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來自枯山水之處的隱泉
冷的氣息彌漫著。
從樓下的招牌就開始了。冷漠石墻上,冷壓壓一行英文。有人說,那意思是隱泉。招牌不用一個漢字。奇怪。可是,新鮮。有點不想請人上去的意思,人卻偏要上去。
徑自上去,里面闃無人聲,叫人懷疑樓上真的會有人嗎?些微灰塵,染在黑色石階上,及至上了樓,轉彎,見到所謂的枯山水,也還是有些猶疑。
進大堂,忽然,是金屬色的燈光。燈光微明,有些隔絕,隔絕之外,是酒店的整體的黑,光的黑,靜的黑,某種異樣格局的黑。人在這黑里,幽幽的,也因這黑想起聞一多在昆明時,不知為什么居室的墻面涂成黑的,只在角線細細地描了金色。漢武帝喜愛黑色的背后,據說是眼疾,畏光的過。聞呢?聞那時愛著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也就是在那黑暗里,聞抑制不住地寫《國手》。聞寫《國手》的時候,是激動而戰(zhàn)栗的嗎?寧靜的黑暗里,濃烈胡須的聞,幻想著和愛人的熾烈對弈。熾烈的對弈,是不需著衣的。那靈與肉的交融,哪里說得上勝負呢?負的更徹底的,是愛的更深的嗎?而更多時候,聞得棄去肉體,在那黑暗里借著一點幽光,我疑心是蠟燭,埋頭刻幾枚印,換了碎銀子沽酒的。
聞腕下的篆刻,記得看過的,可現在已經無從記憶。也曾看過他研究非洲原住民科洛頗力舞的文字,那熾熱,是靈魂和力量浸入肉體,又以肉體的勃發(fā)而顯現了靈魂的燦爛。沒有倦意,只有死亡。他的印,也一定不是冰涼、靜穆的。氣質使然,聞的刀刃,切開石面時,有如熾熱的鐵翻起陰濕的泥土。
這和式餐館的幕后,據說是一美國佬。手臂生滿了毛的美國佬也深諳黑色與光影,深諳幽明,也深諳異國的寧靜嗎?也許會吧。施耐德的那些浸潤了自然泥土氣息的詩歌,是深諳自然的寧靜的??墒?,若施耐德開這餐館,黑色必然是沒有的,滿目會是綠色、棕色,滿是草木心、土石的味道吧。
也有音樂,木與竹與絲的聲音。聲調不高的音樂,幽暗里自在,忽然,停了一下,又有了。似乎一個人停下來,看看什么,看完了。
大堂門口,站立片刻,領位出現的時候,才恍惚著,心定下來,幽幽地不知從哪兒回來了。
桌子無位,只能在吧臺一邊坐下。很高的凳子,腳不著地,懸著,要挪一下凳子,得“下地”??蛇€得下地,把凳子往她那邊靠靠,好低聲說話。
這里要挑筷子的,她說。及至兩雙筷子拿來,她嘀咕,怎么今天并不給人挑呢?可酒杯是讓人挑的,托上來的三只,冰白、琉璃綠、琥珀色。她讓我先挑,我挑了冰白,她挑了琥珀色。酒杯已經冰凍過了。溫度的些微變化,杯壁上微微有“汗”,似乎有酒味悄然洇了出來。
挑了酒,八海山,一種知名的酒。好貴,一小瓶就三百多。這樣貴的酒,一群人放展了喝,得用去多少嚇人的嘩啦啦銀子。酒壺上來,淺綠色玻璃的,很特別,斜著探下去一個圓孔。知道是用來冰鎮(zhèn)的。侍者斜著倒進去一些碎冰,聲音真是清朗好聽,似乎那酒除了味道,自身也是有聲音的。
冰鎮(zhèn),也許是酒度的低,才一定要冰悄然壓著點,要加一點冷的滋味,酒才認認真真的,不飄忽。細心抿一口,大略清香的香型,又不是。酒味是隱隱有些回甘的。喝過國人的大米酒,一種廣東的什么雙蒸,豉香型,十八度,另一種酒香;一種東北的,三十八度,醇香;也有味道有些接近這酒的低度青稞酒,酒香抵在硬腭,不下來。再喝,慢慢咂摸這酒的時候,是不一樣,尤其連續(xù)喝,味覺上,女子的溫柔話語一樣,慢慢浸潤,叫人感覺那過程,慢慢入了肺腑一樣。這大約十五度的酒,即便是一大口下去,也是溫順的,下去,安妥在臟腑里,沉著,悠游著,再浮上來,心,口,目,發(fā)梢,散發(fā)著,彌漫在空氣里。而彌漫于空氣里的酒香,彌漫著彌漫著,忽然就冷下來,寧靜,而不忍散去。
