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我看到了滿村的墻壁標語，上面寫著美化村莊、美麗家園、文明新風(fēng)等等，每隔幾步就有一句口號，另外配有山水圖，梅蘭竹菊，墻有多長，花花綠綠就有多長，乍一看，似乎村莊這個老課本換了新課文。我還看到過孔子、孟子和老子，他們古色古香地站到了墻壁上，字與字間像隔了一塊菜地，村里的人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忙著莊稼地里的一些事，沒有哪一個挑擔(dān)的人會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我沿著小河慢慢踱步，像溫習(xí)老課文，耳邊是南腔北調(diào)的聲音，也有半生不熟的本地方言。這是一個被擠壞了的村莊，幾乎每家每戶都群居著一大幫人，他們蝸居在一個個被分割出來的小房子里，在冒著濃煙的煤爐前炒、煎、煮，看似活色生香。他們用另一種方式喂養(yǎng)著村里的一些人，填充著別人的村莊，卻抽空了自己的村莊。

小河上漂浮著各種名義的垃圾，包括衛(wèi)生巾，還有一些不知從哪里滲出來的污水，無聲地淌進小河。我曾看到過有人背著電瓶，一手拿竿子，一手拿網(wǎng)兜，順著河道電魚。我忍不住地說，這樣電魚，讓魚怎么生存？那個人瞟了我一眼，默不作聲，繼續(xù)讓電瓶嘶嘶地響著，偶爾有小魚被他網(wǎng)進兜里。邊上站著幾個人，他們捧著飯碗，目光一直跟著那根帶了電的竿子，嘴里發(fā)出呱唧呱唧的聲音，像是一個個點贊。我別過頭去，他們的呱唧呱唧依然奔向我。

小河被一條道路擋住了，好在還有一只石棉瓦筒把小河引了過去。而我決定朝另一個方向走。似乎每次都是無意識的，可我總選擇朝東面走。那兒有一所幼兒園，我很喜歡聽里面?zhèn)鱽沓錆M稚氣的朗讀聲，靠著樹干，靜靜地聽一會兒，我覺得孩子的誦讀仿佛把我引入朝圣，他們的聲音是那樣的干凈，于是，我感到自己的靈魂也清澈起來。

可這樣的時刻很少，常常是當(dāng)我走到幼兒園門口時，孩子們都已經(jīng)被接走了，一把鎖把幼兒園空蕩蕩地關(guān)在了里面。無法想像，不久前在外面泊滿了車輛，里面有多少孩子，外面就會有多少家長或老人。

這個村子突然有一天要拆遷了。我也是從墻壁上讀到的信息，紅色的“拆”字隔一段距離出來，旁邊還是長卷的山水，還是梅蘭竹菊，周圍的人群仍然是天南海北。我在路上碰到幾撥人，有人告訴我他們是上門動員做拆遷工作的。看得出，他們的成效并不大，一個多月過去了，我還能碰到他們。

他們在呼啦啦的拆遷橫幅下來來往往，臉上隨時堆起笑容，那是對拆遷戶的。他們一定準備了許多話，包括拆遷政策。他們并不認識我，看到我也充滿著善意的笑。我一時感到有些羞愧。我羞愧自己像看客一樣觀看著他們拆遷工作的進展。

這是別人的村莊，一個我偶爾去散散步的村莊。它被城市包圍了很多年，就像一本翻舊了的課本卻包了一張漂亮的紙。

說到村莊，我總有那么一種感覺，似乎村莊是一本供人閱讀的課本，無論是別人的村莊，還是我自己的村莊。我每一次回老家，母親會扮演老師的角色，給我補習(xí)功課，說些我缺席時段發(fā)生的種種事情，而我僅僅看見了一些表面的結(jié)果。

有次，母親告訴我一個信息，說是老家也有可能拆遷。我一驚，說，不可能吧。母親說，別人都在說。能拆遷，是福氣。母親補充說。我沒吭聲。母親也不再響。一會兒，她把這件事忘了，說起了另外一樁事。李書記（原村支書）突然中風(fēng)，被他妻子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現(xiàn)還在人民醫(yī)院的UCR。母親發(fā)這個音時舌頭在口腔里打了幾次滑。我?guī)湍赣H糾正，是ICU。母親問，這是啥意思？油水??？啊水油？母親的舌頭再次打滑。

