后,有些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小領(lǐng)導(dǎo)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慌不怕,敢于和他們正面沖突。他替領(lǐng)導(dǎo)作為正義的化身。他珍視這份“榮譽”如同身上那件舊皮衣,年輕時,他曾被運動沖擊,幾乎失去了一切,只有這件老領(lǐng)導(dǎo)贈予的皮衣留了下來。一次,他在病房里朝那個不會玩手機的人發(fā)了火,他走后,媽媽忙不迭地跟人賠禮道歉:“他腦子不好。”媽媽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臉上尷尬地朝那個人笑著。她覺得這樣說爸爸不好,不愿斥責他,可也很難同情他??赡芤粋€人活到六十歲,會有些不一樣的想法,這些想法使他成就了自己的一生,也毀掉了自己的一生,大多數(shù)人都在這兩者之間左右搖擺著,搖擺著再走上一段時間。媽媽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她把里面的橘子倒進了嘴里,軟爛的橘子肉已經(jīng)沒有了味道,除了白衣上的一點點苦味。她從窗口向下望去,希望能看到那個披著皮衣的身影,但夜晚里,所有人看上去都是一樣的。夜晚如同冬天的河流,平靜而遲緩地涌著大家,朝明天而去。
她抻平了卷起來的床單。家里有一套朋友從日本帶回來的三件套,上面是抽象的擁抱在一起的男女。朋友們都說顏色的確會影響夫妻生活,有人說紫色最具情趣。她沒有太強烈的感受,只是覺得結(jié)婚后,興致所致的情況少了,按部就班的形式多了。有時,她提議喝一點兒酒,讓氣氛柔軟一點兒,可真的喝了酒之后,困乏感卻比愛意更早占據(jù)身體。
她會主動爬到他身上,最后的時候,他又將她壓在身子下面,不同的角度下,他的面孔有著微妙的差異。仰視時,他的臉龐看上去更堅毅,泛著春光。她覺得自己像一葉舟,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撐船的人一下、一下,向湖中心渡去,有時快碰到岸邊,她幾乎驚叫出來,撐船的人輕巧的一點,船身一個回環(huán),又快活地朝深遠處而去了。在江南小鎮(zhèn)閣樓的一張舊床墊上,他在她背上寫字,陽光照射進來,空氣中漂浮著許多不知名的小東西,她喜歡那種不真實的感覺,汗津津的身體似乎一點點在蒸發(fā),變成舊時光里無可挽回的沖動。完事后,他們會去飽餐一頓,肉包子、丸子砂鍋、辣泡菜,在高原上,當?shù)厝税岩环N香料和羊肉一起煮,吃飽喝足,他和她坐在草原上,金色的火焰升了起來,她看著周遭都變成金色的,他正以一種永恒的語調(diào),喚她的名字,仿佛那名字也被鍍上了一層金色。
老公跟她說過,要不要過來看一下,可她拒絕了,她不想因為這件事把兩個人的生活都牽扯進來。電話里很多事情說不清楚,大部分時候,他也不善言辭。她問你愛我嗎?他說愛。她問有多愛。他說這很難比喻。戀愛的時候,總是她不停地說,講的段子逗得他樂不可支。她在北京寫劇本的時候,兩個人問完一天的吃喝后,就到了她的表演時間。她在電話里,自己跟自己對話,也算是對劇作的一種練習(xí),他倒是一個十分捧場的觀眾。他把這叫做“學(xué)電臺”,實在無聊的時候,他會央求她來上一段。她把那些對他的不滿意見,也一股腦說出來,再假裝以他的邏輯反過來和自己爭辯一番??上У氖?,他樂不可支,卻聽不出弦外之音。
如果他真的來,她也不會意外,反而會更高興一些,和言聽計從相比,她喜歡過那些強行的示好,讓她覺得自己是被寵愛的角色。他坐夜間列車而來,給她買了早餐,在學(xué)校的長椅上,忍不住睡去。她帶他去了南方的菜市場,那曾是她最愛逛的地方,檔口都收拾得整潔干凈,她和菜販用本地話有來有回地聊上幾句。她買了鴨子和土豆,在叔叔家做了一道土豆燜鴨子,他吃得很滿足。那時,滿足還是一種可以簡單獲得的感覺。在地鐵站的入口處,他和她一人抱著個西瓜解渴,西瓜的品種叫“早生紅玉”。不知為何,細枝末節(jié)都牢牢地被她記住,即便忘記了他的名字,卻還能記住那青皮黃瓤的西瓜,咬上一口,汁液在口齒間奔涌,那味道和故作的豪邁捆綁在一起,讓人長久地在夏夜駐留。
