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 田 豊
粟特語摩尼教文獻(xiàn)中所見10至11世紀(jì)的粟特與高昌關(guān)系*
吉 田 豊
本文蒐輯三件發(fā)現(xiàn)于吐魯番的摩尼教文書,以揭示公元10—11世紀(jì)間粟特地區(qū)與天山東段地區(qū)吐魯番盆地綠洲國家之間的交流關(guān)系。前一件文書記述了由粟特地區(qū)輸入棉布,后兩件則證明了撒馬爾罕和吐魯番兩地摩尼教徒之間的通信聯(lián)系。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新波斯語文獻(xiàn)很可能代表了居住在薩曼王朝或黑韓王朝統(tǒng)治時(shí)期的撒馬爾罕的摩尼教徒的著作。柏孜克里克書信B是由一位摩尼教主教寄送的,他的居住地是撒馬爾罕附近的Tūdh城,發(fā)信事由是祝賀新年。收信人是住在高昌的摩尼教師阿利牙滿普羅(Aryāmān Puhr)。由此可以推測,11世紀(jì)前期撒馬爾罕的摩尼教徒是處在一位駐錫高昌的慕阇的統(tǒng)轄之下的,其教會(huì)中心很可能就在今天考古學(xué)家所稱的高昌故城K遺址。最后討論圍繞摩尼教書信i、書信ii的幾個(gè)問題,其內(nèi)容涉及納迪姆所記述的穆克塔迪爾治下時(shí)期(908—932)摩尼教徒被從美索不達(dá)米亞驅(qū)逐這一史實(shí)的大背景。
粟特語; 摩尼教; 吐魯番(高昌); 撒馬爾罕; 絲綢之路
絲綢之路的鼎盛時(shí)期無疑是在唐代,無數(shù)的外邦人,尤其是胡人(Sogdians)來到中國,僑居在長安、洛陽等地,以“胡”字冠名的林林總總物品,諸如“胡服”、“胡食”,都深受當(dāng)?shù)厝说南矏邰儆嘘P(guān)這方面的題目,E. Schafer,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 A study of T’ang exotics(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3, reprint 1985)仍是必讀之作。編者按:此書由吳玉貴先生中譯,先后出有三版:謝弗:《唐代的外來文明》,北京:中國社會(huì)科學(xué)出版社,1995年;謝弗:《唐代的外來文明》,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薛愛華:《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北京:社會(huì)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6年。。很多有關(guān)絲綢之路的著作都使用大量篇幅對(duì)唐代及唐以前時(shí)期中原與西域的關(guān)系加以敘述②可舉三書為代表:é. de la Vaissière, tr. J. Ward, Sogdian traders. A history, Leiden: Brill, 2005(編者按:中譯本有魏義天著,王睿譯:《粟特商人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如今已成標(biāo)準(zhǔn)著作,法文第三版現(xiàn)已出版(Histoire des marchands sogdiens, 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Paris: Collège de France,2016)。V. Hansen, The Silk Road. A new hist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編者按:中譯本有韓森著,張湛譯:《絲綢之路新史》,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年)最新,而以森安孝夫《シルクロードと唐帝國》(東京:講談社,2007年)為最具內(nèi)涵。,對(duì)安史之亂以后的絲路史則著墨不多。也正是在這一時(shí)期,中亞的伊斯蘭化悄然發(fā)生。這很容易給人一種印象,便是伴隨著伊斯蘭化,絲路貿(mào)易也便達(dá)至終點(diǎn)。實(shí)則不然,絲路的貨物交流仍在繼續(xù),10世紀(jì)前后的敦煌文書為此給出的證據(jù)不一而足,來自伊斯蘭西方的貨品屢見于記載*榮新江:《于闐花氈與粟特銀盤——九、十世紀(jì)敦煌寺院的外來供養(yǎng)》,《絲綢之路與東西文化交流》,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第263—277頁。。對(duì)于另一座綠洲名城高昌,則由波斯作家加爾迪齊所撰《記述的裝飾》(Gardīzī’sZaynal-Akhbār,約成書于1049—1052年間)為西回鶻王國可汗留下來這樣一段記錄:“可汗的宮闕地面鋪氈,氈上覆以穆斯林的地毯。”*參A. P. Martinez, “Gardīzī’s two chapters on the Turks”, Archivum Eurasiae Medii Aevi, Tomus II, 1982, pp. 109-175, 尤其是第135頁。承森安孝夫教授垂告,據(jù)《宋會(huì)要輯稿》卷197第7720頁記載,龜茲回鶻,“其宰相著大食國錦彩之衣”。吐魯番考古發(fā)現(xiàn)的紡織品中的確有伊斯蘭世界的織物產(chǎn)品遺存,可為上述記載提供實(shí)物例證*K. Sakamoto, “Two fragments of luxury cloth discovered in Turfan: Evidence of textile circulation from West to East”, in: D. Durkin-Meisterernst et al. (eds.), Turfan revisited—The first century of research into the arts and cultures of the Silk Road, Berlin: Dietrich Reimer Verlag, 2004, pp. 297-302.。
本文薈集三件以粟特語寫下的摩尼教文本,旨在揭示10至11世紀(jì)粟特與高昌兩地之間的交流關(guān)系。
首先,讓我們看一件未刊的現(xiàn)存柏林的吐魯番特藏中的文書殘片Ch/U 6879*參看Ch. Reck, Mitteliranische Handschriften. Teil 1. Berliner Turfanfragmente manich?ischen Inhalts in soghdischer Schrift (Verzeichnis der Orientalischen Handschriften in Deutschland, Band XVIII, 1), Stuttgart: Franz Steiner Verlag, 2006, p. 282, no. 394。,其大有研究旨趣之處在于其中的swγδ’nyw?’yny“粟特緤布”一詞。這個(gè)寫本書于一張?jiān)瓉沓袧h文《大般若經(jīng)》舊紙的背面,殘片尺幅為21.6×11.2公分。從殘存部分的尺寸判斷,原紙完整高度應(yīng)在26公分左右。因?yàn)闅埲眹?yán)重,今已無法提供粟特語全文的譯文,但是其摩尼教文獻(xiàn)的屬性仍然可以確定,即寫本中出現(xiàn)的δyn’’βr’’y“電那勿”一語,義為“選民,摩尼教僧侶”。根據(jù)研究,絕大多數(shù)粟特語摩尼教文獻(xiàn)出自10至11世紀(jì)*有關(guān)吐魯番出土的摩尼教寫本的年代,可以參考所謂摩尼教歷書,有粟特語和回鶻語兩類,迄今如下各件的年代已有學(xué)者提出:(一)粟特語部分,(1) M796=929—930年,(2) 大谷文書 6191=932—933年,(3) M148=984—985年, (4) M5268=1000—1001年;(二)回鶻語部分,(5) Ch/U 6932=988—989年,(6) U495=989—990 年,(7) 黃文弼《吐魯番考古記》No. 88=1002—1003年。粟特語寫本,請(qǐng)參看Y. Yoshida, “Buddhist influence on the bema festival?”, in: C. G. Cereti, M. Maggi and E. Provasi (eds.), Religious themes and texts of pre-Islamic Iran and Central Asia. Studies in honour of Professor G. Gnoli on the occasion of his 65th birthday on 6th December 2002,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Verlag, 2003, pp. 453-458;回鶻語歷書,可參看J. Hamilton, “Calendriers manichéens ou?gours de 988, 989, et 1003”, in: J.-L. Bacqué-Grammont and R. Dor (eds.), Mélanges offerts à Louis Bazin par ses disciples, collègues et amis, Paris: éd. de L’Harmattan, 1992, pp. 7-23。,則本件晚期草體寫本當(dāng)也不出此時(shí)間范圍。
Ch/U6879文本*寫本圖片見:http://turfan.bbaw.de/dta/ch_u/images/chu6879versototal.jpg(2016年8月12日讀取)。:
(a) 本人讀為βr的字母,寫本更似kr。
語譯:
新僧(?)袍一件,九……三(匹)焉耆……緤布……焉耆(緤布所制),七條袴子(?)……【第5行】緤布。四新僧(?)……電那勿一人絹六匹……絹五匹造(?)袴……食單(?)一,故氈(?)……粟特緤布造袍一……【第10行】緤布五十九(匹)……又,我給出(?)十三(匹)焉耆……(疊布)。六月六日,電那勿一人絹六匹……三條袴子(?)