后來,知道日本喝酒的規(guī)矩,男人舉杯,喝下去就是,女子喝酒,則是要右手執(zhí)了酒杯,左手托在杯子下面的。她喝酒的時候,左手托了杯子了嗎?兩只手喝酒,真是莊重,下回再去,喝酒的時候,也要兩只手端著,莊重地跟她喝一次。
八海山的釀造,用了日本的極品米,叫山田錦,且要磨去米的近乎一半,直取米心。米心更密致,米曲發(fā)酵的進入,要慢一些,慢,也是酒香會醇厚的原因嗎?
知道這酒香來自晶瑩剔透的大米,忽然想起大多清酒瓶都是半透明的乳白或磨砂。酒瓶,全然透亮,有如溪水在天空,溪水會是什么樣呢?溪水若沒有云霧浸潤著、遮掩著,小溪里沒有碎沙石、青苔,水還有什么看頭呢?
頭菜上來。西式的說法。日本菜是這樣的嗎?不知道??梢苍S真的不必國人八涼十涼之類,先上這一個,悠閑著,一點可有可無的滋味,安頓在空蕩蕩的桌子上。頭菜是很少的一點海草,盛在粗釉的小碗里,暗綠且軟。同去的人說是醋泡裙帶菜。真的是很軟,齒間若有若無,索性一口全部吃下,“嘩”地一下,滿口的嫩嫩的酸,人的味覺整個打開了,口腔和胃里儼然是空的。
烤制得極嫩的小牛里脊和鵝肝。這是奇妙的組合。極嫩的牛里脊和鵝肝疊合在一起,入口,兩種不同的嫩。牛里脊是微微“韌”的嫩,幾乎不用咀嚼,只是牙齒過去就是;鵝肝則幾乎是“空”的,含了些許水分那樣的極其嫩香的“空”,稍一用力,就忽然“失重”一樣,化在口里,沒了。兩種嫩,組合在一起,味蕾間的瞬息交錯,微妙的牛里脊和鵝肝的質感,兩樣香濃交織,難以辨別的多少濃香。鹽亦極少,些許黑胡椒,幾乎完整如初的本來味道。食材里飽含的水分,另一種水,潛伏著的近乎神秘的水,咀嚼間,和食材的質感、香味,混合在一起。煎制的得當,那些原初滋養(yǎng)著食材的水分,就密閉在里面,爾后給咀嚼的人,瞬間滿口打開。
色拉上來,家常的菜蔬、水果,拌了切碎的八爪魚,酸甜脆嫩。心想,八爪魚剛打撈上來,還滴著新鮮海水滋味的時候,就船沿上,小刀切了,直接蘸了醬油嚼吧,才更愜意呢。如果船上有酒,直接就著八爪魚,從一到八,一一下酒。酒意暢快,枕歇在船沿上,隨海水動蕩,一邊想一個人,在遙遠地方,在除夕雪夜里說過的那句話:真想和哥哥一起看煙花。
生魚片上來。一只闊大的冰鎮(zhèn)過的長條黑色盤子,里面碼放著橘紅的三文魚,紅色的金槍魚,魚皮青灰而內里白皙的加吉魚,白色的獅魚,泛著淡紅的赤貝。吃過若干次生魚片,從沒這么豐富。除了三文魚,其他的,都不是尋常的,也更因第一時間的空運,該是很貴。大約每片,都是若干錢的。不說什么,記得人家心意就是。endprint
低低的溫度,魚片的味道收斂著。口齒間,蘸了綠芥末、醬油的生魚片,下口清爽、鮮嫩,不像是魚肉,倒是有些植物的意味。我慣常厭惡大口吃肉的人,以為太多吃肉的人,動物性。吃這樣的生魚片,奇怪的很,魚的意味幾乎給忘了。也似乎魚,水里的,輕盈,潔凈,近乎素吧。處理魚的手法,也近乎素,齊整整的片,叫人不會聯想。
濃濃蘸了綠芥末,一大口下去,從鼻子到頭頂,“嗡”地一下,“魂”升了上去一樣??纯搭^頂,微明的燈光上面,幽暗地看不清。
