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伊蘇里人是古典史上典型的內部蠻族,他們與周邊文明地區(qū)的互動跨越兩個千年。在晚期古典時代,伊蘇里人與羅馬帝國之間的沖突與交往呈現(xiàn)出新的模式。其結果是伊蘇里人的日益文明化并融入羅馬社會。最終伊蘇里人作為羅馬帝國的重要組成部分參與了再造東羅馬帝國的活動。伊蘇里人的歷史與行為模式彰顯了傳統(tǒng)蠻族理論的困境,對于我們重新評估高地族群的歷史演化模式具有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晚期古典;伊蘇里人;內部蠻族;阿米亞努斯·馬塞里努斯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4.004
一、地位難題
本文所要探討分析的伊蘇里人(Isaurians,拉丁語為Isauri,希臘語為?σαυροι,或譯為“伊蘇里亞人”,“伊蘇里安人”)是西方古代史,特別是拜占庭史中的重要民族。歷史上,伊蘇里人最著名的時期為拜占庭帝國“伊蘇里王朝”(Isaurian dynasty)。對于該王朝的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國內的拜占庭史學者偶有涉及;1對于該民族的來歷,卻完全無人關注。關于早期伊蘇里人的歷史,國外學者有一些研究成果,2但似乎無人留意這個族群的獨特身份及其族群認同問題。實際上伊蘇里人絕非僅屬于拜占庭史,其歷史極為悠久,至拜占庭帝國時期他們已存在了兩千多年。而且在大部分歷史時期,伊蘇里人的身份頗難界定,因為很難將這個族群納入通行的歷史社會框架。
比如依照湯因比建立的文明社會范式,一個文明世界的構成者除少數(shù)統(tǒng)治者之外,還有數(shù)量巨大的內部無產(chǎn)者(internal proletariat)和外部無產(chǎn)者(external proletariat)。1其中的“內部無產(chǎn)者”指社會底層民眾,“外部無產(chǎn)者”可大略等同于境外蠻族。伊蘇里人的獨特之處在于:首先,他們是蠻族,跟其他境外蠻族沒有本質區(qū)別;其次,他們一直身處羅馬帝國境內,甚至可以說身處羅馬帝國繁華的腹心地帶,但他們長期游離于帝國的社會與文化生活之外,明顯不是“內部無產(chǎn)者”。因此伊蘇里人可謂少見的例外,是一個身處文明世界之內的“境外蠻族”。套用湯因比的定義,伊蘇里人應該是“內部的外部無產(chǎn)者”。
質言之,羅馬帝國的邊疆除了外部邊疆,尚有往往被忽略的內部邊疆。不獨羅馬帝國如此,多數(shù)古代大國境內都存在一些政府掌控之外的蠻族,他們居住于政府勢力難以觸及的地域,遠不如周邊世界那樣文明開化,結果他們生息之地成為文明世界內部的蠻荒飛地。這類“境內的境外蠻族”在所有重要的文明古國中皆大量存在,在當今某些國家中亦不乏其身影。2要降服或者管理他們代價高昂但收益有限,因此文明世界的政府往往默認他們的獨立狀態(tài)而不加干預。以山地族群為例,他們居住在綿延大山中,一般依靠設防堡寨自衛(wèi)。在“野蠻的山地”與“文明的平原”之間,長久以來存在著一條等同于邊境線的軍事防線。3伊蘇里人就是一個典型的境內山地蠻族,事實上早在羅馬人到來之前,他們已經(jīng)在近東與希臘文明世界中扮演了一千多年的“內部的外部無產(chǎn)者”角色。
據(jù)斯特拉波(Strabo)記載,伊蘇里亞民族因小亞細亞南部陶魯斯山(Taurus)北麓腳下的“伊蘇拉”(Isaura)部落定居點而得名,此地后來一般被稱為伊蘇拉·帕萊亞(Isaura Palaea,希臘語意為“老伊蘇拉”)或伊蘇拉·維圖斯(Isaura Vetus,拉丁語意為“老伊蘇拉”)。4據(jù)稱,該地區(qū)雖部落眾多,但居民的文化習俗和語言大同小異,故而可視為同一族群。一般認為其主體為印歐民族,其語言屬于小亞細亞的盧威語(Luwian)方言。5
伊蘇里人居住的地區(qū),即所謂“伊蘇里亞”(Isauria),所覆蓋的范圍在不同時期有很大變化。其核心地區(qū)為陶魯斯山脈西段北坡的狹小地帶,東臨呂考尼亞(Lycaonia)、西面和北面為庇西狄亞(Picidia)、南面為潘菲里亞(Pamphilia)。其中呂考尼亞和庇西狄亞皆為平原地帶,特別是呂考尼亞據(jù)有廣闊的伊康尼亞平原(Iconia)。潘菲里亞南面靠海,境內東部是陶魯斯山系,西部為潘菲里亞平原。6最早,伊蘇里亞的地理范圍僅限于小亞細亞南部沿岸,但并不靠海。后來,伊蘇里人向南擴張,越過潘菲里亞東部山地達到沿海地區(qū)。伊蘇里人的主體相應南移,占據(jù)了陶魯斯山脈中段,隨后沿著山地向東西兩個方向滲透。在西面,伊蘇里人占領了潘菲里亞東部山地。在東面,伊蘇里人的勢力進入西里西亞地區(qū)(Cilicia)。西里西亞的地形分兩部分:東南部“平原西里西亞”(Cilicia Pedias)的主體為阿達納平原(Adana),為城市眾多的富庶之地;西北部“崎嶇西里西亞”(Cilicia Tracheia),即山地西里西亞,則屬于陶魯斯山系。潘菲里亞的山區(qū)和“崎嶇西里西亞”皆被占領后,伊蘇里人實際上控制了小亞細亞南部全部陶魯斯山區(qū)。1后來“西里西亞人”一詞的涵義往往與“伊蘇里人”無異。
二、至公元4世紀的伊蘇里亞簡史