注解:
2.2kwrδy“袍、衫”,參景教粟特語的寫法qwrθy*參W. Sundermann, “Nachlese zu F. W. K. Müllers ‘Soghdischen Texten I’, 2. Teil”, Altorientalische Forschungen 3, 1975, pp. 55-90, 有關(guān)部分見p. 85, n. 146。。這個(gè)詞無疑指摩尼僧慣常穿著的白色長袍。
3.1 ’rk-c’ny“來自焉耆(城)的”。該形容詞的陰性形式見于圣彼得堡寫本L44行7:’rkc’nch(x’t’wnh) “焉耆(回鶻)珂敦”*Sims-Williams and Durkin-Meisterernst, op. cit., p. 18a.。
3.2w?’yny“緤布”是由辛姆斯—威廉姆斯最先釋讀出來的*N. Sims-Williams & J. Hamilton, Documents turco-sogdiens du IXe-Xe siècle de Touen-houang, London: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1990, pp. 56-57。另參英文本Turco-Sogdian documents from 9th-10th century Dunhuang, London: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2015, pp. 67-68。。根據(jù)現(xiàn)存的詞語我們可以推斷,這件文書的內(nèi)容系為僧侶制作袍服支用紡織品的記錄。類似內(nèi)容的747年漢文文書《天寶六載四月十四日給家人春衣歷》也來自吐魯番*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研究》,東京: 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1979年,第472頁,no. 214:1 天寶六載四月十四日給家人春衣歴 已上肆人々各給緤2 常住 大及 □子 □奴 一段充衫八尺充褌3 祀奴 末如 已上両人々各給一段充衫祀奴八尺充褌4 可付緤一段充衫 胡尾子付緤一丈二尺充袴5 右件緤玖段毎段用錢貳伯貳買到用給上件6 家人春衣謹(jǐn)以爲(wèi)案請(qǐng)連署 無生7 玄藏 法藏 澄,內(nèi)容系一佛寺為寺院役使的作人制作“春衣”,計(jì)有衫、裈、袴三種衣裝。
4kwm’n“袴(?)”。既然kwrδy有可能是“衫”的粟特語對(duì)應(yīng)詞,似乎可以將kwm’n與于闐塞語kaumadai“袴”比較*參H. Bailey, Dictionary of Khotan Sak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 58b。,但是應(yīng)該承認(rèn)僅有音韻上的近似性*也可以比較梵語kaupna,其漢文義為裈,參荻原云來:《漢譯對(duì)照梵和大辭典》,東京:鈴木學(xué)術(shù)財(cái)團(tuán),1979年,第382頁b欄。并參下文kwmp’n 的討論。。
5 ’yw’’x(r.)[ ] “新僧(?)”,詳前文注2.1。
6prt絲絹(?)*Sims-Williams and Durkin-Meisterernst前引字典, p. 144a將 prt 譯為roll of cloth“匹布”,但加引號(hào)表示存疑。他們也提及Lüders的著作。prt在本文中前后共3次出現(xiàn),均與電那勿(δyn’’βr’’y)相關(guān),看來,棉布、絲絹的支用跟新僧和普通僧侶的等級(jí)有關(guān)。。我認(rèn)為這個(gè)詞是梵語詞pta的粟特化形式。尼雅文書中所見的俗語pta以及有關(guān)形式,見H. Lüders的考證:“Textilien im alten Turkistan”,APAW, no. 3, Berlin, 1936, pp. 24-28。至于附贅的r用以音寫印度語的卷舌音,可據(jù)粟特語kwrty轉(zhuǎn)寫kti“千萬”以及pwrny’nyh轉(zhuǎn)寫puya“功德、福田”的例子類推。
8.1xw’n?’y“食單”(?)。這一語譯僅是一個(gè)猜測,依據(jù)是假如可以把這個(gè)詞看作一個(gè)復(fù)合詞,其中的xw’n就可以看作是來自中古波斯語,本義為“桌子”,但為摩尼教粟特語、回鶻語所承用,意義引申為“擺放食物的桌面、圣餐聚會(huì)”。xw’n的漢文對(duì)應(yīng)形式,最近由王丁在《下部贊》中甄別出來*Wang Ding, “Tablecloth and the Chinese Manichaean hymn Shou shidan ji 收食單偈”,《東方學(xué)研究論集: 高田時(shí)雄教授退職記念(日英文分冊(cè))》,京都:臨川書店, 2014年, pp. 438—454。。不過,另一個(gè)可能是,假如xw’n代表中古漢語“冠”(高本漢構(gòu)擬 *kuan)的音寫,則xw’n?’y可以是一個(gè)表示“頭飾、冠”的漢語詞。但是,我找不到一個(gè)音韻上接近?’y的漢語詞。
8.2w(r)[nh]“氈”是基于巴黎藏伯希和文書Pelliot sogdien 19的wrnh一詞的復(fù)原嘗試,參E. Benveniste,Textessogdiens, Paris 1940, p. 232*柏林藏未刊粟特語醫(yī)藥寫本So 14822的wrn’ 似為同一個(gè)詞。.
