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亨利·詹姆斯 著
朱建迅 趙倩 任曉偉 秦楠 譯
他締造了哈佛——查爾斯·W.艾略特傳(一)
【美】亨利·詹姆斯 著
朱建迅 趙倩 任曉偉 秦楠 譯
查爾斯·W.艾略特
查爾斯·W.艾略特(Charles W.Eliot,1834—1926),哈佛大學第21任校長,曾任美國中等教育十人委員會主席、美國進步教育協(xié)會第一任名譽主席,美國偉大的教育家,被羅斯??偨y(tǒng)譽為“共和國第一公民”。
自1869年上任,艾略特在哈佛大學實施了一系列改革——主張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并重,積極倡導選修制,提高入學標準,加強教師隊伍建設,開展研究生教育,倡導學術自由……這些教育改革措施對美國教育界乃至整個人類教育的進步產(chǎn)生深遠影響。在他的帶領下,哈佛大學從偏安一隅的傳統(tǒng)學院發(fā)展成為世界頂尖大學。
1834年,一直盼望有個男孩的艾略特夫婦,終于迎來了這個結實的小家伙。但是他的出現(xiàn)委實令全家人感到震驚,因為他們?nèi)颊J為,凡是生長在這個家庭的男孩女孩容貌都理應端正漂亮,而這個剛剛出生的男孩身上帶有一塊丑陋而顯眼的胎記——一塊腫脹的豬肝色疤痕幾乎布滿了整個右半邊臉頰,一直延伸到嘴邊,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對這塊疤痕視而不見,或是過目即忘。在他的傳記中對它刻意回避也同樣很不現(xiàn)實,就像在描述尤利烏斯·愷撒的容貌時不提他的禿頂,或是在為腓特烈大帝立傳時忽略他的駝背一樣荒誕不經(jīng)。男孩臉上的這一嚴重缺陷,也給他的童年生活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不久,男孩通過別人的反應漸漸覺察出自己的不幸。他一定意識到了別人總是會忍不住多看他一眼,自己總是會引起其他孩子久久注視的現(xiàn)象。波士頓公園與艾略特的家隔街相望,是當時城中所有兒童的游樂場。男孩們在這個喧鬧的露天學校有了很多體驗,他們由著自己的性子結成一個個小團隊。燈塔山的富家子弟跟北端的貧民區(qū)子弟們常常打架,對此小艾略特并不反感,只是人身侮辱對他的傷害更甚于落在他身上的拳頭。H.P.沃爾考特博士引述艾略特的堂姐查爾斯·米爾斯親口對他說的話,為艾略特的冷漠離群辯解:“你準知道,他小時候被其他小孩攆出波士頓公園,就是因為他那張臉?!彼荒芡涍@些經(jīng)歷。哪個孩子能夠忘記呢?艾略特天生敏感多疑,無法借助情緒的宣泄消除內(nèi)心的苦悶。所以他必須對他人的目光視若無睹,對別人的議論充耳不聞,他小小年紀就懂得要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封閉起來,過早地習慣于那種不與他人親近的生活。父母教導他學會思考自己所做的有意義的事情,并且從自己勇敢和正確的行為中尋求慰藉和滿足?!跋蛲舛皇窍騼?nèi)看;向前而不是向后看”,早在愛德華·埃弗雷特·黑爾的系列格言廣泛流傳之前,艾略特就不知不覺地開始奉行其中的這兩句勸誡之語,多年后還經(jīng)常掛在他嘴邊。這些警句都是確保生活幸福的古老而又珍貴的秘訣。但是有一段時間,艾略特似乎比其他大多數(shù)孩子更多無奈,只能在家人中選擇朋友,當時他主要的玩伴是家中的四個姐妹和萊曼家的幾個表兄妹。的確,他六七歲便開始上學讀書,不過沒有跡象表明,當時他除家人陪伴外還有別的朋友。時隔30多年后,艾略特在回顧自己的童年時代時說道:
