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小豐
(1)
我回羊村是因為我出生在羊村。
羊,是巖羊。村,原是巖羊棲息的地方,后來有山民住進去,靠捕殺巖羊為生。一只只的肥羊被剝了皮做甲衣,挖了角掛在門楣上做裝飾,或者整齊地放在圍墻上面,肉自然吃進了肚子里。
羊滅絕了,有的山民開始遷徙他鄉(xiāng)。我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父親殺過很多的羊后,攜老扶弱,舉家進軍城市。那時,我還在母親的襁褓里,沒有記住羊村的任何人。
父親說,回羊村看看吧,那是你出生的地方,整整40年了,你還沒有去過一次羊村呢。
我說我也想去,但不認識路。
父親說,你去吧,會有人來迎接你的。
于是,我動身去了羊村。
(2)
有人來接我,誰呢?羊村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想起這個問題時,我乘坐著大班車,已經(jīng)在半路上了。
我拿出手機撥打起來,想問問父親到底是哪一個老鄉(xiāng)來接我。
但發(fā)現(xiàn)手機完全沒有了信號,我想,也許是在車上的緣故吧。
不多時,車已在一個小鎮(zhèn)里到站。這個小鎮(zhèn),我同樣沒有來過。
不過,我一下車,就有個背著空竹簍的老農(nóng)朝我揮手叫道:“李友奇,小奇奇,這里,這里?!?/p>
不錯,我叫李友奇,而小奇奇是我的乳名。我于是朝他走去,盡管我不認識他。
老農(nóng)長相憨厚,身體健碩,看起來和我父親是同齡人。
“父親給你打電話了嗎?你怎么認識我?咱是親戚嗎?我該怎么稱呼你?”我連問道。
“我早知道你要來,我當然認識你,我去過你家很多次,我是你老伯呀,你不記得了嗎?”他說。
“不記得了。你什么時候來過我家,是我小的時候嗎?”
“呵呵,走吧,咱邊走邊聊?!崩喜f。
(3)
我不記得這位老伯來過我家,也不曾聽說過我在羊村還有個老伯。
老伯的相貌倒和我的父親有幾分相像。
我和老伯走在地勢緩和的鄉(xiāng)村小道上,這里的一切纖塵不染,好似才下過一場剛剛好的秋雨,洗凈了萬物。
“老伯,你是背什么東西下來賣嗎?”
“是的,我背了點羊肉下來賣?!?/p>
“哦,對了,我聽父親說,我們羊村過去有大量的巖羊,是真的嗎?”
“真的,我們村的巖羊現(xiàn)在更多了?!?/p>
“啊!現(xiàn)在還有啊?”我感到很驚奇,因為父親說過羊村的最后一只巖羊在我出生那年被獵殺了,那里的巖羊早滅絕了。
“有,一直都有嘛,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呢?!?/p>
“?。繋r羊不是野生的嗎?”
“都是家養(yǎng)的?!?/p>
“我說的是野生的巖羊,不是家養(yǎng)的羊。”我想,我們說的羊不是同一種。
“我知道,就是巖羊,巖羊也是家養(yǎng)的?!?/p>
我頭一次聽說巖羊也可以家養(yǎng),因而對即將到達的羊村產(chǎn)生了更大的興趣。
(4)
“老伯,你真的去過我家?”
“去過,還經(jīng)常去,每次去你都在嘛。去年春天,我還去了一回,給你們捎了點春筍。哎,對了,那時你愛人藍香正懷著孩子,現(xiàn)在應該有一歲了吧,是男孩還是女孩?”
藍香? 我妻子不叫藍香,我們的孩子也快成年了。我想,老伯認錯人了。不對,藍香——藍香——藍香是我年少時的夢中情人,我的高中同學。不對不對,肯定是巧合,老伯認錯人了。
“老伯,你是不是把我錯當成另外一個人了?”
