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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上的男爵

        2017-10-13 18:24:14卡爾維諾
        讀者 2017年21期
        關(guān)鍵詞:櫟樹男爵金發(fā)

        卡爾維諾

        我清楚地記得哥哥柯希莫最后一次坐在我們中間的那一天。餐室的幾扇窗戶外都是花園里那棵高大的圣櫟樹的繁茂枝條,有風(fēng)吹來,樹葉抖動,柯希莫說:“我說過不要,我就是不要!”他推開那盤蝸牛,他往??蓮臎]鬧得這么兇過。

        首席上端坐著我們的父親,阿米尼奧·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男爵。他頭上戴著路易十四式的長假發(fā),這像他的許多物品一樣已經(jīng)過時。對面坐著我們的母親,將軍的女兒科拉迪娜·迪·隆多。她是一個肌膚粉嫩、鼻子微翹的嬌艷的女人,她身上保留了她父親對軍事的愛好,也許是為了向她的丈夫表示抗議。

        “怎么樣?”父親厲聲問道。

        “不吃,還是不吃!”柯希莫把頭扭向一邊。

        “從飯桌上滾開!”

        這時柯希莫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我們,正要走出餐室。

        “你去哪里?”母親并沒有停下手中的刀叉。

        我們從玻璃門里望見他正在門廊那兒取他的三角帽和佩劍。

        “我知道!”他朝花園跑去。

        我們從窗戶里看見他很快爬上那棵圣櫟樹。他穿戴得非常整齊,是按照父親的要求打扮妥帖后來吃飯的。盡管他只有十二歲,但頭發(fā)上撲著粉,穿戴著三角帽、針織領(lǐng)帶、綠色燕尾服、淺紫色短褲、佩劍、白色長護(hù)腿套,如果沒有眼神里的反叛,單從外形上看,他擁有不折不扣的男爵氣派。

        柯希莫向來厭惡煮熟的蝸牛的味道。就在他出走的前幾天,他讓我和他一起把廚房里飼養(yǎng)的蝸牛偷偷放走了。事情敗露后,我們倆被關(guān)了三天的禁閉。當(dāng)我們再次回到餐桌上時,面對蝸牛湯和用蝸牛做的主菜,父親呵斥道:“你們要么吃下去,要么馬上再被關(guān)進(jìn)小房間!”我屈從了,開始吞咽那些軟體動物??煽孪D詿o法忍受,他的憤怒里一定還包含著對我的失望和抗議。

        我能理解柯希莫面對那種不公正的強(qiáng)迫時,為何首先想到的是爬上我們熟悉的圣櫟樹。我們在上面度過了許多時光。不是像其他孩子那樣圖實惠——他們爬上去是為了找果子或掏鳥窩,我們只是為了爬樹的樂趣:越過樹干上險惡的蜂巢和樹杈,爬到人能上去的最高處,找個舒適的地方坐下來觀看下面的世界,對著從樹下走過的人們呼喊或捉弄他們。

        圣櫟樹的樹枝向上伸到與餐室窗戶相同的高度,使得全家人都能看見他的委屈和憤慨。

        “你在那里待膩了就會改變主意的!”父親從窗口探出身對他喊道。

        “我絕不會改變主意?!笨孪D呀?jīng)爬上了樹冠。

        “只要你下來,我就讓你好看!”

