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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拉維夫:專治一切疑難雜癥

        2017-09-20 20:52:01云也退
        中國新聞周刊 2017年34期
        關(guān)鍵詞:基布特拉維夫

        云也退

        特拉維夫自有一種解人心煩的氛圍,尤其當(dāng)你看到四五輛童車聚在一起,栗色頭發(fā)的母親們隔開六丈多遠(yuǎn)、沖著各自的寶寶揮動冰淇淋蛋卷唧哇亂叫的時候。

        “我總是好奇以色列人都在玩什么。休閑的時候,家家戶戶只有這么點(diǎn)事情可做:聊天、游泳、澆花、打球、看書,在城里和在村里待著沒什么區(qū)別。大商場里的東西都差不多,連鎖店就那么幾個。”在內(nèi)奧·茨馬達(dá)基布茲時,我好奇地問當(dāng)?shù)厝嘶裟帷?/p>

        “你要是去特拉維夫,那就不一樣了。”霍尼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

        又是特拉維夫。

        特拉維夫主治一切疑難雜癥。吉他手在草地上搖晃一整天,光頭少年從開到半夜的酒吧里拎著紅酒瓶魚貫而出,無所事事的老家伙坐在清真飯館頂樓嚼皮塔餅,手托銀盤的阿拉伯男侍者們黧黑的臉上掛著殷勤而神秘的笑,路邊有人用鋪著黑絨的皮箱售賣家傳的律法書、燈臺、銅酒杯,阿倫比大街上有儒雅的美國人開的二手書店……每一分鐘有10個人在彎腰拾狗糞,30個人在接吻,100個人在填醫(yī)藥費(fèi)報銷單。

        并不是誰都想去特拉維夫的。在村莊,或者在阿夫拉這種二線城市,跟人說起此間生活多么單調(diào)乏味,都會招來士可殺不可辱的回答:“切,我們這兒又不是特拉維夫!”除了耶路撒冷,其他地方人談起特拉維夫都老不自在:什么?我們這兒沒有演出?去特拉維夫呀?。ǖ鸵襞谪愃臼终垓v你到半夜。)你想吃中餐?去特拉維夫呀?。ǚ凑际羌俚摹#┫舆@兒冷清?。咳ヌ乩S夫呀?。〝D不死你才怪。)

        旅游旺季跟旅游旺季不一樣。夏天到特拉維夫來享受海濱的游客,不及馬爾代夫一個零頭。本來住宿并不是問題,但我的房東忽然動了一場大手術(shù),家里的四室一廳涌進(jìn)了一堆陪護(hù)者和探望者,幾無立錐之地。

        我去他家取行李時,他45度仰角躺在長椅上,用手比畫著,啞著嗓子說話:“本·耶胡達(dá)大街,你可以去那里。那里有許多通宵酒吧,也有旅館?!?/p>

        我只能用憂郁的眼光看著他。我怎么住得起???特拉維夫的旅館價格跟著房價漲,何況現(xiàn)在還是一年中最貴的季節(jié)。卜內(nèi)但街上那家低調(diào)的青年旅舍,現(xiàn)在掛出一天313謝克爾(1謝克爾約等于近2元人民幣)的大通鋪價格,而三年前這個數(shù)字還不到130。

        強(qiáng)賓不壓主,不管怎樣我還是離開了他家。送我出門時,滿頭銀發(fā)的房東夫人連說了好幾聲抱歉,她看出我不會去住旅店,就叮囑說:無論怎樣,別在海灘上過夜。

        本·耶胡達(dá)大街距離海濱僅200米之遙。我買了一盒櫻桃,在街邊長椅上邊吃邊讀帶在身邊的書,困了就用包墊著腦袋躺下。

        那幾天,我白天約見要訪問的人和朋友,晚上去公園、小區(qū)、籃球場,用那里的水龍頭沖涼,睡長椅,睡草地,最后睡了一個被人廢棄的床墊子。它就在兒童樂園對面,被球場的圍欄擋在陰影里,除了落了些枯葉外,干凈異常。我想,就是上帝下榻的地方也就這樣了。那些天,我沒有遇到過一次狐疑的盤問或眼光,甚至都沒有看見過一個警察模樣的人。