對我而言,童年時光不如后來的歲月那樣充實美好。有人說,童年柔軟而溫暖的小徑盡頭,是兩扇金色的大門,門外便是成年崎嶇而又寒冷的道路;還有人煞有介事地說,一旦走過這兩扇金光閃耀的大門,人生的光輝便會日趨暗淡。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我們是不是太容易忘記童年時代的那些痛苦、悲傷和恐懼是多么鮮明,多么真實?太容易忘記那些不易為我們察覺的許多歡樂?長大成熟后,不再畏懼那些大孩子,特別是家住梅森街和北端區(qū)的大孩子,也不再害怕那些想象中的鬼怪和盜賊,擔心它們出沒于一間間漆黑的屋子,藏在床底和壁櫥中,躲在幽暗的小樹林里,隱匿于偏僻海岸上的巖石間,每念及此,我感到無比寬慰。年幼時心里濃厚的痛苦情緒其實被我們淡化了……
塞繆爾·A.艾略特
艾略特的父母不遺余力地培養(yǎng)這個唯一的兒子。
當時,波士頓所有的體面人家都會送自己的兒子去哈佛讀書,所有從拉丁學校畢業(yè)的男生都預備或希望進入哈佛深造。塞繆爾·A.艾略特從1842至1853年任哈佛的財務總監(jiān),并且是七人小型董事會的成員之一。期間,約西亞·昆西、艾德沃德·艾維利特和賈瑞德·斯帕克斯曾相繼擔任哈佛學院院長,塞繆爾·A.艾略特先后與他們共同合作,商討有關事宜。盡管三位院長都是新英格蘭地區(qū)的社會名流,但由于種種原因,后兩位院長在任期間的表現(xiàn)卻差強人意。當時哈佛學院似乎迫切需要建立一座天文臺,塞繆爾·A.艾略特身為財務總監(jiān)為此籌集資金,并為監(jiān)督天文臺的建設忙得不亦樂乎。他還幫助斯帕克斯為《華盛頓傳》收集資料。他的妹夫喬治·蒂克納,當時就在位于波士頓公園對面公園街上的家中撰寫那部西班牙文學史。蒂克納當了十五年文學教授,在時機尚未成熟的情況下嘗試引入選課制,仿照德國大學的做法在學院實行改革。在坎布里奇,他的姐夫安德魯斯·諾頓是神學教授——該學科當時處在飽受爭議的發(fā)展早期階段,同時也是哈佛學院神教研究領域唯一的一位中堅人物。哈佛學院及其各項政策與事務,似乎理當受到艾略特家族的特別關注。
凱瑟琳·阿特金斯·艾略特
1849年9月,15歲半的查爾斯·W.艾略特進入哈佛學院學習。
在大學一年級,艾略特學習了拉丁語、希臘語、數(shù)學和一點古代史,也獲得了一些化學基礎知識。所有課程他都取得了好成績,化學更是引起了他的濃厚興趣。
大學第三年,艾略特搬進了一幢學生宿舍——確切地說是斯托頓館8號房間。此時,他的一些個性也開始逐漸顯現(xiàn)出來。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缺少那些能夠吸引別人注意的品質(zhì)。他很在意臉上的胎記,平時很害羞。這成為他的社交障礙,使他無法認出10到15英尺以外的熟人。有時候他卻表現(xiàn)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因為他早在少年時就意識到,他好像能夠經(jīng)得住誘惑,在個人生活中遵從自己理性的意志天性。無論是酗酒、惡作劇還是其他什么越軌行為,他都不屑為之,盡管喝酒和胡鬧的風氣在本科生中極為盛行。艾略特喜歡用功學習,而且已經(jīng)知道如何又快又好地完成作業(yè)。因此,盡管他的雙眼在第三學年連續(xù)數(shù)月完全失明,需要請人將所有課本讀給他聽,他的成績依然能夠排在全班前四名之列。
1953年7月,艾略特大學畢業(yè)。依據(jù)在校四年的總平均分(其中包括他雙目失明的階段)畢業(yè)時艾略特的名次在班級排名第二。他在第四學年的成績名列全班第一。最終,在畢業(yè)典禮日,他面對全體觀眾發(fā)表了名為《哥白尼的最后幾小時》的演說。