上述伊蘇里人所居住的區(qū)域在地理環(huán)境上具有一致性,皆為較為荒涼貧瘠的陶魯斯山區(qū)。這里地形崎嶇、人口分散、可耕種土地極少,基礎經(jīng)濟為季節(jié)性遷徙的粗放型畜牧經(jīng)濟。2這樣的地區(qū)很難實施有效的集中行政管理,因此盡管小亞細亞南部很早就進入文明國家的版圖,當?shù)貐s一向是化外之地,亦是匪徒海盜聚集的溫床。上古時代,小亞細亞南部曾先后被赫梯(Hittites)和亞述(Assyria)等強大帝國統(tǒng)治,亞述學與赫梯學史料中不時有當?shù)厝恕胺磁选钡挠涗?。后來的波斯帝國大概僅統(tǒng)治當?shù)氐钠皆貛?,山地居民實際上保持獨立。3據(jù)色諾芬(Xenophon)與西西里的狄奧多羅斯(Diodorus Siculus)等史家記載,在波斯帝國后期伊蘇里亞曾興起一個地方性王朝,與波斯帝國建立起某種同盟或藩屬關系。4公元前4世紀希臘人勢力大舉進入小亞細亞南部時,伊蘇里人與馬其頓征服者之間不可避免發(fā)生沖突。照狄奧多羅斯的說法,亞歷山大曾對當?shù)匕l(fā)動過幾次懲罰性征討。亞歷山大死后,伊蘇里人趁著混亂時局出兵劫掠周邊地區(qū),并襲擊了馬其頓駐軍;當?shù)乜偠剑⊿atrap)巴拉克拉斯(Balakras)被殺。馬其頓攝政王佩爾狄卡斯(Perdiccas)于公元前322年發(fā)動對伊蘇拉·帕萊亞的圍攻;當?shù)鼐用翊蟛糠肿詺ⅲ麄€城鎮(zhèn)(實為巨大設防營寨)也遭焚毀。5但馬其頓人亦無力深入山地、降伏所有伊蘇里人。此后,塞琉古王朝(Seleucid Dynasty)統(tǒng)治時期,伊蘇里亞實際上保持著獨立。6endprint
公元前2世紀末,小亞細亞被羅馬吞并。初始階段,羅馬的勢力并未深入南部山地;只有南部沿海的狹窄平原地帶歸羅馬統(tǒng)治。第一次米特里達梯戰(zhàn)爭(First Mithridatic War,公元前89—前85年)期間,包括伊蘇里人在內的小亞細亞諸族公開脫離羅馬。公元前78—前77年,羅馬執(zhí)政官塞爾維利烏斯(P. Servilius)取道海路發(fā)起進攻,深入陶魯斯山地攻陷伊蘇拉·帕萊亞,降服了所有小亞細亞南部族群。塞爾維利烏斯也因此獲得“伊蘇里征服者”(Isauricus)頭銜。7他還修建了由沿海通往北部地區(qū)的道路,使得這些地區(qū)成為重要商道的中轉站。8不久后地中世界海盜活動猖獗,小亞細亞南部沿岸成為最重要的海盜巢穴。公元前67年羅馬大將龐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受命清剿海盜,徹底肅清了“伊蘇里海盜”的勢力,但遠離海岸的伊蘇里亞山地似乎并未被觸及。9隨后,羅馬在此地建立西里西亞行省。實際上,該行省僅直接統(tǒng)治西里西亞地區(qū)的阿達納平原地帶,1其他伊蘇里亞地區(qū)則由名義上效忠羅馬的當?shù)胤踅y(tǒng)治。2
斯特拉波解釋羅馬的政策意圖稱:“羅馬人認為此地最好由某個地方國王而非羅馬總督來統(tǒng)治……這樣就不用關注各地的瑣事,也無需部署軍隊?!?由上述政策和戰(zhàn)略看,羅馬對待伊蘇里人的方式跟對待邊境蠻族完全相同。事實上,對羅馬人而言,伊蘇里人與其他邊境蠻族并無差異。這一時期南部平原地帶的城市和道路間或遭受伊蘇里亞山地居民的襲擾,而羅馬也攻取一些山寨堡壘作為報復。4據(jù)斯特拉波和塔西佗(Tacitus)記載,地中海沿岸的港口和富裕的呂考尼亞是伊蘇里人的首選襲擾之地,因為劫掠這些地方所獲甚豐。5同時,伊蘇里人也掠奪人口以獲取奴隸和贖金。6這些都屬于典型的邊境蠻族活動模式。
后來的內戰(zhàn)期間,愷撒(Caesar)、安東尼(Antonius)和屋大維(Octavianus)等人皆容忍了當?shù)厣絽^(qū)居民的半獨立地位,僅滿足于控制平原地帶。7內戰(zhàn)結束后,屋大維重新安排帝國東部的統(tǒng)治格局,伊蘇里人名義上臣服于伽拉提亞國王(Galatia)阿明塔斯(Amyntas)。8阿明塔斯修建了一座新城鎮(zhèn)“伊蘇拉·奈亞”(Isaura Nea,希臘語意為“新伊蘇拉”),這座城鎮(zhèn)與伊蘇拉·帕萊亞一起成為伊蘇里人的核心定居地。9阿明塔斯死后,伊蘇里亞又相繼劃歸卡帕多細亞王國(Cappadocia)與孔瑪基尼王國(Commagene)。10
公元1世紀中前期,羅馬帝國與帕提亞帝國(Parthia)沖突期間,羅馬東部軍隊主力被調往亞美尼亞和幼發(fā)拉底河前線,小亞細亞腹地兵力空虛。伊蘇里人趁機停止向羅馬納貢,出兵襲擾周邊地區(qū)。11根據(jù)塔西佗和卡西烏斯·狄奧(Cassius Dio)的記載,羅馬帝國與伊蘇里人之間最終爆發(fā)了全面戰(zhàn)爭。羅馬軍隊經(jīng)過數(shù)年征戰(zhàn),將該地區(qū)完全平定;不少反抗者的營寨被摧毀。12此間,羅馬帝國在小亞細亞南部營建了眾多殖民城鎮(zhèn)和道路,這對伊蘇里人的社會生活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13公元1世紀末小亞細亞諸王國被撤銷后,伊蘇里人的居住地區(qū)被劃入伽拉提亞與潘菲里亞兩省,后來潘菲里亞省合并了西南面的呂西亞(Lycia),稱呂西亞—潘菲里亞?。↙ycia et Pamphilia)。這期間伊蘇里亞依舊長期處于法外狀態(tài),只要稍有機會就襲擾周邊地區(qū)。14