        特拉維夫市內(nèi)很少別的城市那種閑適的場面,就連海濱也多是鍛煉的人,但它自有一種解人心煩的氛圍,尤其當(dāng)你看到四五輛童車聚在一起,栗色頭發(fā)的母親們隔開六丈多遠(yuǎn),沖著各自的寶寶揮動冰淇淋蛋卷筒唧哇亂叫的時候。

        在特拉維夫,有人介紹我認(rèn)識了一位劇作家。他費(fèi)力地向我描述他最新寫的一部戲,戲的名字大約可以翻譯成《一塌糊涂》。不知怎么的,他雄心勃勃地認(rèn)定,劇中人充滿淫穢言行的空虛人生很有希望贏得中國城鎮(zhèn)新興小資產(chǎn)階級觀眾的共鳴。因此接觸了兩個通希伯來語的中文譯者。不幸的是,對方開出的價格讓他無法接受。

        “1萬歐!我呸,我有1萬歐還寫什么劇本?寫劇本是有錢人干的事嗎?”

        劇作家牽著兩條半人高的大型犬,一邊說話一邊使勁拽著繩子,后來索性把一條胳膊繞到路燈桿子上,免得被狗拖走?!澳悴唤橐獍??”他問我,“你不怕狗吧?”

        “不怕,都是你養(yǎng)的嗎?”

        “不是啦!一條是我房東的,我?guī)退湛此墓?,這樣他就不好意思急著賣房子了;另一條是我前妻的,我?guī)退湛此墓?,這樣她就不好意思提復(fù)婚的事了?!?/p>

        以色列的離婚率這兩年直逼西方發(fā)達(dá)國家,不過有一點(diǎn)讓老派人稍感寬慰:離婚者差不多有一半都會復(fù)婚,這個比例遠(yuǎn)遠(yuǎn)超過瑞典、挪威等高離婚率國家?!澳抢锏娜诵南裱┮粯颖??!彼麄儠f。

        特拉維夫的結(jié)婚率傲視全國,超過耶路撒冷和海法。因?yàn)檫@里有風(fēng)情萬種的地中海,一年中有半年,沙子都是暖的。每個清晨,戈登海灘上總有幾對男女筋疲力盡地堆在一起,像是剛剛被沖上岸的船難幸存者。

        推高結(jié)婚率的另一個因素看上去就不那么美好了(雖然更有說服力):特拉維夫房價全國第一,居民的獨(dú)身成本太高。由于少男少女合住公寓成風(fēng),2011年,特拉維夫榮登“全球同性戀之都”寶座,為此拍攝的城市宣傳片足以讓宗教界人士吹胡子瞪眼。

        我們在阿倫比大街和羅斯柴爾德林蔭大道路口。這里是有名的休閑區(qū),路中央鑲嵌著綠色草皮,立著幾座咖啡屋,還有特拉維夫締造者迪贊戈夫市長的銅像,他戴著牛仔禮帽,騎著一匹比鹿還清瘦的馬。不遠(yuǎn)處矗立著一所四四方方的猶太教堂,一些奇怪的柱子從房頂上水平地伸出來,劃了個直角垂直落到地上,就像一棵在集裝箱里長大的榕樹。劇作家指著它:“丑陋!造得像奧斯維辛一樣?!?/p>

        我們終于談到了吃飯的事。在來赴約的路上,我幻想著坐上一位大作家的凱迪拉克,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到雅法沙灘附近的穆斯林飯館邊看落日邊吃烤肉卷餅。

        “我領(lǐng)你去一家很好的法拉費(fèi)(falafel,一種中東小吃)店?!彼f。“還有別的選擇嗎?我吃了兩百多個法拉費(fèi)了?!蔽沂卣f。他面露難色:“我建議還是吃法拉費(fèi)吧,你不是喜歡吃嗎?你肯定會同意我的說法的。再說,這也不方便進(jìn)飯館吧?”他晃了晃狗繩。endprint

