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彬
男人和女人在相隔了6年后的那個平安夜的下午重逢。他們相攜來到康城三峽廣場邊的那間星巴克。男人的個子要矮些,他穿著件修身的黑色羽絨服,是康城當(dāng)?shù)夭欢嘁姷臅r新式樣,女人則一襲米色風(fēng)衣,星巴克里兇猛的暖氣,讓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來的她幾乎立刻就將那身披掛褪了去,露出里面剪裁得體的深藍色職業(yè)套裝。她應(yīng)該是從附近某間寫字樓里直接趕來的。
男人顯得很殷勤,他叫秋水,一進來就忙著張羅,揩拭靠窗的那張小桌,然后一陣風(fēng)似的跑去柜臺點單。女的呢,則有些冷漠地依桌坐下,她的皮膚是那種透明的白晰,即便坐著,也保持著僵硬、挺立的腰身,她當(dāng)然是很在意自己那引人注目的美麗,她叫夏蕓,無聲等待的時間里,她都一動不動地凝望著灰白的窗外。
窗外,是三峽廣場那條緩慢爬升的坡道。街心隔離帶的中央,栽種著幾株梧桐樹,已經(jīng)很蒼老了,那個時節(jié)幾乎完全掉光了闊葉,只剩下光禿禿手臂一樣的枝椏,朝向那全無血色的天空伸展著。下午4點來鐘的光景,這里周邊那幾所著名的中學(xué)剛剛放了學(xué),中學(xué)生們成群結(jié)隊,在那寒風(fēng)掃蕩的灰石地磚上一下子炸裂開來,他們相互打鬧、追逐,令人眼花繚亂地變幻隊形。另外的那些行人,你很難說清他們具體的身份,也是步履匆匆,正奔赴他們各自目的不明的去處。所有人的臉孔,在那多少算是特別的一天里,都像是點亮的燈泡,發(fā)出耀眼的白光。
“到底是快新年了啊”秋水端來咖啡的時候,由衷地這么感嘆說,他的嘆息,很快就指向了6年前的往昔,“這里,變得真有點兒認不出來了呢。”
夏蕓的微笑卻有幾分嘲諷的意味,她把玩著手中正冒熱氣的咖啡杯子,到底還是將自己那有些凌厲的目光深埋了下去,“真的嗎?”她反問了一句,“我倒覺得,這里的一切都沒什么變化呢。”
7年多以前,他們在同一間服裝公司里上班,那是某個意大利品牌的代理經(jīng)銷商,他是總公司派來的片區(qū)經(jīng)理,而她是三峽廣場邊這家分店的店長,那個時候年輕的夏蕓在一次和秋水共同前往香港的公司集訓(xùn)后,有些沖動地愛上了他。
她的母親,一個退休的教師,得知女兒的戀情后,在她們兩個人的飯桌上摔了幾次碗碟。那個時期,夏蕓愈發(fā)覺得這個中年后被下海開辦摩配廠的父親拋棄的女人陷入了更年期癲狂,她投向自己的眼光里,也越來越布滿那種大勢已去的驚慌。她成天盯著小區(qū)周邊那幾家銀行的電子顯示屏上變幻的理財利率,百分之零點幾的上浮也會讓她發(fā)出歡呼,報紙角落里那些餅干大小的打折信息也成了她追逐的對象,她反復(fù)說的那句“開源不成就節(jié)流”,成了飄蕩在她們母女之間的至理名言。她不辭勞苦地將所有的電信套餐調(diào)到最低限度,有一次在夏蕓上班的那間商廈購入一雙朱紅色皮鞋,過了一周的退貨期后才試穿,卻被從前的同事嘲笑顏色太過輕佻,她竟硬是在商場的辦公室靜坐了整整一天,逼得柜臺全款退了貨……
多多少少,夏蕓覺得母親也將自己看作了她所擁有的一份財產(chǎn),絕對不應(yīng)當(dāng)輕易出手的。記得有一天爭執(zhí)起始于晚餐桌上的一盤青椒炒蛋,夏蕓隨口抱怨母親下鹽太重,吃了別誘發(fā)高血壓,她沒想到母親竟將那盤炒蛋悉數(shù)掃進自己的斗碗,大口吞咽,直至鼓脹的兩腮憋出眼里雪亮的淚水……按她的話說,反正她終歸要跟那外省男人飛走的,她這日子還有什么盼頭,還不如讓她高血壓發(fā)作死了干脆。