11.1δβrw,拙譯“我給出”是基于猜測δβrw有可能是δ’βrw的筆誤。著眼于無人稱中性過去式xwrtw“被吃掉(it was eaten)”(見于穆格山文書*參Y. Yoshida, “Sogdian”, in: G. Windfuhr (ed.), The Iranian languages, Windfuhr (ed.), London: Routledge, 2009, pp. 279-335, esp. p. 301。),δβrw也可以看作是*δβrtw“被給予(it was given)”的筆誤。但無論如何,δβr- 的第一人稱單數(shù)祈使態(tài)“給予”在此處上下文中都是絕無可能的。
11.2 在行11和12之間有一道劃線。因?yàn)樾?2中有一個(gè)日期,所以這條線可能表示此前一節(jié)文字到此為止,也就是說屬于比六月六日更早的一個(gè)日期的記錄*這個(gè)較早的日期可能是正月六日,如果可以把接續(xù)的部分理解為下半年的出入帳歷的話。正月六日正好是為時(shí)28天(即上月的初八日開始)的齋月的最后一天,歷日頭一天就在這一天,這是一個(gè)偶然的巧合。。
文中提及的兩種緤布分別為“焉耆緤”(’rk-c’nyw?’yny)*森安孝夫教授提示筆者,在一通回鶻語信札中有solm? b?z“唆里迷緤”一詞,唆里迷是焉耆的晚近別名。參S.-Ch. Raschmann, Baumwolle im türkischen Zentralasien,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Verlag, 1995, p. 55。和“粟特緤”(swγδ’nyw?’yny)。在同時(shí)代的漢文文書中有兩種緤布的名稱出現(xiàn):末祿緤(末祿/木鹿國產(chǎn))、安西緤(龜茲產(chǎn))*E. Trombert, “Une trajectoire d’ouest en est sur la Route de la Soie”, in: La Persia e l’Asia centrale de Alessandro al X secolo, Roma: Accademia nazionale dei Lincei, 1996 (Atti dei convegni Lincei 127), pp. 205-227.。 拙見后兩者正是粟特語文書中提及的緤布,焉耆(Ark)位于龜茲東面,在唐代被稱為安西*參前揭Trombert論文,p. 225。。西域西半部分生產(chǎn)的棉布,中國人既可以稱為末祿緤,也未嘗不可叫它粟特緤。在Ch/U 6879文書記錄者的心目中,兩種緤布的來源地分別是粟特、焉耆。前者當(dāng)來自于粟特,或至少經(jīng)粟特地方轉(zhuǎn)運(yùn)到中國*在西域,每一個(gè)重要的綠洲城市都有可能生產(chǎn)自己的棉布。于田附近的Phema(媲摩)就有聞名遐邇的“紺城細(xì)緤”,參前揭榮新江文,第271頁。又見榮新江:《真實(shí)還是傳說——馬可·波羅筆下的于闐》,《西域研究》2016年第2期;Rong Xinjiang, “Reality or tale? Marco Polo’s description of Khotan”, Journal of Asian history 49, 2015, pp. 161-174, esp. p. 171。,文書為粟特與吐魯番之間的貿(mào)易往來留下了記錄。
在結(jié)束本節(jié)之前,我順帶征引一件大谷探險(xiǎn)隊(duì)得自吐魯番、現(xiàn)藏旅順博物館的粟特語摩尼教文書LM20 1514/528*旅順博物館、龍谷大學(xué)主編:《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佛經(jīng)選粹》,京都:法藏館,2006年,第160頁。。文書為殘片,現(xiàn)存5.9×38.3 公分,可以推測寫本左半部分約有四分之三已經(jīng)佚失,僅有一兩個(gè)字可見。粟特語寫本書于漢文佛典《大般若經(jīng)》抄本的背面*行12之后留空,后接兩行以及不完整的幾行文字,因文字僅存開首的幾個(gè)字母,且內(nèi)容與前面的主要文本關(guān)系不明,在此暫不予討論。。
LM20 1514/528背面文本與語譯:
prt’y可能跟prt是同一個(gè)詞,或者也可能是其派生形式?!痽w’x’[ ]可與’yw’rx’ny等詞比較。kwmp’n也許是前文討論過kwm’n的一個(gè)異寫。
旅順博物館收藏的另一件大谷探險(xiǎn)隊(duì)收集品LM 20 1552 (23) P. 22. 9,是一個(gè)大小為11.0×27.0公分的縱幅寫本*這個(gè)殘片我曾經(jīng)刊布過,見吉田豊:《旅順博物館所藏のソグド語資料》,旅順博物館、龍谷大學(xué)編:《〈中央アジア出土の佛教寫本〉國際學(xué)術(shù)會(huì)議》,大連:旅順博物館/京都:龍谷大學(xué)佛教文化研究所西域文化研究會(huì),第39—53頁,特別是第41—44及53頁。,單面書寫,背面空白,紙張由至少兩張紙粘貼為一卷。內(nèi)容上的摩尼教屬性系由典型語匯確定,如’δwwkry’ncmn“二部教團(tuán)”、δy-np’?ytpry?ty-(t)“護(hù)法諸天使[angels protecting the (Manichaean) religion]”*這兩個(gè)粟特語詞見于吐魯番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發(fā)現(xiàn)的摩尼教教務(wù)書信,詳后文。。作為在吐魯番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摩尼教寫本文獻(xiàn),其年代可能是在10世紀(jì)。寫本使用晚期草體書法,也與這個(gè)定年相符合。遺憾的是寫本保存狀況不佳,殘斷嚴(yán)重,對(duì)勘定內(nèi)容影響很大。如前所述,寫本系單面書寫,說明是很高級(jí)的文字制作,情形與柏孜克里克發(fā)現(xiàn)的兩件摩尼教書信正同,其中文字表述中亦頗有平行處。
LM201552(23)P.22.9:文本:
1 [ ](.m.. ZY s)[ ](....)[ ]mγwnw
2 [mδy-c]yk’δw wkry’ncmnao βγ’nyk’nt’c ZY sγtm’nw
4 [’y?wy ](r) o Z(Y)[ mγw](n) δy-np’?yt pry?ty-(t)[]
5 [prn ZY w’x?ykt? ]ptnw smr[kn](δ)[h]c
6 [ ](..)’x[ ]
(a)最后的字母n上劃有一道短線,用意不明。So 11500中我們也見到同樣的一個(gè)位于詞尾的n字母長撇上面的線。So 11500顯然屬于在此討論的旅順博物館藏寫本。A. Benkato博士垂教筆者,So 20226和So 11500是同件寫本的兩個(gè)斷片。這三件殘片所保留下來的,就是本文討論的一通寄給一位回鶻可汗的書信。 (b) 字母z的下面有兩點(diǎn)。(c)字母δ(lamed)典型的上半部分可見,可據(jù)以擬補(bǔ)這個(gè)δ。
語譯:
整個(gè)二部教團(tuán)咸集于此,與圣眾、群[……及]善友一道,以救贖之主夷數(shù)的[……],[……所有]護(hù)教天使,[護(hù)教神靈……]撒馬爾[罕]城
注解:
2.1 [mδy-c]yk“(停留)于此”。這僅是猜測,讀 [tδy-c]yk“(停留)于此(與你一道)”同樣是可能的。