再想,切生魚片的刀,不能沾水的。不能沾水,為什么呢?如何清洗,只用白色的棉布揩凈了就行嗎?這行規(guī)已然傳了很久了。凡很久的行規(guī),一定有它不能更改的奇怪道理。
在這邊,也曾用這方法,吃過新鮮的羊肉片,不過是蘸著涮羊肉的調料,煞是鮮嫩。只是不宜多吃,幾口就是。也覺得奇怪,并沒覺得什么,也許是薄的緣故,也許是調料,簡淡心境,羊肉片竟然是菜蔬一樣的感覺。
越過餐臺,包著黑頭布的小伙子們還在忙著。剛坐下的時候,他們就在忙。這是另一種忙,所謂的有條不紊,靜氣,近乎矜持。那幾雙手,真的滿是靜氣。在木質的極其潔凈的案子上,鋪好紫菜,米飯、青菜、生魚絲,卷好,用一方小竹簾子卷住,稍稍的用力,成型。他們的手,白皙,在有力和無力之間,技術和無技術之間,有某種曖昧不明的,精致而蒼白的沒有男性欲望的意味。究竟有沒有專門訓練的“讀手者”,我以為應該有的,間諜的訓練應該有這一課,可以通過對手勢、手指的姿勢,動作、速度以及停頓,讀出那個人的試圖隱蔽的內心。茨威格的小說《一個女人的二十四小時》,里面那個女人,憐憫和愛,她就讀懂了那個在牌局上蒼白的近乎痙攣的年輕男子的手指,也就是因為那雙手,才有了那個凄美的故事。
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店,所有的食品都出自男人手下,卻反過來顯現了女性嬌嫩、溫馨的美。也只有日本男子才會做到這樣吧。作為男子的川端,寫一個女子,竟然會著意寫那個女子邁過門檻時候,不經意露出的赤裸著的腳后跟。這一定是川端親眼所見而記憶深刻的,那一瞬,川端這個近乎孱弱的小個子男人,想了些什么呢?
男人們制作的具有女性意味的菜肴,再經女子的手,無語地端上桌子,會染上些什么樣的異性的氣味呢?尤其是那種著和服的,異樣的輕柔的嗓音,雙趾的那種白布襪,拉開裱了白紙的門扇,并不抬頭,就退了出去的,那樣的食物,是一定會發(fā)生幽微的變化的。
眼前的小伙子們還在忙。清閑,而忙。忙,這個漢字,在這里表述不準確。這些人只是做一些舒緩有致的動作,做、間隔、微微用力,沒有勞累。也許,即便是勞累了,也“無法”顯露出來。
小伙子們頭上包著的黑布,時間的緣故,更黑了一樣。也因這黑色,靜穆,一間充滿靜默的餐館,時間幾乎停滯。待人離開,轉彎,再次看見枯山水,走下染了微塵的樓梯間的時候,時間才再次開始了。
外面的陽光,是奇怪的。
普拉那味兒
與日本人的飲食,那種“少”的藝術相比,德國人的飲食,是“多”。
普拉那啤酒坊。一個德國人開的。據同去的人說,開業(yè)一段時間,端大杯啤酒上桌的姑娘,都穿著德國酒娘那樣的裙裝??墒牵齻冞€是不夠胖吧?酒娘們該是抵得這邊苗條姑娘的兩個,三個,也許是四個,圓著轉出來的。這樣的啤酒坊里,看著酒娘們的身量,才覺出這里是真正喝啤酒的地方。
電視上看過德國酒娘的膀大腰圓,嚇人,不知怎么個技巧,竟然能雙手各抓起五只盛滿了啤酒的大啤酒杯。這膀大腰圓的女人,這力氣,要什么樣的男人才能愛得住呢?想想,有點想笑。心里想了些什么呢?不好說出來的。
柳條編的小筐里,先盛上來四五種小面包。是不叫客人干等著嗎?反正四邊的客人都是這樣,點了菜,先用手撕著慢慢吃,一邊等菜。一種沾了大鹽粒的,咬在嘴里,鹽粒“唰”地咸一下,化不開的硬粒,硌在口里。這面包好吃,獨特的麥子香,且有嚼頭。一邊配了很小一碟醬,說是什么肝醬。蘸了一點,很咸,咸后隱隱的一絲香。什么肝,是鵝肝嗎?
