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軾

橋那邊沒有了路，所以這橋習(xí)慣地被稱為了斷橋。

我不能確定橋那邊的路會不會延伸，什么時候延伸。但這斷了路的橋總讓我感到心堵。所有的人或車，行到此處，都只能戛然而止。

斷橋在喬城無人不曉，因?yàn)榕R河處開了一家口味地道的斷橋飯店。據(jù)說店里的河鮮是野生的，雞是土雞，連魚丸都是廚師親手刮的。

我并不關(guān)心飯店的口味，只關(guān)注橋上的車。一到晚上，橋面便成了一塊天然的停車場，開車人很規(guī)矩地分成三列停車，車隊(duì)一直延伸到光復(fù)路口。但里面沒有一輛是我的車，因?yàn)?，我從來都沒有能趕得上其中的某只車位，那些車位都被市區(qū)就近的車主早早地占領(lǐng)了。他們搶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剂塑囄?，讓我有一種被占了便宜去的感覺。這輩子，我從未占過誰的便宜。

我住的小區(qū)就在斷橋旁。但我工作在羅城。羅城區(qū)歸喬城市管轄。我從喬城奔赴羅城上班，單程近一個小時，那路上的車多得像螞蟻一樣，寸步難行。所以，當(dāng)我回來的時候，人歸了家，我的車卻找不到安放的去處。在我尋找車位的時候我的魂魄出離在了車頭的方向，無助地游蕩。

由于早出晚歸，我不怎么了解左鄰右舍的情況，譬如車之有無、車庫之有無，我只關(guān)心我的車能停放在哪個車位。

今晚我把車停在了公寓樓下，感覺很踏實(shí)。因?yàn)?，我只需站在窗口探一下頭，就能看到我的車安靜地泊在樓下，少了以往停在遠(yuǎn)處看不到時的那種牽掛。開車的人那么多，騎車的人又那么隨意，很難說第二天我停在遠(yuǎn)處的車能安然無恙。但今天算是走運(yùn)，破天荒地使我在自己的樓下找到了一處車位。我看到了一個安穩(wěn)覺的美好身影。我就這樣踏實(shí)地睡到天明，大約七點(diǎn)鐘時，樓下傳來了一聲聲的呼喊。

在小區(qū)里，誰的車堵了誰的，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對于這種高分貝的呼喊，以及按喇叭的催促，大家都習(xí)以為常。但這次不同，因?yàn)楹艉罢咚鶊?bào)的車牌居然是23559。我知道我的車堵了人家的了，得趕緊下去挪位，這是規(guī)矩。

一般情況下，我上午9點(diǎn)鐘趕到單位，7點(diǎn)半起床，8點(diǎn)前出車。樓下的這一聲喊，讓我犧牲了睡眠時間整整半個小時。我心里堵得慌，但腳步不能慢下，急急地下樓，我打算挪了車位，回來再盥洗。

我一路走來，猜想著喊的人是誰，當(dāng)我轉(zhuǎn)過墻角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最不想見的人——三樓牛師傅。我住二樓，牛師傅家住我樓上，官大一級壓死人，樓高一層害不淺。牛師傅老婆舍不得電費(fèi)，洗完衣從來不在洗衣機(jī)里甩干，就直接晾出來了。雨滴打在我家的雨篷上，每次驚得我老婆來不及收攏晾曬的衣褲。那場面，狼狽得像遭雷陣雨突襲。但你又不好說人家，三樓牛師傅脾性可大了，小區(qū)里經(jīng)常能聽到他與人爭執(zhí)的嘈雜聲，似乎他從來都是最后的勝者。

牛師傅老遠(yuǎn)就沖著我吼，老皮，這車是你的？那你怎么可以把車停在這里呢？

我一臉茫然，不明白我的車為什么不能停這里。是呀，我為什么不能停這里呢？

你把我的車堵在車庫里了！

哦，原來我停車的位置剛好是牛師傅家車庫的門口?？墒俏也恢肋@車庫里有車呀，這不是不知者不怪嗎？

你本可以好好說話的，我又不知道這車庫里有車沒車。我本想這么回他，可是，一看到牛師傅那副頤指氣使的神情，氣就不打一處來，說出口的話變成了：

這地方是你家的嗎？如果車庫門口的地是車庫主的，豈不是“塘歸田管，路歸屋管”嘍！

喬城的人都知道，這一句是“蓮花落”《血淚塘》里的臺詞，我拿出來說，是暗諷牛師傅是地霸了。此刻的牛師傅好比是堆干柴，而我這句話正好拋去了一?；鹦?，接下來的事我就不在這里多說了。

可爭執(zhí)的結(jié)果還得我退讓。牛師傅的車龜縮在車庫里，雖說出不來，但沒有安全之憂。而我的車在明處，倘被“糟蹋”，防不勝防。

我得為我的愛車找一處安放之所，找一處一勞永逸的地方。

買一處車庫？得了吧。喬城的車庫價位已直指二十萬元，實(shí)在不是我能承受的。

我搜索著小區(qū)內(nèi)外的每一寸土地，從西區(qū)到東區(qū)，從斷橋到光復(fù)路口，黑壓壓都是首尾相連的車輛。這些個車主，恨不得把自己的愛車能縮小或者折疊，塞入那些狹小得不能安放的空間。而出車的時候，又恨不得自己變成漂移的高手，不用倒方向盤，直接把車像抽屜般拉出在路上。或者，從車頂上升起一支螺旋槳，不能飛行也罷，能拎出在路上便行?？蛇@樣的想法未免有點(diǎn)卡通，車還得老老實(shí)實(shí)地停著，并且還必須保持能移出的空間。

