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 斌

Jiang bin

力厚功深與古俱化
——王鑒《仿古山水冊》賞鑒

Lihougongshen yugujuhua

□ 蔣 斌

Jiang bin

王鑒（1593～1677年），字玄照，后改字元照、圓照（早年字“玄照”，清兵入關(guān)后，為避康熙帝諱而改“玄”字），號湘碧，自稱染香庵主，太倉（今屬江蘇）人，是清初繪畫正統(tǒng)派的領(lǐng)袖之一,與王時敏、王翚、王原祁并稱“清初四王”，增添吳歷、惲壽平兩人,又統(tǒng)稱“四王吳惲”,與王時敏、王原祁同歸“婁東派”。王鑒出生于書香門第，是明朝時刑部尚書、文壇復(fù)古運動倡導(dǎo)者王世貞的曾孫。他曾任明末廉州太守，所以也有“王廉州”之稱。

廣州市文物總店藏有王鑒《仿古山水（八開）冊》，此冊是王鑒1661年64歲所作，臨仿宋元七家，細筆勾勒，賦色清麗，意態(tài)紛呈，各具其妙。王鑒自幼遍臨五代、宋、元名家墨跡，終其一生仿古、摹古，傳統(tǒng)功力深厚，借由此冊山水我們可以一窺王鑒通過臨仿古代大師繪畫進而融會貫通、化古為我的過程。

此《仿古山水冊》為紙本，八開，每開尺寸：縱37、橫59厘米。前后有夾板，題簽：王玄照仿古山水冊，田谿書屋鑒藏(圖1）。鈐?。汗谖?。此冊保存良好，為何冠五及梁慧吾收藏。何冠五，原名何壽，字冠五，號麗甫，又稱荔甫。為廣東三水人，以貨殖起家，民國初到20世紀30年代活躍于廣州，是當時廣州十八甫裕隆興記出口絲綢莊的東主。1923年參與癸亥合作社，后為國畫研究會會員，“田谿書屋”為其齋名，其收藏書畫頗豐。20世紀30年代時田谿書屋在廣州城西，后其營商失敗，家藏亦星散。梁慧吾，天景樓主，20世紀著名收藏家，與張大千交善。

此冊前有王鑒自題一開：畫不師古，終難名世。如完菴、啟南、衡山、玄宰輩，未有不從宋元中得力。故世遠而名益彰，若恃己聰明，信手涂抹，但可愚一時之目，終難逃識者之誚。往往見其身甫沒而絕無人問及，豈不可惜哉。余此冊皆臨摹古人，恨心鈍腕弱，不能變化，或遇于拘守，庶幾可充于杜撰耳。時辛丑嘉平月哉生明畫于雁宕里之祗園精舍。婁東王鑒。鈐?。合姹?、染香庵主、王鑒之印。鑒藏印：騁中墨緣、麗圃墨緣、天景樓收藏印（圖2）。此題書法骨力清健，骨肉兼?zhèn)?，秀潤俊美，可以看出王鑒對董其昌書風(fēng)的取法。辛丑為1661年。嘉平月為農(nóng)歷十二月。哉生明為十二月初三或初二日。

繪畫第一開：設(shè)色青綠山水?？钭R：仿惠崇筆意。鈐印:員照。鑒藏?。禾炀靶木?、騁中心賞、冠五精賞（圖3）。東坡好友惠崇在北宋畫家中算是獨樹一幟。自五代以來，畫壇的主流仍是全景式構(gòu)圖和以北方雄勁挺拔的名山大川入畫，惠崇獨辟蹊徑，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適合于表現(xiàn)江南山水而富有詩意的小景山水。仿惠崇一開所展現(xiàn)的即是王鑒在青綠山水方面融合趙孟頫、趙令穰、趙伯駒等家，自出機杼，創(chuàng)立的柔美而又不失蒼勁的風(fēng)格。近人吳湖帆曾評道：“太守青綠法為松雪后一人，清代三百年至今寂然，譽以空前絕后，自無愧色?！眻D中峰谷以淡墨細筆勾勒而成，山頭巖壁以淡赭石和淡青綠加以渲染，各色巧妙融合，自有一種清淡雋雅的韻致。此開無疑是王鑒晚年青綠設(shè)色山水極為精到之作。

