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焦母堅持驅(qū)遣蘭芝的原因在以往的解讀中曾歸因于蘭芝“無子”“不順父母”“焦劉門第差異”及焦母有“戀子情節(jié)”等。通過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導致蘭芝被驅(qū)遣的根本原因是蘭芝與仲卿愛情的發(fā)展與焦母重振家門的強烈欲望之間存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而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矛盾沖突，則是由當時的門閥制度和焦母的強勢性格決定的。

關(guān)鍵詞：孔雀東南飛；焦劉愛情；家族復興悲劇

勤勞美麗、與丈夫情深意篤的劉蘭芝，為什么被焦母所不容、必欲逐之而后快？對此，先后有許多專家和教師對此進行過探討，然而至今還沒見到真正令人信服的解答。筆者多年前也曾為此問題所困擾，今重新細讀文本，偶有所得，特草此短文，以求教于方家。

筆者專題檢索有關(guān)論文，發(fā)現(xiàn)對這一問題有以下幾種主要的解讀，下面根據(jù)個人理解，分別略作評述：

第一，因蘭芝“無子”。禮法規(guī)定的“七出之條”第二條就是“無子”，焦母為家族延續(xù)考慮，必然遣歸蘭芝。

就作品所寫來看，蘭芝的確沒有生育。但是，作為僅僅“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的“新婦”，暫時沒有生育不代表今后不能生育，怎能以此為理由就逼著兒子休妻呢？顯然說不通。有人根據(jù)蘭芝告別時對小姑說的“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qū)遣，小姑如我長”，認為蘭芝嫁到焦家絕不止二三年，應該七八年甚至十年以上了。這種理解，不免膠柱鼓瑟。蘭芝的婚齡，自然應以仲卿所說為準。至于蘭芝對小姑說的話，正確的理解應該是“轉(zhuǎn)眼之間你就長到這么高了”。從修辭學的角度說，“小姑始扶床”是夸小（實際不是那么??；當時仲卿顯然已超過20歲，他的父親去世多年，其妹當然不會太小），“小姑如我長”是夸大（實際沒有那么高，只是比初來時高多了，少女在十幾歲時發(fā)育是很快的）。作者通過對比夸張來強調(diào)小姑成長之速，其作用是借以引起下文的“勤心養(yǎng)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如果不是強調(diào)小姑已經(jīng)很快長大，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或希望，豈非強人所難？

第二，因蘭芝“不順父母”。而“不順父母”在“七出之條”里是列在第一位的，焦母因此驅(qū)逐蘭芝。

焦母的性格剛愎，表現(xiàn)也很蠻橫，據(jù)詩中描寫確實如此。蘭芝性格倔強，在日常言行中也會有所表現(xiàn)。因此焦母所謂“無禮節(jié)”“自專由”云云，肯定有所夸大，但未必毫無根據(jù)。但婆媳之間有摩擦，實在是司空見慣的家務問題，如果不是有明顯的被視為“忤逆”的行為，婆婆是不會趕走媳婦的。何況蘭芝不僅精明強干，能吃苦耐勞、為家庭創(chuàng)造財富，并且和仲卿夫妻恩愛、對焦母也不失大禮（告別時的表現(xiàn)足以證明）。 由此看來，性格問題固然是婆媳不和的重要原因，但不會是焦母驅(qū)逐蘭芝的真正理由。焦母指責“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只能是借口。所謂“吾意久懷忿”， 必然另有原因。

