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媽媽說那時她很年輕,生完孩子不久就忙著工作,心浮氣躁,遇事便和爸爸吵嘴。每次吵架媽媽必然對爸爸咆哮,叫他滾;爸爸也夠爽快,二話不說跨進臥室,將襁褓里的我攔腰一夾,雄赳赳氣昂昂地沖出門。
我聽媽媽描繪得生動,不住地笑,問爸爸:“那時你想把我?guī)У侥睦锶??”爸爸悠然地抽口煙,拍拍我的肩膀說:“隨便哪里,咱倆浪跡天涯?!蔽覌屄犃藳]繃住,戳穿說:“還浪跡天涯呢,就是到出門轉(zhuǎn)角的茶館里坐著?!蔽野置嫔桓?,仍舊樂呵呵,說:“咱倆相依為命,四海為家。你餓了我就給你一蓋子水,你困了我就把條凳拼好給你睡。那會兒你才幾個月,就能把蓋碗咂得很響……”再沒有比聽爸媽回憶那一段歲月更為美好的消遣。
“我們兩個一同去爬坡”,這句不知從何處拈來的歌謠,我從小到大聽爸爸哼唱著。他一邊唱一邊前后揮動雙手,對我擠眉弄眼作鼓動狀,說不清那是劃船的姿勢還是齊步走姿勢的變相。我每次見了總是很歡樂,就像真的要跟他出游。
在大多數(shù)人的印象中,爸爸愛唱愛跳、不乏幽默,是個很浪漫的人。事實上只有我和媽媽知道,僅僅關(guān)于旅行這件事,爸爸不知給我開出了多少空頭支票。正如帶著嬰孩時期的我“離家出走”那樣,后來我們的遠足計劃每每以浪跡天涯為宏大的目標,最后以落腳在出門轉(zhuǎn)角的茶館作為結(jié)束。每隔幾分鐘,爸爸的目的地之旅就會大幅度地縮短一次,多年來鮮有例外。我只好以他是戀家的巨蟹座為由安慰自己。
或者應該提出更正,爸爸不是不浪漫,他的浪漫都是純精神式的,他也不是不喜歡浪跡天涯。爸爸年輕時開貨車,后來開客車,現(xiàn)在常年在各條航線上飛行往返,不知道在中國版圖上留下了多少痕跡。當然,這有一個不可撼動的大前提:為了工作。媽媽說爸爸是工作狂,我的說法較為溫和:爸爸在工作中得到無上的快樂。我雖然很想和爸爸一起出游,但實際出游的時候少得可憐,因為他接受不了工作中拖家?guī)Э诘臓拷O,我也難以忍受到一個地方辦完事情拔腿就走的刻板。長大后,每年我總有兩三次脫離他的視線范圍四處旅行;而憶及幼時,很漫長的一段時日我是在等爸爸的過程中度過的。
關(guān)于我的幼年,被不厭其煩地翻出來的,還有一個段子。在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每天放學時,老師會給每個小朋友發(fā)兩塊動物餅干。我拿到餅干后,都會發(fā)下宏愿,要把這兩塊餅干留給爸爸。回家后搬了小凳子坐在院子中間,對著通往外面的小巷望了又望,手里拿著餅干,一邊咽口水一邊端坐著等爸爸。那時他開貨車,晚歸,于是兩塊餅干在一小時之后變成一塊,又過了半小時變成半塊,再往后只有餅干渣,最后我索性將餅干渣也吃了,重新發(fā)誓說明天再留。
后來天快黑了,爸爸還沒回來,媽媽牽著我去碼頭邊上張望。我的故鄉(xiāng)在長江上游,隔著傍晚霧氣騰騰的江面,媽媽會突然抱起我,指著對岸說:“你看那邊,爸爸在向我們揮手,看到?jīng)]?”江水浩瀚,青山之下的確停著幾輛在等渡船的貨車,但我怎么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爸爸的呢?只好憑著一兩個隱約的小白點,想象那是爸爸的白襯衣,對媽媽篤定地點頭。
很多年以后有個夜晚,爸爸開著車帶我從滇池邊上一路前行,隨意溜達,本想走走就折返,誰知沒看到可掉頭的路口,就順著往前一直開到昆明附近的晉寧。夜深了,我問爸爸:“如果一直沒有可掉頭的路口怎么辦呢?”他說:“那就開下去好了,哪里累了哪里歇,沒油就加油,餓了就吃方便面?!蔽椅⑿χ此?,心中似有依傍,愁緒也就慢慢消散了。
(生如夏花摘自《文苑·經(jīng)典美文》2017年第7期,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