那只候鳥,這是夏蕓那個從前教授語文的母親對秋水的代稱,那個時期,母親反反復(fù)復(fù)在她耳邊絮叨的一句話就是:“蕓兒啊,你是傻了還是中邪了啊,這樣的男人比你那個一走了之的老爹還要沒準頭呢……”而她呢,回過頭去打量秋水,倒真覺出他有幾分鳥兒的模樣,尖尖的嘴喙,那腦袋還總是前傾,微微側(cè)偏著,像是隨時隨地都在探尋著下一個飛往的目的地。她也說不清自己當(dāng)時究竟迷戀他什么,他講話的急迫速度,像是心急鼓手敲出來的鼓點?還是他照本宣科的那股子勁頭,隨時隨地手拿一本黑色硬面抄,將要對他們布置的每一樣事務(wù)都一筆一劃開列在上頭?……
這樣一個男人,同她從高中時起開始接觸的康城本地那些帶點兒痞氣,或是羞怯閃躲的男人是那樣不同。對了,他來自廣州,他看向她的眼光是那種典型的近視眼光,尤其是迫近的時候,那眼睛周圍是明顯的醉意。那是在香港彌敦道的街上,他們倆從公司的培訓(xùn)班上偷跑出來,那次他忽然很有興致地要帶她去品嘗那里一家有名的雙皮奶,仿佛那是他私藏的一件寶物。他們在擁塞而曲折的路口停步,等待那跳動的紅燈過去,她耳朵里響起香港那邊陌生的紅燈鳴響,那鳴響敲打著清脆而明朗的節(jié)拍,一下又一下,擴散到那遼遠之地的高處。他就是在那時看向她的,那一對微微前突的近視眼好像是在用心地辨認她,不知為何,她的心那一刻在那些高樓峽谷中間飄出去很遠,一直飄蕩到開闊無邊的維港以外。那一刻紅燈變綠了,身邊的行人仿佛被大風(fēng)刮過一般撲向馬路對岸,她捉住了他的右手,那手指就像是光滑而冰冷的幾條蟲子,那時也很有把握地回應(yīng)她……她一直沒有對她那個吵鬧不休的母親說出的那句話是,這個男人,一定會帶她飛走的,她無比堅信這一點。
他們兩個都沒有料到的是,秋水飛往的下一站,竟然是德國的柏林。他那在銀行分行當(dāng)副行長的母親,陷入了一樁連鎖藥店的貸款糾紛中,索性轉(zhuǎn)投了柏林的妹妹。很快,母親就對他頻頻發(fā)來了邀約,說她們那邊的醫(yī)療器械貿(mào)易公司人手緊缺,而她孤身在外,又實在渴望有個家人陪伴。
他對夏蕓講起了自己的那個破碎之家。父親是市旅游局年齡最長的副局長,仕途已走到盡頭,每天能做的,就是一分鐘也不差地守在辦公桌前,他生活里剩下的冒險,就是每當(dāng)假日來臨,背起釣魚竿循著珠江的上游垂釣。沖沖殺殺的母親唾棄父親破罐破摔,早就同他開始了名存實亡的分居婚姻,從前母親對秋水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她到現(xiàn)在總算活明白了,人生的后半場必須要為自己活,我才不會把自己斷送在這個主動退場的糟老頭子身上呢。她煥發(fā)出那個年齡女人身上罕見的活力,存款業(yè)務(wù)狂飆突進,還結(jié)識了一大幫那個所謂的城中名媛,變著花樣和她們組團前往歐洲、美國、日本旅游,用手機接連不斷地向秋水發(fā)來自己同那些花枝招展的姐妹們在海灘、古堡,還有奢侈品店門臉前的自拍照。她架著占去了臉龐一半面積的超大墨鏡,洋溢著世界盡在我掌控的驕傲神情……“旅游,我是多么熱愛旅游啊”她在自己的微博小號里這樣感嘆,“旅行的意義,就是讓你輕易就走出了俗世里蠅營狗茍的可憐紛爭,擁有了你無可想象的自由和開朗!”他讀著那年過五旬的母親寫下的句子,對著夏蕓直搖頭說:“我媽那時真像是抓住了另外的一個人生,義無反顧地要棄我們父子兩人而去了?!彼募みM表現(xiàn)在了各個方面,細想起來,那單同從前中學(xué)同學(xué)商談的連鎖藥店貸款恰好就在此列,甚至當(dāng)她行走或是站立的時候,那種要壓倒眾生的氣場也由衷地散發(fā)而出,“就是常說的女強人啦”秋水看著夏蕓說,“你不知道我媽對任何人都要擺出來的那種強勢。”他模仿著她叉腰站立的姿式,可很快又嚴肅起來說:“可不知為什么,我反而更擔(dān)心我媽,而不是我那蔫不拉幾的老爸……”endprint
