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椰林
自然人化的新維度《徐霞客游記》蘊含的生命美學觀
王椰林
自古以來,知識分子放足山水、寄情林泉者數(shù)不勝數(shù),而在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中,主客體具有的審美價值取向往往不同,即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而似徐霞客這般以暢游名山大川、考察地理民情為終身事業(yè)者,實為罕見??梢哉f,徐霞客的“游”具有了明顯區(qū)別于傳統(tǒng)文人之“游”的獨特審美品格,蘊含了值得我們品味、借鑒和研究的生命美學觀。
在人類審美實踐活動中,自然作為審美對象,人對于自然美的欣賞和把握,其出現(xiàn)時間相對比較遲。但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則是中國古代先哲極其重視的一個問題,就中國學術主脈而言,儒學、道學、玄學、禪學和理學皆在思考人與社會、人與自我關系的同時,廣泛涉及人與自然如何和諧相處的問題。以儒、道思想為例,老子思想中就貫穿著道法自然的核心觀念,莊子則倡導虛靜、心齋、坐忘、象罔和逍遙游等觀點。而在儒家學派,孔子推崇“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人生態(tài)度。孟子認為自然的就是完善的,追求天人合一。荀子則強調(diào)凡屬自然的都不完善,需要主體發(fā)揮能動性去改造,彌補自然的不足。盡管儒道互補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內(nèi)核,卻并沒有真正能夠促使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展出健康全面的天人關系。
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下文簡稱手稿)給我們提供了更為合理的解釋:“私有制使我們變得如此愚蠢和片面,以致一個對象,只有當它為我們擁有的時候,也就是說,當它對我們來說作為資本而存在,或者它被我們直接占有,被我們吃、喝、穿、住等等的時候,總之,在它被我們使用的時候,才是我們的……” 在私有制社會中,把占有對象作為唯一價值杠桿是不同社會階層成員的通病。當功利主體把占有和使用看作最切身的目的,這樣一種愚蠢和片面無疑會扭曲主體的審美心胸,遮蔽主體審視美的眼睛。對此馬克思提出的解決之道是冷峻而富有詩意的:“私有財產(chǎn)的揚棄,是人的一切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但這種揚棄之所以是這種解放,正是因為這些感覺和特性無論在主體上還是客體上都變成人的。眼睛變成了人的眼睛,正像眼睛的對象變成了社會的、人的、由人并為了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對象一樣,因此,感覺通過自己的實踐直接變成了理論家?!?也就是說,只有通過社會革命的方式,才能夠使人徹底擺脫這樣一種異化狀態(tài),恢復人的尊嚴和自由,進而從功利的、自私的禁錮中解放出來。
在對自然人化的理解上,不同的美學家有不同理解。蔣孔陽先生說:“只要通過自然反映出人的思想和感情,就是自然的人化了?!倍顫珊裣壬鷦t認為:“‘自然的人化’正是后一種,是人類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勞動生產(chǎn),即實實在在的改造客觀世界的物質(zhì)活動;我認為這才是美的真正根源?!笔Y孔陽先生與李澤厚先生對“自然的人化”的理解實際上具有互補性,即“自然的人化”一方面是通過實踐活動改變了自然的形態(tài)和性質(zhì),另一方面是通過移情活動,賦予自然以人類的思想和情感。不過,針對未曾經(jīng)過人為改造的自然何以能夠成為審美對象,兩位先生的觀點側重點卻有所不同。蔣孔陽先生重視過程,李澤厚先生則不僅強調(diào)結果,而且強調(diào)人類審美關系的建立是特定歷史階段下的產(chǎn)物,是生產(chǎn)力進步的一個標志。