2.2 ’δwwkry’ncmn“二部教團(tuán)”。這個(gè)復(fù)合詞此前已見于柏林藏吐魯番文書M 697A和由本人釋讀的兩通柏孜克里克的書信*有關(guān)我對(duì)這3通柏孜克里克書信的釋讀,詳下文。。這個(gè)術(shù)語有回鶻語形式ikianman,Peter Zieme釋為“(由男女信眾構(gòu)成的)兩個(gè)教部”*見Peter Zieme, “Ein uigurischer Text über die Wirtschaft manich?ischer Kl?ster im uigurischen Reich”, in: L. Ligeti (ed.), Researches in Altaic languages (Bibliotheca Orientalis Hungarica 20), Budapest: Akademiai Kiadó, 1975, pp. 331-338, 特別是pp. 332-333。。科普特語摩尼教經(jīng)典Kephalaion 87支持這種理解:“神圣教會(huì)由兩種形式組成:眾兄弟、眾姐妹?!?參I. Gardner, The Kephalaia of the teacher, Leiden: Brill, 1995, p. 225。A. van Tongerloo意見不同,他主張“二部”的構(gòu)成成分是僧、俗二界*A. van Tongerloo, “L’identité de l’église manichéenne oriental (env. 8e s. ap. J.-C.). La communauté des croyants: ir. hnzmn/’njmn, ouig. an?m(a)n”, Orientalia Lovaniensia Periodica 12, 1981, pp. 265-272, esp. p. 272.。
3βγ’nyk’nt’cZYsγtm’n[ ](t) ?yrxwz-yty’pryw“與圣眾和整個(gè)……善友一道”。這一表達(dá)可能指稱摩尼教僧俗一切眾*如果此說成立,則為前文所述van Tongerloo對(duì)’δw wkry’ncmn 的解釋提供了支持。然而,教史中對(duì)男女僧眾的二分法概念,不僅見于摩尼教,佛教也有“二部僧”的說法,因此我仍然維持己見。。
3—4 ’n-’wy-n’kwxwβw[’y?wy] “救贖之主夷數(shù)”。擬補(bǔ)’y?wy的依據(jù)是柏孜克里克書信A行76與106中出現(xiàn)的同一復(fù)合詞’nz-’wn’yxwβw’y?wy。就介詞pr和’y?w的復(fù)合構(gòu)詞,可參見prxwβw*書信B中,該字寫作xwβw。’y?wyfrm’nwδstwβry(柏孜克里克書信A行19; 柏孜克里克書信B行77—78)“據(jù)有我主夷數(shù)所賦予權(quán)威之人”*比較 pr xwβw’y?wy-y δstwβry(柏孜克里克書信B行13—14)“據(jù)有我主夷數(shù)所資權(quán)威之人”。, 因此為殘文部分?jǐn)M補(bǔ)[’y?wyδstwβr](y)似有根據(jù),但最后一個(gè)漫漶的字母似為r而不像是y。
4—5 擬補(bǔ)的依據(jù)見mγwnwδyn-p’?ytwpry?t’kt(y)[prn]ZYw’x?ykty(柏孜克里克書信A行77—78),“所有護(hù)教天使,護(hù)教神靈”。
5.1ptnw“城”,這個(gè)粟特詞借自印度語pattana,在摩尼教、佛教粟特語文獻(xiàn)中都有使用,已化為粟特語匯的一員。
5.2smr[kn](δ)[h] 撒馬爾罕這個(gè)地名的粟特語本名sm’rknδh曾出現(xiàn)于“粟特古信”之二的封緘部分。其形容詞派生形式見于“粟特古信”之二、穆格山文書和拉達(dá)克題銘*在哈薩克斯坦庫勒塔佩(Kultobe)發(fā)現(xiàn)的上古銘文中已見撒馬爾罕的名字,其形容詞形式拼作symrkntc,見N. Sims-Williams with F. Grenet and A. Podushkin, “Les plus anciens monuments de la langue sogdienne: Les inscriptions de Kultobe au Kazakhstan”, Comptes rendus des séances de 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2007, pp. 1005-1034。有關(guān)δ在早期銘文中用t字母書寫的現(xiàn)象,參見N. Sims-Williams, “From Aramaic to Manchu: Prehistory, life and after-life of the Sogdian script”,榮新江、羅豐主編:《粟特人在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與出土文獻(xiàn)的新印證》,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414—421頁。,均寫作sm’rknδc,唯獨(dú)穆格山文書A14出現(xiàn)兩次smrknδc*對(duì)有關(guān)文本的釋讀,參:(1) 粟特古信II:N. Sims-Williams, “The Sogdian Ancient Letter II”, in: M. G. Schmidt and W. Bisang (eds.), Philologica et Linguistica, Pluralitas, Universitas. Festschrift für H. Humbach zum 80. Geburtstag, Trier: Wissenschaftlicher Verlag, 2001, pp. 267-280; (2) 穆格山文書: V. A. Livshitz, Sogdian epigraphy of Central Asia and Semirech’e, London: SOAS, 2015; (3) 拉達(dá)克題銘:N. Sims-Williams, “The Sogdian inscriptions of Ladakh”, in: K. Jettmar (ed.), Antiquities of northern Pakistan, vol. 2, Mainz: Philipp von Zabern, 1993, pp. 151-163 + plates。。該詞在寫本中殘佚,但從現(xiàn)存的smr- 推測,其后出現(xiàn)δ字母的詞,舍smr[kn](δ)[h]也恐無其他了。
文書中提及撒馬爾罕,這一點(diǎn)很可能是暗示,撒馬爾罕或者是發(fā)出地或者是收達(dá)地,進(jìn)而撒馬爾罕和高昌兩地的摩尼教徒之間的交往關(guān)系也就得到了確認(rèn)。撒馬爾罕地區(qū)存在有摩尼教團(tuán)的事實(shí),此前有史料記載,同時(shí)代的伊斯蘭史家納迪姆(Ibn al-Nadm,932—990)和比魯尼(Al-Brn,973—約1050)在著作中都見證了這一史實(shí)?!妒澜缇秤蛑尽穌al-lam,成書于982/983年)也提到撒馬爾罕的摩尼教活動(dòng)*以上三條伊斯蘭史料的英譯,見J. Reeves, Prolegomena to a history of Islamicate Manichaeism, Sheffield/Oakville: Equinox Publishing, 2011, pp. 227-230。。此事的背景應(yīng)是巴比倫的摩尼教徒遭遇厄運(yùn),在穆克塔迪爾當(dāng)政期間(908—932)被驅(qū)逐到撒馬爾罕,為此西回鶻王國的一位君主深感憂心。伊本·納迪姆《群書類述》有如下記錄*Reeves前引著作,p. 228。:
他們最后一次露面是在穆克塔迪爾治下時(shí)期的呼羅珊附近。因?yàn)橐H悦切┝粝碌娜虽N毀了個(gè)人物件,在那個(gè)地區(qū)東西飄泊。(也許)大約有五百人一起流落到撒馬爾罕。后來他們的事業(yè)為人所知,呼羅珊總督?jīng)Q定處死他們。中國王——我想(其實(shí))是九姓回鶻的首領(lǐng)——得知此事,就派遣使者去告訴他:“在朕的國內(nèi),穆斯林的人數(shù)要比貴國所有的朕之宗教的信徒多?!彼l(fā)下誓言,倘若呼羅珊總督膽敢殺掉一個(gè)人,他就會(huì)殺絕所有在他國家的穆斯林。他(還許下諾言,)將拆除所有清真寺,在全國設(shè)立觀望哨卡,以緝殺穆斯林。呼羅珊總督遂放棄初衷,不再加害他們,轉(zhuǎn)而以接受他們繳納人頭稅(jizya)為妥協(xié)。
因?yàn)榧{迪姆的《群書類述》一般認(rèn)為成書于公元987年,他所記載的九姓回鶻君主就應(yīng)該是西回鶻可汗當(dāng)中的一位,而那個(gè)時(shí)代他們都是摩尼教的支持者。
1981年,柏孜克里克石窟發(fā)現(xiàn)了3通粟特語、5通回鶻語書信,其中3通粟特語書信是由筆者整理公布的*吐魯番地區(qū)文物局、吉田豊:《吐魯番新出摩尼教文獻(xiàn)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3—199頁。。3通粟特語書信被稱為書信A、B、C。書信A尺幅最大,高26公分,長268公分,文字有135行,卷子左端嚴(yán)重?fù)p毀。書信B存79行,高26公分,長133公分;書信C高30公分,長45.5公分,兩者均保存狀況良好,幾乎是完整無損。書信C書寫于一張整幅的紙張上,A、B則是多紙粘接而成的卷子。書信A不同于B、C的一大特點(diǎn),是其中行25—26之間插入一幅彩繪工筆畫(miniature),描繪的是一頂慕阇的頭冠,兩側(cè)各立一位樂伎。細(xì)審紙張,這幅工筆畫系另外在一張紙上單獨(dú)繪制的,然后粘接進(jìn)寫本卷子。
(一)書信的年代*本節(jié)是此前本人所作論文有關(guān)部分的一個(gè)修訂本:Yutaka Yoshida, “Manichaean Sogdian letters discovered in B?z?klik”, in: Annuaire résumé des conférences et travaux (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 Section des sciences religieuses) Tome 109, 2000-2001[2002], pp. 233-236。
書信C是一個(gè)名為沙畏思普羅(?’γwyspwxr)的僧侶寄給他的長老花兒扎德(xw’rz-’δ’k’)的,在內(nèi)容上較其他兩通書信更為私人化一些,提到了19位發(fā)信人熟識(shí)的人,回鶻語名字有寅住毗伽地略老爺(’yncwpylk’tyr’kxwβw)等等,最后請(qǐng)求收信人向他們轉(zhuǎn)達(dá)問候。書信A和B的收信人都是末阿利牙滿普羅(mr’ry’m’npwxr),他是摩尼教會(huì)的“東部慕阇”(xwrsncykmwz’k)。兩信的主要內(nèi)容都是為了慶賀新年,在對(duì)慕阇極盡稱頌贊美之能事的用詞上也如出一轍。兩信都多處鈐有深紅色的戳印,表明更為正式。不同之處在于書信A主體由對(duì)新年的吉祥祝福構(gòu)成,而書信B則條列發(fā)信人與他的法侶同人在齋月(cx?’ptm’x)期間的法事活動(dòng);齋月是陰陽歷新年前的12月。
當(dāng)最初整理刊布這組書信的時(shí)候,對(duì)年代問題我只作了比較籠統(tǒng)的處理,將之放在10世紀(jì)后半段,理據(jù)采用的是塔基扎德(Taqizadeh)的紀(jì)年研究。他認(rèn)為,在10世紀(jì)末的西回鶻王國歷法中,齋月前移一個(gè)月,此外別無可以更確切斷代的線索*摩尼教歷法的齋月最初落在中國陰陽歷的正月,見Taqizadeh apud Henning, “The Manichaean fasts”, JRAS 1945, pp. 146-164, esp. p. 160。書信A和B本來應(yīng)有紀(jì)年,但因A寫本尾部殘斷佚失,B只存留了“寫于Pushnu(pw?nw)月(或正月)六日莫日”,太過寬泛,無法復(fù)原準(zhǔn)確日期。。不過,森安孝夫教授提醒我,書信C中出現(xiàn)的一個(gè)回鶻語人名Isigdgü Totoq ?g?(’ysyk’δkwtwtwγ’wyk’)同樣出現(xiàn)于所謂木杵文書(又稱杭棒文書)I與III號(hào),年代分別為1008年、1019年。他主張兩處的同名人實(shí)為同一人*他的這一主張見吉田豊、森安孝夫:《ベゼクリク出土ソグド語·ウイグル語マニ教徒手紙文》,《內(nèi)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15,2000年,第178頁。。遵循森安教授的提示,我比對(duì)了柏孜克里克3通書信和2件木杵文書中的人名*木杵是建筑佛塔時(shí)的奠基紀(jì)念物,上書施造功德主的名字。有關(guān)吐魯番回鶻語木杵文書的研究,請(qǐng)參T. Moriyasu, “Uighur Buddhist stake inscriptions from Turfan”, in: L. Bazin and P. Zieme (eds.), De Dunhuang à Istanbul. Hommages à J. R. Hamilton, Turnhout: Brepols, 2001, pp. 149-233。,發(fā)現(xiàn)除了森安教授指出的一個(gè)名字,還有另外三個(gè)人名重合出現(xiàn)于兩組文書:(1) 合都督于伽(Alp Totoq ?g? ’lptwtwx’wyk’,書信A 和兩件木杵文書), (2) 薩里拔施達(dá)干(Sar?γ Ba? Tarqansryγp’?trx’n)*在此我聲明放棄舊讀法Sar?γ Bars Tarqan (sryγprs trx’n),接受森安的讀法Sar?γ Ba? Tarqan。以及 (3) 烏蘇密施鄧林(Asm?? T?ngrim ’’smy?tnkrym)*森安讀為A?m??,而就Asm??的讀法,參見Sims-Williams and Hamilton, Documents turco-sogdiens du IXe-Xe siècle de Touen-houang, p. 59。(見于書信C及1008年木杵文書)。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合都督于伽。書信A(行123)提及他是一位地位僅次于回鶻可汗的官人,為高昌平信眾的首領(lǐng),也就是與駐錫高昌的教道師同在一地:“(你所在之)地,外面(對(duì)世俗事務(wù)抱有尊重之心,)[聽者的尊首] 合都督于伽”(tδyβyk(k)[yr’nwnγw?’kptw]’lptwtwx’wyk’)。