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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名盛宴

        2017-10-25 16:54:46糖匪??
        上海文學 2017年10期
        關鍵詞:啞巴

        糖匪??

        A

        她不知道母親是否愛過父親。在母親的陳述中,她能窺見的只有當時所發(fā)生的事情。不管事情本身如何離奇,母親都能以平淡無奇甚至無聊的口吻予以講述,仿佛那只是一段在集市上偶遇熟人的插曲。母親近乎白描,簡單地勾勒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對故事里那兩個當事人即她和她父親的內心世界則諱莫如深。關于那一部分注定被埋葬。母親堅若磐石毫不動搖,直至死去都不曾向她談及心中所想。

        十二歲那年,母親第一次對她講述這段往事時,她并沒有把它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故事里的人物與她沒有關聯(lián)。同樣,她對父母的了解也并沒有因這個故事加深。

        但這并沒有困擾她和母親。她們生活在荒涼的山脊上,靠天然的巖洞遮風擋雨,在貧瘠的土地上耕種糧食勉強度日。在她們身后不遠,是萬丈深淵。

        母親說,那是你的父親。

        她接受下來,一如她接受下母親的奶水和溫情。十二歲的她毫不懷疑,身后那道深淵便是她的父親。

        你要是從小在荒野上長大,就不會去懷疑什么。疾風裹挾沙石、大地龜裂、蝗蟲、暴雨、長時間的沉默、饑餓、母親憂傷的微笑、噩夢醒后的遲遲出現的黎明,這些都是真的。她生活在其中,以為那就是全部。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母親,盡管她聽見人們說她的母親是個瘋子。沒有人相信母親的故事。就連她的舅舅也不相信。雖然如此,舅舅從不管母親叫瘋子。至少在她面前是這樣。所以十四歲時,她聽任他將她帶離巖洞,帶離母親、深淵,還有她的童年。

        布頭舅舅出現之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一位舅舅。母親對他只字不提。不只是他。遇上父親之前的日子,從來沒有出現在母親口中,仿佛,母親的一生只存在于他出現的那段日子。其余的時日,只是那段時光的投影。

        也許因為這樣,在母親死后很久,她都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同。她仍舊早起耕種于高山荒野,在巖洞里求得一點遮風擋雨的庇護。直到后來,舅舅出現,帶她輾轉一路來到城市,她還是不覺得有什么變化。馬路、梧桐樹、洋樓、教堂綿延的鐘聲、廣場上空的鴿子和曲窄弄堂里趿著拖鞋吃泡飯的人們。這些并沒有讓她吃驚。她仍舊在母親舊日時光的投影下,懵懵懂懂。舅舅本業(yè)是貨郎,如同候鳥一樣,每年循著固定路徑,扯著賣貨的調子,從一處到另一處售賣微不足道的零散貨物,也會被相熟的人家委托捎上一封信或者一個物件。她跟著他見到一張張陌生面孔,和她自小見到荒地的石塊并無不同。城市的人很多,卻似乎更荒涼。

        她安靜順從,不善言笑。她似乎并不覺得生活悲苦。無論被差使做什么事,都能很快上手。一天,他們在路上坡道遇到拋錨的汽車。布頭舅舅認出司機是自己的老客人,便上去幫忙推車,等車引擎重新發(fā)動,掉頭找之前停在路邊的貨擔,卻見她小小身軀扛著齊人高的擔子一點點跟上來。

        她已經看慣了他的背影,就像之前看慣了母親的背影。

        天漸漸涼了,連續(xù)好幾天陰雨霏霏,去到相熟的客人家,有時候會被請進屋喝口熱茶。舅舅會和主人家拉家常,她坐在邊上一聲不吭,不理會尋常人情里的搭訕,卻又會跑去接手別人手上的活,提水、卸貨、洗衣、擇菜、撿布頭、哄逗哭鬧的嬰兒。那姿態(tài)過于自然,令對方錯愕。即便不是第一次,好多人仍然不適應,對著她的背影,慌慌張張贊譽一番,掩飾心中的困惑甚至不快,沖舅舅尷尬一笑。

        私底下,舅舅教訓過她不要做多余的事。然而他也并沒有說出什么所以然。燈下支吾含糊的只字片語,每個字都噴出劣酒的臭味,往往話還沒說完,人就睡著了。夢里仍然是怨懟的話,怨恨沿江邊開出的幾家百貨公司。生意并沒有一落千丈,只是天涼了,什么都顯得蕭條。

        十月末的一天,舅舅趁著和裁縫店三師傅聊天的空兒,差她去給裁縫家顧客送衣服。按照小徒弟畫的路線,走進淅淅瀝瀝的雨里,一往一返天已經暗下。街燈和霓虹都亮起,腳下濕亮的柏油路面遠遠近近也亮起燈影。重重疊疊斑斕的光彩下,她恍恍惚惚險些迷路。

        “你舅舅走了。以后你就在這兒了。”

        三師傅沒有說舅舅為什么走,也并不交代她為什么留在這兒。邊上的小徒弟識得眼色,推搡她上閣樓,指著角落一處用布隔擋的地鋪,告訴她以后就睡那兒。

        雖然單薄,但寢具還算齊全。她躺下。床單枕頭上,不知道以前誰睡過,一股動物油脂的氣味。溫暖粗糙的臭味。半夜,她醒轉過來。一時間竟然睜不開眼睛。動物般的氣息濃郁得有了重量,像一條沉甸甸的毯子,蒙住她的腦袋。她騰地坐起身,背脊緊貼墻壁,咬牙等眼睛能夠適應黑暗。夜一定很深,樓下大馬路上都聽不見人聲。只有包圍著她的此起彼伏的沉重鼻息聲,還有……鼾聲。

        她看清了。在沒有被放下的布簾那邊,沉沉睡著六七具男人的身體。

        半夜骨頭噼啪作響,好像火柴扔進火堆。她警覺地坐起環(huán)顧四周。沒有人被驚擾。人們睡得香甜,鼾聲四起。她躺回去。這里也一樣。沒有人聽得到她體內這聲音。她早已經對這聲音習以為常,從記事起就常常聽到,一度以為所有人都有這聲響,所有人也都能聽到彼此聲響。直到母親確鑿告訴她那聲音只有她一人有,只有她一人能聽到。

        她就被留在了那家裁縫店,沒有薦頭人來做她學徒期的擔保,也沒有簽拜師協(xié)議。嚴格地說,并不算拜師學藝。沒有一個人告訴她,她在這店里算是什么。店里不明不白多了個勤快的勞力,沒有人想去細究這事。若真是細究起來,反而不能爽快地使喚。

        后來她才知道那家店是滬上有名的老裁縫開的,六開間新式樓房。一樓店鋪,二樓作坊,三樓大師傅一家居住,而閣樓給徒弟們打地鋪睡覺。除她外都是男的。他們給了布簾遮擋。只要不伸手掀簾,就可以當作彼此不存在。

        第一天起,她就適應得很好。整理布料、給客人送衣服、三樓家事,可以一刻不停地做。沒過幾天,已經看著學會點清鈔票。小學徒給客人用漂亮的外文寫單據,她在一邊算賬。

        就是飯量大。師娘這么抱怨她。她無動于衷,下一次吃飯照舊。店里的人不懂她。三師傅賭馬贏了請她吃冰淇淋,她對他不比別人更親近。大師傅的三個女兒一起捉弄她,嘲笑她和男人混睡,她無動于衷。小徒弟好事,問她為什么從來不問舅舅去哪了、什么時候來接她,她也不理會。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這城里泛濫多余的東西太多,人們白白為它所累。平日里進出的華服客人如此,六開間新樓房里的每個人也是如此。endprint

        那時的她和別人一樣,沒有注意到一件事。第一個注意到的,居然是那個店里最忙的人。

        約莫是她到裁縫店的半年后,天乍暖還寒,春日里一道斜光打進店鋪深處。大部分人出去吃飯了,她撿起地上的紙樣走進微塵漂浮的光柱里,對著粉紅色粉筆樣一陣探究。

        “你在看什么?”大師傅頭也沒抬就問她。手上的活照舊,一刀裁開羊駝毛布料。

        “這是昨天帶副官來的那位先生的紙樣嗎?”她問。

        “是。怎么了?”

        “他的左肩低?!?/p>

        大師傅沒有再說什么。那天晚上,剛入行的小徒弟練手工時,大師傅也把她叫過去。從此她和他們一起熱水撈針、牛皮上拔針,練手上基本功夫。半年后先練手工,不能直接用縫紉機的部分,都要用手縫,越是高級的西裝,手縫的部位越多。大師傅教她怎么用針箍:將針箍套在中指第二節(jié),運針時候手腕手指發(fā)力,肩膀不動。針箍用好了,拉起的線才平直均勻,以后洗,才不皺縮。她學得又比別人快些。平日里到處找衣服練手。許多客人坐人力車來,她就給那些人力車夫縫補衣裳。不收錢,針腳細密,修補得幾乎看不出之前有過破洞。

        “就像被她碰過的衣服,自己就補全了?!避嚪騻冞@么傳她。找她的人越來越多,直到店里覺得不像話,出面把那些人打發(fā)走,嚴禁她幫忙。而那時,她已經可以給大師傅打下手了。

        有人問大師傅,教給她這些不該外傳的技能,他有什么打算?大師傅悶了半天,回答店里打雜能幫忙總不壞。

        那時候在這座城市四百多家裁縫店里,倒也有女縫工,但都是有國外背景的店才會這么做。自己人,還是做男裝的,從來沒有收過女徒。也許還出于更實際的考慮,她繼續(xù)以曖昧不明的身份待在紙樣皮尺劃粉布料中間,順著大師傅的意思,學縫紉機的操作。

        兩腳踩上縫紉機踏板,上線穿過針眼,布料就位,右手轉動輪子,腳就勢勻速下踩,布料向前送。

        “直、圓、不裂、不趨、不拱”,大師傅的聲音淹沒在那聲音里。

        她一時什么都記不得,昏昏沉沉,掉落泥沙翻涌的大江里,受赤黃色動蕩洶涌的波濤裹挾,沒了自己的分量,從來沒有的安心。

        那時,她第一次隱隱察覺到自己的喜好,但并不認得這周身輕盈的感覺就是快樂。

        春夏秋冬兜轉,手功、車功、刀功、燙功,依照行年教授徒弟的教法,大師傅全部傳授給她。兩年工夫,她已經技藝純熟。因為不是徒弟名分,所以也沒有出師一說。量體、選料這些和顧客打交道的事她不可以做。對外,她仍是西服店小幫工的身份。

        “也就是跑跑腿,送個衣服,最多忙起來讓她鎖眼、釘扣。”店里的人對客人說。

        即使當著她的面,說起這話他們也神情自若,仿佛的確是事實。夜里,在閣樓,當布簾那邊鼾聲此起彼伏,她會想起她的母親——那個聲稱腳下深淵即是她父親的瘋女人。她努力回憶母親的樣貌,她的聲音。她依稀記得說話時左手微微顫動的特別手勢??赡鞘鞘裁??