        “我絕不下樹!”他說到做到。

        圣櫟樹與一棵榆樹相鄰,榆樹的一根樹枝伸在比圣櫟樹的一枝高半米的地方,攀過去對柯希莫來說輕而易舉。我看著他從一個枝頭跳到另一個枝頭,在花園之上懸空行走。不一會兒,他已經(jīng)躍到我們別墅的圍墻上,墻那邊是翁達(dá)利瓦家的花園,園中正好有一棵玉蘭樹迎接他。雖然我們是鄰居,但男爵父親卻不屑于與無名家族交往。

        柯希莫朝樹下望去,一個十歲左右的金發(fā)小姑娘在蕩秋千。她瞇著眼睛,鼻子翹得老高,正吃著蘋果。突然看見一個男孩挺立在樹杈上,“?。 彼@叫一聲,蘋果從手上跌落??孪D槌鰟Γ瑢⑻O果挑起,遞給小姑娘:“拿去吧,不臟,只碰破了一點皮。”

        金發(fā)小姑娘已經(jīng)為自己的大驚失色而懊悔,她恢復(fù)了傲慢的態(tài)度,說:“你是小偷吧?”

        “小偷?”柯希莫反問道。他覺得深受侮辱,可轉(zhuǎn)念一想,覺得這主意倒也不錯?!拔沂牵彼死敲?,“有何見教?”

        “你來偷什么呀?”

        柯希莫看著扎在劍尖上的蘋果,忽然想起自己餓了,于是說:“這只蘋果?!?/p>

        “那么你是偷果子的賊?!迸⒄f。

        柯希莫想起了翁布羅薩的一群窮孩子,他們翻墻頭、跳籬笆、洗劫果園,那是大人們教他鄙視并回避的一幫人,但他此刻第一次覺得,若像他們那樣生活該是多么自由和令人羨慕!于是,他回答:“對?!?/p>

        沒想到金發(fā)姑娘卻高聲大笑起來:“得了吧!偷果子的孩子我全都認(rèn)識!他們都是我的朋友,那些人赤著腳走路,不戴護(hù)腿套和假發(fā)!”

        柯希莫的臉變得像蘋果一樣通紅。他的心里充滿了憤怒、羞愧和嫉妒——他竟然不如一個偷果子的賊。

        “你走吧,不然我就讓仆人來抓你?!毙」媚飶那锴咸聛怼?/p>

        “你們抓不到我,樹枝上全是我的領(lǐng)土,我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柯希莫急了,他覺得不能輸給這個啃蘋果的小姑娘。

        “是嗎?你的領(lǐng)土一直通到哪里呀?”小姑娘出乎意料地表現(xiàn)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樹木能夠到達(dá)的一切地方的上空,這里、那里,圍墻外,橄欖園,小山丘上,山的那一邊……”

        “法國也是嗎?”

        “一直到波蘭和薩克森?!笨孪D赖闹挥心赣H講述王位繼承戰(zhàn)爭時提到的那些地理名詞?!拔視埬銇砦业耐鯂??!闭f到最后一句話時,柯希莫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但又期待著她的回答。

        “薇莪拉——”遠(yuǎn)處傳來叫喊聲。

        小姑娘聽到后轉(zhuǎn)身就要走,不過,她又停下來,對柯希莫說:“那好吧?!?h3>三

        柯希莫望著薇莪拉的身影,一種包含著孤獨、期待、不安的混亂感情油然而生。他爬到玉蘭樹的頂端,看到一片茂密的叢林:蔥郁的花園盡頭是一面山坡,邊上種植著大片果樹。沿果園往上,開始出現(xiàn)一片橄欖樹林,接著是一片松林,沿著山勢向上伸展,望不到盡頭。

        眼前的景象讓柯希莫驚喜不已,他發(fā)現(xiàn)這的確是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只要樹木始終相連,他就可以從一棵樹上跳到另一棵樹上,他就可以一直不下地,生活在樹上。只是他不知道,當(dāng)他征服了這片領(lǐng)地,甚至越過了山頭,去了另外的國度顛沛流離后,他最惦念的還是那個在花園里啃蘋果的金發(fā)小女孩。endprint

        生活在樹上不是件容易的事,當(dāng)夜幕降臨的時候,柯希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需要食物,需要保暖的衣物和睡覺的床板。幸好他還有我這個弟弟,盡管他還在生我的氣。

        而我為了請求他的原諒,整個下午都守候在圣櫟樹旁。一直到天黑,疲憊的柯希莫才出現(xiàn)在圣櫟樹最下端的枝丫上?!拔乙简?zāi)悖彼萄柿藥卓谖覟樗麥?zhǔn)備的蛋糕,然后說,“你應(yīng)當(dāng)證明你是站在我這一邊才行。”

        “你只管吩咐吧?!?/p>

        “你必須替我弄來一些繩子,長的、結(jié)實的,還有被子、木板、木棒、釘子……”

        “你要在樹上過夜嗎?”

