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
開著越野車,走在石板鋪成的街道上,車身顛簸如小兒跳繩,街道兩旁,閣樓高聳,商鋪林立,卻不見一家開張,也不見一個人影。在沒有人與人交集的地方,我總是充滿歡愉。車上有我親愛的女人。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五官模糊,無法形容,但身條葳蕤,婀娜如三春嫩柳。她是漂亮的,歡快的,隨著車身的顛簸,她輕快的笑語如云雀直沖云霄。
真是一個美好的假期。真是一段美好的旅程。石板街悄無人聲,寬敞干凈,正好任車子飛馳。一切無拘無束無阻擋。遇前面有窄巷,四顧無人,便任性地開了進去。剛進去,車子就停下了,好像是自動停下的,下車查看,車身前竟立了小人兒兩個,兩個小人兒,一著黑衣,一穿黃褂,手上卻都拿了個棍子。那棍子也奇怪,黑衣小人兒,棍子不過拇指粗細,長不過胳膊,不直,棍上多疤結(jié),多彎,更像一截干柴,拿過來撅吧撅吧就可當細柴燒。黃衣小孩手中之物更是不堪,像是一根被碾壓過的玉米秸,松散,顫巍巍,軟塌塌,好像隨時都會折斷。
這兩個小人兒,身量不高,剛及腰身,年歲不過八九歲,臉上胎毛似還未褪盡,卻兇巴巴地把我們的越野車給劫下來了。挺身立在我們彪悍的越野車前面,像兩個無辜的淘氣毛孩子。我笑了,后來又不笑了,因為他們不笑,小人兒不笑,小人兒看著剛剛下車的我們,一句話不說。小人兒的眼睛像兩柄寒光閃閃的劍。
我的漂亮女人走到小人兒面前,滿臉堆笑,哈下腰,說小朋友,這巷子窄,讓我們過去。
你們過不去了!兩個小人兒幾乎異口同聲。
讓我們過去吧,好嗎?女人微笑著,口吻里帶著嬌弱的懇求,我們還要趕路,我們要穿過窄巷,我們要走好遠好遠。
你們過不去了。小人兒絲毫不為所動,眼睛甚至看都不看我那漂亮的女人。
求求你們了,好嗎,我們從很遠的北方來到這里,我們?nèi)松夭皇欤覀冃枰眯娜说膸椭?,才能走得更遠,你們就是好心人,是我們碰到的心眼最好的人,還是請你們讓一讓吧,好嗎?
真是個耐心的女人,耐心得都有點兒婆婆媽媽了,擱我的脾氣,這兩個小人兒完全可以不夾在眼里,只需兩支胳膊輕輕一舉,就可以把這兩個打劫的小人兒輕易安置在車身的兩邊,讓他們老老實實,眼看著我的越野車像一頭發(fā)情的公牛橫沖直撞……不過,我不想撒野,我是個文明的旅游者,雖然身形彪悍,力大無窮,卻總以儒雅謙和示人。
你們想去哪里?黑衣小人兒把眼睛看向別處問我們。
遠方。我的女人告訴他,很遠的遠方。
遠方是哪里?黃褂小人兒倒是看了眼我的女人。
女人向穿黃褂的小人兒脥脥眼,帶著調(diào)皮的語氣說,遠的我都不知道是哪里了。
世界很糟糕,我想去看看。我學著一種調(diào)侃的語氣對小人兒說。
你們還小,等你們長大就知道了。女人歡快地嘆了口氣,居然愛心泛濫地伸手想去撫一撫這兩個小人兒桀驁不馴的頭頂了。
黑衣小人兒根本無視我女人的拳拳愛意,開口就罵。
你怎么能罵人呢?女人嚇得把手縮了回來,她睜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驚嚇地看著小人兒。
罵你了怎么著,我還打你呢!說這話的是穿黃褂的小人兒,話還沒說完,小人就用他顫巍巍軟塌塌的秫秸棍打上了女人的肩膀。
我的女人,有水一樣的骨肉,玉一樣的皮膚,嬌嫩無比,吹彈可破,平日我呵護備至,小心謹慎,像捧著世間稀世之珍寶,豈能容如此無賴小兒撒野?
你住手!我喝小人兒,小人兒還是向女人第二次揮起了秫秸棍,我聽到噼啪兩聲脆響,像爆竹爆炸,也像蘸水的皮鞭抽向肉身發(fā)出的切實聲響,聲響確鑿,看來我低估了那根秫秸棍的威力,女人發(fā)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驚恐大叫,看來小人兒的擊打,已讓女人痛及皮肉乃至深入骨髓,女人若不痛及身心,以她的修養(yǎng),她是無論如何不會發(fā)出那種叫聲的,完全是不由自已的驚叫,駭人,聳人聽聞。整條窄巷里都是女人的叫聲,叫聲甚至像是一條清晰的線索穿過窄巷來到寬寬的石板街上,女人凄慘的叫聲在石板街上彈彈跳跳,卻不見有一個人出來。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碰到了怎樣的強盜?難道他們不是兩個弱不禁風的小人兒,而是身負超級邪惡力量的惡童?