“你這小子,開什么玩笑,我會認不出李大嘴巴的小兒子小奇奇?”
不錯,李大嘴巴正是我父親的外號。
“是的,你沒有認錯我,但你記錯了我的妻子,她叫張燕,不叫藍香?!蔽艺f。
“唉,不會吧,我記得你妻子的臉上有顆痣,是不是?”
???我妻子臉上沒有痣,但我曾經(jīng)的夢中情人,也就是藍香,確實有一顆美人痣。難道在老伯看來,我和我的夢中情人結婚了?但他又怎么知道藍香?
我有點暈了。
“老伯,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忠,和你一個姓,同志的志,忠心的忠?!?/p>
原來還是和我父親一個字輩的。
我再次拿出手機,想問問父親羊村到底有沒有一個叫李志忠的親戚。但手機仍然沒有信號。
“老伯,咱這里不是那么偏僻,怎么會沒有手機信號啊?”
“兩個世界啊,孩子,咱這里一直就沒有什么信號?!?/p>
“農(nóng)村和城市的確是兩個世界啊,什么時代了,還不通手機?”我既感嘆又納悶。
(5)
羊村在不遠的前面了。村邊的房子已經(jīng)進入眼簾?!袄喜?,咱羊村有多少人家???”
“差不多有二百戶吧,光是咱姓李的,就有一百多戶呢?!?/p>
“?。∵@么多?。∵@人口倒是發(fā)展得很快嘛,我聽父親說,我出生的時候,羊村的住戶還不到20戶呢?!?/p>
“你父親騙你的呢,這里的住戶以前比現(xiàn)在還多呢。”
“是不是哦?”
“千真萬確,不過,這里的風水不是很好?!?/p>
“怎么說?”
“你看,咱羊村這么多戶人家,除了你在城里當局長,便無什么出人頭地的人了?!?/p>
???我在老伯這里當局長了啊!不過,就在去年,要不是有人在背后捅刀子,我早當局長了。當局長是我的奮斗目標,但落空了。
“老伯,我沒有當局長,但曾經(jīng)差一點就當上了?!?/p>
“你這孩子,還在跟我開玩笑。大家都知道,你當局長好多年了。”
“真的?”
“真的,除非你不是李大嘴巴的兒子。”
我的確是那個在山村里殺了很多只羊后到城里靠扎紙花為生的李大嘴巴的兒子。我想,老伯這話是道聽途說來的。
(6)
羊村近在咫尺,視野里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長著巨大犄角的巖羊。
我迫不及待地爬上路旁的一塊巨石,舉目眺望羊村。
?。《嗝创蟮囊粋€村落!密密匝匝的房屋掩映在綠樹叢中,從這一頭看不到那一頭,兩頭就像雞犬聲不能相聞。
“看,你家的房子在村中間,就在那棵最大的核桃樹旁?!崩喜才懒松蟻?,指了指道。
“我家的房子?四十年了,我家的老屋還在???!”我吃驚不小。
“在,都在,你家的雞啊,豬啊,牛啊,都在,只是不多,你們家那時很窮?!?/p>
“哦,那這么多年,是誰在幫我家喂養(yǎng)這些家畜,看家護院呢?父親可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p>
“是你爺爺奶奶嘛,二老的身體好著呢。”
誰?我爺爺奶奶?我爺爺奶奶去世十多年了,就葬在城郊的公墓里,怎么會在這兒。我突然不寒而栗,心怦怦直跳!