第二開：水墨山水。款識：一峰道人有夏山圖，為太原炯翁所藏，因師其法。鈐?。和蹊b之印。鑒藏印：騁中墨緣、麗圃心賞（圖4）。王鑒一生追摹黃公望山水畫法，黃公望存世之作，無一筆不從董巨中來，幽微淡遠，不染一絲畫院習(xí)氣。王鑒學(xué)黃而不拘泥于黃，謹嚴之中富于變化，即在摹古中力求變化，注重筆墨之美，以取法自然為上。由此開仿大癡山水可知，王鑒畢生心摹手追大癡用功至深，圖中樹木相揖，山石錯落有致，氣象嚴整，極具大癡風(fēng)范。

第三開：水墨山水?？钭R：仿倪高土幽澗寒松。鈐印：員照。鑒藏?。候G中墨緣、天景樓收藏印、冠五（圖5）。此開山水畫面空靈，疏林坡岸，水木秀潤，清逸寒淡，惜墨如金，將倪瓚的筆簡意遠、平淡天真的畫風(fēng)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第四開：水墨山水?？钭R：學(xué)梅花菴主。鈐?。和蹊b。鑒藏?。禾炀靶木?、騁中心賞（圖6）。此開取梅道人畫法，平遠構(gòu)圖，多用披麻皴法，遠處山起伏，中間水面寬闊，筆意圓渾，畫境幽曠寂寥。

圖1

圖2

圖3

第五開：水墨山水?？钭R：仿黃鶴山樵。鈐?。鸿b。鑒藏?。禾炀靶木?、騁中心賞、田谿書屋（圖7）。此開山石多用披麻、牛毛皴，頗有王蒙神韻。筆墨技巧極為熟練，而且富有靈氣。峰高而坡低，解索披麻并用，用筆細柔松密，用墨則干濕并舉，茅屋位于岸旁，渴筆點苔皆隨意自然，秀雅舒朗，用筆較為尖細。由此可見湘碧對叔明的摹寫已經(jīng)純熟自如、諳熟于胸了。

第六開：水墨山水?？钭R：摹北苑。鈐?。和蹊b之印。天景心景、騁中心賞、天景樓收藏印、冠五清賞（圖8）。董源在五代南唐時任北苑副使，世稱董北苑。他開創(chuàng)了五代十國的江南山水畫派。董源繪畫不以主干線條刻畫山勢，而以無數(shù)苔點與細密皴線來表現(xiàn)，以平淡天真取勝。王鑒此開即以披麻皴繪山峰，盡顯秀潤，山巒疊嶂，層層推移。全圖用筆圓潤，林木參差，墨色濃淡點染相映成趣。

第七開：水墨山水?？钭R：仿梅道人。鈐?。簡T照。鑒藏?。禾炀靶木啊ⅡG墨緣、天景樓收藏?。▓D9）。此開即仿吳鎮(zhèn)，山石以淡墨皴染，一河兩岸構(gòu)圖，仿佛一片江南；樹木寥寥，濃墨點葉。畫幅雖小而境界雄遠。因仿吳鎮(zhèn)畫法，故筆法稍粗而不尖，筆墨渾融，景物層次分明。

第八開：水墨山水。款識：仿趙文敏水邨圖。鈐?。簡T照。鑒藏?。候G中心賞、冠五、田谿書屋（圖10）。此開山水相間，漁隱超邁，淳淡清泊，仿趙文敏筆意，抒達逸靜胸臆。儒雅之韻極見作者深厚摹寫功力。

除本冊外，王鑒64歲以后還創(chuàng)作了諸多《仿古山水冊》，取法對象廣泛，除仿效董源、巨然、元四家、董其昌和趙孟頫、趙令穰、趙伯駒、李成、范寬、米芾等畫家外,還取法惠崇、江貫道、燕文貴、高克恭等獨具個性的畫家。此類《仿古山水冊》據(jù)統(tǒng)計還有：64歲作《仿古山水冊》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65歲作《仿古山水冊》現(xiàn)藏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65歲作《仿古山水冊》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66歲作《仿古山水冊》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68歲作《仿宋元八家冊》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70歲作《仿古山水冊》現(xiàn)藏美國大都會博物館、71歲作《仿古山水冊》現(xiàn)藏廣州市美術(shù)館、71歲作《仿古山水冊》現(xiàn)藏王南屏玉齋、72歲作《仿古山水冊》現(xiàn)藏廣東省博物館、76歲作《仿古山水冊》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78歲作《仿古山水冊》翁同龢藏本等。