這店名頭很大,不時有男女進來,也有不少老外,都隨意坐了。面包上來,隨意取了,撕著,塞在嘴里,田野里、陽光下一樣的隨意咀嚼。那是他們慣常的食物,只有吃這個,直接用手,有時也會吮一下手指上沾的醬,他們才覺得十分自在,在家里一樣,似乎那面包就是他們自己的女人烤的。
要了一份濃湯,嘗幾口,牛奶、黃油,還加了些什么?鹽、胡椒,還有些什么,說不清楚。這是適合于面包、肉腸的濃湯。國人的湯,多是清淡,適宜于米飯的,比如開水白菜那樣的湯,近乎清澈,修道的禁欲一樣,嘗一口之前,會叫結結實實的老外莫名其妙。
德式烤香腸上來,量大,驚人。各式的香腸,幾乎德國主要城市所產的都有??偭靠炷苡幸唤锇伞4T大的盤子半邊,堆著加了黃油的土豆泥,色澤灰暗的德式酸菜。她說,這不算多,若是德國人,會要一整個肘子,放在一個小案板上端上來。她給我比著,肘子這么大,有近一尺長。也許,要好幾頓,我才能吃完那么大的肘子吧。又想,那么大的肘子,那豬該有多大呢?
又想,如此吃法的德國人,會堅忍而深邃,哲學也才會是那種深思、沉實的樣子吧?國人的哲學,大略產生于菜蔬,那種有空隙的充滿了水分的菜蔬,配著一點低度的果酒和米酒,田野茫茫,天象蒼蒼,凡望不透處,大而化之,才產生了國人那種近乎柔軟的流轉通達的哲學。
比之于骨骼,國人的骨骼,近乎竹子。風安然搖著,那點玄思,搖著,在枝葉間,風間。在,亦不在。
一大盤香腸,太沉實,給人壓力。看來得浪費了,可是沒辦法。學著刀叉切了,幾樣都嘗嘗。鹽很淡,幾乎沒有味精,就是本身味道。肉打得極其細膩,也幾乎覺不出淀粉。店里有磨黑胡椒的工具,手工吱啦啦磨,覺得是木質的磨黑胡椒的工具要破碎了一樣。黑胡椒的碎顆粒,和著香腸,咀嚼在口里,辛辣的顆粒幾處觸到味覺,辣,而后是混合起來的肉香味。
看著滿盤香腸、土豆泥、酸菜,心想德國人實在是笨。沒一點孔竅和空間感。可他們就是那么過來的。唯一的一點空間感,也是哥特式的頂尖,大的石條堆砌上去,再是石拱,幾層的石拱,把一個頂尖固執(zhí)地推上去,刺向青天。那刺的力量,實在,可也是有點笨的。借助物質的抵達,其實是不必的。這樣一個民族,有點笨的可愛,那可愛的笨的力量,如果不狂熱野蠻起來,也是可愛的,雖然真的是有點笨。endprint
面對那樣結實的人,揣摩著自己可以抵著、抗著的力量。心里暗算,抵著、抗著的時候,悄然閃身,那龐然力量,會讓結實的人忽然無法止住地壓了下來,頹然倒下。它的自身,太沉了。即便是女人,瘦小的女人,也會瞬間叫人觸及到她繃緊的肌肉和強韌的骨頭。中國男人,不可能愛上德國女人的。是這樣嗎?