公元2世紀是羅馬帝國的強大繁榮時期,就總體而言,境內外蠻族的危害影響不大。此時,亞洲諸省的商貿(mào)與制造業(yè)非常發(fā)達,小亞細亞南部的港口繁榮興旺,但港口之外的山地依舊是伊蘇里人的勢力范圍。除了海運,小亞細亞的陸路運輸也頗為發(fā)達??脊抛C據(jù)顯示,伊蘇里人一定程度上接受了羅馬帝國的管轄,并受到文明世界的影響。羅馬帝國的商貿(mào)和道路系統(tǒng)亦延伸至伊蘇里亞腹地,一些商道穿越了伊蘇里亞。1由此不難推知,此間,伊蘇里人與羅馬帝國之間的關系較為和平。羅馬控制下的伊蘇里亞地區(qū)開始了城市化,眾多定居點發(fā)展為城鎮(zhèn)??脊虐l(fā)現(xiàn)亦證明了這一時期伊蘇里亞的“希臘化”或“羅馬化”,伊蘇里亞山地城鎮(zhèn)的外觀已經(jīng)與其他東部城鎮(zhèn)類似。2此時,伊蘇里人的主要居住地為小亞細亞南部正對著塞浦路斯島(Cyprus)的沿海山區(qū),其西界為潘菲里亞的希德城(Side),東界為臨近西里西亞的塞琉西亞城(Seleucia)。這兩座城市皆位于陶魯斯山腳下的平原地區(qū),為帝國管轄的繁榮城市,其中塞琉西亞尤為重要,是伊蘇里亞地區(qū)最大的城市。3當時的著名旅行家波桑尼阿斯(Pausanias)稱,伊蘇里人所居住的起伏高地上已出現(xiàn)了一些原始城鎮(zhèn),但這些城鎮(zhèn)并不受羅馬帝國直接管控。4總體而言,羅馬帝國境內的山地居民在帝國建立之初遭武力鎮(zhèn)壓,之后兩百年間大體與帝國相安無事,只是偶爾有小規(guī)模沖突。
公元3世紀開始,隨著羅馬帝國走向衰落,帝國的管理系統(tǒng)逐漸退化失靈,伊蘇里人又開始對周邊文明世界頻繁發(fā)動襲擊,活動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3世紀初,亞歷山大·塞維魯斯(Alexander Severus,公元222—235年在位)統(tǒng)治時期,伊蘇里人發(fā)動叛亂遭鎮(zhèn)壓。5在隨后的3世紀危機期間,有個名為特里貝利亞努斯(Trebellianus)的西里西亞海盜頭目自立為帝,受到伊蘇里人擁戴,成為分裂羅馬帝國的“三十僭主”之一。特里貝利亞努斯率伊蘇里人走出深山,襲擊山下的平原地帶,但被忠于羅馬皇帝加利恩努斯(Gallienus)的軍隊擊敗殺死。63世紀危機臨近結束時,另一個名叫呂狄烏斯(Lydius,意為“呂底亞人”,可能只是個綽號)的匪徒于公元279年率伊蘇里人發(fā)動叛亂,皇帝普羅布斯(Probus)于次年出兵征討,通過一系列堡壘鎖鏈將這些山地蠻族降服。7據(jù)《諸帝本紀》(Historia Augusta)記載,普羅布斯之所以采用這樣的策略,是因為“此等盜匪,封鎖其易,驅逐其難?!?
到了帝國中后期,行省數(shù)量劇增,小亞細亞南部各地區(qū)全部單獨建省。公元3世紀末,羅馬西里西亞省西部的陶魯斯南坡部分被分割出來,與呂考尼亞合并,稱伊蘇里亞—呂考尼亞省(Isauria-Lycaonia)。9后兩省又分離,伊蘇里亞獨自成省,潘菲里亞東部山區(qū)也被劃入伊蘇里亞;由此,伊蘇里亞省囊括了呂考尼亞以南的山地部分,塞琉西亞則成為伊蘇里亞行省首府。10該省的官職設置類似于邊境軍區(qū)省份,內政與軍事合一,這表明當?shù)匾琅f不安寧,也顯示這一地區(qū)在羅馬人眼中實為邊境。11考古和文獻證據(jù)也證明,這一時期羅馬帝國用于防備伊蘇里人的軍力和防御工事等越來越多。1endprint
戴克里先重新統(tǒng)一羅馬帝國,整合各地駐軍,在伊蘇里亞地區(qū)常駐3個軍團,即第一至第三伊蘇拉軍團(Isaura)。2至公元3世紀末,當?shù)厣杏袃蓚€軍團。后來,羅馬帝國增強該地區(qū)防御,又在當?shù)卦黾恿?個常駐軍團,不過這可能僅是局勢緊張時的臨時舉措。3到了公元4世紀本文所重點涉及的時期,該地區(qū)駐有兩個軍團;4據(jù)《職官志》(Notitia Dignitatum)的記錄,為第二伊蘇拉與第三伊蘇拉軍團;另有一批輔助部隊,總數(shù)在1500至2000人之間。5此時,羅馬帝國歷經(jīng)君士坦丁的軍事變革,軍隊的編制規(guī)模等已經(jīng)跟帝國早期差別很大。羅馬軍團較之帝國全盛時期規(guī)模要小得多,一般一個軍團只有千余人。6軍隊主要由兩類部隊構成,即邊防部隊(Limitanei)與野戰(zhàn)部隊(Comitatenses)。7邊防部隊用于守衛(wèi)邊境的堡壘,野戰(zhàn)部隊則用于長距離機動作戰(zhàn)。野戰(zhàn)部隊較為精銳,裝備訓練和投送能力等皆優(yōu)于邊防部隊。8無法確知當時伊蘇里亞地區(qū)的駐軍究竟屬于哪種部隊,因為現(xiàn)存史料對當?shù)剀婈犞笓]官頭銜的記載并不一致,一說為“伊蘇里亞統(tǒng)帥”(dux Isaurae),一說為“伊蘇里亞統(tǒng)領”(comes per Isauriam),9前者為邊防軍指揮,后者為野戰(zhàn)軍指揮。
三、公元4世紀的伊蘇里戰(zhàn)爭
公元4世紀,隨著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的去世(公元337年),羅馬帝國陷于分裂,局勢持續(xù)動蕩。如此背景下,某些境內蠻族又開始大規(guī)模襲擾周邊城鎮(zhèn),其中最典型者即為伊蘇里人。10正是從該世紀中期開始,伊蘇里人作為一個舉足輕重的民族出現(xiàn)于史籍。跟這一時期相比,上述公元3世紀伊蘇里人的危害總體而言尚不算嚴重。
古典史家對于內部蠻族的記錄一向不甚熱衷,前述有關伊蘇里人的記載皆為鳳毛麟角,散落于各史料中,往往寥寥數(shù)語、一筆帶過。相對而言,例外的是公元4世紀中后期伊蘇里人的劫掠活動,當時的史家馬塞里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在《歷史》(Res Gestae)一書中對此有詳實記錄。關于馬塞里努斯的杰出古典史家地位及其生平,筆者已有專文論及,11不再贅述。由于《歷史》中相關文獻的寶貴價值,下面將對其做詳細分析。馬塞里努斯之所以罕見地用大量筆墨記載此次境內蠻族的入侵事件,除了出于敏銳的歷史眼光和伊蘇里人的巨大影響,還與其身份和地位有關。馬塞里努斯
