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遠
在日本當代攝影家的群體中,荒木經惟(Araki Nobunoshi,1940—)絕對是一個重量級人物,40年間出版了450本攝影專輯,他像一頭毫無約束的怪獸一樣,在和諧而文明的20世紀高雅藝術沙龍里自由的沖撞,綻開了一朵嬌艷而充滿詭異誘惑的花。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那些風度翩翩、矯揉造作、欲罷還休的謙謙君子們在荒木的照片面前,總是故作驚恐的極力掩飾著其內心幾近干涸的純真欲望。
荒木經惟以攝影的手段,把曾經作為隱私的性,直白的赤裸裸的展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其激進而粗暴的樣式立即引起了西方藝術界的廣泛注意,也引起了東方藝術界的廣泛不安和盲目模仿。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他的作品頻繁出現(xiàn)在西方的各種藝術現(xiàn)場,而他本人也怪誕、猥瑣的形象示人,于是被冠與“炸子雞”的綽號。無疑,他是日本當代最具爭議的攝影家(之一),他對情欲的迷戀和大膽的視覺化的呈現(xiàn),以及關注對觀眾造成的視覺震撼,都反映了他的對欲望、對生命的意識,也傳達出了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所關注的三個主題:欲望、生存和死亡。
荒木經惟,1940年出生于東京平民區(qū)。1959年進入國立千葉大學主修攝影與電影。1963年,從工學系攝影專業(yè)畢業(yè),進入日本著名的電通廣告公司任廣告攝影師。1964年獲得日本攝影界的殊榮:第一屆“太陽獎”。1999年成為太陽獎的評委會主席。自從1971年自費出版了以新婚旅行為題材的成名作《感傷的旅程》以來,發(fā)表作品的速度讓人驚嘆,連續(xù)出版了450本專輯。1988年與他人合伙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Aat Room。1992年,在《瘋狂圖片日記》展覽中被控展示淫穢照片,被警方罰款30萬日元。1993年11月,日本警察局在東京澀谷的帕克畫廊,以銷售被認定為淫穢出版物的作品集《色情》為由,沒收了所有余書,而這本書里的作品就是他1992年在澳大利亞舉辦的《荒木的東京》攝影展的參展作品。[1]
一、“物哀”的美學觀念
荒木經惟的作品表面上看是浮華社會的扭曲性欲的怦然爆發(fā),而實際上其審美觀念,則可以從日本的傳統(tǒng)文學、藝術中找到源頭。
日本最早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紫式部著),描繪了日本平安時代的貴族生活,用典雅哀傷的筆觸寫出了以源氏家族為中心的貴族男女的愛情糾葛,美麗與哀怨是其貫穿始終的主題。在日本江戶時代的國學家本居宣長的《源氏物語》注釋書中,首次提出了“物哀”這一理念,把日本平安時代的美學思想概括為“物哀”。本居宣長認為“在人的種種感情中,只有苦悶、憂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動最深的……;……物哀是感知的對象與感情相互吻合一致時嚴生的和諧美感”。所以,物哀并非像字面上,意思僅限于悲哀。悲哀只是“哀”中的一種情緒,它不僅限于悲哀的精神,凡高興、有趣、愉快、可笑等這一切都可以稱為“哀”。[2]而無論是對于自然風物還是對于世事變遷,只要是有感而發(fā)就是體會到了物哀美,這是一種經過情景交融而引起的發(fā)自內心的感動,這種美學精神支撐著日本文學,藝術的發(fā)展。而荒木經惟的攝影作品的“日本意味”,就可以看做是“物哀”的現(xiàn)代視覺呈現(xiàn)。[3]
無論是都市還是女人,或者是路人,荒木經惟在對待這些被攝對象的時候,產生了超乎具象物體本身的屬性的感受,他似乎在與一切他鏡頭所囊括的被攝對象調情,他時時刻刻被他們所誘惑,而鏡頭中的一切,也被他引誘著,主動的褪下了層層的偽裝,他們之間享受著相互交織而產生的快感,上演著一幕幕情景交融旁若無人的戲劇。
他這個并不冷靜的旁觀者,在與充滿生命力的意象相互欣賞,相互愛慕,相互窺探。
二、誤讀的情色?