木杵文書中提及的回鶻大臣有一個(gè)同名的:“高昌城長合都督于伽”(木杵文書I,行18)、“宰相合都督于伽乃吉祥的高昌國的元首”(木杵文書III,行3—4)。由此可以推斷,合都督于伽曾于1019年頃由高昌城長擢升為高昌一國之宰相。雖然無從得知合都督于伽在書信A里的官銜是什么,但從上述三個(gè)人名都出現(xiàn)于書信C和木杵文書I這一事實(shí),我們可以推斷柏孜克里克的3通書信必定在年代上接近于木杵文書I的年代,即1008年,而與木杵文書III的1019年稍遠(yuǎn)*不過話說回來,正如Sundermann 認(rèn)為的那樣,在木杵文書III中提及的那位可汗Kün Ay T?ngrid? Qut Bulm?? Uluγ Qut Ornanm?? Alp?n rd?min Il Tutm?? Alp Arslan Qutluγ K?l Bilg? T?ngri Xan 治下時(shí)代,不僅佛教廣為傳布,摩尼教文獻(xiàn)也很興盛,因此柏孜克里克書信的性質(zhì)當(dāng)置于這一歷史背景之中加以考量。見Sundermann, “Iranian Manichaean Turfan texts concerning the Turfan region”, in: A. Cadonna (ed.), Turfan and Tun-huang. The texts, Florence: Leo S. Olschki Editore, 1992, pp. 63-84, 特別是p. 70。。書信B紀(jì)年記錄有“于正月六日莫日”的殘留,案之于中國古歷,契合的日期為1007年(1月27日)、1010年(1月23日)以及1014年(2月8日)。無論如何,所有3通柏孜克里克書信的年代都應(yīng)落在11世紀(jì)前期*這一定年無疑也適用于與3通粟特語書信同時(shí)同地發(fā)現(xiàn)的5通回鶻語書信。。
(二)Twδkδ:書信B提及的送達(dá)地
西回鶻王國有兩個(gè)都城,冬都高昌(今吐魯番)和夏都北庭(今吉木薩爾)。書信A記錄了回鶻可汗與阿利牙滿普羅一起共度新年,可以想象他們當(dāng)時(shí)居停在高昌。同樣也是書信A記述了王子們、公主們和其他王室成員與寄信人在一處(行125—127)。這很明確地指向一個(gè)事實(shí),即書信A的發(fā)出地點(diǎn)是北庭。根據(jù)書信C提到一些有回鶻語名字的人從發(fā)信人的居停地離開這個(gè)事實(shí),似乎可以合理地推測,這通信是發(fā)自西回鶻王國疆域之內(nèi)的某地。在這一點(diǎn)上,書信B跟另兩通書信有所不同,它沒有提及任何回鶻人名。這暗示書信B的發(fā)出地位于西回鶻王國之外。事實(shí)上,書信B(行70)提到了發(fā)出地twδ-kδ:“又一次在此,Tdh城的保護(hù)神”(mδymstwδ-kδcykwprn-w’x?ykw)。在2000年發(fā)表的研究中,本人曾提議將twδ與伊斯蘭史料中提及的地名Tdh勘同,該地距離撒馬爾罕3法爾薩赫(換算約18公里)*參W. Barthold, Turkestan down to the Mongol invasion, 2nd ed., London: Luzac, 1958, p. 132(編者按:巴托爾德著,張錫彤、張廣達(dá)譯:《蒙古入侵時(shí)期的突厥斯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53頁,該地名音譯為“圖德”)。粟特語人名twδ’yc有可能是由這個(gè)地名派生而來。參N. Sims-Williams, Sogdian and other Iranian inscriptions of the Upper Indus, vol. II, London: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1992, p. 74。。
后來通過Dodge的《群書類述》英譯本,我得知納迪姆曾提到過粟特地區(qū)有一個(gè)名為Tūnkath(twnkθ)的地方,當(dāng)時(shí)有不少摩尼教徒居住,所以我又提議將twδ-kδ與納迪姆的twnkθ勘同。至于拼寫上的歧異可以阿拉伯字母n(nūn)、δ(dhl)因形似容易混淆來解釋,正確寫法當(dāng)是*twδkθ。
這些人(摩尼教徒)人稱阿扎拉,住在魯斯塔格、撒馬爾罕、粟特,屯卡特尤其多。*B. Dodge, The Fihrist of al-Nadīm: a tenth-century survey of Muslim cultur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0, p. 803.
在注解中,Dodge推論說,twnkθ的地理位置在柘枝(Shash)或石國(Tashkent)境內(nèi)。后來,森安與本人發(fā)現(xiàn)了一件回鶻語摩尼教寫本,當(dāng)中提及一些中亞怛羅斯(Semirech’e,Talas)的供養(yǎng)人,文本的年代也可以追溯到11世紀(jì)前期*T. Moriyasu, “Four lectures at the College de France in May 2003. History of Manichaeism among the Uighurs from the 8th to the 11th centuries in Central Asia”, in: T. Moriyasu (ed.), World history reconsidered through the Silk Road, 大阪大學(xué)21世紀(jì)COEプログラム「インターフェイスの人文學(xué)」,2003, pp. 23-111; 吉田豊:《シルクロード出土文獻(xiàn)における言語變化の年代決定──ウイグル語文獻(xiàn)中の借用形式の例から──》,《Ex Oriente》(《大阪外國語大學(xué)言語社會(huì)學(xué)會(huì)志》)11,2004年,第3—34頁。。由此本人的twδ-kδ=twnkθ說似乎得到一種史實(shí)上的支持。不過,此后我得知Dodge對(duì)那段阿拉伯史料的釋讀僅是一種說法,此外還有不同的解讀。
(1) 摩尼教徒被稱作阿扎利,住在撒馬爾罕、粟特的村莊里,嫩卡特(N那里尤其多。(Flügel譯文)*G. Flügel, Mani, seine Lehre und seine Schriften. Ein Beitrag zur Geschichte des Manich?ismus aus dem Fihrist. Leipzig: Brockhaus, 1862, p. 106.
(2) 納迪姆說道,當(dāng)時(shí)在撒馬爾罕、粟特特別是大約叫那維卡特(*Nawēkaθ)的地方住有摩尼教徒。那維卡特更可能是撒馬爾罕的那拂卡德卡里施(Nawqad Quari?),位于Nasaf和石城Ki?之間(...),不很可能是Shāsh、lāq地區(qū)的弩卡特(Nūkath)。(Sundermann說)*W. Sundermann, “Ein manich?ischer Lehrtext in neupersischer Sprache”, in: L. Paul (ed.), Persian origins—Early Judaeo-Persian and the emergence of New Persian,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Verlag, 2003, pp. 243-274, esp. p. 244.