大學剛剛畢業(yè),迫在眉睫的問題便是今后該從事什么工作,可是艾略特遲遲拿不定主意。他的父親雖然沒有把自己的決定強加于他,卻也并不隱瞞自己希望兒子經(jīng)商的意愿。在父親看來,一位企業(yè)家比一位教師更有望獲得廣泛的影響力,因而更有可能發(fā)揮較大的作用。無疑,艾略特的父親看出自己的兒子具備馳騁商界的能力,當然也明白家庭的財富和地位能夠讓兒子有一個良好的開端。艾略特愛好科學,可是如果按照這一方向走下去,前途將十分渺茫。
艾略特不喜歡醫(yī)學,可如果從事醫(yī)學以外的其他學科的研究,又不能確保良好的職業(yè)前景。于是他利用1853至1854年的整個冬季,在波士頓的家中反復考慮這些事情。他同時學習德語、法語和會計學,又去聽了一些講座——波士頓人因熱衷于此而聞名,還在皮茨街學校教一個夜班課,輔導工人和一些男孩。艾略特與西奧多·特貝茨通信的部分摘要,有助于我們理解他當時的心境。
致西奧多·特貝茨:
1854年1月19日
……這是一個多么重大的問題啊——我該成為怎樣的人?一個人在回答這個問題時,不僅是在確定他將在什么領域發(fā)揮自己的作用,同時也在決定自己的心智將朝什么方向發(fā)展。不同的職業(yè),并不是那些終將會合的道路。它們是不同的道路,始于相同的起點,然而正如我們所知,卻永遠不會相交。設想一下,當初走進庫克的實驗室而非會計室的我,和當初走進牛奶街39號那家公司的我,50年之后將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在我看來,眼下只有極少數(shù)年輕人已有足夠把握,能對以上問題做出明智的決定。但是我相信,任何人只要在探詢這個關乎自身永久利益的問題時抱有足夠的熱忱,就不可能最終對它完全茫然無知。因此職業(yè)的選擇是這個世界上一個關系到我們大家的問題,而不是下一個世界;而且以下兩個說法必有一個為真——要么是,在這“必朽壞的總要變成不朽壞的”時候,人類知識都將被證明是同樣毫無價值;要么是,當凡人得以永生時,人類一切知識是每個人都與生俱來的權利。這句注釋曾是德語和法語之間一段提神的插曲——絕妙的德語課,注釋,法語,直到就寢時間,即兩點差一刻。再見。
查爾斯·W.E.
致西奧多·特貝茨:
1854年1月25日
……對于任何一個愿意“勇敢敦促我科學利用時間”的人,我都感激不盡;可是生生不息的人類竟然對接連逝去的一個個瞬間如此在意,這從一開始就有些令人費解。既然永恒屬于我們,又為何吝嗇于分秒?因為有耕種才有收獲;因為時針指向“負有責任的”一詞;因為永久的痛苦和永恒的幸福同樣都有存在的可能。但愿我更能感到時間的神圣;活著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以至于我們從來意識不到生命的莊嚴;我們見慣了懶散和冒失的人,因此會為自己比較嚴謹和勤奮而慶幸……
1854年1月29日
……昨天我收到通知,我已經(jīng)入選(波士頓市的)小學委員會,他們希望我下周二參加他們的會議。委員會的每位成員需要照管一所小學——需要我照管的那所學校位于Southac(原文如此)街,在波士頓名列前茅,由一位杰出的教師管理,所以我想這所小學不會因為我的經(jīng)驗欠缺而蒙受損失。
因此又多出了一件需要我付出時間與精力的事。我并不是說,目前所有這些事情的進展差強人意——我覺得這些是好事,只是與學習無關。有一點我很清楚,我的確喜歡教書——對我而言,最愉快的夜晚是在皮茨街度過的。我開始討厭這種優(yōu)柔寡斷的心態(tài),這種在通曉商業(yè)和通曉化學兩者之間的猶豫不決。我知道一名真正的商人的實際作用,也承認這份職業(yè)本身的尊嚴;但不知何故,科學工作本身總是在最令人愉悅的光輝照耀下,工作中的許多辛苦似乎并沒有多苦,工作中的種種樂趣則令人愈覺其樂。祝賀自己吧,西奧多,為了你這么早就找到值得自己做的“一件事”。
…………
你誠摯的
查爾斯·W.E.