當(dāng)著她的面,他又一次攤開那本黑色硬面抄,向她展示頭一天的深夜,自己開列出來前往柏林的利與弊對照表。他埋首表格中的那份笨拙,又一次讓夏蕓的心里充滿了柔情,也就并沒有再去追究,他最終的出走,骨子里是否也隱含了他對母親的忌憚。
即使那時,她也仍然相信,終究能夠追隨他前往那個萬里之外的城市,在歐洲那碧藍無垠的天空底下熱烈相擁在一起。
她的幻想,終止于將近半年后的午夜1點,那是她和秋水約定的聊天時間,6小時的時差,柏林那邊的秋水剛吃過晚飯,而夏蕓這邊卻已收拾停當(dāng)了準備就寢,可那天深夜,當(dāng)她熟悉的秋水的QQ頭像蹦跳著復(fù)活,嗶嗶作響之后,傳來的一行文字卻讓她憷然呆怔,如同遇見了鬼魂。
我是媽媽,秋水的媽媽。
是秋水給我的密碼,這應(yīng)該是找到你的最好辦法。
他吃了藥,現(xiàn)在就睡了。
我要告訴你的是,他很不好,一直以來他都不好。
我已經(jīng)完全不認識這個秋水了,不出門,也不愿意見人,來這里后成天就關(guān)在小屋里,我每天和他相見的一面,就是他擺在屋門邊的那雙平底鞋。
鞋子已經(jīng)很臟了,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送去洗,怕他忽然想起又要出門。
所以我只有請求你,和我一起救救他,就此放手好不好?
我去咨詢過醫(yī)生,他的建議是用這樣的阻斷,幫助秋水心理重建。
所以別再找他了好嗎,我就這樣去告訴他,說是你主動選擇了放棄,沒問題吧?
那些文字一律深褐的顏色,那就是從前秋水喜愛的字色,在那天深夜卻像是一列緊接一列的集束炸彈,在夏蕓的眼前炸開來。那母親打字的速度飛快,連一丁點兒回話的余地也沒有留給她,讓她唯有長久地靜默,最后只好將眼光從那閃動的屏幕前移開,去向那巴掌大的臥室合圍攏來的黑暗求助。那黑暗的深處,也仍然沒有她想要的答案,她到底打下了那幾個字。
那就這樣吧。
然后,將那個依舊在急遽蹦跳著的頭像永久拉黑了。
她和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結(jié)了婚?!伴W電般地”,熟悉他們的那些人,喜歡用這個詞來形容他們的婚姻。
那個同學(xué),怎么說呢,長年蓄著一部茂盛的絡(luò)腮胡,一頭大波浪似的自然卷發(fā),熊一樣的身軀,從任何的一點來看,都是秋水的反面。他們在一場稀稀拉拉的同學(xué)會上重逢,那時那頭卷毛熊剛從四川美院畢業(yè)不久,還在一所中學(xué)教美術(shù),聚會結(jié)束后的那個冬天,就頻繁邀約她去參觀他向?qū)W校周邊那些“農(nóng)轉(zhuǎn)非”租來的畫室。那不過是間老舊的平房,他給出的借口濫俗之極,說是要為她畫一張油畫的肖像,口口聲聲說她的形象實在太珍稀了,屬于千載難逢的那一類。她就在那些輪休的下午,繞過那幾塊栽種著東倒西歪的卷心菜地前往那畫室,然后任由他瞇縫起來的目光,故作專業(yè)地,長久地逡巡在自己的臉孔上。她心甘情愿沉浸在那份麻痹感中,近處的狗吠,還有農(nóng)家院落里孩童的啼哭,放大了他們獨處的那些時光里的善意,就像之后終于從背后撲上來,有些笨拙地摟抱著她的那個龐大的、皮肉肥實的男人那樣,讓她恍惚以為,那里,才是可以包容接納她的溫柔去處。
但是很快,一切都變了,他辭去了教職,他自己的說法是,要全心全意作畫了。他的那些美院同學(xué),有的經(jīng)商,比如開辦裝修公司什么的,有的就跑去了成都,在政府專門辟出的別墅區(qū)里擁有了自己的畫室,比如其中的一位,就專職繪畫冬瓜。是那種真正寫實的冬瓜,和真實的冬瓜大小相當(dāng),細致得連冬瓜表面那一層白霜也實錄了下來。但就是那樣的冬瓜,他每畫一只,也要賣到兩萬元以上,而他呢,卻沉湎于那種古典的山水畫中間,漫無止盡地經(jīng)營那起伏山間的每一株樹木。一兩米見方的畫布上,那些樹木渺小得只有指甲殼那樣大小,但他卻沒完沒了地描畫它們,那樣的一幅山水畫,對他而言似乎成了無窮無盡的宇宙,總也沒有完成,總也沒能賣出去一幅。