        荒野清晰堅硬的線條漸漸暈開淡去。至于這個城市,被重重疊疊的影子充滿。每一個人、每一個物件、每一句話、每一個事實都有著它孿生的鏡像,曖昧不清。一個人是這個人也可以是另一個人,一句話是這個意思也可以是那個意思。在夜里莫名心慌,無法呼吸。

        只有針引著線真真切切穿過布料,構成唯一路徑。她緊閉雙眼,雙手攥成拳頭,一遍遍想像針引著線真真切切穿過布料,伴著骨頭噼啪作響。

        她遇見她,是意外。小徒弟被開水燙到腳,她替他跑腿送西服。西郊大宅子,鐵門關得死死的。她正發(fā)著愁,那女孩從里面出來。她也曾見過不少異國女孩,如洋娃娃般嬌美,然而眼前這個卻是用完全不同的材質打造出來的人兒,好像雕琢過的冰雪,棱角分明,四肢健碩,個子甚至比本地男人還高出一點。

        “有什么事?”那女孩問。她說話的時候,自然就帶著少校女兒的作派。

        她的父親的確是少校,她們身后大府邸的主人。人們叫她雅塔拉娜,連家里的傭人也是。起初她的父母完全不能接受,最后雙方各自退讓妥協(xié)的結果是:至少在客人面前,傭人們要稱她為小姐。

        雅塔拉娜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告訴她。那時她們才剛剛認識幾分鐘。初次見面就談到這些家庭私隱,對雅塔拉娜來說,恐怕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事,不過是些生活瑣事。她抱著熨燙筆挺的西服,在梧桐樹的樹蔭里仰臉看高個女孩的嘴一張一合,不由打了個呵欠,騰出酸疼的胳膊捂住嘴。

        雅塔拉娜停下來,瞪圓了眼睛看她?!澳憬惺裁??”

        插圖/戴未央

        很多年后,她仍然記得她問她名字時的神情。那張面容被無限放大,定格,又一遍遍回放。眼角末梢、瞳孔、鼻翼、額角、顴骨、臉頰的色澤,豐厚下唇變幻的陰影,又有流光從雪白的皮膚上滑過。

        每一個微笑細節(jié)她都記得,一個皺褶一絲陰影都不會錯過。

        她卻記不得自己說了什么。當她被問到姓名時,到底是如何回答?

        那天的事,所有有關自己的部分,都被遺忘干凈。只剩下那個女孩的影像。

        她叫雅塔拉娜,從臥室翻窗順水管爬下樓溜出來?!皬V場邊上有一家冰淇淋店挺好吃,你去嗎?”雅塔拉娜問她。

        她去了,抱著熨燙平整的西服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初夏白晝最后一點余光里,她緊跟大踏步走在前面的女孩,不讓自己在人群里跟丟。風軟綿綿的,光點隨樹葉吹動而閃爍跳躍。雙腳受到什么催動,仿佛可以一直這么走下去。

        她們真的一起穿過半個城市,走到了廣場。雅塔拉娜給她買了冰淇淋。

        她們在店里堂吃,從剔透的小水晶碟里一勺一勺舀冰淇淋。雅塔——后來她一直這么叫她——深吸口氣,伸直長腿,暢快大笑。她坐在這笑容的對面,嘴里涼絲絲的,混著江邊風的味道。

        “好吃嗎?”

        她不說話,眉頭緊皺。第一次被問到這問題,怎么回答似乎都不夠對。

        “試試這個?!毖潘娦薪粨Q了她們的冰淇淋。

        她舀了一口放進嘴里,同樣的味道。endprint

        “這是香草的,你點的香蕉味的?!毖潘榻B起冰淇淋,然后又談到這家店,最后又扯到這個城市里其他蛋糕店的故事。

        她松了口氣,只希望雅塔一直說下去?!安灰!!碧鹉伻橄愕囊后w順食道滑下的時候,她的心暗暗說。

        不要停。

        被那懶洋洋又明朗的聲音包圍著,抬起眼睛打量四周,遠處近處的景色突然變得鮮明,好像第一次見到。她都沒注意到西裝下擺垂落到地上。

        她們吃完冰淇淋又去了江邊的公園。逛了一圈,雅塔站停?!拔乙笥褌兞?。你把衣服送回我家,傭人們會給你開門?!?/p>

        她點點頭,驚訝掛在手臂上西裝仍然還在?!澳慵依镉腥说膶Π??”

        “嗯,傭人會給你開門?!毖潘粗?/p>

        她不知道再說什么才對,垂下眼睛。

        她們揮手道別。她也不管確切路線,只是驚慌失措地選了和雅塔相背的方向走。走出兩步,聽見身后有人叫她。

        是雅塔,向她揮手并大喊:

        “周三晚上家里人都要去看電影,晚飯也在外邊吃。你來找我,我們去坐輪渡玩?!?/p>

        回去和人提起那江邊的公園,才知道按道理她這樣的人是進不去的。她暗暗吃驚,更把那天的事全部藏到心里。細想起來,似乎沒有一點道理。她為什么就突然跟主顧的女兒四處溜達。低頭看針線,她又回到原來的心境。一天天白開水般過去。

        那天傍晚,西邊雨后的天空落下澄黃金子般的光,彩虹橫跨街市。她聽到喧鬧抬起頭,不明白這天上景象有什么好稀罕,埋首繼續(xù)熨燙衣服,小師父突然拍她肩膀說有人找她。

        正做到要緊處,半途放下來,她不甘心,匆匆跑下樓,看見雅塔,還是那副少校女兒的派頭,在店里隨處轉悠,看到有趣的就拿起來研究,像男人一樣大的雙手一刻都不閑。

        “什么事?”她問。

        “今天周三?!毖潘蛄苛艘幌滤?,點點頭,幾步走到街上。

        她不禁就跟出去,叫住雅塔?!拔疫@邊脫不開身?!彼皖^看自己腳尖,心里毛茸茸地不舒服,因為發(fā)現自己忘了約定時間有些焦躁,又或者是因為有人可以悠閑地記住時間而不快。

        “噢,那我等你。”對方并不覺得是事,徑自回店里坐進沙發(fā)。

        她回到樓上做事,重新弄熱熨斗,往衣料灑些許水,鐵熨斗落下,蒸汽嘶嘶往上冒的瞬間,心里的火騰地躥起。憑什么自說自話地就來,隨隨便便完全不顧忌會給她帶來多少麻煩。

        推、歸、撥、壓、起水。手上的動作不禁快起來。越是著急做完手上的活,心中的無名火就越旺,接著就更急著熨完這套西服。

        以前都不覺得熨燙一套西服需要那么麻煩,明明是包裹一具身體的,鋪展開來似乎無窮無盡。汗順著背脊不停滴下來。

        “手!”一個師兄抓住她的手往旁邊盛水的盆里摁。

        她疼得直打激靈,整個人縮成一團。手背鼓出大大的水泡。

        “傻嗎?都不覺得疼!”師兄罵她。

        她也不明白這是怎么了。

        手上抹了藥,一層層包上。師傅說,今天就休息。她出門,沿后巷踱步走,晃晃悠悠,也沒有目的,為了走而走,好讓腦袋里嗡嗡聲安靜一點,約莫繞了兩三個圈子,天徹底暗下,她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是從店里后門走的。而店里前廳的沙發(fā)上或許還坐著那個等她的人。她驚慌起來,卻又不甘心就此回去,強迫自己走了十幾米,就一步也邁不動了。不能往前也不能往后。

        最后還是折返到店里。那時店鋪門已經關上。她進到里面轉了一圈。雅塔不在那兒。她又轉一圈,接受下這個事實。

        等她的人已經走了。

        可那個人本應該一直等到她回來。

        “周三晚上家里人都要去看電影,晚飯也在外邊吃。你來找我,我們去坐輪渡玩?!蹦翘煅潘沁@么說的。她記得。記得不能再清楚。

        支離破碎的各種念頭摻雜混合,腦海里只剩下這句話是完整的。也許是因為這樣,她不小心將這句話當作確實可信的盼望,相信雅塔會在渡輪碼頭等她。

        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盼望,也許更是唯一真正相信的盼望。在江邊,她來來回回從一個碼頭走到另一個碼頭,甚至去了貨船碼頭。每一聲渡輪汽笛,每一個看似雅塔的身影,每一個確信在下個碼頭會見到她的預感。那天晚上,她的盼望一點點耗盡,好像封閉室內一點點泯滅的火花。

        廣場鐘聲響過第十一下,她放棄了徒勞無益的奔走。太累了。她的頭脹痛,甚至壓過手背燒傷的疼。但很快,任何疼痛都覺不到。她無力應付這些,想著爬回三樓屬她的床鋪,好好睡一覺,合上眼簾,抵擋紛亂起伏的念頭。醒過來一切都像沒發(fā)生過。

        她——如同被一場大火燒過的荒地,空出開闊寧靜的視野。

        裁縫店并沒有人察覺她之后的異樣。和所有曾經長久處于夢魘的人一樣,醒時仍然有一半浸透在夢的陰影里。她隱隱覺得會再次見到雅塔,反復提醒自己這念頭的可笑,卻至始至終拋不開這樣的妄想。店里有客人來的時候,出去辦事經過那條街的時候,或者遇到身形相似的人的時候。她變得更加安靜,屏息凝神,等待越來越渺茫的重逢。

        她漸漸發(fā)現,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只要這樣等下去,她似乎連呼吸都拋卻,只留下最純粹的安靜。雅塔就是在那時候出現的。她并沒有立刻認出對面人群中穿著蕾絲連衣白裙的少女。

        “去送衣服嗎?”從白色寬檐帽下露出大貓般的臉,睡眼惺忪,露出肉食動物的固有狡猾。

        “啊?!?/p>

        “手怎么了?”

        “沒事?!?/p>

        “明天?!毖潘蛟谇懊娴人耐閾]揮手,示意她們先走。“明天傍晚你會去碼頭吧。”

        “幾點?”

        “看你?!?/p>

        她聽見笑聲,在從她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雅塔輕輕笑著。那聲音又細小又潔白,讓人心慌。

        她們在碼頭見了。這是第二天的事。江邊的風大。雅塔的長發(fā)在半空中飛舞。一轉方向走,頭發(fā)立刻全貼在半邊面孔。雅塔一邊撥弄一邊大笑,仿佛這是世上最好笑的事情。她走到她身后,伸手去攏亂發(fā),盈盈淡金色一把握在手中,緩緩系上發(fā)帶。裁縫鋪不缺上好的邊角料。她選了個最美的花樣為她做發(fā)帶。紫藤枝葉纏繞的白底緞面,映襯得這金色微暖。endprint

        她們去坐渡輪,來來回回在江面顛簸,間或向下看深色波浪,一起眩暈。夜深了,只見點點依稀燈光,忽遠忽近,飄搖沉浮。她想告訴雅塔,這被渡船破開沿兩邊散開的浪沫像極了她日夜縫制的蕾絲花邊。她或許還想告訴雅塔別的什么。但風太大,馬達聲太吵。她只是笑。

        “你怎么了?”雅塔在她耳邊喊。

        “沒什么?!?/p>

        雅塔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澳悄銥槭裁纯??”