很顯然，馬路上是不能泊車的，哪怕是從斷橋到光復(fù)路上的這段斷頭路本也不該。最大的空地倒是有一處，而我最終也把目光落在了這一處空間上。

我強(qiáng)調(diào)，這一切都是被逼無奈。

一條水泥欄坎是擋住我的愛車去向這塊空間的攔路虎，我得先清除了它再說。我手捏著鐵榔頭，堅(jiān)定地走向欄坎，那神情就如打虎的武松，因?yàn)椋抑酪坏┡e起了榔頭，就會引來不可計(jì)數(shù)的目光。但是，如果我退縮了，那我的魂魄與我的愛車將繼續(xù)游離的苦難。我敲下了第一錘，這一錘似乎錘的不是欄坎，而是樓上的住戶的神經(jīng)。因?yàn)椋谖仪庙懙诙N的時候，前后兩幢的窗口開始聚集了人影。我自知，那動靜真的有點(diǎn)不像話。當(dāng)我敲響第三錘的時候，我能感覺到窗口晃動的頭顱。但我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就讓那欄坎的碎屑在我身前崩飛。那窗后的身影開始揮動起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手勢。我沒有退縮，而且此刻已經(jīng)沒有退縮的借口。我敲塌了大約兩米的欄坎，若無其事地把崩塌的水泥碎屑打掃干凈，像清除窗后的流言那樣倒入了垃圾桶。然后，我熟練地?fù)v起了混凝土，在敲開的欄坎處澆筑了一道緩坡。我覺得自己的活很細(xì)致，說起來要感謝我有一段建筑工地做小工的經(jīng)歷。幾天后，等到緩坡硬化了，我一踩油門，把我的愛車沖上了緩坡，四平八穩(wěn)地停在了我看好的空地中央。

這空地不是別的，就是兩幢公寓間的花圃。

我覺得花圃真是個浪費(fèi)空間的地方，理應(yīng)開辟為停車位。這樣，可以解決小區(qū)停車難的問題。我以行動發(fā)起著我的這一倡議，我并不在乎別人的效仿。相反，我期待著效仿者接踵而至，印證我的倡議是受人響應(yīng)的。那樣，可以讓那些非議者閉嘴。endprint

但情況并不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在我把車停在花圃中央的一周后，居然沒有一個跟風(fēng)者。更糟的是，我的愛車出現(xiàn)了狀況。

晚上，我只需站在窗口，就能看到我的愛車停在花圃中央，它像一匹安靜的駿馬匍匐在花團(tuán)錦簇里，一低頭，就能嗅到一地的花香。而綠樹是它的偽裝。如果不是走近了看，居委會的人根本沒有想到，在這兩幢樓之間的一片綠色里掩蔽了一輛小車。

向西看，是斷橋。此時的斷橋初上了華燈，燈光照得寬闊的橋面亮如白晝，一些婦人在舞蹈，和著一支支樂曲。但她們只能在人行道上搖擺、蹦跳。橋面歸了那些密密的黑甲殼，分成整齊的三列，像三支黝黑的臂膀，伸向光復(fù)路口。這些個車真是命好，因?yàn)橹魅嗽趩坛枪ぷ?，有了搶先占領(lǐng)斷橋的機(jī)會。一旦斷橋接續(xù)了西去的馬路，路必將歸還給行駛的車輛，而泊位又將去向何方？

也許花圃是車輛的未來去處。我不過是先行一步。

我并不擔(dān)心效仿者之有無，因?yàn)槲覉?jiān)信，那只是留給時間去印證的問題，無關(guān)結(jié)果。

我喜歡站在窗口，靜默里想一些庸常的問題。譬如車位，我為什么不能停在斷橋上，而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韙？說句心里話，我在心底里還是把車停在花圃里這件事，視為我這些年最具新奇的創(chuàng)意。我用新奇一詞來掩蓋內(nèi)心的發(fā)虛，而所謂的創(chuàng)意，也許是自欺欺人，因?yàn)槲疫€沒有得到鄰人的跟風(fēng)印證。相反，我能感受到鄰人的厭惡，他們在與我擦肩而過時凝固的臉色，是內(nèi)心最好的表白。幾個平時照面點(diǎn)頭示意的鄰人，如今也形同陌路。我感受到，我得到了車位，但似乎失去了一些東西。這些人中數(shù)老牛的眼光最毒，并沒有因?yàn)槲也欢滤业能噹炝硕徍托┰S。經(jīng)常地，我在二樓往下望，而他在三樓同樣注視著花圃，口中還不停地念叨一句：憑什么！

他把后半句壓在喉頭，我猜想他想說，憑什么老皮的車可以這么停！再或者，如果可以這么停，他老牛何苦花大錢買個車庫！而牛嫂是個愛養(yǎng)個花花草草的人，她在我頭頂澆自家窗臺的花花草草的時候，免不了為花圃惋惜，看，好好的花圃糟蹋成什么樣子！