這時,他們的頭一個孩子,可可,卻猝不及防地降生了。很快是第二個孩子,小小。當(dāng)夏蕓應(yīng)接不暇地拖起那兩個男孩兒度日,驀然回望自己的那個丈夫,她發(fā)現(xiàn),從前那個和善的,總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慢條斯理的男人,只剩下了失魂落魄。他的眼鏡,架在他那寬大的臉龐上,自他們結(jié)婚以來,那眼鏡已不知更換過第幾副,眼前的這一副,已經(jīng)是她完全陌生的那種淺褐色,那時新的顏色,讓她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丈夫究竟是什么時間去更換的了。她還是注意到了他那寬大的顴骨,她曾經(jīng)相信那種典型的蒙古式顴骨,代表了一個男人的好脾氣,但忽然有一天,同樣是一場稀稀拉拉的同學(xué)會上,她猛然發(fā)現(xiàn)這個默默縮在桌子一角進食、飲酒的男人,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loser。他的顴骨肥厚到近乎愚蠢的地步,讓架在上面的那副新潮眼鏡幾乎無法覆蓋,在那一對變形的鏡片背后,他的兩眼卻奇怪地塌陷了下去,恍若一副無法聚焦的對眼兒。他仍然在那里大聲說笑著,原本雪白的面皮因為酒精作用,變得潮紅一片,看上去十分危險。
大象,她不知怎么就聯(lián)想到了那種奇怪的動物。酒精那巨大的作用之下,那個無限膨脹的男人徹底嚇壞了她,她不由分說地,帶著可可還有小小,逃回了她母親的家。
那個平安夜的下午,夏蕓在毗鄰地下車庫的商場物管辦公室里昏沉欲睡,忽然同事說有人找,她絕沒想到站在辦公室盡頭的那人會是秋水,可又的的確確就是他。那個6年以前的戀人,正以最燦爛的方式?jīng)_她微笑著。
他看上去狀態(tài)不錯,從頭到腳的服飾也質(zhì)地精良,讓她瞬間憶起他從前一絲不茍的作風(fēng)。
“氣色不錯啊”她盡可能說得輕描淡寫。
“你也一樣啊,一點都沒變……”
她緩緩搖頭,那時他們正走過那一整片荒涼的店面。僅僅就在最近的兩年,因為電商普及,從前繁盛的百貨業(yè)就墜入了嚴冬,他們從6年前起就服務(wù)的這家商廈背后的香港老板也果斷脫手,賣給了國內(nèi)的一家連鎖百貨,從那一年的秋天起,過去那些高端奢侈品商家相繼撤場,過道的裝飾墻面也迅速地更換成了俗艷的彩色。
“滄海桑田啊?!彼袊@了這么一句,卻不知應(yīng)該怎樣對他解釋過去這些年里所發(fā)生的變化。endprint
“一個驚喜?!彼髞磉@樣對她說明自己的來意,但面對她隨后投去的探詢眼光又戛然而止,只是自顧自地笑著,那笑容看上去也天真而明亮。
“我想著,真的該來看一看你了……”說這話的時候他也沒有看她,而是腦袋微微前傾,盯著門外那些穿行的人影,似乎急于要領(lǐng)她走上那大街去。
早在3年多前,微信興起,他就從過去同事手里要了她的號碼,重新同她聯(lián)系上了。兩個人恢復(fù)了那種若即若離的問候,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兩個人的談話也隨意了許多。他知道了那兩個男孩兒的名字,可可和小小,她甚至通過微信,向他發(fā)去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
“孩子們的爹呢?”他在微信上問她。
“這就是我們的全家……那么你呢,不會還是一個人吧?”
