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秋風(fēng)起,思念落,每年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二姑奶和她的小石磨。
二姑奶七十二歲那年,二姑爺爺去世了。因為她的兒子、兒媳都早逝,就被接到我們家來。老太太裹著小腳,無牙深陷的嘴巴在晚輩圍攏起來的噓寒問暖中笑成彎月,碎銀的頭發(fā)在腦后挽著髻,別一只翠色的簪子,沒有太多悲傷的神色。二姑奶的行李簡單,繡花圍巾里包著四季長短衣物,還有那個小石磨。
她和我的奶奶在東屋同吃同住。當院子里那棵桃樹枝上的葉子開始往下飄落的時候,二姑奶奶和奶奶的泥火盆就常駐炕頭了。紅色的火炭潛埋在灰中,奶奶將長煙袋鍋杵進灰中點火。隨著腮幫子鼓起落下,紅色炭火一明一滅。當奶奶從容地吐出一口青煙時,旁邊的二姑奶奶便會用帶鏈的鐵筷子把炭火埋上。老姐倆配合得默契極了。
入冬后,二姑奶的小石磨就閃亮登場了。使用前,她會顛著小腳走進走出,把石磨刷洗干凈。石磨半尺見方,磨身是灰色青石的,十分精致?;ɡ婺镜膿u把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姑奶奶和奶奶分工合作,常用小石磨來磨花生和豆子。
在那些冬日的清晨,二姑奶奶會把豆子泡在藍花瓷碗里,等到它們變得胖滾滾的,便一點點地用小勺將其舀到磨眼里去。二姑奶瘦削的手臂上黃亮的銅鐲子不時碰到磨沿,發(fā)出輕響。慢慢搖動小木柄時,她手背皮膚下青色的脈絡(luò)會隨著節(jié)奏一起一落。不多時,石磨的小凹槽里便流淌起了白色的豆?jié){河,它們不停歇地流進了褐土做的瓦罐里。奶奶會把泥火盆里的炭火撥旺,將盛滿豆?jié){的瓦罐放到火盆里加溫。等一會兒,熱氣騰騰的豆?jié){就開鍋了。奶奶會小心地淋一點鹵水進去,悶一會兒,豆?jié){就變成了銀亮的豆腐花,豆香濃郁。二姑奶奶牙都掉光了,奶奶的大部分牙也已退休,所以豆花是她倆最愛的食物。對著剛出鍋的豆花,瓷勺在兩個人的手中來回輪換,紅云在兩張嬰童般的臉上氤氳。
有時候她們也往滾開的豆腐中放一點切得細細的白菜絲,跟著豆腐花上下翻滾,二姑奶奶管這叫“小豆腐”。我很好奇,為什么加了點白菜,豆腐就變“小”了呢?二姑奶奶笑而不答,令我覺得似有天大的玄機,至今終成不解的秘密。
我常常被邀請參加她們的豆腐宴。奶奶跟我說女孩子常吃點豆腐好,這時二姑奶奶就在旁邊笑瞇瞇地點頭表示贊同。我對豆腐沒有特別的喜好,也沒特別的討厭,之所以樂于被她們邀請,大半因為那暖融融的氣氛,還有兩張慈祥的面孔,以及熱騰騰的關(guān)愛。還有,那種特別的飲食形式——大家圍坐在泥火盆旁,一邊看著雪樣的豆腐花咕嘟咕嘟冒泡,一邊說笑著品嘗。
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奶奶去世了。第二年,二姑奶奶也去了。我常常不忍心細想奶奶去后二姑奶獨自一人在東屋的日子。據(jù)說奶奶走后的那個冬天,二姑奶奶的小石磨沒有拿出來。繼母要幫她洗刷,她說:“不用了?!倍媚棠陶f不用了的時候,是怎樣心境呢?這位相繼送走了兒子、兒媳、自己男人的女子,曾經(jīng)有過怎樣蒼涼的內(nèi)心?似乎沒人知道,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多年后和長姐談起,我們不約而同地沉默,眼前浮現(xiàn)的是她和氣謙遜甚至有些靦腆卑微的笑容。
談起二姑奶的那天晚上,我夢到她了,我和奶奶、二姑奶一起坐在老屋的炕上守著小石磨吃豆腐,雪白的豆腐花在褐土罐中翻滾,清晨的光照著她頭頂?shù)陌装l(fā),也灑落在奶奶舊夾襖的那一截接袖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