我說，是重癥監(jiān)護室的英文縮寫。母親很好奇，問我什么是重癥監(jiān)護室？我說，全天都由護士醫(yī)生看管著，家屬不能陪。母親似乎替醫(yī)生護士擔(dān)憂，問，醫(yī)生護士管得過來，吃喝拉撒怎么辦？我說，住進里面的人都是躺著的，身上少不了十多根管子，還有一臺臺儀器監(jiān)測著病人的病情，醫(yī)生護士其實看管的是一臺臺機器。母親似懂非懂，可能無法想像把人交給數(shù)臺機器看管的場景。母親嘟噥了一下，把啊水油直接翻譯成了搶救室。自然，沒有比在搶救室里更壞的情況。

回到老家，母親都會告訴我一些事，家長里短，雞零狗碎，似乎盡力想彌補我不在村里時發(fā)生的種種事情。母親告訴我這些事的時候，她的語氣充滿了感情，低緩，提升，再壓住，然后又往上拽，待事情講得差不多了，母親伸出食指在空中一轉(zhuǎn)，似乎給某個巨大的東西打了一個結(jié)，每當(dāng)我看到這個動作時，我知道母親的講述會暫時告一個段落，心里無可救藥似的愉快起來。不過，如果母親看出我心不在焉，她會對待學(xué)生課堂上開小差的聲音提醒我注意傾聽，以此來挽救我對村莊的冷淡。所以，我盡量裝作很認真的樣子，哪怕前屋嬸嬸現(xiàn)在不會摳雞屁股這樣的事，我也要表現(xiàn)出同情的模樣，用點頭、用感嘆詞、用燦爛的笑容來配合母親完成對我的補課。

事實上，我用點頭或用笑容的時候比較少，更多的是蹙眉皺額，或嘆息，因為來自死訊或生病的消息多一些。比如隔壁的阿芹嬸嬸，她在杭州住了一個多月的醫(yī)院，她得的是白血病，已經(jīng)化去了十多萬，現(xiàn)在還不知道有沒有得救。阿芹嬸嬸是我同學(xué)麗的母親，一個瘦小而手腳敏捷的女人，每次遇見她總是在她家的承包地里。她一邊跟我打招呼，一邊撳下一顆顆菜秧，屁股后是一壟壟還沒回過神來的菜，菜根處的幾片菜葉散亂地搭在泥地上。她的嗓門很大，即使與母親她們聊家長里短時，那聲音聽起來像討論會上熱烈發(fā)言似的，所以，涉及別人家是是非非的那些事，大家都不肯跟她說。芹嬸嬸由于大嗓門成了村里最沒有是非的人。這些年，芹嬸嬸老得很快，甚至有些遲緩，我向她問好時，她手里的鋤頭不自覺地慢了下來，然后靠在鋤頭柄上，像個拐杖，頭上頂著一頭霜月，滿臉皺褶，但她的嗓門還是那么年輕，喊我時好像是麗在喊我。

我覺察有一些熟悉的面孔看不到了，他們像一篇抽掉的老課文。比如阿根伯，母親說他走了，走之前的一天還在幫他的侄子鋤地，他在人民醫(yī)院里診斷出淋巴癌晚期，家人向他隱瞞了病情，說是過段時間再來復(fù)查。不知道他早已覺察病情，還是真糊涂，一句話也沒問就回了家。阿根伯一輩子閑不住，不是在莊稼地里，就是在去莊稼地里的路上，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大伙兒晚上聚在一起看隊里的那臺黑白電視機，別人興致勃勃地看《血凝》，而他借著黑白電視機的熒光，認真地搓繩、添草。電視的劇情往深處走，他身后的草繩像蛇一樣蜿蜒。夜深時，大伙兒起身搬椅子扛凳子，他背著一卷草繩蹣跚回家。有時村里放露天電影，大家像過節(jié)一樣涌向曬場，他卻抱來幾捆黃豆竿和一張舊竹席，靠近銀幕的一側(cè)敲黃豆竿，如果電影的主人角開始對白，他就拿起棒槌敲，黃豆從莢里跳出來，但他從不會讓黃豆跳出席子，把席子卷成簸箕狀。銀幕上出現(xiàn)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他放下黃豆竿，認真地盯著寬銀幕，雙手抱著膝蓋。村里的人愛跟他開玩笑，說是干脆把睡覺也取消得了，這樣有無限的精力投身到農(nóng)事當(dāng)中。他也很幽默，說是早死一年，有的是時間睡覺?，F(xiàn)在，阿根伯終于休息了。endprint

母親復(fù)述這些事的時候神情是凝重的，語氣里有可惜，有感慨，也有故作式的輕松，說人總是要走的，無非是早走遲走的問題。這個時候我會勸母親想開些，不要太勞累，善待自己，不要老是把錢存起來。這些話我是老生常談，每次回家總會重復(fù)幾次。母親有時聽，有時不聽，甚至不理你。只有當(dāng)她提起村里的那些病人后，我的重復(fù)她才會接受一點，母親雖然不吭聲，與她以往的神態(tài)相比，她的不吭聲意味著她的默許。