“怎么不會呢,難道你就認為我有什么必須的理由,非要在德國討一個老婆嗎?”
她想了想,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去了一句:“也是,起碼那些德國女孩兒的身材,感覺同你不大匹配……”
他們的對話,有點兒沒法再深入下去了,隔著微信,他們都小心繞開了各自生活里的敏感地帶。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仍然扮演著她記憶里那種理性的、格外明曉事理的男人角色,而在接連歷經(jīng)了那猝不及防的情變和婚變之后,夏蕓也覺得自己對男人有了更加挑剔而敏感的眼光,她已不再相信秋水看上去那副輕松快活的模樣。
他還特意給兩個小孩兒寄來過禮物。那種模型的小汽車,通了電滿屋子亂跑,透出德國制造的精良。對于這些,她也刻意保持著冷冰冰的距離,她在微信上說:“你不該這樣的,下不為例啊,下不為例。”
手機的那頭兒,他卻發(fā)來一長串驚訝的表情:“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你千萬不要懷疑我有什么不良的動機?。 彼@樣回了她一句。
不良動機,那個平安夜的下午,她一再偷偷觀察這個從6年前往昔里走來的男人,他們曾經(jīng)的微信對話,反倒讓她更加疑惑。他比過去壯實了些,但仍被小心保持在了徹底發(fā)福的微妙邊界以內(nèi)。那無形中增加的體重,就是時間的份量嗎,夏蕓暗自想著,覺得所有的那些往昔的秘密,都仍被小心封存著。如果將他母親發(fā)來QQ聊天的那個深夜作為分割線,那之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如果他認準了和她的愛戀毫無前途,那之后的微信聊天,還有這個下午的突然造訪,又是在想要挽回什么呢?
沒有意義,一點兒實際的意義也沒有,夏蕓撥弄著手中的咖啡杯,很想對這個咫尺之遙的男人說出自己內(nèi)心的憂傷。對,就是憂傷,7年多以前,他和她因為那家服裝品牌在康城開店的相遇是憂傷,他母親身陷貸款壞賬的泥淖是憂傷,他迫于親情遠走柏林也是憂傷。還有如今這奄奄一息的百貨商廈,這隔絕了將近整整6年,又一身清潔、全無負累、倏忽降臨到她狼狽生活里來的男人,也不過是在提醒著他和她之間,只有被茫茫未知裹挾著的,那種一點兒希望也沒有的憂傷。
她抬起眼來,在她凝望的視野里,男人的那張尖臉已退到了一個很遠的距離去,卻仍在沖她諂媚地笑著。他的皮膚,保養(yǎng)得依舊白晰而光潔,輕巧地就繞開了時間的侵蝕。鄰桌的一對男女,那位西裝筆挺的保險推銷員,牢牢盯著對面那位中年婦女正在講解某個險種的無敵優(yōu)勢,對面那個臉孔浮腫的婦女卻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嘮叨著反正自己手頭這幾十萬就是最后的老本兒了,一點也輸不起了……
秋水對她睒了睒眼,顯然是提醒她留意隔壁的那場對話,他刻意的狡黠,似乎也在暗示著他仍是從前的那個秋水。這愈發(fā)讓一切可疑起來,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幽靈,依舊擺出當(dāng)年那副任她操控的姿態(tài)來,真是在掩藏一個什么秘密嗎?