出身于敘利亞首府安提奧克(Antioch)的顯貴元老家庭,成年后投身軍旅。伊蘇里人侵襲周邊地區(qū)時,馬塞里努斯已升任軍事指揮官,正在美索不達米亞前線對波斯人作戰(zhàn)。1馬塞里努斯了解東部帝國境內的兵力分布,深知小亞細亞等地兵力薄弱,富庶的敘利亞亦在伊蘇里人的攻擊范圍之內,因此對故鄉(xiāng)的安危頗感擔憂。退伍之后,馬塞里努斯回到安提奧克為史著收集素材,他必定遇見過眾多事件親歷者,能獲取豐富的相關史料。2因此,除了在地理學篇章中介紹和講述伊蘇里亞及其居民外,《歷史》還用了一整章詳細講述公元353至354年伊蘇里人大規(guī)模侵襲活動的來龍去脈以及全過程。該章內容也成為古典史料中有關伊蘇里族群最有價值的篇章。
《歷史》在介紹小亞細亞地理時提及伊蘇里亞省,談到當?shù)仄皆貛У奈锂a(chǎn)豐饒,并有兩座重要城市:其一是前文提到的塞琉西亞,為公元前4世紀末著名君主塞琉古(Seleucus)所興建;其二是克勞狄奧波利斯(Claudiopolis),為公元1世紀中期克勞狄烏斯皇帝(Claudius)建立的殖民城市?!稓v史》還簡略提及伊蘇里人叛服無常的歷史。3
《歷史》對伊蘇里人活動最集中的記載為第14卷第2章。本章篇幅較長,記述了公元353年起伊蘇里人大規(guī)模侵襲周邊地區(qū)的始末。伊蘇里人的此次行動與整個羅馬帝國的內外局勢息息相關,因此,這里有必要簡要說明當時的歷史背景。
君士坦丁大帝死后其3子瓜分帝國,包括小亞細亞在內的東部地區(qū)由君士坦提烏斯二世(Constantius II)統(tǒng)治。4到了公元350年,另兩個皇帝先后死于非命,帝國即將爆發(fā)大規(guī)模內戰(zhàn)。5與此同時,東部羅馬帝國還深陷對波斯帝國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美索不達米亞及鄰近諸省在10余年間遭到波斯大軍的反復攻擊。6當時,君士坦提烏斯調集大部分東部兵力,準備率軍西進與西部皇帝爭奪天下。為了維持東部的局勢,他任命堂弟迦魯斯(Gallus)為副帝(Caesar)主持東部軍政事務。為了防止迦魯斯勢力做大、威脅到自己的帝位,君士坦提烏斯在迦魯斯身邊安插了眾多親信,希望他只是個傀儡君主。7因此,公元353年小亞細亞南部爆發(fā)伊蘇里戰(zhàn)爭時,東部帝國的總體局勢如下:帝國軍隊的主力正由皇帝君士坦提烏斯率領在西部打內戰(zhàn),僅剩的少量軍隊(包括馬塞里努斯本人)基本上全部駐扎在美索不達米亞前線對抗波斯帝國。副帝迦魯斯雖坐鎮(zhèn)敘利亞的安提奧克,距離小亞細亞和美索不達米亞兩條戰(zhàn)線都不遠,但為人暗弱且無實權,小亞細亞邊境(內部邊境)防務空虛且管理混亂。這種狀況無疑是蠻族(內部蠻族)入侵的絕佳時機。
據(jù)《歷史》記載,戰(zhàn)爭爆發(fā)的導火索是伊康尼烏姆事件(Iconium)。伊康尼烏姆位于緊鄰伊蘇里亞的庇西狄亞平原(Pisidia),是一座較富裕的城鎮(zhèn)。8盡管《歷史》站在文明市民的立場,指責伊蘇里人長久以來就包藏禍心,但也承認引發(fā)伊康尼烏姆事件的罪責實應歸于當?shù)厥忻瘛W畛蹩赡苁怯捎诮?jīng)濟糾紛引發(fā)市民騷亂,一些與伊蘇里人有關聯(lián)的人被投入斗獸場、遭野獸吞噬?!稓v史》認為“如此殘忍舉動可謂史無前例”。9像伊康尼烏姆這樣位于平原和山地交界處的城市,往往存在著代表不同利益的“平原派”和“山岳派”,雙方的沖突在所難免。如果市政管理能有效運作,這類沖突無關大局。當?shù)蹏墓倭判姓C構趨于衰敗時,由于缺乏有效的協(xié)調管理機制,市民的派系爭斗往往會發(fā)展為大規(guī)模群體暴力事件。類似事件在晚期羅馬帝國很常見,《歷史》中就有頗多記載。1因此,伊康尼烏姆事件看似偶然,實為晚期帝國內政混亂的必然結果。無論如何,伊康尼烏姆事件中親伊蘇里勢力(可能還包括一些來自伊蘇里亞的商人)受到殘酷迫害,此事給了伊蘇里人發(fā)動侵襲的口實。endprint
根據(jù)對相關記載的分析,本次伊蘇里戰(zhàn)爭大致可分為4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海岸突襲。事件的始發(fā)地,位于伊蘇里亞以北的伊康尼烏姆本應是伊蘇里人的首選打擊目標,但攻取這樣的城鎮(zhèn)對僅裝備有輕武器的山地族群而言過于艱難。伊蘇里人遂將攻擊矛頭轉向南方,組織小股武裝團伙突襲南面最鄰近的沿海港口。沿海地帶承平日久,對來自山區(qū)的進攻毫無防范,結果損失了大量人員和財產(chǎn)貨物。襲擊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其結果是伊蘇里亞以南貼近小亞細亞沿岸的航路被廢棄,過往的商船轉而選擇伊蘇里亞對面靠近塞浦路斯的偏南航線,2襲擊港口變得無利可圖。伊蘇里人的注意力于是轉向其他地區(qū)。
第二階段為平原襲擾。伊蘇里人隨后組織起規(guī)模更大的隊伍長途跋涉攻擊北方的內陸,以伊康尼烏姆為首府的庇西狄亞地區(qū)自然是首選目標。盡管當?shù)氐脑O防城鎮(zhèn)無陷落之虞,但城墻之外的平原地區(qū)成為伊蘇里人恣意蹂躪的對象。再往東更大范圍內,呂考尼亞平原亦遭到伊蘇里人侵襲。這次伊蘇里人吸取了教訓,不再竭澤而漁,改為封鎖道路,向過往的路人收取路費。3