這里最著名的,是啤酒。要了常見的啤酒,那叫白啤嗎?一升的大杯子,微微渾濁,沒有過濾的原味兒的那種。杯子大,也真的很沉,也只有這樣的杯子,才配得起這風格的啤酒。薄的玻璃杯子,會禁不住這分量,嘩地碎了。
喝一大口啤酒,這也是第一次喝散裝的德國生啤酒,溫度合適,十分爽口。沒有過濾的緣故,啤酒近乎原始味道。原始味道什么樣?不知道,就是這味道吧。據說古埃及人,四千年前已經學會用面包發(fā)酵制作啤酒,那啤酒該是不過濾的,這啤酒的味道也許就接近那種古老。
食物太多,不想浪費了,只能勉強喝上一扎。若不吃飯的話,慢慢的,也許能喝上兩三扎。
喝上兩三扎,暮色一定很深了。也許,月亮都升起來了呢。
不坐車,走著,拉著那個人的手,走著,往很遠的地方走著,兩個人的家,也許就在那很遠的地方。真的很遠,也許一直要走到天亮。如果天亮還沒有走到的話,就歇息下來,等天黑了,再走。一定有一天,能走到。
兩道奢侈
有點奢侈。尤其是要了清蒸鰣魚、蝦子大烏參。
鰣魚這種洄游的魚,據說早已經因為長江上修筑水壩,無法洄游而絕跡。有水產專家曾出高價請漁夫代為打撈,數年過去,一無所獲,只能哀嘆。
蘇東坡寫有詠嘆鰣魚的詩句:“芽姜紫醋炙銀魚,雪碗擎來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莼鱸?!卑仰堲~的雍容華貴、肥腴醇厚寫了個盡透。
明清時,鰣魚列為貢品。陸路快馬,水路行船?!鞍兹诊L塵馳驛站,炎天冰雪護江船?!闭媸沁^分??!沈名蓀有《進鮮行》,訴鰣貢之苦:“江南四月桃花水,鰣魚腥風滿江起。朱書檄下如火催,郡縣紛紛捉漁子。大網小網載滿船,官吏未飽民受鞭。百千中選能幾尾,每尾匣裝銀色鉛。濃油潑冰養(yǎng)貯好,臣某恭封馳上道。鉦聲遠來塵飛揚,行人驚避下道傍。縣官騎馬鞠躬立,打疊蛋酒供冰湯。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斃幾人馬幾匹?馬死人死何足論,只求好魚呈至尊?!边\鰣魚,為了保鮮,設有專門的冰窖。每三十里一站,白天懸旗,晚上懸燈。三千里路,要命一樣地要三天送到。
這也才有了山東按察司參議張能麟的《代請停供鰣魚疏》:“康熙二十二年三月初二日,接奉部文:安設塘撥,飛遞鰣魚,恭進上御。值臣代攝驛篆,敢不殫心料理?隨于初四日,星馳蒙陰、沂水等處,挑選健馬,準備飛遞。伏思皇上勞心焦思,廓清中外,正當飲食晏樂,頤養(yǎng)天和。一鰣之味,何關重輕!臣竊詔鰣非難供,而鰣之性難供。鰣字從時,惟四月則有,他時則無。諸魚養(yǎng)可生,此魚出網則息。他魚生息可餐,此魚味變極惡。因黎藿貧民,肉食艱難,傳為異味。