“你這樣一個招呼不打就跑來,也真是孩子氣,你知道嗎,你差一點兒,就見不到我了呢……”夏蕓吸了一口有些變涼了的咖啡后,說起了眼下的一個追求者,郭向東,某房產(chǎn)公司的銷售總監(jiān)。
夏蕓不知自己為何要對秋水說起那第三個男人,那個大學(xué)排球隊的前主攻手,在渡過了游戲人生的青春期后,現(xiàn)在目的明確,就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一個本分的妻子成家。他總是大嗓門兒地在夏蕓的頭頂發(fā)號施令,希望在外人眼中顯出對她完全的掌控,私底下卻對她萬般遷就,不知怎么認定了她就是自己一直在追尋的那個妻子。
他經(jīng)歷過一起騙局,幾乎傾家蕩產(chǎn),他的前妻偏偏在那時要堅決離開,他還是找到從前大學(xué)的哥們兒借了40萬,算是對他們7年婚姻的補償。那段時間,他連個落腳的居所都沒有,就寄住在那哥們兒家的客廳……
她不知為何要對秋水說起這些,她告訴他,就在幾天前,那個郭向東還盛情邀請她跟自己一起返回在康城周邊某區(qū)縣的老家,去出席他外婆90歲的壽宴,他甚至連可可和小小也一并邀請了,還添油加醋地說,他們這樣浩浩蕩蕩一大家子回去祝壽,那老外婆一定會多喝兩盅老白干。
“我沒有答應(yīng)他,就放他那么氣沖沖地走了……”
“他應(yīng)該是一個好人啊,我感覺?!?/p>
“他當(dāng)然是個好人,對可可和小小也很好,只是,我自己還沒想清楚,我害怕,也許他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那一個……我不想這么快就把一切確定下來……”
她皺著眉頭,盯著咖啡桌上那黯淡的木紋,像是在兀自鉆研著一道糾結(jié)不休的難題,而他在她的身邊默默看著,一瞬間,還是找回了過去的那個愛人,只是她眼前的疲態(tài),已經(jīng)沒有辦法和自己記憶里那個超越凡俗的美麗容顏重疊。
他莫名點了下頭,又嘆息了一聲說:“那,你是不是應(yīng)該盡早跟人家講出來,講清楚呢?!?/p>
夏蕓回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說:“你呀你,怎么還是這么不諳世事,我這樣的條件,還拖著兩個小孩兒,人家愿意全盤接受,你說,這樣的男人現(xiàn)在真的很好找嗎?”
他躲避著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許多年前他們兩人斗嘴的某個場景,又在他的心里復(fù)活了。最熱的七八月份吧,康城這邊的日頭白熱得如同烤化的鐵,那次是他們約好了要去動物園邊的那家露天泳池游泳,他們出了門打車上路,他在車上翻找背包,卻怎么也找不著她曾叮囑他千萬別忘了的防曬霜。下了出租,他們兩個人就站在垂直擊打下來的日頭下,無論他怎么央求,甚至提出她先去那池邊涼快著,待他就近再買新的防曬霜來,夏蕓也堅決要作廢那天的計劃,不愿再同他一起下水了。那個重逢的下午,他們兩人在熾烈日光中僵持不休的一幕,又回到他的眼前,那個女人,那時氣得面孔通紅,卻依舊透出那份難以言說的純真無邪,穿越了那么多年的時光,在那個下午又一次直直地朝他看來。過去的那個夏蕓,看上去只差那么一點兒就要暈倒在地了,卻仍然用那太陽也照不透的陰深眼光,用最后的一點兒氣力,在努力地要和他相認……endprint
他眼里忽然涌滿了淚水,連忙搬出條件反射似的訕笑來掩飾說:“別拖了,別拖了,我意思是說,很多事情拖晚了,就只剩后悔了……”
他們后來說起了天氣。他說現(xiàn)在康城的冬天似乎比記憶中要冷太多了。那天的上午,西伯利亞的寒潮剛剛抵達,下午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天色忽然陰沉下來,就像是天空之上有誰忽然拉扯開了一塊兒灰暗的幕布,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嘆息著說:“氣象臺說的今夜有雪,看來是真的啦?!?/p>
“我想,不如我們再去喝一杯?”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即將到來的那個夜晚,“平安夜,倒是很適合我們這樣的久別重逢呢?!?/p>
她呢,卻仿佛被他的想法蜇了一下,苦笑著搖頭說:“那,孩子們怎么辦啊,太不湊巧了,兩個小家伙都在家里鬧病呢,我要不趕回去,我媽會活剮了我?!?/p>