牛嫂的調(diào)門很奇怪，忽高忽低，前一句響亮些，仿佛要把所有的怨氣著力在前幾個詞上。但話一出口，又似乎想到了二樓窗口是否站了一個同樣在關(guān)注花圃的老皮，一下了把調(diào)門降到最低。盡管如此，她尖細(xì)的怨詞還是刺痛了我的耳膜。

花圃里種了花木有什么好的？不但有礙視線，還招鳥雀，天一露白就煩人地鳴叫，擾人清夢！

我這算是向三樓的回敬，還是為自己在別人眼中的“糟蹋”開解？

不管是哪一種，我慶幸自己竟然脫口而出。然而，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調(diào)門受了牛嫂的感染，是在復(fù)明復(fù)暗里完成的，更像是一種自言自語的表述。

在我話音未落的時候，我聽到三樓有了一陣子窸窣聲，接著歸于靜寂。

站在二樓的窗口，我對三樓的怨聲同樣聽得清楚，而此刻那種靜寂彌漫開來，讓我的腳步開始有一種往后移的感覺，情不自禁?？諝饫锍錆M了一種擠壓，我意識到我應(yīng)該遠(yuǎn)離窗口，而且最好不要開聲，哪怕是咳嗽。

我跟老牛路遇時一般互不搭理。跟牛嫂對面相遇，也是不開腔的時候多。但是，鑒于現(xiàn)狀，我覺得有必要緩和鄰里的氣氛了。我打算先從牛嫂開始，畢竟，我與她有相對良好的基礎(chǔ)。

喬城人現(xiàn)在都有晚飯后散步的習(xí)慣。我與牛嫂路遇，上前搭訕，今晚啥小菜下酒？牛嫂扭頭甩過一句話來：梭子蟹蒸篤篤肉！

鮮鮮鮮！我翹了翹大拇指。大家都沒有停步，等我說第三個鮮字時，我與牛嫂的距離已然在兩米之外。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急匆匆地下來，直奔愛車，趕著去羅城上班。還沒走近我的愛車，或者說，我只是看到車尾時，就聞到了一股子魚腥味。我剛要去打開駕駛室，卻發(fā)現(xiàn)前車蓋上花糊一團(tuán)，二只梭子蟹的蟹殼猩紅扎眼，一只仰天，一只俯臥，像一對喝醉了的哼哈二將躺在車蓋上。蟹殼的四周是嚼爛了的一些殘?jiān)?，像是酒鬼的一地嘔吐物，污穢不堪。而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在穢物的遲滯里來不及被風(fēng)卷走，底下緊貼著車蓋，上部在風(fēng)中兜響著唿唿聲。

一股子無名火涌上了頭，但又無處發(fā)作。我向著誰開火？朝天謾罵，罵他個天昏地暗，讓肇事者內(nèi)心不安？那太娘們了！小時候家里丟了雞，娘是常用這一套的，從臺門口到院墻門來回地走，一路朝天罵，罵得那偷雞賊都想把雞皮從肚子里吐出來了事。我自然不能這樣做。我感覺到不應(yīng)該把眾人推到對立面去。冤有頭債有主，我應(yīng)當(dāng)找出那個肇事者。

線索在哪里？

兩只猩紅的蟹殼在我黑色的車蓋上無處遁形。我想到了“梭子蟹蒸篤篤肉”的那句話。我猜想，一定是老牛在晚上下樓時將一天的垃圾扔在了我的車蓋上。牛嫂喜歡散步，但老牛喜歡唱戲。這對窩了一天的老鴛鴦每每到了晚飯后各奔各的去所，一個去散步，一個去了斷橋上新聚攏的戲迷角過戲癮。幸虧如此，我才有了單問牛嫂的先機(jī)。我感覺，如果老牛要使壞，八成不會告訴牛嫂，因?yàn)樗宄Ｉ┦莻€沒心沒肺的人，嘴上沒個把門的。我得當(dāng)面問問老牛，如果他說昨晚吃的是蟹，那肇事者另有其人。如果老牛說沒吃蟹，那他是做賊心虛，欲蓋彌彰，那個使壞的人鐵定是他。

但我白天沒法跟老牛照面??！我總不能找上門去問。

我一聲不吭地搞了一次車蓋衛(wèi)生，悶悶不樂地開向羅城，一路尋思著查找線索的法子。

晚上，我早早地吃了飯，候在樓下。老牛比牛嫂晚下樓，手中果真拎了一袋垃圾，我湊了上去，搭訕。

也不知道現(xiàn)在的梭子蟹多少錢一斤，據(jù)說這幾天最肥最便宜。

老牛怔了一會兒，問：你是在跟我說嗎？

是啊。就咱倆呀！

哦。這個我還真不太清楚。要說吃梭子蟹，那還是去年的事了。

嗨！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我心里這樣喊。得了，這案子破了，但這梁子也算是結(jié)上了。

老牛沒有停下，很快地走遠(yuǎn)了。放在平時，我會覺得實(shí)在是一件平常不過的路遇。但這一次不同，我左看右看也感覺這是一種逃離。我真想追上去暴揍他一頓，但我又不能確定能不能占個上風(fēng)。因?yàn)椋瑥拿髅嫔峡?，老牛比我壯?shí)，那塊頭那拳頭整整比我大了一圈。endprint