徐霞客的“游”是一種獨特的個體生命存在方式,在游記中固然也有移情的種種表征,也反映了明代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整體水準,從一個側面能夠體現(xiàn)明代中國社會的客觀狀況,但徐霞客顯然不僅僅是為了文學創(chuàng)作才游歷萬水千山的,換言之,游歷和寫作是徐霞客生命存在的具體形態(tài),在游記中,審美主體與作為審美對象的大自然有著共存、共榮的關系。在閱讀活動中,讀者不僅可以領略自然之美,同時也會被文本背后的主體形象深深打動。如楊名時所言:“蓋造物與游,所以涵泳天機,陶寫胸次……霞客之游也,升降于危崖絕壑,搜探于蛇龍窟宅,亙古人跡未到之區(qū),不惜捐軀命,多方竭慮以赴之,期于必造其域、必窮其奧而后止。”
《徐霞客游記》進入文學史視野與進入科學史視野的方式有很大不同,但人們總是試圖把它納入到其固有的價值體系中來加以考量。在文學史視野下,只注重其審美價值,即文本的藝術性;在科學史視野下,注重其對于自然地理的考證。而這恰恰忽略了文本在文體上是日記體。寫日記不同于一般的文學創(chuàng)作,日記寫作更具有個體性,更少受文學成規(guī)的制約,是“我思故我在”與“我在故我思”最完美的結合和呈現(xiàn)。而在這些日記文本之間,則能夠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自然美所形成的一以貫之的審美價值觀,能夠反映出他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其心態(tài)、眼光、趣味、欣賞水準等諸方面產(chǎn)生的變化。
具體到文本分析,按照孔子所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的標準進行劃分,游記反映了作者在不同階段的審美觀念和生命意識。青年時期的徐霞客不僅專注于自然風景之神奇秀美,更加傾向于描繪對象的勃勃生機以及徜徉于山水之間的意趣。故而,他在《游天臺山日記》中寫道:“荒草靡靡,山高風冽,草上結霜高寸許,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樹,玲瓏彌望。”“而立”之后,徐霞客漸趨把目光轉移到對于對象獨立的生命品格的把握和鑒賞。如他在《游九鯉湖日記》中所寫:“夫雁宕靈峰,黃山石筍,森立峭拔,已為奇觀;然俱在深谷中,諸峰互相掩映,反失其奇……不若此峰特出眾山之上,自為變幻,而各盡其奇也?!笨梢?,徐霞客不僅看到自然美景神奇程度不同、層次各異,更強調(diào)指出江郎山特立獨行的品格。此種審美立場雖暗合于中國傳統(tǒng)山水觀之比德思想,但徐霞客所崇尚的顯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倫道德,而是更加恢弘的生命之德。同一時期,徐霞客在游記中還十分重視描寫主體的游歷態(tài)度。如《游嵩山日記》中以“導者如老樵,狷捷如猿猴”為鋪墊,烘托出作者聞險則喜的心態(tài)。又如,在《游雁宕山日記后》寫道:“衣礙則解衣,杖礙則棄杖,凡直上一崖,復橫歷一崖,如是者再……”一方面在描寫江山壯麗,另一方面,也寫出了人生之境界。
相比之下,徐霞客晚年的游記在內(nèi)容上更加充實,文筆凝練樸實,主體態(tài)度也顯得淡泊超逸。寫于1637年的《楚游日記》,其風格轉變已露端倪。湘江遇盜,行囊被劫;云陽山墜壑滾崖,極盡艱辛。作者歷經(jīng)劫波而不改其志,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了“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中年情懷。但《楚游日記》在行文上簡約勝于華美,句式短而精,敘事空間趨于密集,強調(diào)空間位置的精準說明,在寫景的同時,還描寫鄉(xiāng)人運煤、捕魚,所有這一切,都表現(xiàn)出由中年走向晚年的轉關情狀。而在徐霞客晚年所寫游記,特別是《滇游日記》中,除寫景之外,日記中科學考察占據(jù)了更大比重。尤其是對于雞足山的游歷,不僅遍搜奇景、抄錄碑刻、尋訪遺跡,還詳細記載了山中僧侶的飲食起居,成為了今人研究明代佛教名山的重要資料?!兜嶂谢居洝穼τ谠颇现参锏难芯浚端萁o源》對于長江源頭的考察,在科學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自魏晉以來,中國士大夫文人的山水審美意識日趨自覺。可以說,在中國審美文化的發(fā)展史上,“竹林七賢”及后來陶淵明的出現(xiàn),是山水審美意識自覺的集中體現(xiàn)。具體到山水田園文學而言,大致呈現(xiàn)為三種傾向,即山水人格化、山水情感化與山水家園化。相對于這樣一種山水文學的傳統(tǒng)美學觀,《徐霞客游記》無疑有了突破和創(chuàng)新。