“孩子怎么啦?”對夏蕓忽然搬出兩個孩子來,秋水有些始料未及,不過他還是迅速開啟了有關(guān)他們的討論。
“感冒了?發(fā)燒不?不如我陪你一塊兒去看看他們吧,千萬大意不得,轉(zhuǎn)成肺炎可不是鬧著玩兒的?!?/p>
隔著長長的咖啡桌,夏蕓望著忽然一本正經(jīng)起來的秋水,有那么一會兒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覺得那人就是兩個孩兒的父親,要領(lǐng)著他們那一家三口,逃出康城這冰窖一樣的冬天去呢。那想法就像是一個奇異的夢魘纏住了她,她霍地站起了身,那張原本高高在上的、漠然的面孔,一下子布滿了黑白分明的緊張神情。
“不行,不行,我真要回去了,小小昨天才出院,今天一早可可又咳翻了天,這倆孩子也真是,生個病也你方唱罷我登場的?!?/p>
夏蕓站立的身形有些居高臨下,顯得愈發(fā)森嚴,她就這么說著話,朝咖啡館門外移去,秋水不得不跟著起身,快步追隨,生怕把她搞丟了一樣。
接下去的一路,他仍在她的耳畔碎碎念著,他說在康城這樣濕冷的冬季,實在是應(yīng)該安裝一部地暖,或是幾塊暖氣片兒,尤其是對家中的老人和孩子來說,她家里應(yīng)該還沒安吧,所以孩子才會得病。
他還埋怨起孩子們的衣著來,說中國的老人們,就知道天冷給孩子添衣、添衣,將他們裹成小棉猴,但換衣穿衣的間隙,孩子就著涼了,他們并不懂得這樣的辦法并不利于增強免疫力,完全是治標(biāo)不治本,還不如有計劃地領(lǐng)孩子跑跑步,定期鍛煉,那才是解決之道。
他急切地訴說著,連呼吸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接著又感嘆起康城的空氣來,話說回來,讓孩子在這樣的霧霾里跑步,也許還真不如呆家里呢……
寒冷大街的兩邊,高樓矗立形成的峽谷間,風(fēng)吹得正像一列轟隆前行的動車,這兩個奇怪的人,男人緊緊追隨著女人,而那男人吐露出來的密集言語,眨眼間就被吹得四散不見了。這時,女人忽然站定了腳步,朝那個窮追不舍的男人扭轉(zhuǎn)過她那蒼白的、已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來,她用幾乎是仇恨的目光直瞪著身后的男人說:“難道,你這么大老遠地從德國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我生活得有多慘嗎?”
男人終于被徹底擊敗,定在了原地,在女人繼續(xù)前行的接下去的時間里,也始終一動不動。平安夜最初的一批狂歡者,那時已趕在夜色的大軍抵達前殺到,他們揮舞手里五花八門的熒光燈具,很快就將那個垂頭喪氣的身影吞沒了。
那天的凌晨,女人在不安的睡夢中驚醒。之前,她夢見了自己死去的父親,在夢里,她父親拎著一只硬殼的工具箱返回家里來了,那手提箱在她童年的記憶里隨時隨地伴隨著他,塞滿了板手、螺絲刀之類的修理工具。他的模樣,看著十分年輕,在夏蕓的夢中應(yīng)該是復(fù)制了家中黑白老相片兒上的那個留影,那些照片上,父親總是心事重重,在她們母女倆身邊保持著僵直的身體。
那夜的夢里,那個年輕的父親就這么回家來了,不知怎么眼睛卻生了毛病,需要她母親牽手領(lǐng)著才能來到她的床前。她在床上側(cè)躺著,聽見她母親對父親說,你摸摸,你摸摸,這,就是你女兒啊。父親的手就像那個冬天的空氣那樣冰涼,而且陌生,她死撐著不肯睜開眼來,也可以說是一直同那個陌生的父親斗著氣,父親就一再地在她的臉上摸啊摸啊……
鬼使神差地,她起身撿起床頭的手機,驚訝地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一條秋水發(fā)來的微信。她查看了一下時間,已是半個多小時以前,因為開了振動,她竟沒有及時看到。
小菁,睡了吧?我走了,我今天來就是想要同你好好道個別的……??煽?、小小早點兒好起來。做個好夢,不用再聯(lián)系我了。
房間里,黑暗如同深海,隔墻的那兩個孩子還有她的母親,居然也沒有一絲動靜。刺目的手機屏幕上,那寥寥的字句同那個仍然殘留在她腦回深處的夢境,發(fā)生了啟示一般的關(guān)聯(lián)。那個昔日的戀人,沒有任何預(yù)告地來訪,一定是遭遇到了在劫難逃的變故了,她沖動地對著那死去的微信回復(fù)起來,一條接著一條:
你怎么啦?