我尾隨著老牛，但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前一后地來到斷橋的戲迷角。我知道老牛喜歡京戲，興致所至還喜歡嚎上兩句。今晚他與戲友們圍坐一團(tuán)，輪番上陣，又讓斷橋有了一個熱鬧的夜晚。但斷橋在晚上9點(diǎn)以后逐漸地消退了高漲的氣氛，再過一小時后，便會歸于沉寂，沉寂得只剩下穿橋而過的河風(fēng)是唯一的動靜。

老牛張開了嘴，微微搖晃著他的冬瓜頭，唱的是《空城計(jì)》，甫一吐字，韻腔倒真有幾分馬連良的味道。他將橋欄當(dāng)作了城頭，面朝西江，時而退上一步，時而又向前跨上一小步，時而又手搭涼棚向遠(yuǎn)處眺望，似乎那司馬懿的軍馬正掩天蔽日地殺來，煞有介事。但我不是來欣賞京戲的，我也不喜歡這咿咿呀呀的所謂國粹。老牛的舉止，只留給我一種印象——裝腔作勢。他可真會裝！明明是頜下沒有長須，他總時不時地去捋上幾捋；明明是一雙手指頭粗得像紅蘿卜的大手，卻偏要裝作諸葛鷹毛扇，在身前輕輕地?fù)u上幾搖。這一切是那么的假，以至于明明昨晚吃了梭子蟹蒸篤篤肉，卻滿口白牙地謊稱吃蟹是一年前的事了。

戲場散了，老牛也走了?？晌乙粋€人坐在橋墩上生悶氣。我想到了報(bào)復(fù)。但老牛家的車窩在車庫里，我沒有辦法也撒上一袋垃圾去。這讓我很無奈。斷橋的橋墩是石砌的，我的屁股再厚實(shí)也焐不熱它的冰涼。相反，它卻通過我的肉體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寒意，從腸子一直傳遞到心窩。一個念頭閃過，要不用竹篾去塞了老牛家車庫的卷閘門鎖眼？我起身便走，在花圃里搗騰著，試圖尋找一塊合適的竹片。一只老鼠突然跳出來，從我的腳邊受驚亂躥，終止了我的搗騰，也掃去了我預(yù)謀的興致。我回到二樓的家里，只在窗口默默地望了幾眼停在花圃中的愛車，輕輕地噓了口氣，心想，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么狀況發(fā)生。

老牛的腰間總是掛一串長短不一的鑰匙，每次路過我家門口，那搖動的嘩啦聲特別扎耳。迎面相遇時，能看到有一把長出許多，我留意到那是一把多功能五金小工具，有小刀片、小鉆頭、耳勺、瓶蓋撬。說老實(shí)話，這玩意兒誰看著誰歡喜，圈在鑰匙圈里挺方便的。我平時也喜歡拾掇些小玩意兒，剪子呀，鋼銼呀，鉆頭什么的，家里有些需要時也能用得上。但我沒有老牛腰間掛的那個多功能玩意兒，心里總惦記著什么時候也能弄一把。

自從那件亂七八糟的事發(fā)生后，我一直擔(dān)心著我的愛車再遭不測。但事情過去了一周，我的愛車卻不再有什么狀況。也許，是老牛，或者誰，一個相對過急的人，對我鬧出了那么一出表達(dá)心下不平的小動作吧。這很有可能是像老牛這樣有車庫的人，覺得花了冤枉錢，讓我占了“開辟”車位的便宜，在不平之下，有了這樣不文明的舉動。如果真的有意見，你完全可以效仿的，我不介意。而有車庫的你也可以努力為車庫尋找出路，譬如出租，補(bǔ)貼個柴米油鹽。大家都是文明人，完全沒有必要對我的愛車下手。

正如那些在我面前晃悠的美眉，雖說撩哥，但哥我從來沒想過要下手。

生活是那么的無趣，唯一能促我興奮的是那些身上遮蓋得越來越少的美女。我愛我的愛車，但這種愛只是剛上手時傳遞給我的快感，隨著從羅城到喬城的一路堵車，再到小區(qū)的無處停車，我對我的愛車已心生恨意，唯一維系我還一次次坐上去的是，我真的不想去擠公交。

是的，我不想去擠公交了，我在羅城多少也是一個有身份的人。我在羅城世貿(mào)大廈28樓上班，是一家外貿(mào)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你看，我還算是個有正經(jīng)身份的人對吧？而我說的撩哥的美女自然是我手下的那些助理。天一熱，她們很統(tǒng)一地穿上了緊繃繃的小熱褲，露出蔥白的大長腿，晃得辦公室在苦夏里春意盎然。這對我是個考驗(yàn)，我既要抵御這些撩哥的美腿，還得保質(zhì)保量地完成老總交付的一個個攻堅(jiān)式的任務(wù)。在這么多的妹子中，謝紅霞是最不像話的一個。這小妮子渾身勃發(fā)著一種青春活力，像個騷動的小妖，對我的干擾以兩人間的距離計(jì)算當(dāng)量。有時候真想讓她離我遠(yuǎn)點(diǎn)，那樣我的工作最見成效?？刹恢醯?，她就是愛往我身前晃。我都不敢正視，因?yàn)槲抑溃谎鲱^，準(zhǔn)能遭遇她那對大眼睛。那對大眼睛總是能擊穿我的內(nèi)心，讓我頃刻之間繳械，成了她的俘虜。我搜索著用以抵抗的理由，最后找到了一塊用于筑起自己心理防線的免戰(zhàn)牌——我是大叔。