若天廚珍膳,滋味萬品,何取一魚?竊計鰣產于江南之揚子江,達于京師,二千五百余里。進貢之員,每三十里立一塘,豎立旗桿,日則懸旌,夜則懸燈,通計備馬三千余匹,夫數千人。東省山路崎嶇,臣見州縣各官,督率人夫,運木治橋,石治路,晝夜奔忙,惟恐一時馬蹶,致干重譴。且天氣炎熱,鰣性不能久延,正孔子所謂魚餒不食之時也。臣下奉法惟謹,故一聞進貢鰣魚,凡此二三千里地當孔道之官民,實有晝夜恐懼不寧者。”
這封上疏,竟然真的到了康熙案頭??滴踝x后,十分慚愧,遂下令“永免進貢”。
可是鰣魚,畢竟是美味。即便民主,開明了,民國時候,清明前后鰣魚開第一網,民間也是不敢私下享用的。最大的兩條魚,是要留著呈給蔣介石和陳果夫的。這可嘆的,曾經貴重過的,就永遠留下了權貴的印記。
長江鰣魚,真的吃不到了。多少銀錢,也沒有辦法。據說,依舊有貪戀的食客,清明前后,歇在江邊的簡易棚子里,碰運氣。銀子早早說好。也有的,等得心焦,直接就上了船,帶了鍋灶,就等著活水煮活魚。
真等不到的時候,那個郁郁離開的人,什么眼神呢?這樣的人,有人寫過小說嗎?寫一下,是真有趣的。
蝦子大烏參,晶亮,顫顫的,澆了晶亮亮的濃汁上來。嘗一口,糯而有彈性,濃香。細細蝦子煨出的鮮,早浸透在里面。這菜的烹制是復雜的。如此的大,僅發(fā)脹,就得用去多少工夫。接下來如何把這樣大的烏參煨透,不僅是湯,也有耐心的似乎舊了一樣的黯淡時光,絲綢一樣的時光。舊時光籠罩下的大烏參,似乎真的回到了鑲了大理石的紅木的桌子上,烏木鑲銀的箸,顯得有些蒼白的纖細手指,鍍金的懷表,祖母綠的戒指,開衩很高的繡花旗袍,烏黑的擦了桂花油的發(fā)髻,玉簪,咿咿呀呀的吳儂軟語,老唱片,呼呼的雪亮的汽燈那個年代。
外面,靜悄悄的,好像下起雨來了。多想下著雨啊,“微風燕子斜”的那種小雨,打著傘,摟著她的嬌小的肩,在青石板的老街上,借著店鋪的青白的,也有幾盞紅燈籠的亮,一間一間,走過去,看看,問問,有什么好吃的買上點,麻紙紅帖包了,紙繩子系在手上,在夜色里四處游逛。
住的那一間客棧,就在不遠的另一條街上,在那一頭。
走累了嗎?不累。
累了就回去。
等月亮再升高一點兒。好嗎?
那夜晚,真好!
簡直
穿過酒店走廊的時候,忽然見白墻上有投影文字,原來是古詩,字體端莊雅致。古詩的老宋體,因投影,如夢,如幻。不直接書寫,而是投影,淺灰而透明的詞語,如此讀詩,是更易入心的。這做法,也讓古詩“空心”,“虛”起來,更像古詩那樣,卻印在現代的墻壁上。這店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啊。銀錢如流水,原來竟是可以流淌的如此之雅。真是豈有此理!