究竟發(fā)生什么啦?
下午的時候你怎么不當(dāng)面對我說?
不要這樣嚇我好不好?
微信那綠色的對話框,飛入手機屏幕白花花的背景中,卻一點兒回響也沒有。
女人的住家是緊鄰三峽廣場的那幢光禿禿的高樓,在那深不可測的冬夜,從她家24樓上的窗邊朝下俯視,居然可以清晰地看見廣場上鋪設(shè)的巨大地磚紋路,剛剛過去的那個狂歡之夜,遺留下大片凌亂的紙屑等待清掃。凌晨時分,充溢了這一整個世界的清冷空氣,輕易就透過落地玻璃窗的阻隔,捉住了她所有的肢體。
6年以前的那個冬天,就在他遠赴德國臨行之前,她那位在中學(xué)時期拋妻棄女的父親,忽然患直腸癌去世了。南山殯儀館里,冰棺里的那個老人已完全脫了形,像是一個灰暗紙板糊就的假人,她說不清那樣的告別是什么滋味,也很難找到確實的悲痛。身在那片黑色、悲慟的人群之中,她只是想著,從此以后,自己就再也沒有一個父親了。那天的下午,日光是那種鵝黃的顏色,秋水開著從同事那兒借來的黑色福特小轎車來接她,作為她母親反對的戀愛對象,他知趣地回避了之前的那個葬禮,而是等到所有的儀式完結(jié)以后,才無聲地將車子滑進殯儀館的空壩,不發(fā)一言地默默等著她作別所有的親人。
兩個人見了面,也沒多說什么,面對那個即將離去的戀人,她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是不是過于嚴峻了些,只是揮了揮手讓他趕快離開,一直開下去。之前,他們就特意向公司請了幾天的假期,計劃開車沿那條穿城而過的長江,一直向東旅行。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沿江而下,駛往那些對他們兩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縣城。每到一站,他們都會選擇那種在地勢奇峻的江岸邊修建的旅店,歪倒在那寬大而塌陷的床鋪上,等著夜晚來臨。隆冬時節(jié),他們在不同床鋪的各個角落,用各種可以想見的方式相擁,起初的時候,他們總是可以感到對方肌膚的冰涼,這讓他們都有一絲猶豫,直至欲望的潮水最終徹底將他們淹沒。
那幾天四顧空茫,天地悠悠的假期之中,秋水居然停止了一向的聒噪,變得沉默寡言,一心一意做著一個本分的陪伴者。而她呢,居然也可以那樣平靜,連一滴眼淚都不曾流過。旅途最后的一站是萬州,在那座依山勢而上的碼頭邊,他們感到了難以抵御的饑餓,她拖起他的手就直沖到了深夜的街中心。可那個時候,連最后的燒烤攤兒也已經(jīng)撤離了,即使那種臨街的夜間日雜店也關(guān)門閉戶,躲避著那會兒從江面上升騰起的浩蕩江風(fēng)。他們腹中空空,望向彼此,她忽然指著他哈哈大笑了起來,邊笑邊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居然成了這里最后的兩個夜游神?!?/p>
她笑得完全停不下來,仿佛那真是這世間最大的一個笑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