        她不再是那個只知道干活的人。某個時刻,當看著雅塔走路的樣子,她突然明白過來自己還可以去做其他的事。那個人走在街上,身姿挺拔,大步邁開,手臂隨意甩動,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即使同手同腳也沒有關系。她想要那樣的步子。

        這念頭默默落在心底暗處,連本人都沒察覺。就像那條發(fā)帶。生平第一次做客人需求之外的針線活兒。

        她又隨手做了幾條發(fā)帶。夏天接的女裝生意漸漸多了,各樣絲綢棉麻的面料也多了起來。一律最規(guī)整的旗袍樣式。師傅不做女式洋裝。第二次見面雅塔把她帶到她的府邸。大人們都不在。

        “都是沒有用的面料?!彼寻l(fā)帶給雅塔,看著她一條條試戴。

        “跟我講講。這些面料原來是用在什么衣服上的?!?/p>

        她不曉得雅塔為什么突然對這些事有興趣。但還是講了。說了兩三句便詞窮,她跪在地上掏出口袋里的劃粉畫起衣服的廓形。

        “居然隨身帶著這個。還帶了什么?”雅塔的手忽然從后面伸進她的褲子口袋,摸出卷尺。食指拇指捏住一端,另一端落地滾出好遠。一條卷尺順勢被打開。

        她不說話,結果卷尺再次收好。

        “以后,給我做一件吧。”

        “嗯,以后?!?/p>

        “今天正好就量了我的尺寸?!?/p>

        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能做出一套衣服來。她這么想的,手中的卷尺已經繞上雅塔的脖子。從肩頭到手腕,肩頭到肩頭,腰,臀,膝,踝,一步步做下去,她的手蜻蜓點水掠過那壯碩緊實的身體。雅塔真白,白得發(fā)亮,像是白云石做成。

        “你不記下來嗎?”

        她不作聲。仿佛置身一場暴雨,雨聲喧囂,并不能真的聽清楚對方的話。

        “問你呢,不記下來嗎?”雅塔又問。

        她終于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身體微側讓開遞過來的紙筆。

        “不用,都能記住?!?/p>

        和雅塔在一起,她就會變得奇怪。因為這樣,每次分別,她都如同被釋放,急不可待回到自己一個人的世界。獨處的時光里,她感到被修復,又不僅僅是復原。身體的感官打開,鮮活又沉靜。猶如新生兒睜開眼睛般,她開始張望起周圍的世界。那個時候,她有了散步的習慣。收工后,獨自外出,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閑逛,任由腳下的路將她帶到城市任何一個角落。碎石子路、煤渣路、紅磚街、爛泥巷,或者帶著軌道的瀝青路。路面變幻成面貌,執(zhí)意要將她引向某處,卻又似乎沒有終點。她的眼睛想要看風景,置身其中幾年卻從沒有真正看過的風景。眼中所見的,陌生新鮮熱烈。只是偶爾,經過某個地方時忽然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被喚起的熟悉感既不成形也不真切,陰霾般輕輕覆在景物之上,又很快掠過,被她遺忘。

        她以一種悠然自得的方式沉迷著眼目所望到的一切:街上的景色,綿延不斷的建筑,行走往來人們臉上的神情,某個時段人流會顯現出共同的步態(tài),然而最特別的,永遠是衣裝的細節(jié)。

        想要做些什么的念頭一天比一天清晰,也因此有了熱度,讓人焦灼,想要排解這股幾乎溢出的柔情。憑著本能她找到了出口。某個無法入睡的夜晚,她悄悄潛下樓……

        “如果不約你出來,你就不會出現。”第四次還是第五次見面,雅塔突然說了這么一句。她錯開視線,看對面街上兩個喝醉的水手跌跌撞撞地走遠。雅塔或許說得對?!爸牢易∧膬喊??你也可以來找我啊?!毖潘粗?/p>

        不見到的時候,她就不會想起她。明明喜歡和她在一起漫不經心地打發(fā)時光。她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怎么應對雅塔。

        “我不知道?!彼鐚嵒卮?。

        盯在她身上的目光輕顫著融化掉。雅塔笑了。

        那天她們去了跑馬場。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賭馬,甚至沒有看清怎么輸的。雅塔讓她選了一個數字。“這是你的?!彼f著寫下相鄰的數字。大又丑陋。她說?!斑@是我的。”她們擠進中年男人中間排了很長時間的隊下注,又擠進觀眾臺伸長脖子對著跑道嘶喊,撕掉手里的彩票扔到風里。

        她一直在笑。雅塔這么告訴她的。但她只記得天晴日光曬得臉頰生疼,好像回到荒野烈日下耕地。那一天,那個突然從終年水汽氤氳的城市光景脫落下來的明朗日子,怎么回想都覺得不真實。

        賭馬后,她們去星期天市集。雅塔提到市集時,她還以為是西城早晨主婦們聚集的菜場,去了才發(fā)現是另一回事。使館夫人們組織的慈善市集上,精細閃亮的物品陳列整齊,被同樣發(fā)光的女人們買賣,在白色蕾絲手套間傳遞。白瓷、琺瑯、琥珀。錯銀鎏金嵌貝的黑漆木。

        迎面走過一群女生,認出雅塔拉住她聊起來。女孩子們的聊話,細小綿長停不下來的樣子。雅塔還是找了個機會中斷談話,把站在一邊的她叫過去。

        “這個,”她指了下束發(fā)的絲帶,對她們說,“就是她做的。她手很巧?!?/p>

        好幾種顏色的瞳仁都轉向她。從來沒有那么多人這么打量她。

        “可以給你們每個人做?!彼f。

        “好呀。十分感謝呢?!迸兘粨Q眼神,微笑道別。

        “你知道,你們這樣的人還挺擅長討好每個人的。”等人走遠,雅塔斜眼看她,“所以你要給她們每個人做?”

        像被人打了一拳。

        她疼得身體一縮,踉蹌快步兩步。雅塔趕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怎么了?”她問。

        她不知道她怎么了。

        盛夏烈日的蟲聲在沉寂了十七年后忽然闖進她纖細易碎的血管。

        噪聲,巨大的帶著刺眼光芒的噪聲。

        難以忍受。她甩開雅塔。endprint

        雅塔猝不及防,踉蹌幾步,在即將摔倒前又找回平衡。她們面面相覷。在她重新找到的平衡里瞪著對方,不止是錯愕。

        雅塔叫她的名字。

        她聽到帶著倒鉤的聲音。無數小小的倒鉤扎在肉里。她好像她嘴里的一塊肉。

        “怎么了?”雅塔又問。

        她說不上話,一步步后退,看雅塔變得越來越小,轉身拔腿就跑。

        沒來由的憤怒和傷心,潮水般沖刷灼熱的內臟。她身體里好像什么平白燒著了,連皮膚都覺得疼,隨著潮水起落更加深重。她從未遭遇過的陌生災難,被燒著了,又被什么裹挾而去,斷斷續(xù)續(xù)地意識到正在發(fā)生的事。

        她也只是一路狂奔而已。城市像正蛻皮的蛇,扭動著干癟的景象,在她面前脫落。如果她愿意停下來注視某處,就會發(fā)現它又煥生出近似但更新鮮的面貌。但她沒有。

        她的目光、腳步、心思意念沒有辦法在任何一處停留。

        直到被堤壩攔住。江水濃重的腥濕撲打在她身上,她急促得將它們吸進肺里。

        仍然憤怒無法平靜。但她不再記得因什么而起,回憶之前的對話,即便逐字逐句再現當時場景,也沒有找到最初讓她激動的原因。

        江水懶洋洋拍打堤壩。沒有風,青色波濤好像肥厚的手落在大石頭上。她盯著連綿不斷的江水,心酸得不得了。只知道委屈,覺得那雙大手應該拉住她。

        腳下的地面被抽走。她往下墜。一路向下,不知道下面是什么等著她,也不知道中途會撞到什么。失去控制,疾速向下。

        墜入無底深淵。

        她忽然記起,她的父親是一道深淵。

        她回到剪刀、皮尺、紙樣、針線堆中。

        被無名之力扭絞的苦澀和躁動被隔絕在厚厚的布料外。

        置身于紋理繁復厚重巨大的繭中,安靜得令人想要合上眼睛。并非消沉的困倦,而是夢游般的活躍。她又成為裁縫鋪最勤勉的人,從白天一直忙碌到深夜。她被不停歇的雙手保護著,以夢游者般輕快的姿態(tài)承受加在身上的工作,以及夜晚獨自一人的勞作。不到兩星期,雅塔送的本子已經被草圖占滿。四下無人的時候,她打開本子一頁頁翻看,不能完全相信這些草圖是出自自己之手。身體的輪廓與骨骼按想像扭轉,找到它們扭轉的點,于是就成立。骨骼在圖上充滿生氣。披掛在它們身上的衣物盈盈若舞。圖樣在她手下魔術般躍出。之前受的訓練,只是按照固定樣式去裁剪??菰锒珳剩瑓s練就基本功。直到真的按照圖紙去裁剪時,才意識到在這兒剪一刀,在那兒畫個弧線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可能。稍微作一點細微的調整,就可以使領口的造型和衣服的平衡產生很大的區(qū)別。

        她們再沒有聯(lián)絡。她卻并不特別覺得日子難過。那本本子,似乎是某種保證,令她覺得她和她彼此關聯(lián),并且不必戒備。她忘了時間,也忘了那天的爭執(zhí),隱隱覺得雅塔也是如此。

        “下個月末前做出來吧。我們全家要參加雅塔的生日宴。”商行行長的女兒扭頭跟她說話。她花了很久才認出這張臉,市集上的某個女孩,陪她父親試衣。“雅塔生日,你知道的吧。她邀請了你?”

