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 探
試論《圣學宗傳》
——心學視野中的“道脈”
□ 田 探
《圣學宗傳》是陽明后學周汝登(1547-1629,字繼元,別號海門)為傳揚心學所著的學案體的學術(shù)思想史書。此書共計十八卷,大體可分為四部分:其一,傳說時代的人物,主要包括三皇五帝、伊尹、傅說、文王、武王、周公等;其二,宋以前的儒者,主要人物有孔子及其部分弟子、孟子、荀子,還有漢朝的董仲舒、揚雄,隋朝的王通,唐朝的韓愈;其三,宋元諸儒,包括“北宋五子”、朱熹、呂祖謙、楊簡、陸九淵等;其四,明心學儒者,主要有王守仁、王畿、錢德洪、鄒守益、王艮、羅洪先、羅汝芳等。據(jù)周汝登弟子陶望齡(1562-1609,字周望,號石簣)在序中所述“是編成于萬歷乙巳冬十月,殺青壽梓”,此時周汝登五十八歲,次年,即萬歷三十三年由王世韜刻印。因此,此書是周汝登比較成熟的著作。
此書刊刻之時,距王陽明去世已經(jīng)七十六年了。陽明學經(jīng)歷了嘉靖和萬歷兩朝傳播和發(fā)展,影響范圍非常廣泛。尤其是在嘉靖后期南倭北虜?shù)默F(xiàn)實下,王學在經(jīng)世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提升了其政治地位。萬歷十年(1582年),張居正去世,萬歷十二年(1584年)王陽明本人又從祀孔廟。張居正的死讓王學恢復(fù)了講學這一傳統(tǒng),而陽明從祀孔廟又代表著官方對陽明學的重新承認,這也意味著陽明心學的再次崛起。對陽明心學的學脈梳理就成為歷史的需要。周汝登的《圣學宗傳》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誕生的。鄒元標在序中稱:“予友紹興周子,早志真宗,學有本原,慮前圣以一脈相傳,恐后人之不曙斯義,乃溯自羲軒及我明諸儒,先有關(guān)斯學者,名曰《圣學宗傳》?!保ā妒W宗傳》鄒序)鄒元標于此點出周汝登“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學術(shù)路徑,同時也指出周汝登著此書的旨趣在于明“千圣相傳之心”,即闡明儒學的根本,他說:“寥寥數(shù)千余載,唐昌黎氏云‘堯舜禹湯文武’以是遞相傳授,宋周子所謂‘太極’,程子曰‘識仁’,我明新會曰‘自然’,新建曰‘良知’,皆是物也。隨人所指而名之,譬之天一也,東南西北之人,各隨俗而名,而仰觀太虛,昭昭日月星辰則無不一?!保ā妒W宗傳》鄒序)無論是傳說時代的人物,還是之后“太極”“識仁”“自然”“良知”等概念的提出,都表達了“千百萬世無弗同”之心??梢赃@樣說,周汝登的《圣學宗傳》是一部以心學為主線,折衷諸儒的著作,其目的正如余懋孳所言:“先生宗文成以直遡洙泗者也……,使善學者而一讀即解,以證于宗,還其故?!窍壬庖??!保ā妒W宗傳》余序)
在《宗傳》中,周汝登通過列舉歷史上八十六人的傳記以試圖傳達先賢圣哲千古相傳的“學之真宗”。其書與朱熹的《伊洛淵源錄》有相似之處,它的每一卷大體可分為三個部分,首先是對思想家生平的介紹,這部分主要以他們的行狀、傳略、墓志銘為材料;其次是思想家學術(shù)著述的摘錄,以文集和語錄為文獻資料;最后,列舉思想家們的交游、師友評論以及一些逸聞趣事。周汝登有時在重要人物后面以“蠡測”的方式作一簡短的按語,借以傳達自己的觀點,這是周汝登的獨特之處。比如,他對孟子“人皆可為堯舜”一語,就借用“蠡測”的方式闡述說:“此孟子真見圣人與我不二,故其告時君、告世子及曹交、貉稽之流,無一不以帝王賢圣期之。孟子不輕人,人不可自輕也?!保ā妒W宗傳·孟子》)可見,《圣學宗傳》在編纂的體例上借鑒了朱熹的《伊洛淵源錄》,只是所言更為詳盡。