圖4

圖5

圖6

圖7

王鑒曾自述：“自幼習(xí)董熟耳。”表明他最早學(xué)畫是從董源入手的。以后又追蹤巨然和元四家，后以董其昌為師。王鑒的山水畫藝術(shù)風(fēng)格如按時代分，可分為早、中、晚三期。徐邦達先生曾說：“以一般人的變化規(guī)律講，總是早年尖細，晚年圓禿些，甚至變到粗簡雄放，如沈周、吳偉等人，大都如此，惟獨王鑒則相反。”王鑒43歲以前，主要學(xué)習(xí)董、巨畫風(fēng)，43至64歲之間，以董、巨為主，融入王蒙的細密筆法，著力揣摩董源、巨然、吳鎮(zhèn)、黃公望等諸多前輩大家的筆意，坡石樹法取法黃公望，點苔學(xué)吳鎮(zhèn)，用墨學(xué)倪瓚。此時所畫山水，悉臻縝密，多用圓筆中鋒和直皴。晚期，約64歲以后，境界由沉雄轉(zhuǎn)為蕭索，筆墨由渾厚轉(zhuǎn)為尖利細密，出現(xiàn)較多干筆、方筆。

清初畫壇領(lǐng)袖王時敏評王鑒道：“廉州畫學(xué)，浩如煙海，自五代、宋元諸名跡，無不摹寫。”又曰：“廉州刻意摹古，所作卷、軸，一樹一石，必與宋元諸名家血戰(zhàn)，力厚功深，久而與之俱化。” 張庚《國朝畫征錄》云：“瑯砑王鑒，精通畫理，摹古尤長，凡四朝名畫，見輒臨摹，務(wù)肖其神而后已。故其筆墨度越風(fēng)流，直追古哲，而于董、巨尤為深詣?！?/p>

王鑒的仿古山水作品運筆超逸，用墨爽朗，皴法空靈，有沉雄古逸之風(fēng)。筆者認為，王鑒如此推崇仿古摹古并終身踐行，這其中既有深層次的社會歷史原因也處處反映著王鑒個人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不懈追求。

首先，在藝術(shù)師承上，王鑒作為南宗正脈，就不能不提對他仿古摹古影響至深的啟蒙老師董其昌。在繪畫方面，董其昌提出“南北宗”論，主張以古人為師，苦臨苦摹。王鑒曾記：“余丙子年(1636)訪董文敏公于云間，出所藏《鵲華秋色卷》見示，相與鑒賞，嘆其用筆渾厚，設(shè)色秀潤，非后人所能夢見?！庇纱丝梢?，王鑒早年曾受教于董其昌。王鑒也曾在《仿董文敏青綠山水圖》上題道：“近代畫家首推文沈，雖屬神品，然未免過熟，尚不離丹青習(xí)氣，獨華亭董文敏脫盡縱橫氣味，真如天駿騰空絳云出岫，乃所謂士大夫畫，非具仙骨，豈能夢見萬一?！蓖蹊b對董其昌評價如此之高，可見董其昌在其心中地位非同一般。王鑒承緒董氏正脈,作畫以古為尊，在《染香庵畫跋》中，王鑒論道：“畫之有董、巨，如書之有鍾、王，舍此則為外道。唯元季大家正脈相傳，近代自文、沈、思翁之后，幾作廣陵散矣?！彼€說：“董文敏常謂余曰，學(xué)畫惟多仿古人，使心手相熟，便能名世。每思此言，信足啟發(fā)后進?！敝档米⒁獾氖?，繪畫作品的摹、仿并不始于清初時代，況且，中國畫向來有“粉本”之說。有明一代，臨摹和仿作就蔚然成風(fēng)了，典型的如董其昌就有諸多摹、仿作品，如《仿董北苑山水圖》、《仿楊異沒骨山水圖》、《仿米氏云山圖》和《仿倪云林山水圖卷》等。作為晚明畫壇盟主董其昌的嫡系傳人之一，王鑒追求仿古自不待言。此一論斷也可在廣州市文物總店所藏王鑒仿古山水冊題識中得到佐證：“畫不師古，終難名世。如完菴、啟南、衡山、玄宰輩，未有不從宋元中得力。”