        她正蹲在地上,折客人的西褲邊,嘴里含著針,沒法開口。

        但好像問的人也并不介意她作不了答,問完話就去門口柜臺看布料。事后她想起這事,不由覺得這女孩就好像特地來通知她雅塔的生日宴。

        或許又不是。

        她忍不住去猜測。每做出一種假設就是再思念她一次。每推翻一次這假設同樣是在思念她一次。她不斷想起雅塔,作為人的雅塔??勘咀舆M行的對話忽然間充滿自欺欺人的味道。

        是的,她開始——想念雅塔。單純熱烈,在一條沒有終點的直線上疾馳。

        等到覺察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為她做起禮服。

        從草圖到成衣。

        沒有人真正教過她怎么制作女士西式禮服??恐庇X,借鑒,不斷試錯,她一點點摸索出連自己都不確信能行得通的方法。白天要給師傅們打下手、跑腿,晚上別人睡著后,用布籠著燈光,人在里面做衣。

        真是瘋狂。她常常覺得:即使沒有燈光,即使閉上眼,也能看見燈光般一團光亮燃在眼簾上。那時候,她已經莫名深信雅塔會邀請她參加生日宴。眼皮下沉,她覺得自己仍是醒著,明白無誤地站在宴會廳金色的吊燈下。雅塔穿著她的禮服被人群圍在中間,離她幾步之遙。她幾乎能夠到她。心狠狠地緊,緊到醒來,仍舊覺得疼痛。

        還有空落落。她幾乎起不來。

        但是手不能慢下。針線飛快穿梭,如同雪地里跋涉的人,趕看不見的路,在身后留下足跡。路的盡頭,是一句她的承諾。

        她的骨頭噼啪作響。

        大門洞開。傭人看著她。她一時間忘了自己來這兒的目的。

        “這是老爺定做的燕尾服?”傭人認出她,伸手要去拿她懷里捧著的禮服。

        她抽身閃開。

        “你來干嘛的?”傭人不耐煩。

        低頭看懷里的禮服。將要穿上它的人,現在還不知道它的存在。她開口叫雅塔,分不清是輕聲呼喊還是嘶聲嚎叫。

        雅塔站在她面前,臉上的神色已經足夠?!澳銇碜鍪裁??”

        她舉起禮服。手臂像燒著一樣。

        “這是什么?”雅塔問。聲音高上去。

        “你的?!彼_始說話。清晰有條理的陳述,講明原委,冰冷的話像蛇一樣從她的口里爬出,聽起來很有道理。但那不是她要說的。

        “你怎么了?”雅塔道,不由飛快地朝屋里瞥了一眼。她感到加倍羞恥,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摔倒。雅塔扶住她,立即又把手抽回去。

        “你生日。”她笑了笑。每個地方的人,生日那天說的喜慶話都不同。她并不知道雅塔他們那邊的人在這種時候該說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時候應該說什么。

        雅塔盯著她,那目光又深又空虛,好像她并不在這里。

        她聞到花香,從宴會廳里傳來。那里正在布置,為了今天晚上。

        “我不在這里?!彼龑ρ潘f。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不懂你。你不該現在來。”雅塔緊緊抱住胳膊?!安辉摗F在才來。你什么也不知道。”她重重地吸了口氣,更加大聲地重復了最后那句話。endprint

        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慢慢咽下這句話。在雅塔的眼睛里,始終映著她的臉,馴服溫順,一匹老馬那樣的神情。

        “我沒有想你會邀請我參加宴會。我沒有那樣想過?!彼忉?。她知道那是奢望,不切實際的幻想。她要向雅塔證明,她從來沒有那么想過。

        雅塔點頭,沒有說話。她對著雅塔,去夠那雙眼睛,曾經無數次被回憶被想像被眷戀的眼睛。那里面流轉的綠色光芒,她幾乎能聞到它的芳香。

        她夠不到。雅塔在往后退,準備合上門。

        她抓住門?!把潘?。”她嗚咽。

        “你要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

        為什么站在這里?

        想要夠到那雙眼睛。她看不見。渾身被針扎一般。

        “給你,你會穿上它吧,在你的宴會上。我說過,我們說好的?!彼蚰请p眼睛。

        終于夠到。綠色,清晨陽光下的茉莉樹葉,從里面正緩慢凝結一層冰晶。那光芒如此耀眼,夾雜著碎鐵屑——她多年一次次碰觸卻無法理解的神情。

        “回去吧,你瘋了?!毖潘P上門。

        B

        “你的手真巧?!蔽囊套趽u椅上,輕輕搖晃椅身。

        她的目光穩(wěn)穩(wěn)落在窗邊佇立的身影。

        文姨玩味著那身影——小女孩特有的清瘦,動作卻奇異地僵直,肩膀以古怪的方式右傾著,整個人重心難以察覺地偏移。她以前見過這樣的情況。一塊用來筑墻的巨型花崗巖,斑駁紅色,無比堅硬,被安置在路邊。無論怎么擺放,總是朝某個方向不自然地傾斜。有經驗的工程師拒絕接受這塊石頭,他說它里面有氣泡。人們最終發(fā)現事實的確如此。幾下?lián)舸蚝?,巖石碎裂。

        “你的手真巧?!彼终f了一遍。

        窗前的身影沒有任何反應,專注手上的針線活。世界上恐怕沒有哪雙手能像她的手那樣靈巧,讓針線順服她的心意,行進穿插來回。前天在一場小規(guī)模爭執(zhí)中被撕裂的紫色天鵝絨窗簾在她的針線指引下慢慢復原。

        她從路上把這人撿回來。游園回來,敞篷馬車載著她的兩個書寓和女仆,一路行進在城西的林蔭道,前面繞個彎就要上沿河的大路,車夫把車慢下來。這時候,始終有個人蒙頭不響貼著車走。她打量起那身影,發(fā)現這人身上的褂子是舢板船夫常穿的,只是改小了,改得尤其合身。

        “走得累嗎?”她探出頭對那人說。

        那人抬起頭,才察覺身邊的馬車和里面的女眷。步子并沒有慢下?!斑€好。”那人回。

        “你手里攥著的是什么?”

        “針線包?!?/p>

        “做什么?”

        “縫補。”

        “停車!”她不知道為什么發(fā)出驚嘆,又立刻恢復尋??跉猓澳闵蟻戆?,我們帶你一段?!?/p>

        在她還叫艾寶的時候,就知道該怎么使喚人。教胡琴的樂師、端茶水的丫鬟、別的女孩的熟客、尚仁里書場的老板、小報記者,更不用說她自己的客人。只要看上一眼,她就知道他們可以為她做什么。她懂得人。那是她最擅長的本事??窟@個,她占了頭年花榜的花魁,動用非常手段為自己贖身,租下獨棟小樓自立門戶。她成了這座城市最年輕最美的鴇母。

        現在,人們稱她文姨。

        眼前這人始終無動于衷。被她的目光定定盯住的人當中,還沒有一個像這樣的。但也并不意外,就這么在路上被人帶到深宅,任大鐵門在身后森森合上,從冷著臉的保鏢身邊走過,進到柔媚纏綿的客廳,她仍舊保持大馬路上貼著馬車行走的姿態(tài)和步速,進了客廳,徑直走到被撕裂的天鵝絨窗簾前。

        似乎,這人在路上走的時候,就見到天鵝絨上撕裂的口子。

        文姨沒有費心解釋為什么將這破窗簾掛了一天也不取下。辭掉原來的女傭,替她的人明天就來。

        撿來的人也不關心這問題,站定的同時,已經開始穿針引線,只一會兒就完工收起了針線。文姨太將窗簾下緣捧到眼前細細察看,找不到之前撕裂的那道口子。

        “天不早了,路上黑,你不如留一晚?”

        她沒有說錯。這一片宅子聲名在外,煤氣燈朦朦朧朧那點光亮,警察局上下打點的那些錢,對劫匪來說都是風險。

        更何況她雖然瘦小,穿著船工的衣服,畢竟是個女孩。

        文姨話說出口,眼睛緊盯對方,要捕獲那張半明半暗的臉上哪怕一絲絲動容。

        一無所獲。半明半暗的火焰,但那是很早前,現在,巖漿冷卻。

        “對了,你叫什么?”

        女孩的嘴唇翕動,但沒有聲音。

        是個啞巴。文姨心想,隨口給她一個新的名字。女孩沒有反對。但到后來,她們倆誰都沒記住這個新名字。

        文姨安排她在一樓走廊盡頭那間住下。一住就是半個月多,誰也沒提走的事。她這家公館,人并不多。只有五個書寓,五個丫鬟,剩下的女傭保鏢司機加起來也不到二十來號人。

        每天下午六點后,女孩們被點到出局——書場戲院飯館茶樓——直到午夜回來,再睡到中午梳洗打扮。隔三岔五有客人來打茶圍做花頭。送煙上茶遞毛巾,奉上時令水果點心,這一套底下人做得周致到位,并且——按文姨的要求——比別家安靜。

        來這里的客人也是。大部分是請幾個朋友一道,有人也會叫上別家的女孩來這里出局,然而無論是誰進了這宅子,都會不由壓低聲音,下手落腳都比平時動靜小。也許因為文姨執(zhí)意選了西式柚木家具,裝飾也是西式。一切都顯得陌生疏遠。沒了貴妃榻,沒有八仙桌,沒有名家真假難辨的墨寶,熱熱鬧鬧的圖景也不復在??腿司兄?,卻沒有因此不再光顧的。這里別樣的情趣、挑剔的作派都是他們可以拿來炫耀的資本。

        如何籠絡誘引撩撥這些男人的心?她甚至不用思想。為了與這洋別墅有更搭調的樂聲,她托人從國外捎來勝利牌留聲機。偶爾放上一起買來的唱片,樂聲歡快中又帶著煞有其事的莊嚴和貴氣。來的客人要恰好有懂行會玩的,便摟著相好的書寓或者貼身丫鬟,隨音樂轉圈滑步,說這是西洋的舞蹈。遇上出手闊綽的客人做花頭在這里擺宴請客,她更是有出處不明的琥珀色洋酒,以及一年四季都不斷的冰塊。endprint

        客人來這里,覺得是見了番世面。文姨不露聲色教給他們玩樂的新方法,教他們如何快樂地把更多錢花在這里。

        啞巴初來幾天,好幾次撞見客人。文姨有意不讓傭人攔著,要看看她的反應。

        半明半暗,還是一塊石頭。

        她并不驚恐,也不嫌惡。女孩們向客人解釋她是新來的傭人,客人繼續(xù)尋歡作樂。那情形換誰都該明白自己的處境。要能在這個城市活下去,就應該知道這城市對單身在外的女人是如何無情。如果僅止于被拐賣到這里,已經算是走運。

        然而,啞巴臉上不見任何思慮的波動,平靜從容漠然。

        她拒絕思考,以任何方式。

        幾次之后,文姨終于確認那張臉完全真實,不帶絲毫偽裝。

        那是一張已經將自己遠遠置于安全地帶的人才有的臉。

        她住在針線交織的時間里。

        那僵硬略微傾斜的身體仿佛處在某種神奇的慣性里,每次看見她,她都是在縫補或者拆解什么。連文姨都不知道她的公館里有那么多東西需要縫補。

        男相幫問文姨對啞巴有什么打算。她回說再看看。

        男相幫忍不住抱怨閑人多開銷大,又禁不住說起有一次趁著書寓抱怨衣服的款式不新他開玩笑讓啞巴做一件衣服的事?!爱斨腿说拿?,她臭著一張臉轉身就走?!?/p>

        說到底,還是錯在不能掙錢。男相幫的話文姨當是耳旁風。倒是啞巴不愿當女裝裁縫令她在意。她仔細看過啞巴做針線活。扎、打、包、拱、勾、撩,都是正經學過的針法。不單是針法,如果不懂裁剪,也很難像她這樣隨意拆解又還原。