1854年秋,艾略特被任命為哈佛學院的“數(shù)學助教”,同時成為哈佛教授會的一員,于是他在未達到法定年齡之前便開始參與學校事務和政策的討論。
艾略特的數(shù)學助教一職持續(xù)到1858年春季。
在校生認為他過于呆板和嚴厲,有時還愛管閑事。當時哈佛依舊保留著一套包含種種繁瑣規(guī)則條例的過時制度,一位認真盡責的住宿管理員自然很難指望受到學生們的歡迎。艾略特經(jīng)驗不足,據(jù)說常常過于較真。此話或許可以理解為,在履行監(jiān)督職責時,他比大多數(shù)同事更加認真謹慎。他的任務是要讓那些跟自己年齡相差無幾的學生遵守秩序,這使他本已顯得嚴肅的行為舉止,肯定又多了幾分冷峻。
他在講臺上可就比較幸運了?!安闋査埂ぐ蕴厥俏覀兊臄?shù)學助教,他十分公正,舉止文雅?!币晃欢昙墝W生于1860年寫道:“同時,盡管他冷靜得出奇,還是比其他任何人更受歡迎?!碑斎?,身為教師,艾略特既能勝任教職,又受到學生尊敬。而且,鑒于他很年輕,人們對他不能再有更高的要求。迄今尚無證據(jù)表明,會有哪些學生走出他的課堂后,還能懷著熱情和特別的感激回憶他上課的情景。但顯然的是,他開始迅速改進傳統(tǒng)的教學方法。例如,在登上講臺的第二年,他和自己的助理助教詹姆斯·米爾斯·皮爾斯一起站出來,批評那種通過提問考察學生的慣例。提問者是來自監(jiān)事會的若干名“視察”委員會成員,人們本能地以為,學生們面對的這些委員,對學科知識一定有所了解,卻不料他們顯然對課堂教學一概不知。艾略特和皮爾斯說服了起初不太情愿的教授會,同意他倆依據(jù)筆試的結果為學生評分。于是,他們倡導的考試改革擴展到全院。為了增加三角學這門課程的趣味性,艾略特動員了12到15名志愿者組成一支測量隊,該隊勘測了整個校園的地面,在圖上標注每幢建筑和每棵樹木,接著又將自己的測量工作延伸到鄰近學校的一些區(qū)域。他們繪制的地圖成為哈佛首張精確的校園平面圖,現(xiàn)存于學院圖書館。
教學任務和管理工作以外,艾略特還能抽出時間在庫克的化學實驗室做點研究。由于學院當時還沒有針對優(yōu)等生注冊的正式規(guī)定,對于庫克和斯托勒來說,艾略特就是一名自愿師從他倆的學生,時間長了,又成為志愿助教。1856年,艾略特第一次有機會獨立開設化學課,因為那年秋季,此前一直在醫(yī)學院和哈佛學院授課的庫克和醫(yī)學院的幾位教授發(fā)生爭吵,學校才決定由他接替庫克教完醫(yī)學院本學年的剩余課程。這是一段有益的經(jīng)歷,但他隨后得出的結論是,當時的醫(yī)學院基礎相當薄弱,院方一再容忍低到可悲程度的整體學業(yè)水平。
1858年春,哈佛學院聘任艾略特為“數(shù)學和化學”助理教授,隨后三年他同時在數(shù)學系和化學系任教。
考慮到后來情況的發(fā)展變化,我們在涉及艾略特任教于哈佛數(shù)年的少量記錄里,居然發(fā)現(xiàn)了足以顯示他行政能力的證據(jù),這本身很有意思。前面已經(jīng)提到,他與皮爾斯一道開創(chuàng)了書面考試的制度。之后,他將注意力轉移到實驗設備、考試、地圖編制等事項上。
將來誰能出任哈佛的校長,這一問題始終受到高校圈內(nèi)人士的持續(xù)關注,就好像誰有朝一日能成為英國首相或下一任美國總統(tǒng)這個問題永遠吸引英國眾議院和美國參議院議員的興趣一樣……有意思的是,我們注意到艾略特25歲時就已經(jīng)開始成為大家預測的對象,如A.S.希爾在1860年6月12日曾寫信給他說:“聽說你即將成為哈佛大學校長……”