        那家法拉費(fèi)店確實(shí)價廉物美,所有食材都比普通的大一號。灌完芥末醬之后,我手里的小火山差不多就等著倒計時噴發(fā)了。

        在特拉維夫,我還認(rèn)識了一個叫雅億的朋友。她全家人都是世俗猶太人,但她哥哥在二十來歲時受人影響入了教門,從此九牛曳不出,手不釋卷。

        “有一年暑假,我哥哥跟父親大吵一場。”雅億說,起因是父親要帶她侄子去看古生物展覽,但她哥哥不同意?!八f:世上哪里來的恐龍呀?上帝造的萬物里根本沒有恐龍!諾亞方舟上也沒有!上帝第六天就造了人了!直到現(xiàn)在,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吵,我拿他們毫無辦法。”

        然而,以色列舉世聞名的高科技研發(fā)卻又不乏正統(tǒng)派教徒的參與,使這個復(fù)雜的小國家更加變幻莫測。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研究的?!被计澤鐔T阿里埃爾說,“這些人從小到大就在耶希瓦(猶太教學(xué)校)里坐著讀經(jīng),看上去好像除了猶太教那套什么都不懂??墒撬麄円坏┒擞⒄Z、物理學(xué)和電腦,馬上就高出別人一頭?!薄斑@是為什么呢?”我問。阿里埃爾搖頭:“不太清楚。我猜想,是因?yàn)樗麄冊敢鈬L試一切可能的方法來接近上帝的秘密吧。”

        我在特拉維夫的流浪期間,包含了一個安息日。喬治五世大街上,有人從一面貼得斑斑駁駁的告示欄后邊冒出來,朝我的方向招手。他戴一頂小帽,穿著安息日專用的白色襯衫。我見周圍大街上沒別人,車也不見一輛,就用手勢問:是我嗎?對方點(diǎn)頭,我就走了過去。他請我放下背包,操著生疏的英語說:“我們需要你。”

        原來是落地電扇不轉(zhuǎn)了。后來查明,是插座壞了。換了一個地方后,電扇轉(zhuǎn)起來了。他們又請求我把飲水龍頭旁的另一個小臺扇也一起遷過去。“對不起,我們自己不能動手,今天是安息日。”一個英文較好的男人伸出兩只手說。

        一位素昧平生的中國人出手相助巧修電扇的消息很快傳開了。我得到了在冰柜里任選兩瓶飲料的待遇(安息日不能點(diǎn)火,電器倒是可以一直開著的)。有幾個上年紀(jì)的女人也出來見我,其中一個像是位研經(jīng)活動的組織者。原來這兩間普通民房就是一座猶太教堂,猶太教對宗教場地的要求真的是三大教派里最低的。

        猶太教徒并不排斥高科技產(chǎn)品,他們可以開車,開車還能使用GPS衛(wèi)星定位;可以用外觀艷麗的蘋果產(chǎn)品,拿iPad互相拍照。至于教人如何在不違反宗教戒律的情況下使用這些東西,那就是教內(nèi)的權(quán)威階層——拉比們的任務(wù)了。

        英文不錯的男人性格也很大方,他主動跟我聊天,知道我在基布茲里住著,便問:“你覺得基布茲怎樣?”我給了他一個我所能想到的最能體現(xiàn)資深旅行作家本色的回答:“它是一種失敗的美麗?!?/p>

        他果然談興大增:“你知道基布茲為什么失?。俊?/p>

        “為什么?”

        “因?yàn)闆]有宗教!基布茲是個很好的想法,社會主義是個好東西,但是,沒有宗教,就沒有思想根本了。那些世俗猶太人不懂這個道理。摩西和約書亞為什么能團(tuán)結(jié)12部族?因?yàn)樗麄冇泄餐男叛觥4笮l(wèi)為什么能成為偉大的國王?因?yàn)樗暑I(lǐng)整個國家敬拜耶和華。什么樣的集體信念都不能代替猶太教。”

        我打開了第二瓶飲料—— 一瓶色澤烏黑的葡萄汁汽水。忽然,男男女女呼啦啦進(jìn)來了。他們根本不看我一眼,就拖動椅子,在房間中央搭起了屏障——禱告時間到,男女教徒必須隔開。

        須臾之間,每個人手上都多了一本經(jīng)文,每個人的嘴都開始喃喃起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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