(3) 滯留呼羅珊地區(qū)的摩尼教徒住在撒馬爾罕、粟特特別是在那維卡特地區(qū)。(de Blois說)*見F. de Blois, apud de Blois and Sims-Williams (eds.), Dictionary of Manichaean texts. Vol. II. Texts from Iraq and Iran, Turnhout: Brepols, 2006, pp. 26-27, 82-83。
(4) 被稱為阿扎拉的人住在撒馬爾罕、粟特特別是那維卡特的鄉(xiāng)下。(Reeves前揭著作, p. 229)
從以上引文可見,Dodge讀為twnkθ的地名也曾被其他學(xué)者讀為Nawēkath(nwykθ)等等。不過很遺憾,有關(guān)地望迄未得到確定*因?yàn)榛佞X語文獻(xiàn)支持在怛羅斯有過摩尼教徒活動(dòng)的推斷,森安和本人提議將Nawēkath 與見于穆格山文書的nwykt勘同,參吉田豊、古川攝一:《中國江南マニ教繪畫研究》,京都:臨川書店, 2015年,第35頁。一般認(rèn)為,nwykt的地望在今天的紅列奇卡(Krasnaya Rechka,即唐代的新城,見《皇華四達(dá)記》),位于楚河左岸,參V. Livshitz, Sogdian epigraphy of Central Asia and Semirech’e, p. 22及note 3。另參看P. B. Lur’e, “O sledax manixeizma v Srednej Azii”, in: P. B. Lurje et al. (eds.), Sogdijcy, ix pred?estvenniki, sovremenniki i nasledniki, St. Petersburg: Izdat. Gos. rmita?a, 2013, pp. 219-251, esp. p. 251。,但一般認(rèn)為是在撒馬爾罕一帶。值得注意的是粟特這個(gè)地方,按《世界境域志》的說法,粟特的版圖在當(dāng)時(shí)僅在布哈拉和撒馬爾罕之間這一片,比我們通常在Sogdiana這個(gè)名字之下理解的行用粟特語的地區(qū)遠(yuǎn)為狹小*V. Minorsky (tr.),Hudūd al-‘ālam. ‘The Regions of the World.’ A Persian Geography 372 A.H. -982 A.D., 2nd ed., London: Luzac, 1970, p. 113. 對(duì)粟特地理范圍的這種理解,有喀什噶里的佐證:“他們(即粟特人)居住在粟特,其地處在布哈拉和撒馬爾罕之間”, 參R. Dankoff and J. Kelly (eds.), Mhmūd al-Kā?γarī,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 (Dīwān Luγāt at-Turk),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inting Office, 1982-1985, p. 352.。無論如何,撒馬爾罕附近的這個(gè)Tūdh城更可能要在納迪姆所說的“撒馬爾罕地面”求之,而不很可能是那維卡特(Nawēkath)。由此可以斷定,書信B是由撒馬爾罕寄往吐魯番的,因此證明了兩地之間在11世紀(jì)早期存在著交通往來。
前一節(jié)的結(jié)論部分很自然地會(huì)令讀者發(fā)問,在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古代文書中是否有其他伊朗語系統(tǒng)的文本有撒馬爾罕來源。人們很快會(huì)想到那些在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用新波斯語書寫的摩尼教文本可以是候選者。宗德曼對(duì)其中的一件進(jìn)行了研究,他說:這件寫本“極有可能是11世紀(jì)的產(chǎn)物,其故鄉(xiāng)可廣而言之為撒馬爾罕或粟特地區(qū)”*參Sundermann, “Ein manich?ischer Lehrtext in neupersischer Sprache”, p. 251。據(jù)al-Muqaddasī說,10世紀(jì)的時(shí)候,撒馬爾罕和布哈拉的語言已經(jīng)使用新波斯語的一種變體(參Yoshida, “Sogdian”, 2009, p. 330),如此看來,其時(shí)粟特語已經(jīng)江河日下了。。斯坦因在高昌故城K遺址挖到一件羊皮寫本(Kao. 0111=Or. 12452D/3),所用語言為中古波斯語,因?yàn)闀鴮懖牧系奶匦?,可以推測為在撒馬爾罕制作的抄本*該寫本由Zs. Gulácsi、U. Sims-Williams和W. Sundermann共同研究刊布,“An illustrated parchment folio from a Middle Persian Manichaean codex in the collection of the British Library, Or. 12452/D (Kao. 0111), Journal of Inner Asian art and archaeology, vol. 1, 2006, pp. 149-155。。倘若此說可存,那么寫本中的工筆畫便也是在當(dāng)?shù)乩L制,理應(yīng)得到從摩尼教藝術(shù)史的角度加以全新的審視。
在此,我想討論一下Henning、Sundermann先后研究過的兩通摩尼教書信*W. B. Henning, “Neue Materialien zur Geschichte des Manich?ismus.” ZDMG 90, 1936, pp. 1-18; W. Sundermann, “Probleme der Interpretation manich?isch-soghdischer Briefe”, in: J. Harmatta (ed.), From Hecataeus to Al-uwrizmī, Budapest: Akademiai Kiadó, 1984, pp. 289-316; idem., “Eine Re-Edition zweier manich?isch-soghdischer Briefe”, in: M. Macuch et al. (eds.), Iranian languages and texts from Iran and Turan. Ronald E. Emmerick memorial volume,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Verlag, 2007, pp. 403-421. 兩封信現(xiàn)有英譯文,見D. Durkin-Meisterernst, “Was Manichaeism a Merchant Religion?”,《古代錢幣與絲綢高峰論壇暨第四屆吐魯番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huì)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45—256頁。,我認(rèn)為它們也來自撒馬爾罕。尤其是在書信i中,寫信人是一個(gè)本地的摩尼僧,他對(duì)外邦來的摩尼教僧侶不端行為頗致不滿,在他看來,那些人就是唐突規(guī)戒的偽濫僧。他用的兩個(gè)詞,密羅之黨(myhry’nd)和密克拉斯之黨(mkl’syktyy),是Mihriyya和Miqlsiyya的同義詞。這個(gè)線索引導(dǎo)Henning、Sundermann根據(jù)教史記載將這兩通書信的年代放在教派分裂大局已定之前的時(shí)段。Henning認(rèn)為,教派分裂發(fā)生于880年之前*據(jù)我所見,Henning 與 Sundermann 對(duì)此定年都沒有給出根據(jù)。。Sundermann則基于書信中未見有回鶻因素這一點(diǎn),推定書信寫于回鶻離開漠北的840年之前。