隨著南卡羅來納的薩姆特堡要塞打響第一槍,美國南北戰(zhàn)爭就此爆發(fā)。
戰(zhàn)爭有如一團濃重的陰影,不免使艾略特心神渙散,然而理學院的日常工作,加上思考問題,又讓他殫精竭慮。他當時集中考慮的,是如何使理學院滿足那些有志于投身工程制造和應用的年輕學子的需要。艾略特從教數(shù)學課開始就清楚地意識到,許多學生在大學四年學習的課程,無助于激發(fā)并培養(yǎng)他們的潛力和才能。在他看來,哈佛學院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浪費了這些學生四年的寶貴時光。于是他發(fā)動班上的學生志愿組成一支勘測隊,嘗試用這樣的方法提高學生學習三角學的效率。同樣,1858年,他在為教授會起草的一份記錄中記下自己的觀點,他認為結晶學與數(shù)學應當結合起來學習,“經(jīng)驗已經(jīng)表明,雖然部分學生在受到逼迫的情況下學不進任何東西,但他們將認真學習結晶學這門實踐應用型學科,出于自愿,以及對此類學科的一種自然愛好。似乎有必要給這些學生一個機會,至少能讓他們合理利用時間,而不是虛度光陰?!崩韺W院招收的學生,不外乎重實踐和重科學的兩類。艾略特現(xiàn)在比當初在哈佛學院更有條件為理學院的學生多做些事情。不僅理學院的化學實驗室由他全權負責,而且在畢業(yè)于西點軍校的尤斯提斯教授1862年離校參軍后,他還受院方委托負責全面管理工程系的日常事務。1862至1863整整一學年,他擔任理學院的“代理院長”一職。
到1863年,艾略特已經(jīng)進一步加強了對理學院日常事務的管理,并且覺得自己在輔導學生做實驗方面開始出現(xiàn)起色。
他助理教授的五年任期即將屆滿?;羲垢5拢^此前辭去化學實驗室主任一職之后,現(xiàn)在又辭去應用科學和實用技術羅姆福特教授席位。自理學院創(chuàng)辦以來,這一教席一直歸其所有。羅姆福特席位規(guī)定只能授予該院的化學家,艾略特自然希望能被授予該席位。但是到了1月份,新上任的哈佛校長托馬斯·希爾卻對艾略特提出了一個令他不安的建議。
希爾校長的言外之意是:羅姆福特教席的空缺也許不會被及時填補。我們不清楚艾略特當時是否領會了希爾校長的這一暗示。顯然,路易斯·阿加西和本杰明·皮爾斯當時想將沃爾科特·吉布斯從紐約召回,校長也堅信吉布斯能夠為學校帶來一些新的氣象,艾略特卻無法做到這一點。
似乎沒有人存心將艾略特排擠出哈佛大學,希爾校長更是無意于此??墒莾扇水斨兄挥幸蝗四茴I取這份薪金,而阿加西和資歷更老的皮爾斯一致堅稱吉布斯比艾略特更能勝任此職。
董事會在6月12日經(jīng)投票表決任命吉布斯為羅姆福特教授。
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艾略特在出任校長之前,曾遭遇令人失望的學術瓶頸時期,也曾失意于某項決策,為此犧牲日常的校務工作,失去了追求杰出學術貢獻的機會。但是他蘊含著比普通人更加出色的潛質(zhì)。我們不難看出,艾略特的離職及與之相關的一些事件也引發(fā)了一番議論。艾略特如果不是因為此事受到大家的質(zhì)疑,他的優(yōu)秀品質(zhì)和他所取得的成就也難以引起眾人的注意。艾略特雖然落選,卻開始獲得一定的聲譽。