第三，因蘭芝門戶低微，焦母出于門第觀念，才決意驅(qū)逐蘭芝，另娶門當戶對的羅敷。

詩中涉及雙方門戶的字眼不少。劉蘭芝告別時說：“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苯鼓竸裰怪偾溲城闀r也說：“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如果對這些話坐實去理解，似乎兩家的門第頗為懸殊。但媒人介紹劉家時說：“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可見劉家也是有官籍的，而蘭芝自述“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說明她接受過全面的文化教育，這不是當時一般百姓所能達到的。劉家社會地位如果真的低下，當時何以能和焦家聯(lián)姻？縣令、太守何以會在蘭芝被遣之后爭相求婚？事實上，如果剔除了人物語言中的自謙、自夸、奉承等因素，客觀來看，焦劉兩家基本還是門當戶對的。而羅敷，從詩中也看不出在門第上比蘭芝家有何優(yōu)越之處，只不過“窈窕艷城郭”。何況是否門當戶對，應該是擇婚時考慮的因素；在結(jié)婚之后，以此為理由休妻是不成立的，也是不會得到社會輿論支持的。

第四，因焦母有“戀子情結(jié)”，看到蘭芝奪去了兒子對她的愛戀之情，不能容忍，所以找借口驅(qū)逐蘭芝。

焦母多年守寡，女兒尚小，與兒子相依為命，有某種程度的“戀子情結(jié)”，是有可能的。問題是，焦母對兒子的愛，是畸形、變態(tài)的嗎？她的“戀子情結(jié)”達到了非要驅(qū)逐蘭芝、讓兒子另娶的嚴重程度了嗎？

仔細研讀文本，我們看到，詩中的焦母對仲卿并不溺愛，而是始終端著家長架子，居高臨下。由此可知她對仲卿的愛是愛之深而責之切。尤為重要的是，如果驅(qū)逐蘭芝就能奪回失去的母子之愛，那她又何必急著張羅為兒子向“窈窕艷城郭”的羅敷求婚呢？難道她就不擔心羅敷來了，與仲卿更加如膠似漆，對她更加疏遠，以致“前門送狼、后門進虎”嗎？由此看來，這條理由也是難以成立的。

那么，焦母堅持驅(qū)逐蘭芝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我認為，應該從當時的社會背景尤其是東漢的門閥制度和焦家的處境加以考察。

門閥，是門第和閥閱的合稱，指世代為官的名門望族。門閥制度，是從兩漢到隋唐最為重要的人才選拔制度。東漢時期選士，首先看族姓閥閱，所以門閥大族的子弟在察舉、征辟活動中照例可以優(yōu)先。在這種制度下，出身門第對一個人仕途的影響要遠比其自身的才能更為重要。社會下層人士向上層流動，難度可想而知。這種制度，使世家大族得以長期占據(jù)并保持著統(tǒng)治地位，而其影響深入到整個社會，下層士民也必然對門閥特別重視。那些因某種原因從社會上層跌落下來的，自然也強烈希望能重振家門，回到上流社會。

焦家在當時的社會上處于怎樣的地位？從詩中來看，蘭芝對焦母稱仲卿為“貴家子”，其中固然有禮貌的成分，但不會是無中生有，否則豈非諷刺？焦母勸告仲卿不要殉情時說：“汝是大家子”，可見焦母也自認為是大戶人家、屬于“貴族”階層的。焦母所說“仕宦于臺閣”，而仲卿明明是州府小吏，因此不排除是指其家中前輩的可能。不過由于焦父早死，門第不免敗落，與其在世并且在職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好在仲卿還曾讀書，又已在府中任職，還有重振家風的希望。

再看劉家，雖然“承籍有宦官”，即上代也曾有人為官，但同樣由于劉父早死，家道不振，而劉家的繼承人——劉兄，就其語言表現(xiàn)來看，已淪為不學無術(shù)的市井之徒。按理說，劉家既然有條件讓蘭芝接受全面教育，那么不會不讓兒子受教育。出現(xiàn)此種結(jié)局，原因不外兩種：一是劉兄為了支撐門戶，放棄了讀書求學機會；二是劉兄自己不上進，學無所成，進而淪為市井。