伊蘇里人的一系列侵襲活動無疑嚴重影響了羅馬帝國在小亞細亞地區(qū)的行政管理和財政收入。但在當時特定背景下,該地區(qū)的駐軍數(shù)量極少,素質不高,而且分散駐扎于眾多城鎮(zhèn)中。相比之下,伊蘇里人數(shù)量眾多,擁有山地民族所特有的機動性和遠程武器優(yōu)勢。結果,羅馬軍隊發(fā)起的進攻大多損失慘重,往往被誘入崎嶇山地后遭敵軍重創(chuàng)。之后,羅馬軍隊亦改變策略,盡量在平原地帶與伊蘇里人交戰(zhàn)。于是,雙方處于僵持狀態(tài),羅馬軍隊固守城鎮(zhèn)與戰(zhàn)略要地,伊蘇里人則橫行鄉(xiāng)野。4由于呂考尼亞平原距離山地較遠且地勢平坦,伊蘇里人在這里漸漸難以立足,遂向南退入潘菲利亞地區(qū)。這里是沿海山地,歷來是伊蘇里人的控制區(qū),因此,伊蘇里人的主力實際上已退回本土。之后則是一段相對平靜時期,羅馬人相應增加了周邊的兵力部署,并修建加固了一些堡壘,伊蘇里人則在醞釀更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5
走筆至此,需要介紹一下伊蘇里亞地區(qū)的道路情況:穿過伊蘇里亞的主要道路有兩條:第一條為由東向西的沿岸大道,哈德良皇帝(Hadrian)在位時修建;第二條為由南向北穿越中央山地的道路,這條路始于南端港口安內穆里烏姆(Anemurium),到達陶魯斯山中的日耳曼尼科波利斯(Germanicopolis),之后有兩條分支,一條向東北到達陶魯斯山北坡山腳的拉蘭達(Laranda),另一條向西北到達伊蘇拉·帕萊亞。6日耳曼尼科波利斯實際上是伊蘇里亞的首府,伊蘇里人的政治軍事中心。7拉蘭達即今土耳其南部城市卡拉曼(Karaman),是另一座伊蘇里人所控制的城鎮(zhèn),位于潘菲利亞北部山地與平原交界處,是伊蘇里人對平原地帶發(fā)動軍事行動的基地。至于安內穆里烏姆港,在戰(zhàn)爭初始階段大概已被伊蘇里人所占據(jù)。
上述道路當初由羅馬帝國政府修建,主要是為了滿足軍事調遣和商貿(mào)運輸之需,伊蘇里人充分運用和發(fā)揮了這些道路的潛力。該次戰(zhàn)爭中伊蘇里人的軍事行動大多利用這些道路,這使得伊蘇里人的行動效率遠高于其他境外蠻族。前文已述,在戰(zhàn)爭的前兩階段,伊蘇里人的攻擊忽而向南,忽而向北;而在之后的階段中,伊蘇里軍隊的調動亦是忽而向西,忽而向東。在整個戰(zhàn)爭期間,特別是戰(zhàn)爭后期,伊蘇里人的大規(guī)模動員與部隊調動,以及相應的后勤給養(yǎng)供應,皆仰賴這些道路系統(tǒng)。
第三階段為突襲沿岸邊界地區(qū)。這一階段伊蘇里人的進攻模式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一改以往避開城墻的傳統(tǒng)作戰(zhàn)模式,對羅馬的設防城鎮(zhèn)和據(jù)點發(fā)動了一連串規(guī)模不等的襲擊。他們最大膽的計劃是突襲位于伊蘇里亞西界麥拉斯河(Melas)岸邊的一處設防小鎮(zhèn),然后以此為基地劫掠周邊地帶。但伊蘇里人的隊伍在渡河前被發(fā)現(xiàn),附近希德城的羅馬駐軍趕來救援,阻止了伊蘇里人渡河。雙方隔河對峙了一段時間,伊蘇里人蒙受了一定損失,只得撤回基地拉蘭達修整,1并繼續(xù)以此為基地襲擾周邊村莊和城鎮(zhèn)。這期間羅馬帝國增加了小亞細亞南部的兵力部署,特別是增派了騎兵部隊,這使得完全仰仗步兵的伊蘇里人在平原地區(qū)的小規(guī)模沖突中很難抗衡羅馬軍隊。伊蘇里人隨即撤離平原地帶。由于難以從平原地區(qū)獲取糧食,伊蘇里人面臨著饑饉的威脅。他們計劃突襲羅馬軍隊的后勤基地帕萊亞(Palaea),從而獲取必要的給養(yǎng)。但伊蘇里人的襲擊以失敗告終:帕萊亞位于海邊的斜坡上,地勢險峻且城墻堅固,當?shù)伛v防的羅馬軍隊已有所防備。伊蘇里人沒有攻城設備,自無力強攻此城。結果他們圍困帕萊亞3天后被迫撤軍。2
第四階段為大規(guī)模圍攻戰(zhàn)。就在前述事件發(fā)生的同時,伊蘇里人在本部山區(qū)發(fā)起動員,將適于從軍的青年全部征召入伍。他們策劃以優(yōu)勢兵力在伊蘇里亞東界發(fā)起更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目標直指伊蘇里亞地區(qū)的最大城市塞琉西亞。
因為塞琉西亞周邊皆屬伊蘇里人的勢力范圍,羅馬早已加強了該城的防衛(wèi)。城中駐扎有3個據(jù)說“久經(jīng)沙場”的軍團,3但總兵力不會超過4000人,數(shù)量上處于嚴重劣勢。羅馬軍隊本來在城外列陣迎擊敵人,但統(tǒng)帥卡斯特里奇烏斯(Castricius)發(fā)現(xiàn)敵軍數(shù)量眾多且急于求戰(zhàn),遂命令士兵退回城中堅守。這一狀況大概在伊蘇里人意料之中,他們無力強攻塞琉西亞,就將該城團團圍困。4由于城中人口眾多,給養(yǎng)很快就會耗盡;而伊蘇里人可以利用俘獲的船只將周邊地區(qū)劫掠的谷物運過河。5在這種情勢下,塞琉西亞并不能堅持太長時間。