被迫離開哈佛大學,著實令艾略特感到痛苦和沮喪——肯定也是他一生中感到最沮喪的事情。五年前他曾經(jīng)對西奧多·萊曼說:“雖然我們?nèi)冀咏莻€目標,我個人還想要搶在別人前面。”這次他親身經(jīng)歷的離職事件挫傷了他的自尊心,也中斷了他的事業(yè)。他該何去何從?除了他剛剛失去的職位,眼下別無更好的選擇。他或許會憑借自己微薄的積蓄向別人借錢,來度過這兩三年的艱難時期,但是他不能遙遙無期地等待。他用了幾周時間考慮是否要就此經(jīng)商。另一方面,戰(zhàn)爭使得一切都充滿變數(shù),也許等到戰(zhàn)爭結束之時,才能獲得從事教學和科研的最佳機遇。一個毅力堅強、秉性達觀的人,不會在這個時候背棄自己的職業(yè)。恰巧此時,艾略特以前用外祖父遺產(chǎn)的剩余資金參股的那家銀行宣布持股人能獲得百分百的利息。他覺得只要有了這筆意外之財,再加上能夠借到的一小筆資金,便可以舉家遷居國外,用一兩年時間參觀考察歐洲的一些大、中學校,學習它們的辦學體制和管理方法。他還有望在德國和法國某大學的實驗室繼續(xù)進修化學。所有同事都不希望艾略特放棄自己的專業(yè)。從歐洲游學歸來準備參軍的西奧多·萊曼,也用所有艾略特愿意接受的方式,竭力支持和鼓勵他出國。
艾略特終于做出了決定。“我即將動身”,他在給亞瑟·T.萊曼的信里寫道:“我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哈佛,心里感到十分遺憾,可我覺得,只要安然度過眼前的困境,我定能成為一個遠比從前健全的男子漢?!?/p>
艾略特夫婦在柯克蘭街的家中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其中第二個于1861年去世,如今只有5歲的查理和2歲的山姆。因此,艾略特一家四口,連同一位保姆,于9月底啟程前往英國。
如果允許我預先對艾略特的一生做出思考,那么大致可以認為,艾略特在歐洲游學兩年的經(jīng)歷,將會為他日后近半個世紀的教育和改革事業(yè)埋下令人贊嘆的伏筆。艾略特在歐洲的兩年,法國仍處于法蘭西第二帝國統(tǒng)治時期。當時的德國還是普魯士王國,俾斯麥和他的同僚們還沒有將它改造成一個社會和政治制度截然不同的國家。英國憑借其煤、鐵和蒸汽的使用量均遠遠超出其他國家的事實,充分表明了機械時代的到來正在徹底打亂舊秩序,而且它正開始積極消除一些社會弊端。艾略特有幸親眼見證了巨大變革之前的社會現(xiàn)狀。
離船登岸之后,他與家人在倫敦住了幾日,隨后穿越英吉利海峽,于10月20日抵達巴黎,在那兒一直住到翌年(1864)的5月31日。說得更具體些,他們一直在巴桑4街區(qū)的公寓里住到3月,之后搬到維爾瑞斯檢察院21街區(qū)的另一棟公寓。
艾略特將家人安頓打點好后,隨即開始訪問一些大中學校,并且探究它們的辦學機制和管理方法。他在法國國立工藝學院待了一周,旁聽專業(yè)課程,“了解聽眾的情況”,查看課程設置,及時做好課堂教學筆記。他還利用不少時間相繼考察了研究院、巴黎中央理工大學和索邦大學圖書館,向有關人士咨詢信息,詳細了解“有關公立教育的規(guī)章制度”。他在信中寫道:“接下來,我將參觀巴黎植物園,看看這個地方是什么樣子,有什么用途?!彼诩慕o母親的信中說他采取這些做法,是為了全面了解“上自部長下至小學教師”的整個公立教育體系,并且真正理解“法國怎樣供養(yǎng)覆蓋所有學科數(shù)量如此之多的學者,他們不僅擔任教學工作,還能抽出時間與精力,積極從事各知識領域最新的科學調(diào)查與研究”。