圖8

圖9

其次，在文人畫傳承來看，王鑒作為文人余緒，他的仿古摹古已不再是單純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而是處處體現(xiàn)著家國情懷的寄托表白和文脈代代相傳的使命擔當。明亡以后，王鑒退隱林下，不仕新朝，成為以畫自遣的遺民畫家，如吳偉業(yè)贈詩所曰：“布衣懶自入侯門，手跡流傳姓氏存。聞道相公談翰墨，向人欲仿趙王孫?！蓖蹊b出身仕宦名門，祖父王世貞為明末文壇盟主，官至南京刑部尚書，精古詩文，與李攀龍等并稱“后七子”，富收藏，爾雅樓中藏書萬卷，書畫文物無數(shù)。此時的王鑒為了延續(xù)清初文人正統(tǒng)血脈，維護傳統(tǒng)文人旗幟，以仿古明志，以摹古追昔也就更變得責(zé)無旁貸。與此同時，王鑒也不忘大力提攜王翚、吳歷等人，史有“后學(xué)津梁”之譽。王翚與吳歷是王鑒的弟子，兩人的青綠山水，受王鑒的影響尤其明顯。即使惲壽平，雖然沒有親承王鑒的教導(dǎo)，但也間接有所師承吸收。至于后輩黃鼎、蔡嘉、錢杜、戴熙等人的藝術(shù)都可追溯到王鑒的影響。吳偉業(yè)曾將王鑒、王時敏、董其昌、李流芳、楊文驄、張學(xué)曾、程嘉燧、卞文瑜和邵彌合稱為“畫中九友”，并作《畫中九友歌》，還曾詩贊王鑒：“誰其匹者王廉州，神姿玉樹三山頭。擺落萬象煙霞收，尊彝斑剝探商周，得意換卻千金裘”。由此可知王鑒在當時士人心中的地位。

圖10

最后，從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角度觀察，王鑒仿古摹古在技法上始終追求“筆精墨妙、元氣靈通”的境界。董其昌謂“以景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的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王鑒論畫，常以“筆法遒美，元氣淋漓”為最高標準。其實，王鑒追求的“遒美”、“淋漓”就是董其昌所言之“筆精墨妙”。王鑒于古代大家的藝術(shù)有著深切的領(lǐng)悟，如他分析元四家的藝術(shù)道：“元季大家皆宗董、巨，各有所得，自成一家。梅道人得其勢，王叔明得其厚，倪元鎮(zhèn)得其韻，黃子久得其神?！彼行矣^摩元四家的真跡，對四人傳承董、巨畫風(fēng)而各得其精髓的藝術(shù)特征理解得十分精辟，因此能把握各家在構(gòu)圖、結(jié)構(gòu)、形態(tài)、皴法、樹法、丘壑、筆墨、意韻等方面的主要特征，加以重新組合，構(gòu)成典范式的圖像，形成規(guī)范化的形式符號和表現(xiàn)語言，按照畫家自身的理解，再造的心中自然，達到不求形似、妙得神髓的境地。惲壽平在王鑒《仿吳鎮(zhèn)溪亭山色圖》中也曾說：“廉州先生用筆沉厚，墨氣淋漓，蓋得于北苑者深，故仿仲圭落筆即與神合。石谷稱為直逼董、巨，可為定論也?！蓖瑫r，王鑒還十分注重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營造平淡天真、渾厚秀逸的意趣，在他的筆下，山水格調(diào)敦厚溫柔，繪畫筆墨清雅、溫潤而又別開生面，正如《桐蔭論畫》評王鑒畫：“一種書卷之氣，盎然紙墨間?！?/p>

綜觀王鑒存世的仿古山水作品，他積極提倡入古、汲古，將形式美的筆墨效果推到了和山水造化同等的高度，筆力沉著，含蓄，用墨則淋漓痛快。王鑒之仿古，其實是師其意而不師其跡，充分結(jié)合自己的筆墨修養(yǎng)，使風(fēng)格既符合古人法度，又突出自我個性，兼具文人畫的清雅之氣。因此，王鑒所作仿古山水畫作更能體現(xiàn)真山真水所不具備的意態(tài)情趣。

（責(zé)任編輯：尹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