她想不起相識的具體日子,他也許就那么出現(xiàn)在一個雨天,把一把雨傘忘記在她的手上,圍繞歸還雨傘,有過許多關(guān)于雨天的猜想。雨可以下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雨也可以淹沒那些穿越廣場的笑容。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和她等著雨停下來,屋子里的電視恰好放著一部歐洲文藝片。在一片明鏡似的湖泊上,一艘船在湖心,拴船的繩子垂在湖上,像是把自己交給了這片水域。那是影片的結(jié)尾,音樂響起,鏡頭拉開,電視里的湖面越來越大,船則越來越小。掌著鏡頭的人,似乎想讓觀眾看到湖岸,但直到音樂結(jié)束,湖岸都沒有出現(xiàn),而那艘船,已經(jīng)小的快要看不到了。
她砸吧了兩下嘴唇,砂鍋面里辣椒油的余味從牙縫中泛上來一點兒。牛油辣椒,她加了兩大勺,讓她想起了熱辣辣的火鍋。在醫(yī)院這種地方待時間長了,她腦子里只剩下兩件事,只有想到它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鮮活。她一個人出去吃了火鍋,沒過兩天,當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朋友說聚餐時,她還是提議吃火鍋?;疱伒暮锰幘褪?,想吃的都能吃到,因為分享,可以多吃幾樣。他們坐在一起,回憶當年聚在一起看文藝片時的場景,就像這火鍋店,一群人總是有人參加進來有人離開,有人始終待在外圍時隱時現(xiàn),“外圍人”這個稱呼把大家都逗樂了。隔著升騰的熱氣,她看著他們的臉,和自己一樣發(fā)生著變化,嘴頭上夸贊如今的派頭,卻無一不在想念曾經(jīng)的容顏。他們互有交集、又各自站在不同的階梯上:比如一個人的老婆和另一個人是同事,比如有兩個人已經(jīng)離了婚,有兩個還沒結(jié)婚。他們的話題總是很多,有高興的也有煩悶的,高興的能夠拼湊起一個完美人生,煩悶的都加起來卻未必能壓垮一個人。人就是這樣,即便再痛苦,一點兒好處,還是會忘了傷疤,至少愿意去忘了。
醫(yī)院有一塊小公園,公園里有一座涼亭,涼亭一角是抽煙的地方?;貋淼臅r候,她跟穿著病號服的大叔要了一根煙,身上都是火鍋味,走進病房媽媽也不會察覺什么。她把煙掐短了一截,煙草的味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的時候,她突然有種透了口氣的感覺,她懷疑,病人們帶著呼吸面罩里也都是同樣的東西。煙頭處的紅光點點,像是在空氣里捅了一個小洞出來,她把嘴里的煙向那個小洞里吐去,煙氣像是晃金索,纏繞成一個個圓圈,繩索的一頭兒進了洞里,隨著她吐完最后一口煙,煙繩的尾巴一抖,紅光也隨即消失不見。那個給他煙的大叔都看呆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病友:“你看見了嗎?”“看見什么了?”“算了,就當沒看見吧”大叔重又蹲在涼亭的座椅上。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剛才心跳加速。她把煙頭丟在地上,雖然已經(jīng)滅掉了,但還是用腳蹭了兩下。她明白,自己還是那個有魔法能力的人,和抽煙的人不一樣,和那些行將就木的人不一樣,她想要自己明白,她只要明白這些就夠了。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她遇到了護士長,朋友的媽媽,也是托她的關(guān)系,才得以在緊張的病房區(qū)里有一張床位。聊完病情,護士長又關(guān)心起她的家事來:“你結(jié)婚多長時間了,趕緊要個孩子吧,老人啊有個寄托,可能對心情身體啊什么也好一些,你說是吧?!彼裸碌攸c點頭,賠著一臉笑容。走廊里還有很多住不進病房的病號,陪護的家屬總是盯著來來往往的人,仿佛他們會帶來一些好消息。醫(yī)院的走廊仿佛一趟普快列車,裝滿了想回家的人們,他們拖家?guī)Э?,好不容易搭上了這趟列車。人們越急著抵達終點,它卻越慢悠悠地滑行,它停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陌生地方,沒有任何理由地停上好長一段時間,車窗外,時光像那些高級列車一樣飛逝而去。在這里人們也只能坐在堅硬的座椅上,伸直僵硬得像墓碑一樣的脊背。
她幾乎有過一個孩子。他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停留的時間太久,讓孩子在計劃之外到來,又在一個簡單明了的計劃內(nèi)離去。那時,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盡管身子下面鋪著床墊,仍然有種直接躺在地上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是一塊兒冰,正在一點點地溶化,沿著地面上的縫隙流走。她無力翻動與躲避,她喉嚨里還能發(fā)出一點兒聲音,手臂還能去迎逢一個擁抱,帶著點兒嗔怒與撒嬌,她希望這下半身的痛苦能讓事情變得簡單。比如讓一個男人更懂得付出,去彌補這一次看不到的殺戮,給她,給一個女性,留下的創(chuàng)傷。她得到了擁抱和親吻,得到了一兩個月或者更長時間的言聽計從,得到了遠方的風(fēng),然而很長時間以后,卻不會再和他有一個關(guān)于孩子的計劃。