女人是荒木經惟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
“躲在鏡頭后面的淫穢攝影者”。這是大眾對荒木經惟的評判。
女人、裸體、性、欲望、死亡……觀者驚嘆于那些令人瞠目結舌的圖像,那些嬌艷嫩綠的女孩慢慢打開自己的身體,一層層剝開私密的遮蔽——散落的衣物、潔白的肉體、施虐與受虐的道具、直白的性器官……沒有絲毫的隱藏。那些赤裸裸的元素穿透眼睛直擊劇烈跳動的內心,平時遮住眼睛只留縫隙的雙手徹底放下時,心底被壓抑許久的真實欲望不自覺的涌出,在那些圖像里去尋找自我的契合以及那些無法言說的秘密。面對這面紅耳赤的真實,有多少人會恐懼而抵觸?而這種抵觸真的就能代表內心的清凈?我們冠冕堂皇的外表和道貌岸然的言行,真的就是來自內心?真實是什么,欲望應該往何處去?
我們看到的,其實是被自己隱蔽的真實,“黃色照片”似乎成為一種誤讀。
無疑,“性”是荒木經惟攝影的關鍵詞。他游走和周旋于各種女人之間,周而復始的為她們拍照,用鏡頭和身體她們“交合”。在那些看上去及其簡陋和簡樸的日式木屋里,他創(chuàng)造出一些充滿日本趣味的氛圍與空間,將自己的各種對性的想象透射到空間中的女子身上,使她們的身體成為與東京街頭各種意向符號互為參照的影像文本。臆想中的純情、虐戀、殘酷的鬧劇不斷的重復著。
畫面呈現(xiàn)的內容中,他鏡頭里女性的身體一定是情欲所指的對象。攝影師通過鏡頭,用實現(xiàn)對女性“施暴”,而這種私密的行為通過攝影的方式予以記錄和復制,并依靠出版物和展覽的形式大量向公眾傳播的時候,這種私密的“性行為”就成為了一種社會群體的集體“意淫”。由此,日本女性主義藝術批評家笠原美智子造出一個漢字詞匯——“視奸”來形容這樣的攝影作品,并認為女性在這種視覺社會中成為了一種被消費的產品。
對此,荒木經惟本人從未做過明確的回應。但是,在那本厚達1000頁的《荒木》(2002年,被他自己稱之為“60歲的墓碑”)一書中,他將攝影定義為“性愛與死”,“性愛與死不是兩個對極,而是在性愛的當中包含了死。無論如何‘死是必要的,因此,我的照片一定會有‘死的氣息。”[4]他的這個定義大概抓住了攝影的記錄本質,他將這個世界的一切都純化到動物本能的層面,性是生命的搖籃,當一切都只有性的時候,生存則求得了一種暫時的麻醉,一切的性愛,都成為了生存必須的常態(tài),成為一種偉大的不可或缺的儀式。對這種儀式的直接記錄,隱含著對現(xiàn)實的無奈,并凸顯了荒木經惟對生的強烈渴望,還有對平凡生命的敬意。
于是,他的情色照片與歐美某些富麗堂皇的高雅人體藝術有了很大的區(qū)別,照片里形形色色的并不完美(或是不完整)的女人與西方人體藝術中完美身材黃金曲線的女性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更多的流露出日本浮世繪春畫[5]影子,是一種“庶民藝術”。日本的春畫與中國的春宮圖的區(qū)別在于“宮”字,中國用代表居所的“宮”字,表達身處“宮廷”的達官貴人們的淫欲之樂,而日本春畫則更多體現(xiàn)了大眾化和風俗化。正好印證了荒木經惟情色照片的初衷——“我的態(tài)度是不要‘制作一個藝術作品,不要‘做攝影?!盵6]因此,對于是否把女性當做大眾消費的物質這一推論,似乎也有了不同的看法,至少,他并不是在為色情消費做推手。對生活的向往和對情與愛的執(zhí)著追求,似乎也可以在他的另外的肖像攝影畫冊《Kofuku Shashin》(直譯:幸福寫真)中毫無保留的散發(fā)出來,畫冊由大量快照所組成,各種各樣的人在街頭為了荒木的鏡頭而做片刻停留,都在相互分享著時間帶來的快樂。
“記住,所有的東西撥去皮就是真實!”[7]情色這種形式,超越了性本身,具有了剖析人生世態(tài)的意義,文明社會謙謙君子的循規(guī)蹈矩,那一身軀殼,并不全是真實的生命體驗和感受,在那些荒木經惟用鏡頭撫摸過的赤裸身體的背后,人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既私密又純潔的欲望。
三、日本式的情色
荒木經惟作為一個純正的日本人,自然也受到日本“情色文化”的影響。