        啞巴不是不能。她是不愿。

        她只想做針線活兒。

        針線在她手中令人炫目地穿梭飛舞,遮蔽她的身影。

        有一次文姨去她屋里閑坐。兩人都不說話。啞巴在拆亞麻座墊,文姨在一旁看。屋里靜得離奇,只聽到布料窸窣,兩人的氣息。在這聲響之后,俯伏著更深的靜默。那靜默并非無聲,更像是一塊空白,巨大聲響被挖空后留下的空白,抑或是被遮蔽后的空白。文姨試圖去聽,她能感覺到這屋里應當響徹回蕩某個聲響。

        她聽不見。

        那時候,啞巴突然抬頭定睛看她。文姨心里一驚。她恍惚間覺得啞巴是能聽見那聲響的,或許只有她能聽見。這是專屬她的。

        到底是怎樣的聲響,在她埋頭縫紉的時候。

        要是知道這個,就應該知道拿她怎么辦了。

        文姨想不起當時把啞巴撿來的原因。

        她長得太過冷硬,身形又瘦小,即使做貼身女仆也十分勉強。如果這么留下來,憑空多一張吃飯的嘴,對其他人也難交代。文姨正在犯難的時候,英蓮就出事了。

        他們是到了晚上書寓們該出局的時候才開始著急。那天下午英蓮跟著一個洋行的客人出去兜風。那客人叫瑞生,之前叫過幾次局,也做過花頭,是老客人介紹的朋友,再加上這次特意從享茂車行借了輛福特,英蓮雖然嫌他風評不佳,拗不過還是去了。按規(guī)矩,客人要把書寓在晚飯前帶回。姑娘們出局不進餐,一晚上在十幾個局奔走,不事先墊點吃的是不行的。但英蓮沒有回來。眼看到六點,文姨接到電話。

        “英蓮是不是你們家書寓?”那邊上來劈頭蓋臉惡狠狠地問。

        “是呢。”文姨淡淡回。

        “想知道她現在在哪里?”

        “在哪里?”

        “我們這里。告訴你人我們不會白白就還回來的?!?/p>

        “我考慮一下?!?/p>

        那邊安靜了好一會。“我們還沒開出條件?!?/p>

        “我知道,我要考慮一下。”

        “誰讓你考慮了!”這次,是真的咆哮,“你搞清楚一點,單是她身上的戒指頭飾值個千把塊大洋?!?/p>

        “首飾你們留下,人放回來?!?/p>

        “你這死女人!”

        “我們不聲張。”

        “人不能白放!”

        “那好,我考慮一下?!?/p>

        那邊又是悶了半天。這一次他們掛了電話。

        文姨轉身進了飯廳,就把這通電話拋在腦后,為英蓮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眾人,設法補上英蓮的缺兒,又不動聲色地給每個出局的書寓加了保鏢。等遣開眾人,若無其事的輕松樣子才卸下。她緩緩滑落到椅子上。

        英蓮不是公館里最紅的書寓,也不算最美。她勝在膚白如雪,人略微木訥,行為處事透著一股笨笨的不像是這行當里的樣子,不少客人尤其喜歡這款。文姨運作有方,前兩年新世界辦的“花國總統(tǒng)”花榜評選中,英蓮名列第四,被評為花務總理。慕名來的客人在她這里揮金如土。傳說中那枚五千大洋的鴿子蛋戒指——文姨知道——正好端端放在英蓮珠寶匣的第三層抽屜里。

        那天晚上文姨還想了很多。那之后又來了幾通電話,都是別的人和事。她也并不上心。下人們都去前邊張羅忙活,她仍舊坐著那里不愿意動彈。等到午夜,出去的書寓都回來,相互捉弄攀比游戲,熱鬧了一陣都困乏睡去,下人們也跟著回屋,文姨仍舊還在原位坐著。幾乎沒有人察覺她還在那里。除了啞巴。

        啞巴吃完飯回屋后就再也沒出來。沒想到等屋里人熟睡時她竟悄悄遛了出來。文姨在黑暗中看著啞巴紙人兒般的身影朝著小飯廳過來,悄無聲息地像一片黑暗被另一片黑暗吸引。啞巴走近看到文姨,似乎并不意外。她瞥了她一眼,從她身邊經過。她們是一條窄路上兩個一前一后走著的過客,用不著說多余的話。

        啞巴上了二樓,徑直進了文姨的房間,再出來時手上拿了一張唱片。她下樓搬了張凳子坐到窗前,借著如水的月光,打開針線包。文姨默默轉身饒有興趣地望著她挑出一根澄金的線,引進針眼,五指撥弄,手腕翻轉——啞巴坐在月光下,開始縫起了唱片。

        一針一針綿密扎下去,仿佛只是方寸的絹布。大夜里,她也看不清晰啞巴到底是循著什么在下針,到底是要把什么和什么連在一起。只是她手起手落堅決不容質疑,仿佛每一針都關系人命。

        文姨看得微微有些動容。她沉默著,側轉身,頭枕在手臂上望著啞巴。啞巴那樣縫了一宿,她就那么看了一宿。對這兩個人而言,啞巴手里那張黑膠唱片才是最重要的。月光暗淡不潔,窗外天空泛白時,啞巴縫好了唱片,將它交到文姨手里。endprint

        唱片還是普通唱片的規(guī)整模樣,上面并沒有針腳縫線。直到回房間看到桌上放著唱片封套,文姨才記起這是當初買留聲機時附贈的唱片,早先不小心被誰刮壞了沒法聽。想著早年間那些時光,文姨靠在床架上和衣就睡著了。

        正睡得香,英蓮從外面走進來,笑嘻嘻告訴她坐洋車有多開心,比平日她們乘坐的轎子和馬車快好多,就像在飛。文姨退后兩步打量英蓮,除了衣衫凌亂些,其他都還好。本來要多說幾句,樓下的電話鈴驚魂般炸開。

        電話是巡捕房打來的。他們找到了英蓮。龍華郊區(qū)的稻田里發(fā)現一具女尸,形貌特征與英蓮相近。巡捕要文姨派人去確認。文姨答應著放下電話筒,男相幫問派誰去。她說誰都可以。

        誰都可以。錯不了。那就是英蓮沒有錯。

        回來的人告訴文姨,警察說英蓮是被自己的絲巾給勒死的。隨身的細軟,一樣都沒放過,全部被搶走。珠寶首飾、拎包、皮草外套,就連那件新做的真絲短上衣都被扒下帶走。

        文姨是在公共租界正經注冊合法營業(yè),英蓮又是這城里的紅人,新聞界和警局一旦重視,本來就不難的案子很快就破了。拋尸的附近有人看見不常見的高級轎車。車行排查一遍便直接找到了車。正是瑞生帶蓮英兜風租的車。車廂內殘留的血漬都沒清除。

        審問下來,原來竟不是臨時起意。叫做瑞生的客人雖然在洋行做事,早已經不名一文,在別家長三那欠了一屁股債,才瞄準英蓮打算狠賺一筆。他甚至還請了兩個幫兇。

        這是巡捕房給的版本。報紙上又加了很多熱辣離奇的佐料。傭人書寓客人們交頭結耳流傳的又是另一個故事。只是傍晚那通電話始終不在任何故事里。

        只有文姨知道。

        她一直不動聲色等著瑞生或者那兩個同伙招認供出電話勒索的事,卻直到結案那幾個也沒提到電話的事?;蛟S是害怕罪上加罪。又或許他們只想給她留一個要守一輩子的秘密。

        她說要考慮一下。那時她是這么回復的。再問她第二回,她一樣會這么答。

        來來回回的賬她記得清清楚楚。英蓮雖然還正當紅,但年齡已經大了。這一年來,走了一個???,剩下的那些人花錢送禮也遠沒以前豪爽。花大筆銀子去贖回是否劃算?文姨不做虧本的事。

        她不是好人,并不想為自己開脫。怎么籌錢,交了贖金店是否還能周轉得開,她壓根沒想過這些問題。事情到了這一步,她不會假意自己曾在這些事上猶豫糾結。幾個熟客給英蓮辦了場面風光的葬禮。她中途說身體不適就離開回來。公館格外冷清,大部分人還在葬禮上,只有少數幾個傭人在房間里偷閑。文姨閑來隨手從書架抽出一張唱片,到樓下客廳的唱片機放。

        琴聲如雨,細密幽寒,從沒聽過的陌生調子,一下子就沁到她心里。文姨輕輕打了個寒戰(zhàn)。裸露在外的皮膚察覺到一絲濕寒。啞巴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踱步到唱機前,彎下腰,臉貼過去,細細察看唱片聲槽紋路旋轉,唱針振動。

        文姨記起原來這張唱片正是啞巴那晚縫補過的。

        啞巴已經驗查完畢,直起身找個位子坐下。文姨不再管啞巴,正打算閉目養(yǎng)神,卻在啞巴身后看到一個身影。這次英蓮沒有說話。她只是遠遠站著,沖文姨微笑點頭。

        文姨僵在那兒。

        啞巴似乎察覺到什么,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你看到了嗎?”文姨輕輕問。

        “沒有。”啞巴說。

        “你會說話?”文姨冷冷瞪著啞巴。

        啞巴沒有回答。她不說沒必要的話。大部分的話都是沒必要的。

        文姨想明白這點自己也笑了,目光朝遠處一晃,英蓮掩著嘴笑得更厲害了。

        文姨把目光轉向啞巴。

        “說說你吧。來這里前你是做什么的?”

        “縫補?!?/p>

        “為誰?”

        “江岸??康拇稀S袀€女人在船上生了不該生的孩子。男孩。已經找到賣家,沒想到生下來那孩子已經死了。女人沒有哭。她一直在流血……”啞巴的臉因為回憶在那刻變得有些恍惚。

        “她死了嗎?”