菜譜雅致的可以,豎長,可惜只是沒法用柔軟的宣紙,可是堅挺的硬殼菜譜,線裝的書脊別著一支長鋒狼毫。
面前的餐布上,一雙筷子,兩副刀叉。
點菜,禿黃油。店里今天卻沒有。禿黃油這名字怪,其實就是將蟹肉剔出來加工了。endprint
接下是卷著三文魚和魚籽的菜卷。菜上來,偌大一只白色的長形盤子,幾乎是空的。居間只是點綴一樣,立著兩只菜卷。擺盤幾乎是水墨極簡的經營。人多的話,也許是每人一只的??墒悄菢?,空間就變了,時間也沒這般蕭疏。還是就這兩只的好,一只無法成盤,兩只正好。一只,和另一只。盤子空白的地方,只一小撮,不足一箸的,刀工極巧的胡蘿卜絲,纖細如江南女兒指間的紅絲線。胡蘿卜絲且盤著,似乎真的有白皙潔凈的手指,靈巧地在那里,剛剛離開,手指的溫度還在那兒。
余下的空白,似乎也有什么,可以虛實看著的。只是得有那閑心、清心,想明月流水那樣,即便海邊也行,海水暗涌,可是天上的月亮是寧靜的?!昂I仙髟隆薄俺靥辽翰荨币话愕淖匀唬瑳]有人跡。
這道菜,是用筷子。
紅燜海參。是放在特殊的容器里,長時間慢火收汁燜燒的。海參很爛,也少有的入味。別處的海參,大略是切條,或片,為的是快,能入點味兒。這兒,是整只的海參,味道浸透,不容易的。吃法也是西式的刀叉??曜雍偷恫?,吃飯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多年習慣筷子,似乎是自己無意間飯菜就入口;叉子卻不,整個手腕的筋肉感覺,特意的提示一樣。笨拙,就顯得幾分莊重。
吃完這道菜,撤下用過的一副刀叉。
鵝肝。這西式做法,第一次吃。煎的極其嫩,嫩而極香,口感亦極細膩,入口即化那樣。刀子切下去,軟到幾乎沒有感覺,只是感覺刀子,微妙地停了半秒。
這樣的菜,菜非菜,不宜多吃,也不過每人一小塊。
一句閑話,鵝肝的嫩,也來自給鵝強行的填食。國外有動物權益保護組織抗議,幾年以后,會沒了。沒了也好,回味就是了。可那回味,里面的殘忍,在嗎?
吃完,再撤下另一副刀叉。
真是奢侈。
另一道,魚凍。外面和家里都沒有專門弄過這道菜,只是沒有吃完的魚,湯汁凝住,筷子盤子底挑著,夾帶著蔥姜絲搛幾口,還沒夠,就沒了。
魚凍,制成魚的形狀,是楊柳青年畫里鯉魚歡歡喜喜的模樣。擺法也和魚一樣,順長。沒有人會出險招,橫著,逆著,直接撞入人的眼簾,哪怕是小魚,也要擺放得順順溜溜。
魚是極新鮮的黃花魚,滋味很好。
吃完這魚凍,想起一個詞:簡直。
汪老先生也習慣用這個詞:簡直。只用這半截,簡直什么什么的,要拖著尾巴,意思就是另外一路了。有些詞語,要偏著一路用,就奇怪地出味。
湯上來。忘了名字。黑色烏光釉那樣的大碟子,中間凹下去一處,盛湯。湯是半透明的玉色,加了水粉,切了極其細,細如牛毛的豆腐絲。豆腐里該是加了蛋清或別的什么。
以前曾在電視烹飪大賽上,見過這道湯。知道刀工的不易。
這湯的絕妙,在本身,更在裝盤。近乎超大的黑色碟子,空間比例上,玉白色的湯僅占到九分之一。若僅是一只黑色的碗,玉白色的湯是沒有這效果的。黑色必須蔓延,到足夠,才能收束也顯示那不多的玉白色的湯。黑與白,在那里,力量微妙平衡著。湯倒在其次,味道似乎給忘了,只是記下那盛放的器皿,那器皿和湯的恒久,和暫時的在。
據說,這店,常常叫老外吃傻了。怎么可能這樣吃呢?也幸虧入的不深,太深的話,每每這店,咂摸起來,神游物外,人是吃不飽的。即便是吃飽了,神情恍惚,是嚇人的吧。
亦叫了一道竹筍,切了絲,好湯燒制。也是盛放在黑色的碟子里。
酒自然要喝。這樣的菜,配花雕合適嗎?看半天,要了花雕。
這店太雅,矜持著喝。也是服務生的錯,兩斤當作一斤的小壇子,總也沒喝完。
把余下的酒帶回去。觸到小酒壇的時候,覺出手感蒙蒙的,小酒壇燒制溫度不高,還有些泥土氣息,感覺很暖。似乎忽然之間,有鄉(xiāng)野氣息。
[責任編輯 楊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