論年齡，我是這些助理們的叔字輩了，我怎么可以去想一些不該想的事呢！她們比我的孩子大不了幾歲，那樣想實(shí)在罪過。我這樣想時猶如來到了斷橋，我心里的小波動到此再一次戛然而止。前方已沒有了路，所有的車必須在此踩死了剎車。如果剎得早，你尚可以在橋面上找到一處停放的車位，平靜地送走落日，迎來晚霞。斷橋確是一處安放心靈的好去處，即使夜幕扯滿了天空，尚有清涼的月色灑下光輝，用以慰藉。

我知道，斷橋上空的月色是轉(zhuǎn)換著顏色的。今晚，月色換成了玫紅。奇怪的是橋中央沒有了昔日的擁擠，那些排成三列的車都不知去向，僅留下孤獨(dú)的一輛。玫月當(dāng)空，一索聚光打在了車身上，我看到了車牌——23559，嚇了一跳。我記得明明把車停在了花圃，怎么移置于此？我還來不及搞清楚這個問題的時候，卻有更大的吃驚已然到來。

我看到空曠的橋坡上緩緩走來兩人，男的牽著女的手，挨得很緊，都快趕上擁這個姿態(tài)了。我揉了揉眼，看仔細(xì)了，差點(diǎn)沒叫出聲來。我認(rèn)識這兩人，一個叫皮主任，一個是叫謝紅霞的。皮主任怎么與他的助理謝紅霞走在了一起？不是，皮主任怎么可以把謝紅霞摟得那么緊？他不是以大叔自居嗎？可氣的是，小謝居然那么順從！她緊挨著那個皮主任，居然，居然還一起上了他的車！

我真想喊住小謝，上了皮主任的車還能有好？這小妮子，她究竟想干嗎？

果然，兩人上車不久，車便有了動靜！車子籠罩在一團(tuán)玫紅色的霧氣里，開始搖晃。而四周的霧氣跳起了曖昧的廣場舞，這種舞蹈，散發(fā)著吸入式的魔力，令我在不遠(yuǎn)處情不自禁地一起共舞。那舞蹈越跳越快，幾近癲狂，空氣在鼓脹，我的臉一起鼓起了熱辣辣的紅暈，感覺那層薄薄的皮快要爆裂了。

咳嗽！

砰！吱……

我聽到了車胎爆裂的聲音，輪胎內(nèi)的氣瞬間即逝，而車身迅即矮了半截，所有的搖晃戛然而止！endprint

需要說明的是，在車胎爆裂之前，先是有人咳嗽了一聲。也就是說，這一切的起因是因?yàn)槟且宦曉撍赖目人?！我熟悉那咳嗽，與我站在窗臺聽到的來自三樓的完全一致！可惡的牛師傅！

我睜開眼，月光透進(jìn)窗簾，房間里只有微弱的光線。而我感覺到大腿有一片暖暖的黏糊，十分不爽。我在微弱的月光里嘆息，嘆息斷橋的殘夢，那稍縱即逝的玫紅色。

每一個早晨是那么的匆忙，起床，盥洗，早點(diǎn)進(jìn)餐只能在路上。我匆匆下樓，來到綠樹掩映下的愛車前，打開車門，坐穩(wěn)當(dāng)了。不行，今天怎么坐也坐不穩(wěn)當(dāng)，我的身子執(zhí)拗地向右傾斜著。我意識到車子出了狀況！原來，車前右胎像個掉沒了牙的老太太黑著臉癟在那里。我想罵人！可是罵誰呢？我說過，我一貫的原則是奉行“冤有頭債有主”，我從不學(xué)我娘那樣朝天罵偷雞的賊，會得什么爛肚子。再說，我不是個有職位有身份的人嗎？怎么能學(xué)娘那一套呢！

線索在哪里？

我想到了那一聲咳嗽。于是邪惡地朝三樓看了看。我恨牛師傅！不僅是因?yàn)榍靶┤兆拥乃笞有泛吖锰^張揚(yáng)，更因?yàn)樗麛嚵宋易蛲淼暮脡?！而眼前的扎胎，我得先查找原因再說。

外胎果真有扎痕。那扎痕果真與老牛腰間的多功能五金小工具上的小鉆頭十分相仿。但我沒時間去核實(shí)。現(xiàn)在，我迫切要做的是換輪胎。

遲到是今天不可避免的了。我用備胎換胎需十分鐘，遲到十分鐘的我在辦公室不是啥大問題。關(guān)鍵是我還得抽時間去補(bǔ)胎，只得找個空閑再說。好在，我現(xiàn)在再怎么晚回家，也會有一處為我的愛車安放的處所。而小謝是一如既往地跳動著她的活力，并不知道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她當(dāng)然不可能知道。