        “沒有,我修好了她。只要有針線?!?/p>

        “你有一雙巧手。”文姨站起來。唱機停了。她走過去重新放下唱針。今天晚上,她不打算讓音樂停下。

        英蓮湊到她跟前,笑嘻嘻解開絲巾露出瘀紫的脖頸。

        文姨從她身旁繞開?!澳切┐系娜四兀疾辉趺粗v究?!?/p>

        啞巴沒有吭聲。站在啞巴后面的英蓮也沒有吭聲。她只是徒勞地站著,憂傷地望著文姨。文姨和英蓮都是那些船上女人生下來的孩子。她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出身和將來的營生。至于結局,她們現在算是知道了。

        “不是我看不起她們,只是做事實在不講究。身體不照顧好,還常常偷客人東西。去那里的客人能有什么貴重東西。她們不管什么都偷,名聲都臭了。”文姨數落著不用再數落的女人們——她們窮苦悲慘毫無希望。然而文姨停不下來。那晚她的話出奇地多,多到稀釋了詞語本身的意義,只剩下聲音。好像大風中沙子落下的聲音。

        “不過說起來也奇怪。最近我們這里,好像也是老丟東西,也不是什么值錢的。前兩天是鼻煙壺,今天有人丟了新買的刻章石料。再之前,還有說尚仁里茶樓琴師在后臺吃了酒回家后發(fā)現琴沒了,硬是要怪在我們家姑娘身上。太奇怪。你一個琴師丟了自己吃飯的家伙……”

        啞巴聽著。站在她后面的英蓮也聽著。直等到天亮散去。

        那晚之后,文姨再也沒有這么說過話。只是,財物丟失的情況仍舊不斷。起初只是客人的隨身小物件兒,慢慢地,書寓和客人的貴重物品也尋不著了。銀質煙斗、皮草、頭飾、煙草袋、手表、耳環(huán)、手鐲、戒指、印章。客人送的緞子都被剪去好幾丈。每天都有物件平白消失。人們想方設法預防,又請來警犬與警探偵破,仍舊沒有一點頭緒。

        不止是客人與書寓互相猜忌,每個人都在懷疑著他之外的別人。丟失財物的心痛與憤怒一日日累積,勾帶陳年積怨。

        過了英蓮的“頭七”,文姨吩咐傭人把她的房間收拾起來。老傭人開了鎖進屋。第一件事就是把明的暗的放置細軟的物件都收拾送到文姨的房里。文姨別的不看,直接打開珠寶匣。第三層。endprint

        果然。戒指不翼而飛。

        傭人們先咋呼起來,忙著撇清自己。文姨一個眼神令所有人收聲。

        “這件事就你們在場的幾個知道,如果傳出去就一定是你們當中的一個。到那時不管是誰,你們幾個一起走人。現在該做什么去做什么。中午之前把房間給收拾好?!彼f。

        傭人們被她一喝斥,催眠似的安心了,各自忙手頭的活。

        她也知道這維持不了多久。最晚到天黑前,他們就會再度躁動,向他們覺得可以信任的對象傾吐秘密,把這件事渲染一番抖露出去。

        自英蓮出事后她的房門一直鎖著,鑰匙只在她這兒。

        要說,她才最有嫌疑。

        想到這,文姨笑了。她出了房間,側身貼著墻壁沿走廊走到盡頭,下樓,再隨便選一條路走下去。這是她的公館。人、家具、字畫、簾幔、熏香、庭院花草,無不按照她的意愿打造。而就在其中,無底黑洞隱匿生長,一天比一天壯大貪婪,將要吞噬更多,也許是全部。

        游蕩在自己打造的世界,真是有趣。尤其是知道不久后它將被徹底吞噬。文姨笑了。英蓮也笑了。兩天前,英蓮的一個熟客做了她的貼身丫鬟。當天晚上,熟客的外國金表丟了。

        從那以后,即使白天,英蓮也會出現。

        再后來,錢跟著不翼而飛。從碎銀角、銅板到大洋,金條、開平煤礦的股票,甚至公共租界的道契。

        那張道契是文姨當年用重要的東西換來的。但到底是什么,她已經不記得。倒是道契一年比一年值錢,成了文姨最值錢的財產。即便是最值錢的,消失起來一樣沒有痕跡。

        她預料到,還是心疼。

        應當是為她人生最后保底的一張紙,沒有了。

        丟的已經是真金白銀,不再是尋常玩物。客人因此少了許多,據說是紛紛都在別家做了新的書寓。這三層的小洋樓往常是矜持高冷,現在是真的冷清。多年的經營計算在她面前緩慢崩塌。

        她算了一下賬,打算辭退幾個人。當然,啞巴也早該走了。這樣,還能維持一段時間。只要有時間就會有轉機。

        被遣走的人聽到消息都松了口氣。只有啞巴看著她不作聲。

        “你有話說?”

        啞巴點頭。

        “進屋說?!?/p>

        兩人不理會眾人徑直上樓進了她的屋。

        合上門,文姨開腔,“你說吧。”

        啞巴推開窗。天色昏黃。她折回去把桌上的燈點亮。抬頭時,有微小的橘色光焰在眼里跳動。

        “把荷包給我?!彼焓謫栁囊桃?。

        文姨吃了一驚,但很快似乎明白了啞巴的意圖。她從懷里掏出荷包放到啞巴手里。

        “你能修好?”她問。

        “試試看。要是修好的話,有些東西就再也不會回來了?!?/p>

        文姨聲音一哽?!澳阋部吹搅??”

        啞巴搖頭?!拔抑恢滥憧吹搅耸裁?。”

        英蓮在旁邊嘿嘿樂,手托著腮,歪著腦袋,那樣子和小時候一樣。那時候她七歲,剛被買來,也不哭也不鬧,成天纏著文姨,“姐姐姐姐”叫個不停。

        文姨望著英蓮忘了時間,直到江邊汽笛聲借著濕漉漉的風飄來。

        英蓮小時候喜歡吃糖,在自己被子底下藏了整整一包袱的糖。后來又跟著她喜歡起梅子,悄悄從她屋里拿了不少去。

        “你想好了吧。”啞巴問。

        文姨雙眼一閉當作回答。

        啞巴用了整整兩天補上荷包。自那天起,公館再也沒有丟過一件東西。公館很快恢復了往日的秩序與名聲,之前流失的客人也都回來了。

        所有的人都高興起來。文姨對啞巴說要在隔壁租一間店面給她當鋪子。啞巴說,“好?!?/p>

        那是她在公館說的最后一個字,也是文姨他們最后一次見到她。

        盡管保鏢門衛(wèi)發(fā)誓始終警醒并沒有看見啞巴出去,啞巴就是不見了。她像那些丟失的財物一樣憑空消失,不見蹤跡。

        所幸,除了她自己,她什么也沒帶走。連衣服都是換上原先自己穿來的那套。

        文姨雖然覺得可惜,但也沒有覺得那么可惜。

        C

        “抱歉?!?/p>

        她瞧了一眼桌對面的老人,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道歉。方圓五十三畝都是他的地。這座樓雖然舊,旁邊不遠處正在建新的圣公會大教堂。五層樓,有陽臺有柱廊甚至有鐘樓。老人棕色眼睛里滿含歉意,和土地、新樓都無關的歉意。以前從沒有人這樣過。

        她低頭飲下碗里潔白的牛奶。

        “他們說你是裁縫。”老人切了一塊面包放到她面前。

        “不,我不做衣服?!彼f。

        決意離開裁縫鋪的時候,她對大師傅也是這么說的。她說要走,大師傅還以為她要獨立門戶或者被別家挖了墻角。她跪在所有人面前發(fā)誓永遠不入裁縫這一行。

        再也不想做衣服了,她說。

        跪著,被人唾棄,無論人們怎么說。她就說這一句——

        再也不想做衣服了。

        末了,他們把她趕出店,通告城里的裁縫工會將她除名。今后城里任何一家裁縫鋪都不會收下她。她并不在意。被趕出來之后的事情她也不怎么記得。那段日子,只剩下一些在眼簾后面偶爾會跳閃的碎片。

        直到一天,像突然被人從夢中拽出,意識恢復。她發(fā)現自己正在一個黑漆漆橋洞,手上拿著針,渾身是血,正在給一個男人“縫”上他的斷腿。那人一直在嚎,殺豬般地嚎。也許正是他的叫聲,才把她重新拉回到這個世界。那瞬間,萬事有了因果原委。每個此刻都有過去現在。她不免遺憾驚慌,卻已經回不去。更何況身邊躺臥的男人的血正從血管源源不斷往外噴濺。她想起來他本來是碼頭裝瘸的乞丐,卻不幸真的被汽車碾斷了腿。小腿骨早已經粉碎,靠一絲皮肉黏連在身上。

        她干得不錯。男人中間暈厥了兩次,最后一次醒過來發(fā)現自己的腿已經完好如初。他扶著墻壁就能站起來走了。

        “你不做衣服,只縫補?”

        “我能縫補,修好它們。”她盯著老人。endprint

        每到一個地方,總是要花些工夫證明她的本事。然后她的本事會被傳開。人們會敲響她旅館房間的門,尋求她的幫助,就像這位老人一樣。他說自己是一位神父。從他們的國家來到這里為傳播一些安慰人的消息。他說這世上有神。她并不相信老神父所說的神,但她喜歡那雙眼睛里溫煦的光亮。

        “人們告訴我你什么都能修好?!?/p>

        “我遇上的我都修好了。別誤會,我不是說自己創(chuàng)造了神跡?!?/p>

        “不。這是神跡。小孩,所有的事都是神跡?!鄙窀刚f。

        但是有些事太悲傷了,不應該出于神的意思。而且——她也已經不是小孩。

        她咽下這些話。

        “你要我修什么?”

        老人遞給她一摞紙。

        打開,攤平,原來是被撕成三份的地圖。

        她愣住?!爸皇沁@個,沒必要找我。粘上就好?!?/p>

        “不,相信我。它會比你以為的難。畢竟,就算在地圖上,那也是一段很長的路。”

        老神父背過身用手絹擦掉剛流出來的鼻血。他以為她沒有注意到,或者他愿意這么去想。

        她收下酬金。神父很大方,要她搬來和他一起吃住。直到地圖完全修復。

        他還告訴她不用趕工。他說他們有的是時間。

        動手修復時,她明白了神父的話。普通的縫合無法把地圖重新拼合。

        工作比預期的要困難。因為“就算在地圖上,那也是一段很長的路”。那條路始于世界另一頭島國的漁村。一家貧苦人家里最小的孩子,離開父母和七個哥哥姐姐,勤學苦讀到最高學位。家人等著他謀到好生計一家團圓,他卻出人意料地要去遙遠到只在想像中才存在的國度去傳播神的好消息。兩年受訓,因故被迫乘船繞到另一片大陸,再從那里輾轉到了神奇東方國度的最南方。起初被禁止傳教,他便在那里的領事館學習當地語言和文化。又是五年。然后在當地人的引導和出賣下,經歷夢魘般的無數磨難,并最終走過大半個國家,三年后活著來到這個城市。

        這條路線早已經模糊不清,幾乎隱沒在破碎發(fā)黃的地圖上。而她,她的針必須準確無誤地落在這條路線上,只有那樣才能將地圖復原。她要縫合的與其說是地圖本身,不如說是這條遙遠艱辛的路線,或者說老神父半生的生命路徑。

        針落在起始處,海鳥盤旋啼叫在灰色的天空下,女人們的臉被海風吹得發(fā)紅,燈下的土豆看上去美味神圣應當被紀念。第二針,仍然在島上,第八個嬰兒誕生,汗水淋漓昏睡的母親,皮包骨頭的兄弟姐妹。第三針,他還是嬰兒,仍不會說話,他看到……

        每一針下去似乎又回到在原地??p補以微小到讓人失望的速度推進。工作了一天,她仍然被困在那個島嶼。她告訴自己不能著急。畢竟這一次是一個老人顛沛流離的半生。

        “那么你呢,一定也去過什么地方?!币惶焱聿蜁r當談到神父曾經去過的地方,神父突然將話題轉向她。

        “也許吧。我不記得了?!?/p>

        “你怎么選擇下一個目的地?”