然而，母親很快會轉(zhuǎn)移話題，說是誰家又有人過生日，誰家的媳婦快生孩子了，等等，她會說出一串事件來。我懂母親的意思，那些事的背后是人情，而人情是需要一筆筆錢去鋪墊的。說到這兒，母親轉(zhuǎn)換了神情，轉(zhuǎn)為滿臉的躊躇，她開始扳著手指給那些事進行預(yù)算。母親說出幾個數(shù)字后自然不會忘記標上貨幣單位。我知道母親接下來的日子是為這幾個數(shù)字而勞作。我說，我們給你的錢難道不可以用來支付？母親的回答非常干脆，難道不活了？

母親的活，傾注在勞作。城里人的活，依賴于養(yǎng)，每天巴心巴肝地希望自己出汗，美其名，排毒。似乎，居住在城里的人，每天滋生著毒素。自然，走路，成為很多人健身的方式。對我而言，低成本，且自由。

城里有那么多可以散步的地方，有從菜地上建造起來的公園，有從別人宅基地上規(guī)劃起來的健康步道，還有向市民開放的學(xué)校操場，我卻選擇了別人的村莊，在擠滿陌生人的空間踱步，從一間間逼仄、狹小甚至昏暗的小房子前走過，似乎溫習(xí)著一篇課文。

我習(xí)慣用老家的走路方式，在別人的屋前一步一步踱過，又喜歡沿著河道拐彎，轉(zhuǎn)身，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路燈的距離，然后等待墻壁上出現(xiàn)被拉長的影子，在花花綠綠的墻體繪畫中移步前行。我有時也想，我跟那些南腔北調(diào)的人沒什么兩樣，他們是南漂，我是城漂，大家都是逃離了自己的村莊。只不過，我跟他們的名義不同罷了，我洗腳進城，他們帶泥進城。他們替我們傾倒著一盆盆的洗腳水，又把一車車的垃圾運出城，而我們認真地充當(dāng)起除垢納污的角色。

在沒有拆遷標語的時候，這個村子跟我的村莊僅僅是多了一份熱鬧與零亂而已，各人的生活好似一堵堵圍墻，既緊挨著，又隔著距離。但現(xiàn)在村子突然變得密集起來，院門緊緊地關(guān)著，屋子里卻燈火通明，總有一些人聚在燈光下，晃動的身影在墻壁上跳躍著，連同喧嘩一起從屋子中間蕩漾開來。我從他們屋前走過，屋里馬上傳出來狗吠聲，很快隔壁那家也響起一陣狂吠。屋里的人顯然很淡定。外面沒有人敲門，他們是不會喝住自家的狗。狗，在村里永遠履行看家護院的職責(zé)。這點，倒沒有什么差別。城中村的狗如此，村莊里的狗也是如此。

有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老家寂靜了許多，靜得有些充滿寒意。我問母親，村子怎么那么靜的。母親說，狗被人藥死了許多。我的話接不過去。母親也沒了話。倆人一時各沉默各的。我小時候想養(yǎng)條狗，母親說，家里多只畜牲，多份負擔(dān)，再說也沒什么東西可防的。后來，我又想養(yǎng)。母親說，狗容易滋事生非，萬一咬了人，還要賠償，太麻煩。再后來，母親想養(yǎng)，說是家里只有她跟父親，人氣不夠旺。我勸她別養(yǎng)，現(xiàn)在養(yǎng)狗比養(yǎng)人還費事。母親并不明白我的話。不過，此事到底還是擱淺了。母親仍忙于她的活。

也不知什么時候，一到夜晚，狗吠，此起彼伏，幾乎黑夜的無邊無際是它們奔向遼闊的唯一理由。我并不心懼，出了門。我碰到了一些人，多是老年人。同學(xué)的父母我大部分認得，但也有些認不出來，他們老得實在太快了。我跟他們的目光互相試探著，努力在記憶里尋找著舊模樣的一些細節(jié)。多數(shù)時候是我叫他們，當(dāng)然還不忘記報上自己的名字，我從他們熱情回應(yīng)前的遲疑里常常讀到歲月的無情。他們的生活極少有變化，或許沒有變化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大的福氣。