現(xiàn)在，我得考慮怎么把老牛的那串工具弄到手，去印證與那輪胎上的扎痕是否吻合。

今晚，我敲開了三樓的門。

老牛，借我一下起蓋器，呶，就你腰間別的那串。

老牛愣在了那里，他一定在想，平時也不見你老皮上門有什么事，今天是什么情況？就為了借一個起蓋器？可這事又不好拒絕，只好遲疑地取下那一串小工具，竟然連鑰匙也不取下一起遞了過來。

我興沖沖地下樓，直奔花圃，打開后備箱，與輪胎上的扎痕一比較，發(fā)現(xiàn)真的十分吻合，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我一屁股坐在欄坎上，把老牛的那串五金小工具挨個地掰開來，看了個仔細(xì)，以免再有發(fā)生時可以早早地確定方向。老牛的起蓋器有兩個支點(diǎn)，包圍式地緊扣在工具把上，設(shè)計(jì)得不占地方。那鉆子的前半段成螺旋式延伸，后半段是直柄，質(zhì)量也相當(dāng)不錯。還有那小刀片、指甲銼、耳勺，個個精致小巧，如果不是因?yàn)樗凶靼腹ぞ叩南右?，真讓我心生歡喜?？涩F(xiàn)在是我看著它就來氣，我真想扔了它，至少也不能這么爽快地還給老牛。我當(dāng)作起了蓋喝酒喝糊涂了，就沒有馬上折回三樓。一頓飯的工夫過去了，老牛便砸響了我家的門。那上面連著鑰匙，他怎么能不急呢？

老牛拿走了鑰匙串，我卻忘了說聲謝謝。好在老牛是從三樓下來去戲迷角的，也算是順道。鑰匙串再一次被掛在老牛的腰間，一路嘩啦地來到斷橋，連同我那狐疑的心。我知道老牛只會去戲迷角，因此幾分鐘后我也散漫地來到斷橋。

今天，老牛唱的是尚長榮的《鍘美案》?！鞍垐D打坐在開封府……”

這個包龍圖就是包拯，演的是凈角，俗稱大花臉。你看那老牛，嗓門兒可真夠高的，哇呀呀地咋呼，兩只大手在身前上下那個扒拉，恨不得把一張黑鍋臉扒拉成現(xiàn)成的大花臉。我知道，他正在散他的酒勁，老遠(yuǎn)就能聞到那一股子沖臉的酒氣。老牛這一開唱還是有些氣場的，像那么回事。觀眾越聚越多，圍成了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一干聽差的衙役。老?？蓙砹藙帕?，聲若銅錘，一記記地敲在了聽眾的耳膜上，叫好之聲此起彼伏，只有遠(yuǎn)處的我在心底里冷冷地罵——你這個沒有涂油彩的戲子！

很顯然，唱戲是老牛的全部樂趣。而我沒有真正的樂趣。硬要說有，那就是每當(dāng)我看到助理們白晃晃的長腿時，心情的天空就有了晴好。但我這個樂趣上不了臺面，好在助理們的長腿暴露在那里是可以用來欣賞的，這并不需要叩問。可老牛唱響的畢竟是國粹，就這一樣，我的品級被老牛生生地甩出去老遠(yuǎn)。何況，我的樂趣帶有季節(jié)性，一場秋雨就可以剝奪我的快樂，脆弱得毫無道理。今晚，我看了老牛的大花臉，手舞足蹈，演得投入，唱得真切，一時忘卻了他兩次對我的愛車作案的嫌疑，堪堪地聽到曲終人散。

回來后，我倒頭便睡。剛一入夢，一個個上了油彩的臉譜在我眼前晃悠，唱完了紅臉的關(guān)羽、白臉的曹操，再唱那黑臉的張飛叫喳喳，忠奸賢愚竟然輪番著上前，睡得我好吵好累。

早上，七點(diǎn)半的手機(jī)鬧鐘按時響起，我知道我沒有賴床的資本，條件反射地彈起身子，去做那一套每天早上重復(fù)的步驟?？墒?，等我站在愛車前，我完全傻了眼了！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車蓋，簡直是大花臉！一支支雙回線爬滿了我的前后車蓋，就像一條條惡心的狗屎首尾相連。那深深的凹痕如同刻畫在我的臉上，這是毫無底線的陷害、明目張膽的挑釁！當(dāng)然，我說過，冤是有頭的，我絕不學(xué)我娘像罵偷雞賊那樣地朝天謾罵！我要弄清楚雙回線的成因。哦，我想到了老牛腰間的五金小工具，那上面的起蓋器是雙支點(diǎn)的，間距正好相仿，如果掰開那個起蓋器，用力往車蓋上這么拖行，正好造成眼前所呈現(xiàn)的效果。這狗屎般的雙回線！

可我還得開向羅城，開向世貿(mào)大廈，刻不容緩。但這次我已經(jīng)確定了肇事者的方向，從梭子蟹殼，到輪胎，再到劃花，件件事都與老牛掛上了鉤。世間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

老牛，你不是牛嗎，你等著，看我晚上回來怎么收拾你！

我開著劃花了的車一路狂奔，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到達(dá)羅城，鉆入世貿(mào)大廈的地下停車場。我那劃花了臉的愛車需要更少的人看到那副糟樣，正如我那脆弱的受傷了的小心臟需要深深的庇護(hù)一樣。而回程的暮色可以掩蔽這一切慘痛，即使燈光亮如白晝，也足以讓我放松。我急急地打著方向盤，兩旁的車驚恐地躲閃著，那種驚恐讓我想起了西班牙潘普洛納城的奔牛節(jié)，此刻的我，猶如一頭眼上抹了辣椒的奔牛，狂奔亂闖，穿城而過，擋者披靡。而激怒我的，自然是三樓的牛師傅，這個可惡的戲子，徹頭徹尾的挑釁者！endprint