不久,在了解了較多公眾教育的現(xiàn)狀之后,他向教育部長和幾位官員提出申請,并獲準訪問若干所公立中學,搜集教師薪水、學校經(jīng)費開支、學校日常管理等方面的數(shù)據(jù)和資料。這期間的所見所聞令他感慨頗深?!啊笥旬斨?,沒有誰跟我認真談過”,他在11月20日的信中寫道:“出國對我而言是多么必要,甚至連安娜·米爾斯都沒有,只有瑪麗·帕克曼比較贊成。現(xiàn)在我體會到,只要一個人立志在教學事業(yè)上做出一番成就并且能夠湊齊一筆旅資,如果沒有將大量時間用于探訪這些歷史悠久的國度,那真是不可思議,因為這些國家無論在高等教育,還是在美術、建筑,或是需要復雜技術的機械制造等領域,都遠比我們先進……”
整整一個冬天,他在第二帝國的巴黎四處奔波,不停地向各種人提問。人們見到他那副模樣,也許很容易把他當成一個典型的英國人。然而他雙頰兩側細密的髭須,臉上佩戴的眼鏡,一身冷色調(diào)的美式裝束,以及他矜持的神態(tài)中透露出的一種特殊氣質(zhì),都很難說是英國人的典型特征。他神情嚴肅,略顯拘謹,雖彬彬有禮,卻不善辭令,但是隨便哪個法國人都能看出,他溫文爾雅的舉止純粹出自他的內(nèi)心,而且他一開口講話,聲音就好似大提琴奏出的曲調(diào)那樣深沉。他為克服語言障礙吃了不少苦頭,即便是情急之下,他也絕不會用手比劃。艾略特身高六尺,相貌堂堂,臉頰上有疤痕,舉手投足帶有幾分高深莫測的外國派頭,無論誰最初見到他,大概都不免心生敬畏。也許一般人看不出、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人,但是誰也不會懷疑,此人肯定有些來歷。單憑這點,他就能贏得人們的尊敬,所以他的工作進展也十分順利。他的確問過一些幼稚的問題,令人詫異不已,但是他后來出于好奇而向一些公務人員提出的問題則讓他們感到欣慰——他想知道他們?yōu)槭裁丛敢饽陱鸵荒甑孛τ谵k理各種瑣屑雜務,此前從來沒有哪個局外人要求他們解釋其中的原因。不論是在索邦大學的教室、男子學校的廚房、某位官員的辦公室、公共汽車,還是在某家商店,艾略特對于所有的真相和詳情,總是表現(xiàn)出一種永不滿足的求知欲。他想了解各種各樣的詳情。
1864年6月初,他與家人一同離開巴黎。在接下來的四個月里,他們沿著那條迂回曲折的路線,從瑞士出發(fā),途徑德國的萊茵蘭、比利時、荷蘭,最后到達倫敦。
再次穿過英吉利海峽之后,他攜妻子和孩子直接前往德國黑森州的馬堡大學,在那里安頓下來準備過冬。他打算學習德語,在著名化學家赫爾曼·科爾貝的實驗室工作,盡量多了解一些德國大學的情況。他沒有遇到什么麻煩就獲準利用科爾貝實驗室,但他更看重的,似乎并不是參與化學實驗的機會,而是能夠近距離觀察一所德國大學或者科爾貝之類化學家的實驗室具體如何運作,對學生又如何進行管理。他把大量時間都用于必不可少的德語學習上。冬天即將結束時,他已經(jīng)能夠用德語表達自己的要求,和別人簡單對話,隨后便開始外出旅行,相繼考察了卡爾斯魯厄、海德堡、斯圖加特、圖賓根等地的大學。他延續(xù)了去年冬天在巴黎考察當?shù)卮髮W時的步驟。考察期間,他還拜訪了數(shù)位化學家,此前他只是久聞其名或是拜讀過他們的論著,而今夙愿得償,終于能夠親眼見到他們本人。
艾略特手繪夏季宿營地
有些人,尤其是那些反對艾略特改革政策的人說,艾略特理想中的哈佛,幾乎完全照搬了一所德國高校的模式。他們由此推斷,艾略特在德國的所見所聞構成了他這種理想的基礎。但從現(xiàn)存他寄自馬堡的幾封信中,找不到能夠支持上述說法的任何證據(jù),只能說他理想的高校體制,應該更接近于歐洲大陸而不是牛津和劍橋的體制。