        “刺痛。不,不是?!彼摽诙觥U娌辉摵饶菐妆咸丫?。“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痛苦。只是如果你走錯了路,你會覺得胸口發(fā)緊,呼吸困難,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如果你走錯方向,身體會告訴你?!?/p>

        只有一個錯誤的方向。她沒有說。

        “哦,那你怎么辦?”神父問。

        “掉頭朝反方向走?!?/p>

        神父點頭?!八?,你用你的痛苦在做指南針。”

        這個說法很奇怪。她并不是很接受,帶著過于正式的腔調,讓人覺得可笑。可能和他是外國人有關吧。他想說的意思,經過翻譯,有了微妙的偏差,就成了現在這樣的話(就像他常常會對她說抱歉)。

        但她不在乎?;蛟S也是因為她不想反駁眼前這個老人。他比她剛見到的時候似乎又瘦了。很難想像這么一個高大的人可以瘦成這樣。倒是雙腿不成比例地浮腫著。

        她打算告訴他一點好消息?!暗貓D,很順利?!?/p>

        他似乎受到鼓舞,但那神情卻像在看一頭夭折的幼貓?!拔液鼙??!彼f,接著又說了些別的什么不重要的話。

        “地圖,很順利?!彼终f了一遍。

        “謝謝?!鄙窀富卮稹?/p>

        答案正確。但這也不重要。她站起來道了晚安,回到自己的屋,打開燈開始工作。

        神父告訴過她不用著急,他們有的是時間。

        但她知道他們已經沒什么時間了。在這種事上她從不出錯。

        神父待在書房里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幾乎不再露面。后來,索性連飯也在書房吃了。傭人按吩咐把食物送到門口,幾個小時后再去收餐盤。用不著特別費心,都能看出來神父沒怎么碰那些食物。沒幾天,神父留了張字條就消失了。等到半個月后形銷骨立的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連一個字都沒有問。這個時候說什么都太晚。

        神父手摁著右肋沖她笑,問她要不要去書房坐坐。她說好,但是要先回房間一趟。神父說好,他會在書房等她。她朝房間飛跑。腦袋里全是那只青筋暴突的手,還有手背上蜘蛛一樣的痣。腳踏進書房時,她仍舊在想那只手——那么使勁,恐怕會把肋骨壓斷。

        神父佝僂著身體沖她笑,仿佛洞悉了她的恐懼。這是第一次進來吧,他問。她點點頭,目光落到書桌上摞著厚厚一堆書上。其中有他用了五年時間和人合譯的《福音》,還有他著手譯注和編纂的《字典》,一共四千五百九十五頁,用了七年。神父還說,這本字典是用前朝刊印的《藝文備覽》作的底本。她不明白神父的意思。這幾本都是秘密刻印,神父還在那兒滔滔不絕?!吧窀?。”她說?!翱逃⊥炅擞衷偃e處想方設法找人排印”,神父繼續(xù)說。“神父你聽我說”,她不知道自己在說還是在叫。

        神父收起笑容。那瞬間,好像他額頭上的冷汗也凍結了。

        “這個,我補好了?!彼f著把修補好的地圖交給老神父。

        “真快。我試著自己做過。根本不行。真好,就像我第一次拿到這張地圖的時候一樣。不過,那時候還沒有這條路線。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會去哪里,成為什么樣的人?!鄙窀笡_著攤開在膝蓋上的地圖喃喃自語,指頭摩挲著那條緘默遙遠的路線。endprint

        她點點頭。她知道了這條路徑不單是他來的路徑,也將是他回去的路徑。她注視老神父。他佝僂著,忍受著劇痛,生命正打算從這副備受摧殘的身體撤離。生命,在那天晚上,就像荒野里一片云的投影,默默地莊重地移動,離開。

        “抱歉?!?/p>

        “為什么總對我說抱歉?”

        “因為你在縫補的時候,總是非常憂傷。那是我看到過最難過的臉。即使這樣,我還是不得不請你來做這件事?!?/p>

        “這沒什么。人們找我就是為了干這事?!?/p>

        “縫補的時候,在你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她沉默著,沉默著。

        我的里面有一道口子。它跟我一起長大,我成了我,它深不見底。

        我的身體里有一道深淵。每當我開始縫補,開始修復,它就開始發(fā)聲。起初只是骨頭噼啪作響,而現在,它是云里的雷霆,它是地母粗糲可怖的喘息聲,吞噬人間的前奏,它是世上最高音,爆裂粉碎一切事物。那聲音,散發(fā)炫目漆黑光芒,發(fā)出只有我能聽見的強音。

        我為你們所有人修復。

        我的身體里有一道口子,我出生時就帶著它。我成了我,它成了深淵。

        你知道的,畢竟,我的父親是一道深淵。

        她停下來,在沉默里停下來迎接更長久的沉默。

        老神父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癱倒在他咳出的血污里。

        醫(yī)生趕過來用藥物緩解他最后幾個小時的痛苦。學生們仆人們——那些曾經接受他幫助過的人們,圍繞在他床頭禱告哭泣,在熒熒燭光中。幾個小時后,老神父死了。

        在他彌留之際,手里始終緊緊抓住那張已經被復原的地圖。不用害怕了。回家的路已經找到。

        她遠遠地站在房門外,看著老神父雙眼被醫(yī)生合上,轉身消失在過道的黑暗里。

        第一次為一個人的離開感到清晰的遺憾和難過。那個人和她沒有任何關系。當天晚上,她離開了那棟屋子。和以前一樣,沒什么人察覺。

        人們總是如此,守著自己的生活,按照原先的步調,來找她幫忙只是插曲,等到事情做完彼此間再也沒有牽連。

        她經過太多地方,遇到太多人,修復過無數破碎的物件。

        結局始終是那一個。無論在一個地方多受歡迎,她都會趁早只身離開,連同那些破碎的回憶一起帶走。她從不回頭看那些如釋重負的面孔。

        縫補,是她賴以為生的生計。

        她傾盡全力去做。僅此而已。如果有人能因此快樂,那也無所謂。她不計算日子,似乎已經過去好多年,隱隱察覺到自己的磨損,好像一枚不尖利的針。即便如此她也不會停下。

        繼續(xù)做一個亡命徒,往疼痛的反方向逃竄。輾轉流離,不信任任何一個地方。

        她來到一座方圓不到兩平方公里的小城。西邊一條小河,人們在那兒倒馬桶和洗菜、喝水、淘米。裹腳的女人們帶著傷殘的身體在泥路上艱難行走。她在那兒幫助一個中年男人找回他丟失的金色夢境,并永遠縫在他的腦海里。

        她來到饑餓和暴力的城市。皮包骨頭的人們在寬大的衣服里飄蕩。他們蒼白浮腫的臉不時被自己眼睛里的磷火照亮。她被召到一棟半封閉的紅磚樓里,經過小門穿過彎曲配有幾道門的夾弄,進到兩百平方米的天井。隔著很粗的鋼條,那個年邁的老婦女請求她把她的皮膚剝下來帶給她的小女兒。那是一張布滿皺褶、斑點,還有各種傷痕的松弛皮膚。

        “穿上它,它會告訴她我經歷過什么。我遭受的,她不必再遭受。學會躲在這里活著,活下去?!崩戏蛉说脑捄蜕蠐P的那些塵埃一樣,在從氣窗射進來的軟軟的陽光里不停飛舞盤旋。

        她照做了。

        她來到了烏云遍布不去的那座城市。烏云由轟炸機組成,晝夜不停向下面的城市投下耀眼的死亡和噩夢。剛到的第一天,她站在廣場上。那里遍布著殘肢、傷員和尸體。頹垣殘墻和燒焦的樹木不停地冒著煙。她不知道為什么一個勁地去找那些該死的鴿子,還有其他的鳥。它們都去哪兒了?沒過多久,她就被人發(fā)現。人們很快知道怎么使用她。她被帶到醫(yī)院,套上白大褂,他們甚至給她手術專用的針與線。她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頭上盤旋的轟炸機還有轟炸本身令時間破碎而模糊。她似乎救好了許多人。但死去的人更多。在堆放尸體的地方,有一天她竟然聽到歌聲。她以為是自己瘋了。好幾天沒有合眼??諝饫锍錆M著內臟的味道。本來停在尸體上的蒼蠅受到驚動,向她蜂擁而來,圍住她,好像她也已經死了。她揮舞雙臂,驅趕籠在她面前的蒼蠅,小心落腳,以免絆倒在尸體上。

        她看到了他們。

        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已經不再稱得上是人。

        受了重創(chuàng)血肉模糊的肉體,早已經被其他人放棄,甚至連傷口都沒有處理。然而他們卻緊緊抓住殘留的那口氣息,發(fā)出嗡鳴般可怕的歌聲,證明他們還活著。她把他們一個個從尸體中拉出來。

        她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的衣服早就看不出顏色,變成身體上掛著或者是被血液黏連著的襤褸布條。他們唱歌的樣子,或者依靠人的樣子,讓她覺得他們屬于這個城市。這很奇怪。因為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

        或者,只是她希望他們屬于這里。

        她救好了他們。

        她救他們的時候,其他人正在死去。所以,人們說,是她害死了那些人。

        她不在乎。她的深淵在尖叫嘶吼咆哮。

        她來到今生到過的最美麗的城市。五條長長的林蔭道直通星形廣場。道路兩邊統(tǒng)一豪華的五層高樓。噴泉,林蔭道,煤油燈穿插其中。她最愛其中一條林蔭道。兩邊是梧桐,中間草坪,一頭通向巨型噴泉。夜晚,賣藝人在咖啡館拉起小提琴,橘黃色燈火映染河面,風里混合著各種花的香味。她的主顧住在河西典雅的三層樓里,是一名百貨商的女兒。她將要處理一個簡單的愛情問題。到那兒的時候已經臨近午夜。她被安排在二樓客房睡下。

        一開始她以為那是風聲,夏季暴雨里搖撼萬物的狂風。她睜開眼睛,跌進了比夢里更黑的黑暗。聲音還在,但不是風。

        深淵叫嘯。它張開嘴,以猝不及防的堅決果斷,要求來到這個世界,完全吞沒,并且替代她。理應屬于她的身體,每一處都感覺將要迸裂。她捂住嘴,用剩下那點尚未完全被疼痛占據的意識禁止自己尖叫。疼痛。如果有人站在遠處,應該會覺得疼痛很美。它像一朵巨大的恐怖之花,深植于黑暗并在那里綻放,決意帶著致盲的光焰穿透她——唯一阻擋它的這副微不足道的肉體。endprint

        深淵叫嘯。只有她能聽見的巨響震聾發(fā)聵,并將在寂靜中徹底震碎她。

        疼痛的花瓣打開。潔白的光之刃。

        她死死咬住緊握的拳頭,在地上縮成一團。有什么東西落下,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就在不遠處她看見那個東西,是她的左耳。又有什么東西掉下。這次是下頜骨。接著,