這一天過得比往常漫長些，我坐在電腦前，腦子里卻盤算著如何向老牛宣戰(zhàn)的法子。要知道明面上的實(shí)力我弄不過老牛，但似乎可以換一種場合，突顯出我的優(yōu)勢。如同浪里白條張順初遇黑旋風(fēng)李逵，地上不行咱就到水上去比劃比劃。我這么自信于我的水性，是基于孩提時代的泡江，每次都要娘用竹竿把我打上岸。

今晚回來我特地多扒了一碗米飯，早早地候在了斷橋的一邊。我怒火燃燒了一整天，此刻的我像一頭犄角鋒銳的斗牛，伺機(jī)出擊，奮蹄沖刺。我在十五歲前就慣用“牛頭攻”這一招，對付那些比我更顯實(shí)力的玩伴，屢屢奏效。我看到老牛的身影了，他一定是又喝了半斤黃湯，晃著那顆大腦袋一路走來。我看到他上了橋中央，突然喊了一聲：小梁王，我要挑了你！說完，像一頭公牛一樣沖了上去。

老牛猝不及防，一頭被我拱入了橋下。西江河上“撲通”“撲通”兩聲巨響，斷橋上，河兩岸迅即聚攏了看熱鬧的人。我想我是成功了，我成功地使用了“牛頭攻”把復(fù)仇的對象置于了難堪的境地。但我不知道起先設(shè)想這種尋仇的方式是否考慮周全，因?yàn)?，我只考慮了一種情況，那就是老牛會水，只是水性不如我好。這樣，我就可以施以報(bào)復(fù)，出了連日來的惡氣。但倘若老牛的水性勝過了我，那我豈不是自討苦吃！還有一種更糟，如果老牛不會水呢，那我的報(bào)復(fù)就成了施救。那就很無聊了！因?yàn)?，我玩不了老牛了，而且還得擔(dān)心他的生命安全。畢竟，我沒有張順那樣的本事，老牛也沒有李逵那樣能抗得起折騰。

事情果真演變成了最壞的結(jié)果：老牛是個旱鴨子！

好在，西江的水不算太深，最深處大約剛沒了頭的樣子。感謝河伯，感謝河神！

等我把老牛拖上岸的時候，我與老牛只剩下了出氣。兩個人雙雙倒在岸邊，大口大口地喘氣。圍上來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些什么，可我實(shí)在沒有閑心思去理睬。一會兒，我與老牛精神大有好轉(zhuǎn)，坐起身子。老牛一伸手給了我一巴掌，我趕緊回了他一巴掌。老牛吼叫著：你有病??！我知道他在怪我沒事干嗎把他拱下橋去的事。我回了他一句：這幾天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你知道！

什么好事？你這人莫名其妙！

你動我的車了！倒垃圾、扎輪胎、劃車蓋，這些好事都是你干的吧？是爺們你不要對我說你沒干！

你神經(jīng)?。∥艺娴臎]有。

戲子！我罵了一句，搖著頭起身就走。我真的不能與他再爭執(zhí)下去了，隨著體力的恢復(fù)，我與老牛的力量平衡越來越倒向他的一邊，留下沒好結(jié)果。

回來，你給我說清楚！

老牛在后面吼著，但我的腳步卻越走越快?？次野堰@事辦的，我恨不得給自己抽上兩嘴巴。

這些天我躲著老牛，但我并沒有放棄對老牛的懷疑。好在老牛也沒有為拱下水的事找上門來。我記得罵了老牛一句“戲子”，當(dāng)然是他罵我“神經(jīng)病”在先。我覺得我罵得對！我越來越猜不透這些平日里一臉堆笑的人肚子里埋著什么暗害之心。他們一個個好像是天生的戲子，隱藏起內(nèi)心的險惡，卻偽裝出溫情。他們一個個是天生的油彩大師，把自己繪成一副副或謙恭、或友善、或諂媚、或天真的臉譜，但油彩下卻是另一副險惡的嘴臉。

我開始猶豫起對老牛的猜疑。那些壞，如果真是老牛干的，尚可以理解為我跟老牛的個人積怨，但如果不是！我真不想有更多的鄰人站到我的對立面去。

這一晚我沒有出門散步，覺得有必要留意一下花圃的動靜，看有什么跡象，可供我尋找使壞者的線索。但我終究做不到不休息，我是個白天需上班的人，比不得那些退休的老人。不過，我可以爭取盡量睡得晚一些，也好讓那些使壞者同樣經(jīng)受熬夜的苦。

昏黃的路燈被花圃里幾株叫不出名的樹枝粉碎了柔軟的光華，我的愛車隱沒在夜的黑暗里，只留下模糊的輪廓，而四周是那么的寧靜。

突然，一聲“活該”從三樓的窗口拋下，像一記銅錘敲打在我的耳膜，我閃在窗簾后打了一激靈，久久地不敢出聲，靜默里等候著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是，一切又歸于寧靜，仿佛那剛剛的一聲“活該”從來沒有發(fā)聲過。很快地，我再一次陷于無聊的觀望，而睡意在黑暗里像麥芽那樣從來不知道停下瘋長的腳步。