當然,也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表明艾略特特別看重歐洲大學的建構形式,或者曾帶回歐洲大學的任何做法并用于本國的大學。此行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他在以上信中最后一句提到的一點:年輕人能夠選擇的學習課程范圍之廣、門類之多,以及所有課程的教學質(zhì)量都很高。此前他在法國逗留期間就對這一點有切身感受。幾次參觀巴黎大學,他都注意到,雖然該校同類型課程的教學質(zhì)量似乎并不優(yōu)于哈佛,但其開設的課程數(shù)量卻遠遠多于哈佛。哈佛只開設了一門總計50課時的化學課,巴黎大學則開設了六門化學課,每門課的課時從45到65課時不等,全都與化學、化工技術及其他類似的科目有關。作為一個目光敏銳的考察者,艾略特不會看不出這么多課程與他推崇的德法文明中文化繁榮和技術進步之間的聯(lián)系,他還將其視為歐洲的社會秩序已經(jīng)達到較高水平的一種顯著特征。他希望美國借鑒歐洲大陸高校致力提高課程教學質(zhì)量和開設較多課程的做法,而不是照搬他們的體制和各項規(guī)章。
在將近兩年的旅歐期間,艾略特發(fā)覺他不僅深深愛上了所有學到手的應用科學技術,而且對自己了解的高校管理體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一直在反復思考自己年輕的祖國到底需要什么,他希望美國重視工商業(yè)和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他的主要愿望,大概就是能在世上有所作為;他也完全知道,一個人能否有所作為,最終取決于他的人生觀和個人能力,而非他的具體“工作”。
1865年,艾略特收到美國寄來的第一封任職邀請函,邀請他擔任洛厄爾市梅里馬克紡織廠的主管。接收這一邀請,意味著就此放棄他的教學和科研生涯。
艾略特對梅里馬克公司的邀請認真考慮了幾天。之后,在他那位即使?jié)M腹憂慮仍能痛快做出決定的妻子的支持下,他拒絕了對方。他在信中列舉了一條符合常情的理由,說按照他的想法,他現(xiàn)在并不相信在美國無法找到能夠發(fā)揮自己專業(yè)特長的工作,如果就此放棄自己為教學做出的十一年準備,那將無疑是愚蠢和怯懦之舉。他確實喜歡教學,眼下他的腦袋里裝滿了如何著手改進美國教育事業(yè)的各種設想。
5月中旬,他們繼續(xù)在歐洲的旅程。
在此期間,美國國內(nèi)甫一傳來艾略特拒絕擔任洛厄爾市紡織廠主管的消息,新創(chuàng)建的麻省理工學院院長威廉·巴頓·羅杰斯就立即發(fā)來一封邀請信,誠邀他擔任該院的化學教授。
就在與羅杰斯書信討論理工學院教授一職之時,艾略特一行仍在歸途中行進,他們連續(xù)經(jīng)過德國的幾個城市,一路西行直到巴黎,之后渡過英吉利海峽抵達倫敦,度過了此行在英國的最后三周,并且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艾略特騎馬照
(待續(xù))
(《他締造了哈佛——查爾斯·W. 艾略特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