這樣看來，兩家原來基本是門當戶對的，但從發(fā)展前景來看，差距或?qū)⑷找胬?。當然，僅僅如此，如前文所說，焦母仍不致非要兒子休妻另娶不可。

然而，焦母驅(qū)逐蘭芝的決定，卻應與其重振家門的強烈愿望有著直接關(guān)系。生性好強、性格剛愎而又格外重視家庭門第的焦母把所有希望寄托于仲卿，一心指望他重振家門。本來，教子成才的任務主要是由父親承擔的，但因焦父已死，這副重擔只能落在她的肩上。對此，焦母是有充分自覺的。在她看來，只有實現(xiàn)了這樣的心愿，才算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子孫后代，也不枉自己多年的清苦守節(jié)。這種心理之強烈，已非一般父母“望子成龍”可比。她為兒子娶媳婦，是希望為他找到“賢內(nèi)助”——能夠讓他在外面專心供職，不必掛念家里，以免錯過任何上升的機會。誰知事與愿違，和蘭芝結(jié)婚后，仲卿卻沉溺于夫妻情愛之中，一門心思只想著“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了。不僅如此，尤為嚴重的是，他竟然對仕途進取失去了興趣，公然宣稱：“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

可以看出，在仲卿心目中，娶到蘭芝是很幸運的事，認為此生足矣，而對于仕途發(fā)展則不再抱有希望。這種“愛情至上”的觀念，在當時的社會里和焦母的心目中，都是很另類、很可怕的。至于仲卿這種觀念在多大程度上來自于蘭芝，當然無法進行量化分析，但與蘭芝有關(guān)，則是毫無疑義的。殊不知，這恰恰是焦母最大的心病！她對兒子的不爭氣極度失望，卻把罪責都歸到蘭芝身上。在她看來，好媳婦的主要標準，不僅僅是生兒育女，也不僅僅是勤勞能干，當然更不是與丈夫卿卿我我，而首先應該是“相夫”，即激勵丈夫上進，力爭使丈夫出人頭地。而蘭芝恰恰在這最關(guān)鍵的一點上，與焦母的心愿背道而馳。蘭芝的美麗和善于打扮，她的多才多藝，緊緊地拴住了仲卿的心，使得他身在官府卻心系閨房，把原來或許有過的一點上進心消融殆盡。如此一來，焦母重振家門的心愿自然會付諸流水。有了這一條不可饒恕的罪過，其他再多的優(yōu)點當然就不值得一提了。然而，焦母把她的心事直接告訴仲卿或蘭芝，阻止他們繼續(xù)恩愛，卻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而且顯然未必有效。所以，她鐵了心把蘭芝趕走，試圖造成既定事實，釜底抽薪，從根本上扭轉(zhuǎn)局勢，讓仲卿徹底解脫出來。因此，仲卿越是強調(diào)他們夫妻感情深厚、不可分離，越是極力挽留蘭芝，焦母驅(qū)逐蘭芝的決心就越是堅定不可動搖。直到蘭芝已死，仲卿與其死別之時，她才流下了痛心的淚水，坦露出心跡：“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也就是告訴仲卿：和仕途上進、重振家門比起來，夫妻恩愛是算不上什么的。但一切都太遲了，她的觀念本來就不為仲卿所接受，何況仲卿此時已萬念俱灰，決意殉情。結(jié)果是她趕走兒媳，又搭上兒子，不僅其重振家門的希望徹底破滅，而且想再回到原來的小康之家也絕無可能了。

如此看來，此詩的悲劇，不僅是焦劉愛情的悲劇，也是一個力圖重返上層社會的家庭毀滅的悲劇。詩中人物里最悲哀的，應該莫過于焦母了。她深陷于絕望之中，欲活無趣，欲死不能（還有女兒需要撫養(yǎng)），今后只能以淚洗面了吧。

我以為，這樣探究焦母驅(qū)逐蘭芝的原因，才能使全詩的解讀順理成章。一孔之見，僅供語文同行參考。

作者簡介：魏伯河（1953— ），男，山東外事翻譯職業(yè)學院國學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當代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