一種驚恐從頭到腳,說實話,我害怕了。我好像還從來沒這么怕過,我應該揮動膂力過人的胳膊,把這兩個黃口小人兒打倒在地,讓他們臣服跪倒在我的大頭皮鞋面前,磕長頭求饒,我應該用腳踏住這兩個無賴小人兒,把他們碾到塵埃里去,讓他們塵歸塵土歸土,可現(xiàn)在,我卻是滿眼驚恐,我不得不借助武器,對,是武器。每個旅行者都會在后備箱里放一兩件防身的武器,我有一個金剛打造的棒球棍,胳膊一樣粗的棒球棍,什么時候拿出來都是寒光閃閃,我用它嚇走過無數(shù)的車匪路霸,我用它保護我和我漂亮的女人無數(shù)次化險為夷。我必須找到它。它就在我越野車的后備箱中,和那頂露營的帳篷待在一起,和我的水壺、手電筒、瑞士軍刀待在一起。它和它們在一起,就像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我身手敏捷,跳躍騰挪,幾步到了越野車的身后,后備箱敞開著,我的露營帳篷,我的水壺、手電筒和瑞士軍刀都在那里看著我,卻唯獨不見我那把戰(zhàn)功赫赫的致命武器——棒球棍。
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的兩只眼睛像兩只驚慌失措的小鳥卻找不到能讓它們安身靜心的小巢。我力大無比光閃閃的棒球棍像失蹤的鳥兒一樣不見了。它究竟去了哪里,我又該從哪里找到它,用它保護此刻已經(jīng)噤若寒蟬的女人,用它殺出一條血路走出這蒼涼荒誕的窄巷!
我翻遍了后備箱,還是沒有找到我的棒球棍,卻找到一根和黑衣小人兒一樣的小木棍,這根小木棍同樣多疤,多彎,曲折,像是一根隨便折下來用來打狗哄雞燒火的棍子,我這樣一條大漢,難道將用這樣一根小木棍去對付這兩個看似羸弱卻相當兇狠的惡童?我拿不定主意,可我只能拿起它。
我重又回到越野車的前面,兩個小人兒還是像先前那樣扎著雙腿。他們不看我也不看我的女人,卻把眼光看向窄巷的兩邊,窄巷的兩邊只有石頭墻,石頭墻高聳如監(jiān)獄。這究竟是什么地方?是南方還是北方,為什么這里沒有一個大人,只有兩個兇惡的小人兒?他們究竟想干什么?
他們究竟想干什么?我的女人就站在我的身后,用她嬌小顫抖的手拉著我米黃色風衣一角,悄聲問。
你們究竟想干什么?
我手揮著那根荒誕輕飄的小木棍,像揮著一條黑灰色的小飄帶,色厲內(nèi)荏地問他們。
我們什么也不干。黑衣小人兒說。
我們什么也不干。黃褂小人兒說。
什么也不干,為什么要打人,還是一個女人!我用棍子直指他們。
為什么要打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你們還像個男人的樣子嗎!我?guī)缀跖叵饋怼?/p>
黃褂小人兒不為所動地看了眼我的女人,臉上毫無愧色。他手中的秫秸棍前面已經(jīng)綻開,條條分明,卻又像編織好的皮鞭柔潤剛硬,這樣的棍子抽到女人肩頭,不知會打成啥樣了。一陣心疼涌上心頭,我再次舉起小木棍,直指他們。
你們?nèi)绱撕荻敬蚺?,還是個男人嗎?
我不知自己為什么這么說,他們本來就不是男人,他們甚至連個大男孩都算不上,他們不過是兩個黃口無賴,兩個邪惡附身的惡童。說這些對他們有用嗎?他們接下來會干什么?