在日本的平安時代,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和清少納言的《枕草子》被并稱為“雙璧”。作品用敏感而纖細的筆致,賦性愛以高貴、優(yōu)雅的氣息,為描寫男女情事為主的情愛文學開了先河。而之前的奈良時代,雖然“色”只是具有色彩與表情的含義,“好色”只是一種選擇性行為,還沒有與“性”結合并將其扭曲化和工具化,“色情”的現(xiàn)代含義尚沒有浮現(xiàn)。到了平安時代,“色”的含義逐漸豐富,增加了戀愛情趣和華美的內容,“好色”開始包含肉體和精神與美的結合,“色”上升到了藝術的高度。到了江戶時代,出現(xiàn)了兩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小說《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作者井原西鶴,這是日本第一次在小說中對性直言不諱。
由此可見,日本自古就有書寫情愛文學的傳統(tǒng),在那些纏綿的情結和引人入勝的風流韻事中,各種戀母情結、近親相奸、虐戀等無窮無盡的欲望被釋放出來,在陰郁和憂傷的文字背后,也透射著市井生活的嘈雜與忙碌。
另外,日本的神話中,有很多生殖崇拜的故事,根據(jù)神話的描述,連“日本”這國家本身都是男神和女神性交后的產物。其中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天照大神關閉天窗,讓世界陷入黑暗,眾神便在天窗前開舞會,一名女神露出乳房和陰部為眾神表演,眾神大笑,笑聲傳至天頂,天照大神忍不住探頭出來看,天窗便重新開啟了。神話中還有一位叫“女陰”的女神,是第一任神武天皇所娶的皇后,神話里將女陰視為開啟神靈的路標。而日本國土的特殊地理特征:四面環(huán)海、火山地震頻發(fā)、資源匱乏等,也讓日本人更加崇拜和敬畏自然,而作為自然的一部分的“性”,也便一道成為了崇拜的對象,“性”絕對不是骯臟的,它是那么的美好,缺少了“性”,生活將陷入絕望。[8]
荒木經惟的照片里,身著和服寬衣解帶的女子、被捆綁的女體、裸露的性器官,簡潔的木屋、榻榻米,皆來自于日本的情色文學與浮世繪春畫,“日本趣味”的營造,成為荒木經惟這個純正的日本攝影師所刻意設計的標識之一?;哪窘浳榧o念他亡故的妻子陽子出版的寫真集《東京日和》中,也表現(xiàn)出了典型的日式情感:瑣碎、平和的時光,點點累積成情感的重心所在。
四、從“私”到“公”的快樂釋放
私,“禾”指“谷物”。“厶”意為“自我”。“禾”與“厶”合起來,本意為“自留口糧”,引申含義則為自己的,非公有的。再引申,則有了秘密的意思,同時也可以作為男女陰部的代稱。
曾經在日本有一種獨特的小說形式,稱“自我小說”,1920年之后,“私小說”一詞散見于各種報刊上。當時日本的文學界認為私小說就是日本的純文學,從此這個名詞便被廣泛使用。對于私小說,一直有廣義和狹義的解釋:廣義的是凡凡是以第一人稱來敘事的,均稱為私小說;狹義的是:凡是作者脫離時代背景和社會生活而孤立地描寫個人身邊瑣事和心理活動的,稱為私小說,后來人們更傾向于后一種解釋。更加強調自我釋放、自我暴露,自我懺悔,毫不掩飾的向公眾展示自己的隱私。[9]
于此,荒木經惟將自己的攝影稱為“私寫真”。他依靠對自己私生活淋漓盡致的記錄并公諸于世來實現(xiàn)某種社會性,通過私人立場的宣泄和暴露,透過作品把個人隱私直接的置入世人的眼睛里,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這樣,從形式和內容上,都區(qū)別與其他的紀實照片,而更加傳統(tǒng)的紀實攝影作品,會采用各種各樣的攝影手段,暗示觀眾去接受某種觀點或立場,并尋求觀者對拍攝對象的生存狀態(tài)的某種認同或憐憫。當然,荒木經惟的作品其實并不是純紀錄的,或者說是純紀實的,里面也包含了半虛構的成分。當他夢幻般極盡所能地挑逗和展示他與形形色色的女子的關系的時候,向觀者傳達了一個情場“濫性”的“攝淫師”的形象。
他曾經說:“我不是拍攝社會與時代,我是把自己與之交往的人看成‘時代中人來拍攝,這么一來,‘時代性總會出來一點的?!彼麑⒏叨人饺嘶挠跋衩鎸姵尸F(xiàn),來模糊私與公的邊界,把個人對私欲的渴望與對他人隱私的窺視欲,用攝影的形式予以轉換,赤裸裸的畫面成了一種直截了當?shù)慕Y果,并且還理由充分,正大光明,毫不羞愧。這種把泛濫的私欲外化的過程和結果,恰好與市井中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觀看者,為了體面和風度而不斷壓抑自我情緒的矛盾心理達到了某種情感上的共鳴。