在她的劇本里,他身體康健,能夠抵擋風(fēng)雨,一個人修好壞掉的家用電器。年輕時,他有著說走就走的想法,帶著她四處游歷,他們在高原上騎行,他教她打水漂的技巧,在遠離生活中心的地方,去開辟另一片生活。當日子過去,他又收起行囊,他不多話,有責任心,會把歲月收拾的清晰明了,為她筑一座愛巢,和她生養(yǎng)后代。他也多情,寫的一手好詩,感懷悲鳴,憤怒不公;他能舍棄掉世俗的偏見,對她愛的深沉;他有偏執(zhí)的一面,有時她痛恨,有時她又覺得這偏執(zhí)恰是他的魅力所在;他唱歌跑調(diào),沒關(guān)系,她有一副金嗓子;他中年微微發(fā)福,有了小肚腩,但他臉龐依然棱角分明,胡茬雕琢出一個好男人的形象。他的過往她都曾經(jīng)歷,接下來的路,她也要經(jīng)歷。他會陪在她的床邊,看著她安靜睡去,把衣裳脫下來蓋在她身上,可她沒睡著,雖然并不需要這一件衣裳,雖然這很老套,但她仍覺得這才是世界應(yīng)有的模樣。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至少意識開始變得有點兒模糊,他變得有點兒模糊。因為她想他名字的時候,想起了很多個名字。他們在不同的時間而來,曾經(jīng)簇擁著她,卻在走進這棟白色建筑的房間前走散了。
她睜開眼,媽媽睡得安詳,還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她想過兩天媽媽狀況再好一點兒就把她接回家去,或者去姥姥家也行,姥姥家的院子里有著高大的法國梧桐,下午的時候,她們可以坐在樹下曬著太陽,給該縫補的東西打上補丁。她知道爸爸會在家里泡上一杯很濃的茶,擺開圍棋盤自己打譜,打上一會兒,咕咚喝上一大口。老公從朋友農(nóng)場帶來了新鮮的啤酒花,他用家里的器皿調(diào)制配方,過上一段時間,就有自己釀的啤酒喝了。她知道,他們都在自己該在的地方忙碌著,他們中有些人要永遠的消亡,那些尊重她的,才值得永生,才配得上浪漫的意象。還有一所房子,靠譜兒的裝修工人正把墻上的毛坯鏟平,為它涂上油漆,鋪好地板,裝上明亮的燈,家具一件件搬了進來,臥室里是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在一片湖水般湛藍的單子上,她可以肆意地游動。
她起身倒了一杯水,拉開抽屜,從小瓶子里倒出兩粒小藥丸。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向隔壁床,一下掀起被子,玩不轉(zhuǎn)手機的男人沒在床上了。年輕人把被子抱出病房,又提著一只大塑料袋,把小桌子上的杯子、沒吃完的餅干什么的朝袋子里歸攏。他拿起地上的塑料桶,“這個桶是我們的”,年輕人沒抬頭,又把桶丟下,提著塑料袋走出了房間。過了三分鐘,護士進來轉(zhuǎn)了一圈,掀起床墊看了看,沒有在床上發(fā)現(xiàn)什么被破壞的痕跡,扭過頭來,看見她還沒睡:“今晚這床沒人住的,你可以睡大床?!薄澳侨嗽趺戳耍俊薄八懒??!弊o士輕描淡寫地說道,快出門時,又想起了什么:“哦,不是他,死了的是隔壁房的,他回家了。”
她把自己的鋪放在大床上,躺在上面寬裕多了,翻個身也不會再弄得吱吱呀呀響上半天。床如同白色的土地,寬廣得可以任意伸展。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意識到自己睡不著,雖然腦袋里空空如也,人卻標本一樣一直在白色的土地遲緩地行走,前方有一道藍色的光照射著。她覺得應(yīng)該是藍光的緣故,讓這白色如此顯眼,藍光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圍著圍裙,正賣力地向她推薦一款可以把蘿卜削出蓮花造型的工具。她站起身來,用遙控器對著藍光戳過去。沒有反應(yīng)。她找不到電視開關(guān),于是她把手伸到電視后面,拽住電源插座,用力一拔,那個神采奕奕女人連同手上正在開放的蓮花,霎那間就被黑暗吞噬掉。她盯著那黑暗,畫面消失的一瞬,她就出現(xiàn)在那里,還有身后那白色房間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