他們在我的記憶里意氣風(fēng)發(fā)，作為一個壯勞力的形象翻耕著村里的每一塊塊土地，像一個個年輕的水手搏擊海浪。那時村里似乎沒有老人，沒有病人，盡是年輕后生，還有就是我們一群屁孩。天藍得沒有雜質(zhì)，云浮在天空下，一朵推動著另一朵，在村莊上空變幻著身姿，仿佛給我們模仿游戲的動作。水像鏡子一樣，映照著大家清清楚楚的生活。大家的臉色少有紅潤與胖嘟嘟的，但眼睛里蓄積的光芒，毫無城府地透露著所懷揣的勞動理想，那應(yīng)該是村人共同的勞動理想。每次到了年終，大家都屏住呼吸看會計在算盤上打來打去，大半人不知道那幾個算盤珠子是怎么跳上跳下的，可清楚它們將兌現(xiàn)自己一年的力氣?，F(xiàn)在他們一個個成了老人，病人，以后還會是已故之人。接替他們的角色正在列隊，這已經(jīng)是毫無懸念，他們以一個農(nóng)民的形式去填充著生活，以父母的名義迎接著每一天的到來。當(dāng)然，他們現(xiàn)在不必緊巴巴地過日子，但他們似乎失去了某種聯(lián)系，只是，他們從不說破。

老實說，我老家正從所未有的年輕與漂亮，一幢幢新房子鱗次櫛比，深宅大院式的別墅不再是零零星星，道路現(xiàn)在不是留給牛、豬、糞簸、屎桶，而是給一輛輛車。一盞盞路燈站在村道的兩邊，在雞棲于塒的光景里就開始上崗。整夜替村莊守候著一個個念想，但很少聽到汽車入村的聲音，倒是不知名的蟲聲從各個角落里拋散開來，每個晚上把村莊鳴叫得寧靜而遼闊。其實，對老人而言，那些路燈一點也沒有作用于自己的生活，黑夜不黑，那些時辰就沒有了意義，尤其是路燈光從窗口進來，白慘慘的燈光投射在被子上，多少有些不吉利的聯(lián)想。他們之所以沒有跑到鎮(zhèn)上告御狀，是因為村干部說了一句話，你們的孩子萬一晚上回來呢？！這句話把老人們一直藏在心底深處的思慮點了個透亮，就像火苗燃盡時用木棍往里挑了一下，火星又啪啦啦跳出來一樣。

盡管老家的住房條件并不比城里差，可我很少在老家過夜，總是吃過晚飯開車回城。父親從不挽留我，包括我臨時遇事去不了老家，他也沒有意見，在電話里反而勸我不要去，跑來跑去太累，自己顧好自己。相反，母親是有意見的，有時帶著情緒說，誰誰跟自己的娘合睡一張床，誰誰與娘親熱得像倆姐妹。母親說這話時一邊卻催促我早動身，怕晚上開車不安全。

母親嘴里的誰誰，都是我的同學(xué)。她們有的進城，有的遠嫁，已是為人婦為人母，只不過，我比她們早離開這個村子。后來，她們也一個個走出了村子，大部分聚到了城里，散落在各個角落里，擺攤、推銷、倒賣，只要能在城里立下腳跟，她們甘愿把寄人籬下的生活當(dāng)成奮斗的一部分。還有他們，我的男同學(xué)們，用城里掙來的錢在村莊里建起新宅，而自己仍蝸居在城里的某個出租屋。他們我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碰過面了，或許我在城里的某條街道上碰到過，甚至還有可能并肩站在了某處紅綠燈前。他們的情況，我并不知曉，從母親的村莊補習(xí)課里我還是能找到些痕跡。他們已是人到中年，跟眾多的異鄉(xiāng)人一樣仍為生活打拼，如果不是為了孩子，他們絕不會牽戶口，不會買房子。他們傾其所有，無非是想讓自己的孩子能真正立在城里。而他們自己，已在村莊里留下余地，父母終老于村莊，他們也會終老于村莊。endprint

幾個月過去后，那個我偶爾去散步的村子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電線桿上的老中醫(yī)廣告依舊，塞在門縫里的小廣告也依舊，狗的叫聲也跟以前那樣充滿著忠誠，但村子里彌漫著一種傳播的氣息。晚飯后人們從院門里走了出來，開始聚在村道上竊竊私語，或?qū)嵒蛱摰男畔倪@戶傳到那家，半真半假的消息又從那家飛到這戶，看似集體捍衛(wèi)著村莊，其實已經(jīng)各自為戰(zhàn)，為利益而戰(zhàn)。在具體政策的條文下，有的開始假離婚，有的父子反目，有的兄弟姐妹軒然大波，每個晚上都能聽到摜碗倒盞的聲音。更有甚的，一座假山從這戶移到那戶，又從那戶搬到另一戶，被同樣搬來搬去的還有大理石，盆景。倒是小房子里出奇的安靜，從小窗口泄漏出來的燈光里我似乎看到了他們的無所依傍。或許他們已經(jīng)開始尋找下一處小房子。

