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 創(chuàng)
為愛停擺的心
文/劉 創(chuàng)
東京,1914年,港屋開業(yè)了。
港屋是一間畫室,出售的多是些精美的書簽畫冊,也有些詩集,裝幀剔透,這些東西,多署名竹久夢二。
他還沒什么名氣,雖然他給日本發(fā)行量最大的雜志和書刊畫了為數(shù)眾多的插畫,也寫了醉過無數(shù)少女心的詩,但顯然在名人如鯽過江的大正時代,一個沒有背景的小小畫師不會引起多大的關注。性格內向的竹久夢二顯然并不擅長與主流藝術社團打交道,而那些自命清高的藝術家們也對這個只會寥寥數(shù)筆淡彩淺繪的畫家并不發(fā)燒,所以竹久夢二的畫作只配出現(xiàn)在名家書冊的插圖位置或是在他自己的港屋里廉價出售。不過夢二顯得樂得清閑地享受這樣淺淡的生活。
但像他的生活一樣平淡的構圖又無疑招至眾多少女的青睞,笠井彥乃正是其中之一。
彥乃的家就在港屋北面,離得很近,放學后總是要經過這家門面很小的美術店,從櫥窗里偷偷地瞟一眼那個讓她驚詫的畫家成了她每天的必備功課?!拔鲗W東進”在大正時代的日本還是一個新興的時髦話題,在東京女大專攻日本畫的彥乃顯然還不得要領,繪畫這種滲染著深厚歷史人文氣息的藝術體裁在西方成熟的畫風和藝術品味沖擊下在日本本土變得很尷尬,而這種尷尬又不是隨便哪個人僅憑熱情和聰慧就能獨立完成的,很多成名畫家試圖通過生硬的照搬和簡單的模仿一蹴而就的藝術理想讓彥乃失去了藝術方向,而夢二獨特的風格卻讓她嘆服。
港屋開張一個多月了,彥乃終于鼓足了勇氣推開了那扇門。角落里的男人停下筆,微微一笑。一段故事開始了。
1
夢二的故事也有一個類似的開始。在早稻田,那是1906年,同樣對繪畫感到迷茫的夢二也是懷著如此忐忑的心情推開了一家美術用品店。這家店剛剛開業(yè)第五天,店主人是個面龐圓潤身材標致的年輕女子,聽說是個寡婦。但這不重要,夢二在那家剛剛開張還四處散發(fā)著油漆味的店里到處翻找著雁次郎的手繪明信片,很可惜,他沒有如愿,但是他的愛情開始了。
這個名叫岸他萬喜的年輕寡婦簡單的詢問了他的情況,得知他是個農民的兒子,是早稻田大學附屬實業(yè)學校的工讀生,為了學費他每天要送牛奶和報紙,晚上就借宿在附近的農戶家,正在為學費和食宿發(fā)愁并因為繪畫方向的迷茫而失落焦灼。女人很大方地說:“店的樓上還有一間空房,你可以搬來住,而且,你也可以畫一些明信片放在這里寄賣,這樣你的學費也就不用太發(fā)愁了。”
是的,連愛情都不用發(fā)愁了。一年之后,這家店成了夫妻店。
畫家的靈感總是可以在妻子身上找到。婚姻里的夢二似乎醍醐灌頂?shù)匕l(fā)現(xiàn)了東西方美術的切入點和共融點。他以妻子為模特,獨創(chuàng)了一種東洋人物風俗畫,人們稱其為“夢二式美女”。
“盼兮美目又極具營養(yǎng)”,這樣令人耳目一新的畫風給日本美術充填了無盡的鄉(xiāng)愁,《夢二畫集·春之卷》出版的時候,那個給了他無盡靈感和美學積累的他萬喜已經拿著離婚協(xié)議離開了。她的美,讓太多的藝術青年趨之若鶩,這是竹久夢二無法忍受的。雖然他的藝術是為大眾服務的,但是他總是想讓自己的女人成為他個人的私有品。
2
夢二30歲,彥乃18歲,岸他萬喜的霸道和彥乃的溫柔如水都激發(fā)出夢二藝術細胞里的所有能量。但是出身高貴的彥乃父母顯然并不打算把女兒的一生交給一個年齡足可以做她父親的一文不值的小藝人,甚至一天二十四小時派人看著彥乃,不準她與夢二交往。
帶著失望和落寞,夢二遠去京都,寄居在高臺寺旁邊的出租房里繼續(xù)創(chuàng)作。但是他必定每周給彥乃寄去一封信,信里滿是相思之苦。彥乃被困在家里,甚至連洗澡都被傭人監(jiān)視著。幸好這傭人從小就跟著她,反倒成了二人的通信員。夢二的每封信都落款“山”字,而彥乃則落款“川”。當他得知彥乃已從女子美術學校畢業(yè),在著名畫家寺崎廣葉的家里學習繪畫的消息之后,立即要彥乃拜托老師推薦她到京都藝術中心來進修。“請信任我!我已經下定決心,如果這次不行的話,我會死掉的?!睆┠说募胰瞬⒉恢肋@是兩個人商量好的計策,于是在寺崎廣葉的建議下同意彥乃來京都深造。