        手臂外側的皮膚一小塊一小塊開始脫落,接著是橈骨,肌肉,一小塊肝臟,四分之一的肺葉,眼球。

        深淵叫嘯。她在破碎,一塊塊掉落。

        你叫吧。如果疼。你咬牙忍著,不代表你不疼。一個聲音在黑暗里說。

        她放開捂住嘴的手。

        鐘聲敲到第十下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那是鐘聲,不是她的哀嚎。

        那天晚上瞭望臺上的警鐘不同尋常地響起來了。連續(xù)二十五下。停下來,然后再次響起。

        這至關重要的訊息,它警告所有的人城市著火了。

        位置就在河西漂亮的建筑群。

        這棟樓著火了。煙霧彌漫。房間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尖叫聲。人們彼此呼喊著名字,確認他們所有人正在撤離這座房子。

        人們的影子透過門縫,在她面前跑過。有那么一剎那,她以為會獲救。門縫的光被某個身影擋住了。有人就站在她門口。離她只有一米。

        她等著那個人沖進來把她從地上拖走。但那個人走了。她張嘴呼救。這次,她用盡力氣嘶聲大喊。人們從她的呼救聲中跑過。

        人聲越來越遠。外面安靜了。噼啪作響,就像人們在野外篝火聽到的聲音。然后,什么東西轟然倒塌,連帶著其他東西一起砸下。

        濃煙滾進來。她開始咳嗽。震動加速了身體的破碎。

        她看見自己的手指盡數掉了下來。這下,她也沒法修好自己了。

        深淵急不可待要拋開她這副累贅的身體。大火在門口,等著吞噬她。

        她閉上眼,火光在她眼睛后面跳動著。無論是大火還是深淵,她祈求恩賜降臨,一切快點結束。她太累了,什么也感覺不到。

        D

        我遇到她時,已經太晚。

        她成了一名普通的縫紉女工,終日與縫紉機相伴,似乎仍然溫順沉默,耐心滿足工廠主們的各種要求。人們對她總是很滿意。而她從不會在一個地方長待,也不會返回之前去過的城市。我跟著她去了許多地方。但無論到了哪里,無論發(fā)生什么,她都不會打開那個針線包,不再修復什么。

        我的母親在我出生前就放棄了她的針線包。不,應該是更早。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病,還有大火。在她一生到過最美麗的城市里,她差點死去。人們在廢墟里找到她已經是三天之后的事。她奇跡般活著,并且完好無缺。她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幫助她的主顧實現了她的心愿,然后永遠離開了那個地方。

        她離開的時候,比去的時候更加完整,仿佛獲得新生。那場大火中的“大病”,比死亡還嚴厲的疼痛賦予她一顆冷酷的心。在經歷所有這些之后,她終于懂得她的顧客們只是一群被寵壞的小孩。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值得修復。

        她選擇成為一名縫紉女工,做機械重復的工作。不過的確她由衷地喜愛縫紉機,喜愛它的精密、準確、不疲憊,更重要的是縫紉機的噪音可以保護她不受打擾。

        她緘默的模樣總容易被誤會為對冗長傾訴的容忍。有人甚至以為她需要他們的故事。那些他們以為單單只在他們身上發(fā)生的故事,那些只有主角才會經歷的起伏情節(jié),其實,每天都在發(fā)生。

        日光之下無新事。

        每個人也沒有自己想的那么特別。

        他們的歡喜痛苦,秘密愁懣,也許只是他們所憎恨輕視的人的翻版。

        出于某種原因,人們相信她誠實可靠,不會泄露他們的秘密。

        她安靜聽著,帶著一絲幾乎隱沒的笑容,忍受著,日復一日地忍受著這些故事,只是偶爾讓縫紉機的噠噠噠聲驅散一些過于黏膩冗長的訴說。

        “你勸我離開的那個人,昨天晚上,我離開了他?!?/p>

        “那個人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說服他,給我獨家貨源?!?/p>

        “醫(yī)生開給病人的藥是假的?!?/p>

        “只要順利鋪完這段鐵軌,我會去找她,不顧一切?!?/p>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母親嘴角浮現出笑容,歪斜隱秘的笑容。這和她有什么關系呢?即使是我,對她而言,也并不比這些話更重要。她只是做著養(yǎng)育孩子應該做的事,候鳥般從一處到另一處,工作時將孩子和布偶放在一邊,并不用覺得多辛苦,也不用覺得有多快樂。

        我不知道母親是否愛過父親。她從沒有跟我講述過什么,令我可以窺見當時所發(fā)生的事件。

        我曾經想像著她是如何深愛著他,即便已經預知有一天他將會離她而去。她接受并帶著狂熱,以她愛他的那樣的狂熱,甚至更加狂熱,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想像我的父親,想像母親對一個陌生人的熱愛,曾是我坐在她旁邊時做的最多的一件事。那個像白水一樣無味的老女人到底曾經懷有怎樣的深情。是否有一天,她會對我,也持有這樣的深情。

        終于有一天我不再想像。那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當時我仍舊固執(zhí)地將曾經見到的面孔和身體組合拼湊,想像出一個父親,一段愛的故事。突然,一股陌生的力量把我從器官游戲里拉到現實??p紉機皮帶輪在吱吱響著,錐形螺絲用它的方式摩擦著轉動的皮帶。在這之外我屏息傾聽,不明來由地認真起來,似乎早已預知這聲音必有奧秘。

        如果仔細聽,足夠仔細,的確可以聽到一些別的聲音。有人在講述故事。過了很久我才反應過來,那故事里的人正是我的母親,還有我的父親。一個不比我想像中的想像更模糊的影子。母親早已經忘卻他。她甚至沒有愛過他。也許只是一點寡淡的喜歡。如果給他想要的,那么他們兩個人都會快樂。她僅僅是這么想,于是就成為了我的母親。

        我吃驚地看著母親。而那時,她不知為什么也突然抬起頭看向我。她的目光告訴我已完全洞察我,包括我剛才了解的事實。endprint

        但是她不在乎。

        我遇見她的時候,已經晚了。

        所有發(fā)生過的,都已經發(fā)生。我從縫紉機的聲音里聽到的那些故事都已經從她身上碾壓過去。她心不在焉地活著,以令人心碎的笨拙方式活著。

        一天天過去,縫紉機里再也沒有話語吐出。她的一生的故事似乎已經竭盡。

        “你現在還能聽見深淵的聲音嗎?”一天晚上只剩下我們并排躺在工廠宿舍的床上,我依偎著她的身體輕輕問道。她的身體變得僵硬。過了很久,久到我?guī)缀跽酒饋硎帐皷|西和她告別。

        那時我已經十二歲,應該知道如何流浪,如何活下去。

        “工廠接了一批絎縫被單。”

        “著急要?”

        “嗯。埋頭正做著,從窗戶外吹進一陣風,涼絲絲地沁到骨子里?!?/p>

        白色蕾絲窗紗在微風中揚起,在光里變得透明。我睜大眼,當時她眼中閃過的幻象全部落進我的瞳仁。已經不再借助外部,我看見她看見的,思想她思想的。我知道,當微風吹起時,她眼中的幻象,喚醒了她多年前的記憶。她突然想起來,原來最早的時候,她是要做那樣漂亮的東西。

        “禮服什么的?!蔽一貞?/p>

        她的目光從遠處落回到我身上,定定看著我。也許是在驚奇我的早熟,也許是在疑惑睡在她身邊的這個小孩到底是誰。

        她已經老了。有了白發(fā)。眼目也開始渾濁。直到今天晚上,她都沒有意識到她體內的深淵已經很久沒有吼叫了。什么時候開始?她并不知道。毫無知覺地懷揣這空白這沉寂,成為一個冷漠的傾聽者,重復簡單機械的勞動。她任由自己以這種方式消耗。直到我問起。她試著去探究那曾經是深淵的地帶,想知道它為什么沉睡。

        那里一片混沌,她感到困倦。她已經老去,雖然不夠老,但已不再輕敏,無法喚醒深淵,也無法再逃跑。我和她明白,總有一天她會不得不停下來。她不能總那么跑下去。

        距離使她精疲力竭。并非跨越,并非在腦海中想像從此地到彼處跋山涉水的過程。距離使她疲憊,只要它在那,就讓她疲倦。有一天我將獨自上路,我們將彼此失散,好像大地上流散的種子。

        “今天好安靜?!彼倚?,仿佛為自己找不到話而愧疚。

        “他們去看水龍會(注:每年,租界水龍公所舉行的消防檢查活動和宣傳節(jié))了?!?/p>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對她說:“我們也去看看吧?!?/p>

        那一年的秋夏之交,為慶祝另一個大陸上某個國家女皇在位,這城市舉辦了歷年來最隆重的水龍會。江灘上水龍排定次序。在這些橢圓形儲水的木桶旁邊懸掛五彩的琉璃燈,中間穿插火球、火鏡、火字。幾乎整個城市的人都涌向那片光怪陸離的燈海。

        我和母親最后決定去看看。并不需要多費力,只要走出工廠的門,被人群裹挾著,緩慢挪步。

        在火光流離的人群中,她被一個男人攔住。那男人瘦削而衰殘,長著一張飽經折磨的臉。他就像用刀在紙上隨意劃出來的草圖,由凌亂的直線組成。母親看著這堆線條。她在哪里見過。她理應害怕和厭惡,尤其細長眼睛里無情的光芒。

        “我來接你了?!彼f。

        樂聲、說話聲、哭啼與驚嘆,那個晚上的喧囂如海水向兩邊退開。他的話語穿過所有的聲音清晰抵達她。

        她看著他。男人拿出一件熨燙過的禮服。她當然也認出了那件禮服——

        被她親手撕毀又縫補——那是她修復的第一件物品。

        之后,在馬戲團的穹頂下,她縫補過不計其數的物件,包括一張無用的面具。

        “愛和痛苦孤獨破碎軟弱的交織就是共同體。所以我們來到一起,一起掙扎一起疼痛一起生活一起尋找一起愛?!蹦莻€男人曾經對她這么說過。

        然而她還是從那里逃走了。在馬戲團人們稱這個男人為惡魔。

        “難以忍受?!蹦赣H開口對那個男人說。

        “難以忍受,像一本很精彩但特別長的書一樣,難以忍受?!蹦腥苏f著笑了。

        母親本來想忍住,但還是笑了。

        她的故事已經太長。

        “走吧?!彼f。

        母親回頭看我。

        “一起去嗎?”她問。

        我搖搖頭。她已經習慣去哪里都帶上我,但是這次,我不會跟她去了。

        這就是今天晚上會在水龍會上發(fā)生的事。我對母親說。她躺在我身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直靜靜聽完我的話。這是個好故事,她說。所以我們會去水龍會對吧?我問。你說的都會發(fā)生是嗎?她說。是的,會發(fā)生,因為我就是那個說故事的人,我說。

        我還告訴她,在跟著男人離開這里的時候,她會遇見雅塔。比她認識的雅塔更年輕的雅塔,她會從年輕的雅塔身邊經過,她會見到她那么年輕美好還不能傷害人的樣子。也許,她最終會選擇原諒。我說。

        那么你呢,真的不跟我走嗎?母親問。

        我會走,等我把故事說完。

        什么故事?

        這是你們的故事,弱者的歌謠,云層將至的投影。

        活在一場大火中——無名的盛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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