我在這個稱之為城中村的村莊里意外地看到了螢火蟲，還有一二聲稀薄的蛙鳴，毫無疑問，它們在一處只有兩壟地的小菜園里，還緊挨著垃圾傾倒站邊?；蛟S它們早已分清了月光與燈光，在找不到夜色的時候它們只好遷徙。我曾經(jīng)留意過它們，但目光觸及縱橫的水泥地后，我的念想觸礁了。所以，那一刻我聽到蛙鳴，看到螢火蟲，我立刻想到了留守。我想，可能還有許多昆蟲、生物留守在這里。只要還有所裸露的泥土，它們就會留守下來。

只是，這個村子總有一天會被拆遷，墻壁上的動員，橫幅上的動員，將兌現(xiàn)一套套高層的房子，讓村民住進可以俯瞰城市的高樓。一個村莊化解于城市文明中的一個符號，而這個符號終將淹沒在萬家燈火中，沒有人會記得高樓下的泥層里曾經(jīng)住過哪些昆蟲，或者埋葬過誰的祖先。我看到過的螢火蟲提著燈籠會不會迷失在炫目的霓虹燈下，還有那些曾經(jīng)呢喃過的秋蟲，它們又將會徒步到哪里？至于植物，沒有懸念，它們作為商品的一部分，列入了主人的搬遷費里，它們的去向，已經(jīng)并不重要。

所以，當(dāng)有一天，我看到一輛推土機進入這個村莊時，我對這個村莊的消失已經(jīng)有了準備。只要有一戶簽下協(xié)議，那么村莊的大地開始松動，就像人的牙齒，一顆掉了，旁邊的就慢慢跟著松動。無論是釘子戶也好，積極戶也罷，村莊的前景已經(jīng)像橫幅上的動員，它們正一點點撬動著村莊的根基。在具體的利益面前，村莊的名義已經(jīng)并不重要，一套房子變換三四套房子，還有近百萬元的補償費，村民真的富有了。

一個村莊消失了，對城市而言或許就是一個成果，用一塊騰空的土地置換出規(guī)劃上的紅線或黃線、綠線與白線。我曾跟一位做了近十年拆遷的工作人員開玩笑，說他是專業(yè)村莊殺手。對此，他并不生氣，似乎還有些得意。他說，一些拆遷戶一夜暴富后一下子變得木呆呆的，有的被人拉去買六合彩，有的被騙去賭博，賭博的那些最后都是借高利貸，兩年就把家底弄得凈光，據(jù)他知道的確實數(shù)據(jù)是三桌，也就是三十戶。他伸出雙手，沖我晃了一下手心，然后晃了一下手背，再晃了一下手心。我被他手心手背晃得直暈，但大腦溝回的海馬卻活躍著，它替我保存著一個村莊的模樣。

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一棵大樟樹，它默默地立在那個消失的村子里，周圍其實已經(jīng)是一片廢墟，它在大橋匝道的一側(cè)屹立著，像一位老人留守著消失的村子，風(fēng)一來，樹葉嘩啦啦地響，好像樹葉跟樹葉說著什么。得感謝有關(guān)人員，沒有把這棵樟樹移走。它像一道碑一樣立在了那里。

這棵樟樹的主人曾經(jīng)提出六萬的價格出讓，說是他們家的太爺爺手里種的。拆遷辦認為太貴，于是主人就不肯拆遷。最后談下來四萬。結(jié)果隔壁的鄰居聽到了這個消息，鬧到拆遷辦，說是那棵樟樹的根一半在他們家的宅基地下，必須也賠他們一些錢。而且還說這棵樟樹是野長出來的，根本沒有人種植，太爺爺純屬傳說。為這棵樹大家鬧了很長時間，最后似乎暗搓搓地解決了。

一棵樟樹，我想到小學(xué)時的一位老師。有一次放學(xué)前，她說晚上帶著課本到她那兒去一趟。她的宿舍挨著她的辦公室，但她似乎每天都喜歡夾著課本回宿舍，第二天又夾著課本到辦公室。

現(xiàn)在，我的記憶對補習(xí)什么課，已忘了，但她站在門口，隨著我的腳步，她像一棵樹一樣在生長。一直到她跟前，我仰起頭，她的頭上邊，站著一輪彎彎的月亮，而她的宿舍在月光下像一本打開的課本，靜靜地擱在一棵樹的旁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