此時距離伊蘇里人開始發(fā)動襲擊已經(jīng)有一年多時間,羅馬帝國盡管在東部所能調動的軍事資源有限,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籌措準備之后還是征召了相當規(guī)模的新兵力。副帝迦魯斯命令東方總督(Comes Orientis)奈布里狄烏斯(Nebridius)率軍解救塞琉西亞之圍。得悉羅馬援軍到來后,伊蘇里人迅速撤退回伊蘇里亞山地。這場曠日持久的伊蘇里危機遂告結束。6伊蘇里人最后一次軍事行動規(guī)模浩大,卻虎頭蛇尾、草草收場,其動機頗令人費解。他們恐怕不是要攻占塞琉西亞,而是想通過此次行動展示實力,從而在戰(zhàn)后的交涉中占有優(yōu)勢。
公元353至354年的戰(zhàn)爭結束之后,伊蘇里人與羅馬帝國之間繼續(xù)有大小規(guī)模的短期戰(zhàn)事。據(jù)《歷史》記載,公元359年伊蘇里人再度活躍,甚至又“試圖圍攻塞琉西亞城”,但新任總督勞里奇烏斯(Lauricius)恩威并舉,迅速平定了當?shù)鼐謩荨?此時伊蘇里人的活動顯然又是利用了羅馬帝國的軍事困局:該年波斯帝國大舉入侵,計劃抄捷徑越過幼發(fā)拉底河突入小亞細亞和敘利亞等帝國內地富庶省份。2當時皇帝率領的主力部隊正在多瑙河地區(qū)平定蠻族叛亂,無暇東顧;3東部帝國本就有限的兵力全部投入美索不達米亞戰(zhàn)場,馬塞里努斯本人就參與并指揮了抵御波斯進攻的諸次戰(zhàn)役。4伊蘇里人在如此背景下策劃新的進攻并不出人意料?!稓v史》對伊蘇里人侵襲的最后記載是公元368年。此時,新登基的東部皇帝瓦倫斯(Valens)正全力應付內外叛亂,這無疑給了伊蘇里人可乘之機。此次危機的結束方式跟此前的幾次不同:伊蘇里人在遭到帝國軍隊打擊后與帝國簽訂了正式和約,還交出了人質。5endprint
在《歷史》記載的這些事件之后,伊蘇里人的劫掠活動依然時有發(fā)生??脊藕臀墨I證據(jù)顯示,公元4世紀末有個名為馬拉拉斯(Malalas)的伊蘇里亞首領屢屢襲擊西里西亞諸城。6《歷史》也提到一位名叫阿里索(Aliso)的羅馬軍隊統(tǒng)帥這一時期在伊蘇里亞戰(zhàn)死。7
以上介紹了《歷史》一書對伊蘇里人侵襲活動的記載,完整的講述共計3次,8但實際上整個公元4世紀伊蘇里人共發(fā)動了5次軍事行動。9關于另外兩次軍事行動,《歷史》中大概也有記載,可惜已經(jīng)佚失了。10從其他零星史料看,4世紀末至5世紀初,羅馬帝國一直在伊蘇里亞周邊地區(qū)駐扎重兵,修建大量堡壘。伊蘇里人的騷擾范圍一度遠達小亞細亞東部與敘利亞北部,11甚至波及巴勒斯坦的加利利地區(qū)(Galilee),有時連耶路撒冷都受到威脅。12這一帶是經(jīng)濟繁榮之地,又是眾多商路與軍事要道必經(jīng)之地,這個內部山地族群無疑給帝國東部帶來空前損害。
四、傳統(tǒng)蠻族理論的困境
縱觀公元353至354年伊蘇里戰(zhàn)爭的4個階段,不難看出: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戰(zhàn)事的發(fā)展,伊蘇里人發(fā)動襲擊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投入戰(zhàn)場的兵力越來越多,所展現(xiàn)出的組織協(xié)調能力也越來越強。初始階段僅是伊蘇里匪徒集團分散突襲沿海港口;而到了最后階段,通過舉族征兵組建的伊蘇里聯(lián)軍利用羅馬道路系統(tǒng)大舉出動,正面攻擊羅馬軍隊并長期圍困伊蘇里亞地區(qū)的最大城市,期間伊蘇里人還通過有組織的劫掠活動并利用各種運載工具,有效解決了大部隊的后勤給養(yǎng)問題?!稓v史》中這些頗為詳盡的記錄令今人得以一窺這一關鍵歷史時期內伊蘇里人的社會演變。其中透露出的伊蘇里人社會文化和內部組織,與此前相比已有很大不同。此時的伊蘇里人已是人口眾多且組織完善的半蠻族聯(lián)盟。他們擁有強有力的政治軍事領袖以及領袖大會之類的協(xié)商機制,不僅能在全族范圍內大規(guī)模動員和征兵,還有配套的戰(zhàn)利品搜尋與物資運送分配機制,可以保障一段時間內的軍隊后勤供應。1
概言之,此時的伊蘇里亞山地已具備了覆蓋整個族群的國家組織雛形。到了戰(zhàn)爭后期,羅馬軍隊面對的伊蘇里人已不再是小規(guī)模的盜匪團伙,而是數(shù)量龐大、組織嚴密的軍隊;他們迫使3個羅馬軍團放棄與其正面交鋒。對于大部分占領區(qū),伊蘇里人也沒有進行竭澤而漁式的劫掠,而是采用某種原始的政府形式暫行管理,以獲取可持續(xù)的收入和給養(yǎng)。
公元4世紀是伊蘇里人由“野蠻”轉入“文明”,由“境外”轉入“境內”的歷史轉折點。借助古典史料中的相關記載,可以了解該世紀伊蘇里人的一系列侵襲活動及其深遠影響。本文所討論的伊蘇里人之歷史,主要資料來源為古典與拜占庭時期的記載,以及一些現(xiàn)代考古學成果。古代著作家在述及“蠻族”歷史時,一方面要塑造一個與文明世界對立的“他者”,另一方面也力圖展現(xiàn)文明世界“馴服”和“教化”野蠻族群的進程。時至今日,這種經(jīng)典歷史范式依舊是歷史敘述的主流。比如中國歷史敘述中最為常用、亦是爭議很大的“漢化”一詞,就隱含著這樣的邏輯。這種單方向不可逆的“文明化”歷史范式用于描述某些族群的歷史時遭遇到很大困難,因而引發(fā)了眾多反思和異議。目前國際史學界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南美、東南亞與北非地區(qū),2本文所論及的小亞細亞南部山地被完全忽略。這主要是因為該地區(qū)面積相對狹小;亦因為其文明化在拜占庭早期即告完成,這段“野蠻高地”與“文明低地”的沖突史對現(xiàn)代世界任何影響;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古代記載和考古學固有的局限:今人對伊蘇里人的文化宗教與社會組織的詳情和演變幾乎一無所知,而且這一缺憾已不可能依靠田野考察和民族志(Ethnography)研究予以彌補。