與傳統(tǒng)山水美學觀相比,徐霞客眼前和筆下的山水,固然也有人格化傾向,尤其是他早期的作品,也呈現(xiàn)出自己的人格追求。但不同在于,徐霞客所面對的是真實的世界,山水就是我們身處的大自然,是鬼斧神工的壯麗山川。所以,徐霞客的“游”不是以尋找觀念性的對應物為目的,相對于儒道兩家的山水美學觀,徐霞客的“游”既解放了客體——把山水從禮樂文化與哲學中解放出來,也喚醒了主體——把主體從道德自律與思辨中喚醒過來,在使得自然真正“自然而然”的同時,也使得主體成為行走于大地的獨立的生命個體。
比較徐霞客之“游”與傳統(tǒng)山水美學觀,當然不限于一種思想觀念上的辨析,在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徐霞客的審美觀念也無疑是別開生面的。對此,我們只要以《徐霞客游記》與唐代柳宗元、宋代蘇東坡的山水游記稍加比較,不難看出其中端倪。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時曾寫出著名的“永州八記”,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時曾寫出前后《赤壁賦》。從主體情感上來看,柳宗元和蘇東坡在游記中都包含著宦途坎坷的郁悶之情。徐霞客沒有仕宦經(jīng)歷,自然也就沒有了宦途坎坷的感慨,在他的眼中筆下,自然是真正能夠給主體帶來審美愉悅的審美對象,也是可以彰顯主體生命力的存在之所。在人與自然的融和親近中,自然呈現(xiàn)其本來面目,人也釋放出最具詩意的生命本真,自由成為了主體和對象共同具有的本質(zhì)屬性。
其次,就山水情感化而言,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美學觀是借景抒情。如劉勰所言:“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文心雕龍·神思》)?!被蛉缍鸥λ鶎懀骸案袝r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闭f到底,主體即使不是“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但移情總歸成為了山水游記不可或缺的原動力。在徐霞客早期的游記之中,也經(jīng)常有移情入景的片段,愈是到晚期,其描寫愈是傾向于客觀、真實、生動。即便描寫主體的心理感受,也多走觸景生情、心由境生的路子。
再次,伴隨著山水審美意識的覺醒和不斷演進,在士大夫文人群體之中開始了山水家園化的努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陶淵明和王維。陶淵明是辭官回歸山林,追求隱居田園生活的自由;王維是身在廟堂而構筑園林,追求山水園林的雅趣。于陶淵明而言,“南山”猶在天邊。即便如宋之問所寫“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那般波瀾壯闊,畢竟也只是家門口的風景而已。這種意義的山水家園顯然不能與徐霞客相提并論。徐霞客行無定址、居無常所,他以天下為家,在心靈深處卻不以自然之中的一草一木為一己所有,這是他有別于傳統(tǒng)士大夫文人的關鍵所在。
綜上所述,《徐霞客游記》蘊含了一種嶄新的生命美學觀,在實踐存在論層面,標志著作者以游歷和寫作為生命存在的具體形態(tài),實現(xiàn)了審美主體與作為審美對象的大自然之間共存、共榮的關系;在文學鏡像層面,《徐霞客游記》既形象、具體地展現(xiàn)了作者豐富而富有詩意的人生軌跡,也呈現(xiàn)出自然世界立體變幻的美;在美學觀念上,《徐霞客游記》不為觀念而隨意地拔高或者貶低自然,不因主體的喜怒哀樂而令客觀對象曲意俯就,不因主體之功利需求而置審美關系于占有關系之下,從而實現(xiàn)了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的雙重解放。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