過了零點(diǎn)，我的眼皮開始打起架來，只好很不情愿地離開了窗口。我放棄了觀察，也就放棄了對愛車的那份執(zhí)著的關(guān)注。

剛一睡下，我就做起一個奇怪的夢來。我發(fā)現(xiàn)斷橋上聚集了很多人，當(dāng)然，車子是同樣的已不知去向。我擠了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地上躺著一只大甲魚，足有面盆那么大，估計(jì)有個十多斤重。那甲魚仰天躺著，露出了一肚子的黑白花紋。我知道甲魚是不喜歡四腳朝天的，它會伸出長長的脖子撐起身子來翻身。可是每當(dāng)它一翻身，就有一根竹竿將它撬回仰天的姿態(tài)。我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拿竹竿的不是別人，正是老牛。這些天我不是躲著老牛嗎？想不到今晚在斷橋上又遇著了。我剛想抽身走開，想不到老牛用力推了我一把，一下子摔了個四腳朝天。

王八，又一個大王八！

老牛這樣說著，引來了圍觀者的哄笑。我知道他在為那天被我拱下河的事找回顏面，我那樣挑明了跟他過不去的確是我的錯，畢竟，對于他暗害我的愛車，我缺乏直接的證據(jù)。我沒有慍怒，一起身撣了撣屁股上的灰塵，默默地走開了。

這夢也沒有接續(xù)的下文，到此便畫上了句號。但早上起來，那只面盆大的四腳朝天的大甲魚卻記得清晰。至于那些哄笑的人的臉，我也只記住了老牛。

我走向花圃，準(zhǔn)備趕赴羅城，卻發(fā)現(xiàn)車子不知去向。朗朗的日頭當(dāng)空，這可不是夢境！我的額頭開始沁出了汗。

誰弄走了我的車？

我開始急急地在小區(qū)內(nèi)搜尋，最終發(fā)現(xiàn)我的車停在了斷橋下的河埠頭。

老牛是不可能做成此事的，哪怕加上他老婆兒子，也不能。這事與老?？隙o關(guān)。除非有那么四五個壯漢，趁著夜深人靜，把我的車推到了河埠頭。就此一著，使我原先對老牛的猜疑忽然變得飄忽起來。我落入了迷茫，因?yàn)槲铱吹搅烁嗟娜斯嬲驹诹宋业膶α⒚妗?/p>

我的車側(cè)身騎在河埠頭的斜坡上，仿佛一伸手去觸碰，都有隨時四腳朝天的危險。我想到了那只大甲魚，想到了那一聲咳嗽后的輪胎的命運(yùn)，覺得原來夢不僅僅是夢。

今天我是上不了班了，我得請假處理我的愛車脫離這尷尬的境地。我的愛車傷痕累累，最大的問題是由于騎在了河埠頭的斜坡欄坎上，磕壞了底盤的車軸。一輛修理廠的吊車把我的愛車吊上了斷橋，然后由一輛拖車拖進(jìn)了4S店。

今晚的月色蒼白勝過了病號。而星星眨累了眼，不再與月兒作伴。蟲兒噤聲，在猜想著我的心事。光復(fù)路上的店家一一打了烊，一切安靜地睡去。

我拉了拉帽檐，怕有風(fēng)起時吹落我頭上的掩蔽。斷橋之上，唯我孤身徘徊。我知道那街口的光復(fù)大廈頂上眨著另一只眼睛，它不會覺得累，也不需要休息。它的任務(wù)是記錄這段路上發(fā)生的每一秒的故事。但它照不見我的臉，因?yàn)榇丝?，我的臉被一頂長舌的遮陽帽隱去了大半張臉。

我望了望長長的車隊(duì)，分成三列，它們在等待我的檢閱。今晚，我將以我的方式檢閱這些車隊(duì)，并給它們留下深刻的印記。我伸出手去，指頭多了一枚長長的鑰匙。

一種吱吱聲鉆入了我的耳朵，一條直線從我的手指下向前不停地延伸，從第一輛車的車尾，去向最后一輛的車頭。然后，折回，然后，再次向前……

我知道這是我劃出的最長的一條線，我必須盡可能地劃直些。當(dāng)我不滿意時，我會努力去修正它的直。我一直享受我的一絲不茍，但我更享受的是那劃行時的吱吱聲，它實(shí)在令我亢奮，亢奮到忘了另一只手緊拉住帽檐。

四十六輛，這是今晚停在光復(fù)路到斷橋上的車輛數(shù)。當(dāng)我在所有車上都劃上了直線后，那種吱吱聲已然移植在了我的耳膜之間，一直吱響，直至轟鳴！最后，我的腳步停在了斷橋上，覺得唯有舞蹈才能繼續(xù)我的宣泄，便開始了一個人的舞蹈。

一陣涼風(fēng)起自西江之上，在橋面上打了個飛旋，突然吹落了我的帽子。與此同時，光復(fù)大廈上的眼睛放出了藍(lán)色的閃光，瞬間即逝。而我像被電擊一樣，轟然倒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