實際上,伊蘇里人的歷史可謂古代文獻中的最佳例證,它充分展示了經(jīng)典“文明化”歷史敘述的困境。鑒于南美、東南亞與北非地區(qū)“蠻荒高地”逐步被納入現(xiàn)代國家形態(tài)的趨勢已不可逆轉,3縱觀整個人類文明史,伊蘇里人實為“抗拒文明”歷時最長的族群。古人區(qū)分“文明”與“野蠻”的標準,往往在于是否納入“國家體制”。4如本文所述,伊蘇里人從進入小亞細亞到完全被統(tǒng)合(integration)入文明世界,時間長達2500年;至本文主要討論的4世紀轉型階段,時間跨度亦超過2000年。伊蘇里亞地區(qū)所覆蓋的范圍一般而言南北走向不超過一百公里,東西走向不過四五百公里,談不上什么有效的戰(zhàn)略縱深。在人類最早的文明區(qū)域內,這塊面積不大的“野蠻”孤島居然有效抵御周邊“文明”的滲透長達2000余年。那種傳統(tǒng)的單方向不可逆“文明化”范式顯然不足以解釋伊蘇里人的歷史。想必,跟其他刻意抵制低地“文明”的族群一樣,伊蘇里人與周邊國家空間之間存在著此消彼長的動態(tài)互動。這不僅有“蠻族”居民的“文明化”,亦有“文明”居民的“自我野蠻化”(self-barbarianization)。本文所說的周邊國家空間除了北面的平原地帶,亦包括西面與南面的繁榮海上航道?,F(xiàn)代民族志學的研究業(yè)已表明:山地居民的“民族”、“部落”等身份,往往來自外部學者與政客的想象和愿望;高地非國家居民與低地國家臣民之間的身份轉換,其實并不像傳統(tǒng)結構主義理論所預想的那樣困難。5根據(jù)
其他高地族群的模式推知:伊蘇里人的構成并非穩(wěn)定和一成不變的,實際上伊蘇里人與周邊世界之間存在著頻繁的人員流動。對于這種流動,古代記載雖未明言,卻也有跡可尋,比如前文所述歷代伊蘇里人稱謂的變化以及伊蘇里亞地區(qū)范圍的變遷。
因此“伊蘇里人”一詞,可能不像古代作家與大部分現(xiàn)代學者所說的那樣指代一個單一族群,其內部構成可能非常復雜。它的功能在于提供一個逃離或抵制低地國家形態(tài)(即基于城鎮(zhèn)和定居農(nóng)業(yè)的“文明世界”)的蓄水池。這一功能可以通過千百年間伊蘇里亞與周邊區(qū)域的互動模式得以印證:當周邊國家控制區(qū)繁榮穩(wěn)定時,伊蘇里亞地區(qū)就處于“蟄伏”狀態(tài),甚至一定程度上參與當?shù)氐慕?jīng)濟和商貿(mào),事實上山地經(jīng)濟與平原經(jīng)濟之間一向有著很強的互補性;而當國家實力虛弱或者管理系統(tǒng)陷入混亂甚至崩潰時,伊蘇里亞地區(qū)就成為襲擾與劫掠的源頭,同時亦是低地逃亡者的避難所。這種山地與低地間實力的消長與雙方大規(guī)模的人員流動有著密切的關系:當國家強盛時,大批伊蘇里人走出山地,以傭兵、雇工或移民等身份進入國家控制區(qū),伊蘇里亞的范圍則相對萎縮;而當國家衰落時,大量低地的國家臣民逃入伊蘇里亞山地以規(guī)避戰(zhàn)亂與國家的壓榨,伊蘇里亞地區(qū)遂相對膨脹,甚至通過征收貢金或保護費等方式將其控制范圍擴展至某些低地區(qū)域。endprint
從本文主要討論的公元4世紀開始,由于某些尚不清楚的原因,伊蘇里亞高地與周邊低地間的互動呈現(xiàn)新的趨勢。這方面最明顯的證據(jù)來自古典史料,伊蘇里人發(fā)動了眾多長距離大規(guī)模襲擾,這表明其內部已出現(xiàn)超越部落的強有力首領及首領間的協(xié)調機制,這種早期國家的雛形顯示伊蘇里亞高地開始放棄對低地國家形態(tài)的抵制。另一重要證據(jù)來自基督教會的活動:與軍事沖突和文明化相伴隨的是這一時期基督教在伊蘇里人中的傳布。小亞細亞是基督教最早的傳播地之一,伊蘇里亞以東不遠的西里西亞城市塔爾蘇斯(Tarsus,或譯為“大數(shù)”)乃使徒保羅的故鄉(xiāng)。從公元1世紀起,基督教就開始在當?shù)貍鞑ァ5?世紀時基督教在高地取得重大進展,小亞細亞南部山區(qū)已經(jīng)建立起25個主教區(qū)。1一般而言,受國家承認的正統(tǒng)教派乃低地國家形態(tài)的象征,它們在高地會受到抵制,高地往往相應地成為各種異端和少數(shù)教派的避難所。2上述正統(tǒng)基督教在伊蘇里亞的成功表明,伊蘇里人在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上對于低地國家已不再排斥。這種種變化預示著伊蘇里人的非國家“野蠻”時代行將結束。如此,則整個伊蘇里族群融入羅馬文明世界的進程遂不可逆轉。
五、后繼與影響
公元4世紀的幾場伊蘇里戰(zhàn)爭使得大量財富流入貧瘠的伊蘇里亞山地,極大促進了伊蘇里亞與文明世界的交往以及當?shù)厣鐣⒌奈拿骰?,使得當?shù)氐膫鹘y(tǒng)社會結構發(fā)生了劇烈變動。如果放寬視野,就會發(fā)現(xiàn)公元4至5世紀伊蘇里人發(fā)動劫掠和叛亂的模式演變也與《歷史》所涵蓋的半個世紀類似,規(guī)模和襲擊范圍越來越大。這表明,在這一個多世紀時間里,伊蘇里人的內部組織越來越復雜、人口越來越眾多。3前述公元4世紀最后一場沖突結束時,伊蘇里人與帝國簽訂和約并交出人質之舉,表明伊蘇里社會與外界文明社會的互動又上了一個臺階。條約能夠維持,最重要的因素是簽約者有能力約束內部勢力,保證條約的遵守和實施。這表明,伊蘇里世界中,除了強有力的領袖,還有統(tǒng)一的統(tǒng)治和協(xié)調機制,換言之已有了成型的政權組織。輸送人質則對伊蘇里社會的未來發(fā)展影響深遠:接受人質向來是文明世界“教化蠻族”的有效手段。人質多為上層精英子弟,他們在羅馬的宮廷與城市中長大并接受教育,文明世界的生活方式會成為他們必不可少的需求。他們回到本族世界后將自上而下大力推進蠻族社會的文明化,模仿文明世界的管理體制,加速蠻族社會內部的軍政權力集中化。根據(jù)蠻族發(fā)展的歷史模式,不難預測此后伊蘇里人社會發(fā)展的大致方向:首先,組織更嚴密的蠻族社會和更強有力的蠻族首領將會對文明社會構成更大的威脅;隨后整個蠻族社會將會被逐步吸納入文明世界。