        他并不在意我的驚訝。他志得意滿的樣子讓我害怕。這時父親在叫喊:“柯希莫!柯希莫!”我緊張地看著哥哥,他卻淡然地說:“你回去吧,什么也不要說?!?/p>

        柯希莫的固執(zhí)讓雙親大人更加憤怒。他們決定不再讓柯希莫因為感覺到我們的關(guān)心而得意,準(zhǔn)備坐等饑餓和夜間的寒冷將他驅(qū)趕下來。只有我知道,柯希莫是鐵了心要待在樹上了。

        我羨慕隱匿在森林中不知哪棵樹上的柯希莫,他清靜地享受著白天和黑夜。剛開始,他還不時從我這里拿取食物,并告訴我他在樹上的見聞。有時他和那群偷果子的野孩子一起活動,他并不是真的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只是他們可以教他獲取食物的方法。后來,他跟我的直接聯(lián)系少了,但我始終能在叢林間發(fā)現(xiàn)他的影子,最多的時候是在鄰居家的玉蘭樹上。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我慌忙告訴大人。大人們四處查看,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后來,一個住在山坡上的人告訴我們,他看到一個肌膚黝黑、衣衫破舊、戴著三角帽的男孩像猴子一樣在樹上跳躥,越過山坡,到了另一邊。

        我失聲痛哭起來,那肯定是我的哥哥,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的男爵父親一下子蒼老了很多,他目光呆滯,說不出話來。

        此后,我一直沉浸在無比的懊悔和對柯希莫的思念中。我感到自己對哥哥的出走負(fù)有責(zé)任,但又埋怨他這么狠心丟下我。我時常守在那棵圣櫟樹下,期待著哪一天他突然出現(xiàn)。可是,直到我長大、求學(xué)、結(jié)婚、生子,我都再也沒有見過他。后來,我的父親去世了,我從他那里繼承了本該屬于柯希莫的爵位。我的生活再也沒有驚喜,可從前不一樣,因為從前有柯希莫在。

        不過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后來又有了柯希莫的消息。來往的旅人說,他們見過一個生活在樹上的人。他使一個兇殘的大盜愛上了小說;他幫助小城建立了防火系統(tǒng),挫敗了土耳其海盜;他在法國大革命期間組織當(dāng)?shù)厝税l(fā)動革命,連拿破侖都慕名來拜訪他……我對這些傳聞將信將疑,不過這至少說明,柯希莫還活在世上。我默默地期待,有一天他會回來。

        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過,樹上的情形,你們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墜落的:葉片、果實。是的,當(dāng)柯希莫再次返回家鄉(xiāng)時,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老人。他行動起來很遲緩,每一步跳躍都很艱難,可他依然不肯下樹??梢韵胂?,他回家的旅途必定十分艱辛。我在那棵圣櫟樹下看著他,老淚縱橫。

        他緩緩地說:“許多年以來,我為一些連我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理想而活著,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樹上。因為想看清塵世,就應(yīng)當(dāng)同它保持必要的距離?!彼唤o我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一個名字:薇莪拉。我知道,多年來他到處寫這個名字。

        人們說,在我哥哥離世之后,樹木就撐不住了,紛紛倒落。我們的家族墓地上豎起一塊紀(jì)念他的墓碑,上面刻著:

        “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p>

        (林冬冬摘自譯林出版社《我們的祖先》一書,本刊有刪節(jié),李曉林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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