那是一個足夠一生銘記的日子,當天的《彥乃日記》這樣記載:“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從前未曾有過。我想,把自由而有責任的每一天,經營得更好更幸福才是最重要的?!?/p>
好日子好像再也過不完了。他們形影不離,他們到北陸加賀路旅行,一路走一路畫,在合適的時候就舉辦一個小型的藝術展覽。在神戶,彥乃病了,但是長崎已經將展覽門票銷售一空了,那時候“夢二式美人”已經成了日本民族的標志,他的“畫中有詩,詩中則有著大和民族兩千年文化積韻”受到了眾星捧月般的喜愛和太多的歡呼。為了不讓觀眾失望,夢二決定留下彥乃在神戶休養(yǎng),自己一個人去長崎。等長崎的展覽結束,夢二急匆匆趕回神戶,彥乃已經到了無人攙扶就無法獨自行走的地步了。
這一次雖然夢二仍是帶著其余兩個展覽的任務,卻再也不打算離開彥乃了,他推掉了所有的應酬,全天候陪護著愛人。
彥乃的父母終于得知了消息,并把女兒接回了京都的醫(yī)院。夢二再一次與愛人分開。每天,他早早地來到病房門外,面對著彥乃家人拒人千里的冰冷表情,日落時分再垂頭離開。一個半月之后,彥乃家人將夢二以非法騷擾的罪名告上法院,夢二被迫離開京都。
臨行時,夢二給彥乃留下一封信:“真的很抱歉,請原諒如此無能的我?!?/p>
3
舉世名畫《黑船屋》問世了,這幅被稱為夢二最高杰作的作品完全是夢二思念的結晶,彥乃的妹妹千代曾回憶,“滿是憂愁與柔弱的臉,怎么看都與照片上的姐姐一模一樣”。
1920年 1月 16日,25歲的彥乃終于還是沒撐到見夢二的那一天。最后一封信中她依然不斷地重復著呼喊她的“山”。“此時的我反而變得很安靜。一個人到了此時也許就沒什么好留戀和遺憾的了。請你好好工作,重視自己的事業(yè)。雖然我也很想見你……你的川?!?/p>
“彥乃死去的時候,我也跟著去了。以后只是一個空軀殼在活動?!钡弥獜┠巳ナ溃瑝舳坪醣惶涂樟?。已經出版了幾本詩集的夢二的新詩集《寄山集》兩個月后出版,里面是每天兩首共計120首陰陽相隔的“生死戀”,隨后夢二把新建成的山莊叫做“山歸來莊”。
后來雖然仍有不少女性走入夢二的世界,即便到了晚年,身側都有面容姣好的女學生在旁服侍,但任何人也無法讓他生出對笠井彥乃的那般深厚懷念。
不在“山歸來莊”的時候,夢二就帶著唯一的兒子竹久不二彥繼續(xù)周游全國,并在任何想停留一下的城市開一場小小的展覽會。在每一個畫作的簽名處,竹久夢二都會寫下“竹久夢二,三十五”。
兒子問過父親好多次這個“三十五”是什么含義,父親都含笑不語。
1934年春,夢二被診斷出嚴重的肺結核,這種病在當時是絕癥,但是他不打算戒煙,在住進醫(yī)院的那天起,他把日記改為回憶錄式的散文筆法,那本書出版的時候,被命名為《病床遺錄》,里面記載了他和彥乃分開后直到“今天”的全部記憶。
9月1日早上,夢二合上了他的日記本,像一幅剛剛完成墨尤未干的水彩畫,安詳而精致,細膩而美麗。即將陷入昏迷的夢二嘴里不停地呢喃著,“川,等我,你的山可以徹底睡了,這個世界啊,謝謝?!?/p>
因為金屬不利于火化,應殯儀館要求,兒子不二彥把父親手上戴著的戒指摘下來,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戒指的內側刻著一行小字:山35—川25。兒子突然醒悟了,山和川這兩個字就是父親和彥乃,而竹久夢二35歲那一年正是25歲的彥乃死去的年齡。兒子相信,在父親的心中,永遠有一個數(shù)字,是為了一段愛情,像一只忘了上緊發(fā)條的鐘,停在那一刻。
與同時期的魯迅相比,竹久夢二晚生了三年又早逝了兩年,甚至連社會影響力和奪走生命的病癥都是一樣的。
夢二沒有魯迅那般堅韌,相反,他柔軟得連愛情都不想驚擾。
《病床遺錄》的最后一句是:倘若告別的話,愿死在秋天——因為可以用手收集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