5世紀初開始,伊蘇里人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和效率發(fā)起侵襲。公元404至408年間,伊蘇里人公開對抗羅馬帝國。他們不僅擁有陸軍,還組建了艦隊,襲擊范圍遠達敘利亞和塞浦路斯。此后一直到5世紀中期,伊蘇里亞地區(qū)都不太平。1然而,就在同一時期,一些強有力的伊蘇里首領與羅馬帝國合作,率領部眾以“同盟者”(federati)或雇傭兵統(tǒng)帥的身份為羅馬皇帝效力,并依靠皇帝的賞賜和財富進增強自己在族群中的地位。2
實際上,伊蘇里人很早就開始進入文明世界的軍隊。早在希臘化時代,某些希臘君主就開始招募伊蘇里亞雇傭兵,之后的羅馬人也征召伊蘇里人充任輔助軍士兵。3前述公元3世紀的普羅布斯皇帝在降服伊蘇里人后就要求將所有伊蘇里亞男孩送入軍營,“這樣他們就不會淪為盜匪”。4輔助軍士兵服役期滿后能獲得羅馬公民權,因此數(shù)百年間必定有大量伊蘇里人源源不斷成為羅馬公民。但這些伊蘇里人獲得公民權后大多留在文明世界,對伊蘇里亞的蠻族社會并未產(chǎn)生太大影響。
公元5世紀的情勢卻有所不同。該時期歐洲最重要的歷史事件是民族大遷徙(V?lkerwanderung),其主體為日耳曼人和阿蘭人(Alani)。這些蠻族的遷徙和殖民活動沉重打擊了羅馬帝國,也使得日耳曼族群與羅馬帝國的關系空前緊張。為了減輕這些蠻族造成的損害,東羅馬帝國力圖改變軍隊日耳曼化的現(xiàn)狀,大量招募非日耳曼蠻族,驍勇的伊蘇里人由此成為亞洲地區(qū)最重要的兵源。期間有大批伊蘇里部隊在美索不達米亞和意大利等戰(zhàn)場為羅馬帝國效力。5這些伊蘇里士兵與以往不同,他們在本族統(tǒng)帥率領下為羅馬帝國作戰(zhàn),服役結束之后亦攜帶報酬和戰(zhàn)利品隨統(tǒng)帥返回故鄉(xiāng)。結果,這些伊蘇里將士極大促進了伊蘇里亞社會的文明化,也進一步加深了伊蘇里人與外界的聯(lián)系。某些地方精英和軍事統(tǒng)帥由此脫穎而出,進入帝國的最高統(tǒng)治階層。6伊蘇里人在東部帝國逐漸崛起,最終消解了哥特人(Goths)等日耳曼族人和阿蘭人等伊朗游牧族群在軍隊中的優(yōu)勢。
伊蘇里亞統(tǒng)帥芝諾(Zeno the Isaurian)于公元447年成功擊退阿提拉(Attila)的匈人(Huns)大軍對君士坦丁堡的進攻,因而名聲大噪。7據(jù)稱芝諾的實力來自其麾下的“海盜”集團。8后來,芝諾卷入東羅馬帝國的宮廷爭斗,他聯(lián)合皇帝利奧(Leo II)鏟除了軍隊中日耳曼人的代表——掌控帝國軍隊近50年的阿蘭人阿斯帕爾(Asper)。1公元474年,芝諾作為利奧的繼承人在君士坦丁堡加冕稱帝,成為首位伊蘇里人皇帝。2
芝諾死后,伊蘇里人與羅馬帝國間的關系再度趨于緊張,雙方爆發(fā)戰(zhàn)爭,一些伊蘇里亞城鎮(zhèn)被摧毀。3但此時的伊蘇里人已不再是“境內的境外蠻族”,而是羅馬帝國的組成部分。這場戰(zhàn)爭很大程度上帶有內戰(zhàn)性質,不再是“文明世界”與“蠻族”間的戰(zhàn)爭。這之后,隨著芝諾時代伊蘇里人地位的上升,伊蘇里亞地區(qū)的文明化進程已接近尾聲,伊蘇里人與帝國間的沖突也日漸減少。到了公元6世紀,伊蘇里亞行省已經(jīng)有23座城市,其中11座位于內陸山地,即昔日所謂的蠻荒地帶。4小亞細亞南部這片長期抗拒文明化或曰國家化的山地世界終于不再是文明世界的飛地,伊蘇里人作為境內蠻族的歷史亦就此結束。
此后,伊蘇里人的影響進一步擴大,成為左右東羅馬帝國政局走向的顯赫民族。5拜占庭帝國歷史上還有幾位重要的伊蘇里族皇帝:立翁提烏斯(Leontios,公元695—698年在位),利奧三世(Leo III,公元717—741年在位)及其子君士坦丁五世(Constantine V,公元741—775年在位)。公元711至802年的伊蘇里王朝是中古拜占庭帝國轉型的樞紐階段。這一時期,拜占庭帝國面臨深重的內憂外患:外部適逢伊斯蘭教和阿拉伯帝國的興起,另有多瑙河地區(qū)新興保加利亞王國(Bulgaria)的侵襲,帝國因此喪失了敘利亞、埃及、阿非利加、色雷斯等最富庶領土,首都君士坦丁堡亦屢遭大規(guī)模圍攻;6內部則是財政破產(chǎn)、社會動蕩和“破壞圣像”運動(Iconoclasm)等教派紛爭。7岌岌可危的拜占庭帝國在伊蘇里諸帝的統(tǒng)治下奮力支撐,他們整肅內政、擊敗外敵,最終成功保持了帝國的統(tǒng)一和強盛,為其后拜占庭帝國的黃金時代奠定了基礎。8
[作者劉衍鋼(1973年—),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講師,上海,200241]
[收稿日期:2017年4月13日]
(責任編輯:劉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