而在他的《感傷之旅·冬天之旅》、《東京日和》等攝影集中,他又淋漓盡致的表達了自己對生活的平和心態(tài),以及自己面對死亡時所感到的孤獨與恐懼。而他克服恐懼的方式,便是將隱私與大眾分享,在不斷的暴露和與公眾的對話中,他的“私攝影”獲得了一種公共性。
在之后出版的《Kofuku Shashin》(直譯:幸福寫真)里,荒木經惟開始去跟對方交流,在相互意識到對方的存在之后,去擁有彼此的時空,并感受彼此的快樂?;哪咀约赫f:“現(xiàn)在,我相信‘快樂是最好的狀態(tài),就這些。相比拍攝那種看上去是專業(yè)的攝影,我希望我的作品令人感到私密,就像和被攝者有最親密關系的人拍攝的一樣。我已經老了,所以我最終說出快樂是真正的最好的狀態(tài)。”[10]
之前,他的“私攝影”更多的是用相機對被攝對象進行宣泄和縱欲,以及像露陰癖般的暴露自我。而現(xiàn)在,他的作品開始發(fā)生變化,他開始接受被拍攝對象對他的宣泄,接納和包容成為他與被攝對象的一種新的時空關系。
在他開始“日本面孔”的拍攝項目之后,他認為并非是攝影師去表現(xiàn)現(xiàn)實中的人們,而是人們自己真實的展現(xiàn)他們自己的主題。任何人和事都具有存在的意義,并且是獨一無二的意義?!皵z影師的工作就是在拍攝的過程中把這種魅力挖掘出來再反饋回去,而不是去創(chuàng)造他們?!庇纱?,相機后面的按快門的人開始意識到,被攝對象擁有的情感遠勝于攝影師自己以為的,于是,攝影創(chuàng)作更重要的就是傳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與攝影師之間的關聯(lián)。因此,荒木經惟之后的作品,更多的表達了人類情感本質的東西,可以說從“私攝影”那樣有預謀的單向侵犯,變成了雙向的反饋式的快樂行動。私密的個體欲望順理成章的變成了人類生活的常態(tài),極具視覺沖擊力的視覺符號變成了日記般自然的生活點滴,盡管仍然帶有荒木經惟式的情色傾向,但是,被捆綁的身體的靈魂已經解放了。
“天才荒木”繼續(xù)用鏡頭剖析著現(xiàn)代人性,剖析著男性和女性的倫理關系。真實與臆想交織在他的作品當中,真實與夢幻對于荒木經惟來說具有了同等的意義,他用攝影這種最為“真實”的媒介表現(xiàn)的真實,夢幻般的存在于人們的純潔心靈當中。他作品中似是而非、亦真亦假,從中體現(xiàn)出來的情色、神秘、暴力、寓言、畸形、平和等等一切特征,真正傳達了觸及心靈的真實,給了人們一種脫掉面具的原初的美感,他用他對生命的無限眷戀,無意中如此的接近了攝影的本體,用他自己的方式詮釋著“何為攝影”。
注釋:
[1]引自網(wǎng)絡資料
[2]葉渭渠,《東方美的現(xiàn)代探索者——川端康成評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213頁。
[3]引自 王茜 美麗與哀愁——《源氏物語》中的物哀美 《青年文學家》2010年第五期
[4]引自網(wǎng)絡資料
[5]注:浮世繪指日本江戶時代興起的一種獨特的民間風俗彩色木板畫,主要描繪人們日常生活、風景和演劇活動,春畫特指其中專門對男女性愛之事淋漓盡致描繪的畫。
[6]引自“豆瓣”——人物·訪談│訪荒木經惟:我能將任何事物變得性感
[7]引自 Vice Magazine對荒木經惟的專訪
[8]引自網(wǎng)絡資料
[9]引自網(wǎng)絡資料
[10]引自 Vice Magazine對荒木經惟的專訪
參考文獻:
[1]【日】荒木經惟 著,柯宛汶 譯 《荒木經惟的天才寫真術》,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1版
[2]【中】顧錚著,《像你我一樣呼吸:一個世紀的攝影傳奇》,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1版
[3]【中】葉渭渠著,《東方美的現(xiàn)代探索者——川端康成評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