令我意想不到的一幕就這樣發(fā)生了。黑衣小兒突然哭起來。毫無征兆地哭起來??蘼曈中U又潑,又悶又沉,哭聲像一大盆濁水在窄巷傾瀉而出,在兩壁石墻間來回沖撞,濁流洶涌出窄巷來到石板街上,石板街上的閣樓商鋪,門窗紛紛洞開,就像一群木訥的幽靈突然睜開了瞌睡的眼,許多面目不清的臉從那些門窗涌現(xiàn)出來,探頭探腦,左顧右盼,交頭接耳,有人向窄巷過來了,更多的人卻停留在巷口朝里觀望。
真是奇觀,本來空無一人,現(xiàn)在卻萬人聚集。黑衣小人兒的哭聲就像一塊兒強力磁鐵,頃刻間招來了這些人的圍觀。不好!我反應機敏,頭腦中最先涌出這兩個字。我們的處境堪憂。本來是兩個無賴小人兒,如今卻來了大人,而這些大人,一個個都長了鯰魚一樣的眼睛,他們既不看高,也不看低,他們一律平視,好像整個世界都是扁平的。這種平視的眼更為可怕,沒有敬畏,也就沒有原則,沒有高低,也就沒了底線,這樣的眼神邪惡,陰險,狡詐,無處不在,防不勝防。
小人兒的哭聲還在繼續(xù),那些大人卻圍過來了。這些人,各個都是兇險、狡詐、陰暗、猥瑣之徒,他們是為著小人兒的哭聲齊聚而來的,樣子分明要替小人兒聲張正義。狹窄的小巷越發(fā)狹窄擁擠,混沌不明的空氣中充斥著“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的質(zhì)詢聲,小人兒愈發(fā)哭得汪洋恣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憑空挨了數(shù)不清的欺負,以至于哭得我都心虛起來,好像我恃強凌弱,以大欺小,好像我當真欺負了這黃口小兒??晌覟槭裁葱奶摚髅魇撬麄儞踝×宋业娜ヂ?,明明是他們鞭打了我善良的女人。我再次害怕起來,好像小人兒手中的木棍其實什么也不是,而他的哭才是致命武器,這武器一出,我自然百口莫辯,束手就擒。
我真的像束手就擒了,一個頭領一樣的人站在我面前,來的人自然是個大人,可我卻無法分辨此人是男是女,只記得此人穿了件和大地和空氣一樣的蒼茫衣服,衣服同樣分不出顏色,同樣分不出的還有他的長相,好像完全沒有長相,沒有眼耳鼻舌心意,只是一個雌雄同體的混沌?;煦缙鋵嵅攀鞘郎献羁膳碌拿婵?。在這個混沌面前,我舉著的手臂變得軟綿綿的,手中的木棍綿軟無力,垂到地面。
你把他們怎么了?
我聽到一個聲音說。我急于爭辯,想把手中的木棍偷偷扔掉,好像那根木棍是行兇的證據(jù),可那個人卻用手指了指我的木棍,好像已洞曉我所有的秘密。我尷尬、著急、憤慨,可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眼睛急切地尋找那個哭著的黑衣小人兒,只見他還在哭著,委屈的哭聲就像夏天的雨水,此刻,他的哭真實生動,富有成效,卻令人絕望。
我……
你做得不對?;煦鐡踝×宋铱聪蚝谝滦∪藘旱哪抗馔ǖ馈?/p>
我……他用棍子打了她……我的女人。
是的,他打了我,女人熱切地湊過來,拉開自己的衣服,把一副雪白的臂膀露給混沌看?;煦缬醒蹎幔煦缒芸磫??我想,既然混沌能說話,說不定他也能看到的。女人側(cè)著身子給混沌看,我有些難為情,為自己的女人在別人(我想這混沌應該是男的,因為他說話的聲音是男人的聲音)面前為證明我們的清白不得不裸露軀體。
我也看到了女人的臂膀,我無比熟悉的臂膀,我承認我的眼神不好,但還是看清了上面的一團烏青,怎么回事,明明是抽上去的,呈現(xiàn)的該是一條一縷的傷痕,怎么是團狀的呢?
我聽到混沌笑了,混沌說,好美的紋身。我看到了。
然后混沌的手就摸了上去。
我一把打開混沌的手說,你干什么?
我看到了紋身,好美的紋身?;煦缭俅伟咽置诉^去,他的手溫柔著在女人肩膀上走過,像是一個多情詩人細數(shù)著日落日出的景觀。女人沒有躲,我看到我的女人紅了臉,好像很享受陌生人的撫摸。
我尷尬、窘迫,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場面,女人的肩膀上確實沒有傷痕,只是紋身,像一朵又一朵墨菊開在身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混沌此刻突然攬住我的肩膀,他用了一面發(fā)污的古銅鏡擋住了我的視線,在那面鏡子里,我和混沌臉和臉擠在一起,他的臉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五官,不過相當模糊。我想一定是這枚鏡子在搞怪。
你多大了?混沌口中的熱氣吹到我耳朵眼里,他的親昵狡黠讓我十分尷尬,好不難受。
你多大了,他繼續(xù)問,意思分明不是對我年齡感興趣,而是希望我能對小人兒的哭負責,對我和女人的謊言負責。天啊,我對天發(fā)誓,我沒有撒謊,我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黃褂小人兒確實用棍子抽打了我的女人。女人的驚叫猶在耳邊。
你多大,他們多大,他們不過是小人。
小人?我聽到混沌說的小人,而不是孩子。這么說,他們只是我們旅行中出現(xiàn)的一對兒小人,而不是惡作劇的孩子。
小人不可得罪。
混沌最后總結(jié)道。
女人這時再次貼近過來,她覺得混沌是個好人,是為我們扶危解困而來。
那我們該怎么辦?她小心翼翼地問。
放下一切!混沌說。
……最終,我和女人凈身走出窄巷,身上光光一如處子。
我們的越野車和車上的一切都被留在窄巷,黑衣小人兒破涕而笑,黃褂小人兒則爬上了車頭,把象征著勝利的秫秸棍高高舉起,他們刁蠻、撒潑、哭鬧、無厘頭,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然而勝利的還是他們。
再次走到石板街上,家家關門閉窗,然而竊笑聲卻不絕于耳。
我美麗的女人聽著那些笑聲,也不自覺地跟著笑了起來,且笑得越來越響,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跟著顫動,最后她笑著跑起來,向著太陽落盡的黑暗一路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