此外,當時學界的一些重要哲學話題“善惡”、“良知”等,周汝登也借助《圣學宗傳》表達出來。比如,荀子一般因“性惡論”而被視為異端,周汝登就在《圣學宗傳·荀卿》中為其抱打不平。他說:“荀子之言,世所詆者性惡。而程子云,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則其立言非盡無謂也。況《性惡篇》終深明人可為禹,謂有其質(zhì),有其具。與人皆可為堯舜之旨有二乎哉!”至于程子的“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是否與荀子的“性惡論”一樣,另當別論,但可看出他對荀子的回護之意。
《圣學宗傳》雖然是通史性質(zhì)的學術(shù)史著作,但是在資料的選擇上面,它存在相當?shù)闹饔^性。黃宗羲對其批判尤為激烈,他在《明儒學案》開篇便稱:“從來理學之書,前有周海門《圣學宗傳》,近有孫鐘元《理學宗傳》,諸儒之說頗備。然陶石簣《與焦弱侯書》云:‘海門意謂身居山澤,見聞狹陋,嘗愿博求文獻,廣所未備,非敢便稱定本也?!腋骷易杂凶谥?,而海門主張禪學,擾金銀銅鐵為一器,是海門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也。”(《明儒學案發(fā)凡》)又在《泰州學案》王棟篇中說:“周海門作《圣學宗傳》,多將先儒宗旨湊合己意,埋沒一庵(王棟),又不必論也。”(《明儒學案·泰州學案一》)
黃宗羲指出周汝登《圣學宗傳》對人物的采列太過疏略,而且對各家各派的思想未能加以區(qū)分,指責其“擾金銀銅鐵為一器”,即沒有甄別思想家的深淺,將有真材實料的學問家,如王棟等埋沒了。另外他認為周汝登未能客觀地辨章學術(shù),闡發(fā)各家學問宗旨,因此“不必論也”。從一部學術(shù)思想史的角度來看,黃宗羲的批評是有道理的,他的《明儒學案》資料詳實,闡述觀點客觀,分類系統(tǒng)性強,正如黃宗羲自己所言:“大凡學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處,亦是學者之入門處……故講學無宗旨,即有嘉言,是無頭緒之亂絲也?!保ā睹魅鍖W案發(fā)凡》)與《明儒學案》相比,《圣學宗傳》的確忽視了對各家學問的甄別,甚至有改鑄他人觀點的現(xiàn)象。然而,我們也應(yīng)看到,黃宗羲的批判重點在于認為其未能爬梳學脈和客觀地反映各學派思想宗旨,而周汝登以“己意”評價各宗學術(shù)的內(nèi)容并未受到批判??梢姡S宗羲也明白周汝登《圣學宗傳》雖然“疏略”,但其中所反映出的“己意”正是周汝登自己的想法和觀點,同時更是周汝登作《圣學宗傳》之本意。還是作為學生的陶望齡一語道破真機:“今以功利之俗學,駕訓詁之膚詞,而欲闡繹圣真,彌綸大道,不亦遠乎?是以五蔽未祛,一尊奚定?此海門周子《圣學宗傳》所由作也。……東海西海,廓爾同心,先圣后圣,居然一揆,覽族志而不迷云耳,按水經(jīng)而盡得源流?!保ā妒W宗傳·陶序》)
由此可見,周汝登之作《圣學宗傳》與朱熹的《伊洛淵源錄》有相同的目的,均旨在闡揚“學脈之真宗”,“千古之圣心”。所以,梁啟超對《伊洛淵源錄》“以史昌學,非為學作史”的評價同樣適合《圣學宗傳》。
從這個角度來看,《圣學宗傳》的目的并不在于反映各家學問的不同宗旨,辨析學派源流,而旨在“傳千圣之一脈”。正如鄒元標所說,周汝登作《圣學宗傳》乃“慮前圣以一脈相傳,恐后人之不曙斯義”。所以,《圣學宗傳》作為一部建立在心學背景下的學術(shù)史著作,對于警示后輩學人,開啟其向道之心的著作,是具有很大意義的。
說明:本文為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博士項目“周汝登心學思想與晚明本體論思想變遷研究”,項目號:2014BS016
(作者:重慶市重慶大學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哲學中心教師,郵編40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