然而,書信中myhry’nd和mkl’syktyy兩詞分散出現(xiàn)于已經(jīng)殘損的上下文中,無法確知其間究竟是何關(guān)聯(lián)。更何況即使教派確曾分裂,他們各自的信徒仍然可以保持原來的名義繼續(xù)存在。我認(rèn)為,摩尼教書信ii行15提到的“這些骯臟卑鄙的蘇鄰人”(my?’ndrymnytkmbytswrykty),指的當(dāng)是在納迪姆書中出現(xiàn)的在穆克塔迪爾朝離開美索不達(dá)米亞、流亡撒馬爾罕的那五百余人眾。在10世紀(jì)以粟特語在吐魯番寫就的書信中不出現(xiàn)任何突厥語詞或突厥語名字,固然是件怪事,但是,如果這些書信是從撒馬爾罕寄出,沒有什么回鶻痕跡卻是正常不過的。事實(shí)上,書信B也確實(shí)沒有回鶻形式。Sundermann本人就認(rèn)真考慮過摩尼教書信中提到的外來教民與巴比倫驅(qū)逐摩尼教徒事件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并將此事放入10世紀(jì)*參Sundermann, “Probleme der Interpretation manich?isch-soghdischer Briefe”, 1984, p. 302。Sundermann本人基于語言和內(nèi)容時(shí)代過早的原因拒絕這種可能性。。
如果本人就書信i的時(shí)代和發(fā)出地的意見可取的話,那么見于書信ii的語句中的動(dòng)詞sn-“走上去”、’wxz“走下去”的具體所指應(yīng)該就是摩尼僧在撒馬爾罕和高昌之間的往返旅行*就這些表達(dá),參Sundermann, “Probleme der Interpretation manich?isch-soghdischer Briefe”, pp. 207-208。粟特語中’sky kyr’n 字面義“向上”(upwards)、c’δr kyr’n“向下”(downward)分別也表示“向東”(eastward)、“向西”(westward)的意思,參F. Grenet, “Where are the Sogdian Magi?”, in: 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 21, 2007[2012], pp. 171-175, esp. p. 175, n. 54。。’rtycww’nww’β’ndskwnktsrδ(ng)tpr‘ywp’zky’sn’(nd) [’]tyδβtyk’wxz’ndδymyδw’x?ip’rykn’sxcyy(書信ii行16—17)“如果他們說,那些尊首們東行西來穿梭造訪,那么在這個(gè)世界里就只有毀滅一途了”。 莫達(dá)(Māhdād)慕阇(從撒馬爾罕)上高昌(去),顯然為的是替代去世了的蜜利扎(Mihrīzad)慕阇,可是無所建樹(prβγrw’nmyh(r‘y)[zd] (mwj’k)yysryym’hd’dmwj’ksttyycn(d)n(f)[rtry’’krtw] (δ)’rt,書信ii行18—19)。
摩尼教書信 i 有一點(diǎn)特別之處:其紙張背面有回鶻語的文字。在考證書信年代的問題之時(shí),Henning 和 Sundermann 對(duì)此都未措意。Karl Menges 認(rèn)為,背面文字內(nèi)容與正面沒有關(guān)系*Henning前引文, pp. 17-18 n. 4。。當(dāng)森安孝夫?qū)@件回鶻語文本繼耿世民和 Klimkeit 之后再次進(jìn)行釋讀之時(shí),他找到了對(duì)之精確斷代的辦法,根據(jù)的線索是其中使用的印度式紀(jì)年法,由此研究印度星占術(shù)的專家矢野道雄將之勘定為公元983年*T. Moriyasu, Die Geschichte des uigurischen Manich?ismus an der Seidenstra?e, 2004, pp. 174-181。這個(gè)回鶻語文本后來又有L. Clark的釋讀,其待刊文稿由Z. Gulácsi引用于其新書: Mani’s pictures: the didactic images of the Manichaeans from Sasanian Mesopotamia to Uygur Central Asia and Tang-Ming China, Leiden: Brill, 2015, pp. 118-123。。文本的作者是一個(gè)名為臈阿于(K?d Oγul)的長老,他對(duì)高昌的一座摩尼寺的厄運(yùn)大加感慨,說那里的一些美侖美奐的建筑裝飾被運(yùn)去妝點(diǎn)了佛寺。雖然在這里的確看不出有什么跟粟特語書信有直接關(guān)系的情節(jié),但兩面的文字內(nèi)容都排到10世紀(jì),與其他粟特語書信一體,也并無滯礙之處。
自10世紀(jì)前期開始,隨著美索不達(dá)米亞的摩尼教徒加入撒馬爾罕教區(qū),具有組織形式的摩尼教團(tuán)就只在中亞有存在了*中國南方的摩尼教屬于另一個(gè)區(qū)域,不在本文議題范圍之內(nèi)。。本文討論的柏孜克里克書信B的作者摩尼娃滿(m’nywxmn’βt’δ’nw)是撒馬爾罕教區(qū)的尊首,他的教銜是拂多誕(aftāδān)。如此,他的地位應(yīng)該次于阿利牙滿普羅。阿利牙滿普羅身居吐魯番,領(lǐng)導(dǎo)著包括撒馬爾罕在內(nèi)的整個(gè)教團(tuán)。他不僅是東方教區(qū)的教道師,甚至可能是摩尼教會(huì)的總統(tǒng)領(lǐng)。在書信A、B中,他都被稱作“繼任者、副手”(p?’γryw)。據(jù)Sundermann研究,p?’γryw這個(gè)詞在摩尼教?hào)|傳系統(tǒng)中義為圣靈(paraclete)、摩尼的繼任人*W. Sundermann, “Der Paraklet in der ostmanich?ischen überlierefrung”, in: P. Bryder (ed.), Manichaean studies. Proceedings of the First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Manichaeism, Lund: Plus Ultra, 1988, pp. 201-212.。瀕臨中亞摩尼教尾聲的11世紀(jì)前期,整個(gè)摩尼教世界的中心很可能就是吐魯番。
本文蒐輯三件發(fā)現(xiàn)于吐魯番的摩尼教文書以揭示公元10—11世紀(jì)間粟特地區(qū)與天山東段地區(qū)吐魯番盆地綠洲國家之間的交流關(guān)系。前一件文書記述由粟特地區(qū)輸入棉布,后兩件則證明了撒馬爾罕和吐魯番兩地摩尼教徒之間的通信聯(lián)系。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新波斯語文獻(xiàn)很可能代表了居住在薩曼王朝或黑韓王朝統(tǒng)治時(shí)期的撒馬爾罕的摩尼教徒的著作。柏孜克里克書信B是由一位摩尼教主教(拂多誕)寄送的,他的居住地是撒馬爾罕附近的Tūdh城,發(fā)信事由是祝賀新年。收信人是住在高昌的摩尼教師阿利牙滿普羅。因此我們可以推測,11世紀(jì)前期撒馬爾罕的摩尼教徒是處在一位駐錫高昌的慕阇的統(tǒng)轄之下的,其教會(huì)中心很可能就在今天考古學(xué)家所稱的高昌故城K遺址。最后討論圍繞摩尼教書信i、書信ii的幾個(gè)問題,拙見認(rèn)為,其內(nèi)容涉及納迪姆所記述的穆克塔迪爾治下時(shí)期(908—932)摩尼教徒被從美索不達(dá)米亞驅(qū)逐這一史實(shí)的大背景。
【責(zé)任編輯:李青果;責(zé)任校對(duì):李青果,張慕華】
2017—05—26
吉田豊,京都大學(xué)文學(xué)部(日本京都,〒606-8501)。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10
本文英文版 “Relationship between Sogdiana and Turfan during the 10th-11th centuries as reflected in Manichaean Sogdian texts”, 將刊載于李肖主編《絲綢之路研究》(Journal of the Silk Roads Studies)第一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