老伯見我不再吭聲,便拉著我跳下去繼續(xù)朝前走。
“老伯,你真幽默!”走了一陣后,我終于平靜下來。
“你比我更幽默呢!”老伯嘿嘿笑道。
(7)
進村了。村和我想象中的村一樣,充滿鄉(xiāng)土氣息。
三三兩兩的老鄉(xiāng)和我們擦肩而過,他們表情淡定,神態(tài)自如,目光和善,洋溢著一種高貴又寧靜的氣質。
我想和他們打一聲招呼,但他們先給我一個微笑就匆匆而去。
老伯領著我穿過一條兩邊立著柵欄的小道,來到了那棵巨大的核桃樹下。我想,他的家就在這兒吧。
“到了,”老伯說,“看,你爺爺奶奶在那兒。”
順著他的指向,我看見一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相互攙扶著站在一扇寬大的院門面前。他們的臉上布滿了一條條粗大的皺紋,已經(jīng)分辨不出任何表情。但從他們張開著的空洞的嘴巴里,能看出他們在開心地笑著。
我錯愕不已,感覺很迷茫。
“去吧,好好照顧照顧爺爺奶奶?!崩喜殖霈F(xiàn)在我身邊。對面的兩個老人也開始向我招手。我于是帶著忐忑不安的心向他們走去。
“什么時候想藍香了,給我說一聲,我把她接過來和你團聚?!崩喜诒澈笳f。
(8)
我一走近,兩個老人便迎上來一人抓住我的一只手,熱情洋溢又含糊不清地叫了起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辛苦你了?!?/p>
我不敢肯定他們是不是我的爺爺奶奶,因為他們的臉龐已經(jīng)老得變了形,看不出來他們到底像誰。
“沒,沒——有,你——你——你們——好——好嗎?”我變得吞吞吐吐,好像喉嚨里粘住了什么東西。
“好,還好,謝謝你來看我們??!”他們說著把我拉進了屋里。
這是一個寬敞的老四合院。房屋年生確實久了,屋檐上盤滿了稠密的蜘蛛網(wǎng),但看上去還比較牢固。這是我家的老宅嗎?此時,我感覺腦子里迷迷糊糊的。
老爺爺給我看了座,老奶奶連忙用一只完全脫掉了漆的鋼盅幫我倒了一杯開水。
“送我來的李伯伯跟我開玩笑說,你們是我已經(jīng)過世了的爺爺奶奶呢?!蔽壹辈豢赡偷叵胱C實這到底是真是假。
“?。?!哪個缺德的,跟你開這種不像話的玩笑???”老爺爺笑咪咪地道。
“就是剛才送我來的李志忠伯伯?!蔽艺f。
“???剛才有人送你來嗎,我怎么沒有看見?”老爺爺說。
“沒看見?是不是你們的眼睛花了看不真?”我楞了一下說。
“也有可能—— 你說他叫什么來著?”
“李志忠?!蔽姨岣呱らT道,生怕他聽不清。
“哦,他是哪里的人嘛?”
“他不是咱村里的嗎?”
“咱村里沒有叫李志忠的人嘛,全村都沒有一個姓李的?!?/p>
“???!”我又驚懊不已,“那你們是?”
“嗨,你這孩子,不過也不怪你,資助了我們二老這么多年了,咱還是頭一次見面呢?!崩蠣敔敻屑さ卣f,“我和老伴膝下沒有一兒半女,老了就成了五保戶,政府是發(fā)了點生活補貼,但不夠用啊,要不是你這個大好人一直寄錢給我們,我和老伴怕早餓死了??!昨天村長來通知我倆,說今天你要親自上山來看我們,我和老伴可高興了,一宿都沒有睡著呢!”老奶奶站在一旁嗯嗯嗯地點頭迎合著。
“那你們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我想,這兩個老人也許迎錯人了。
“當然知道,你叫李友奇,大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那還算什么人!”
怪了,名字倒是我的名字,但我不記得我資助過這樣兩個老人,我上山也只是回我的祖居地羊村看看而已。
“這里是羊村嗎,爺爺?”我又問。
“不是,這里叫白石村。窮鄉(xiāng)僻壤啊,山高路陡,很少有外人上來的。”
“哦,那個叫李志忠的說這里就是羊村,看來,他從頭到尾都在騙我呢!”
“肯定是個壞人,真缺德,沒有好報!”老奶奶忿忿地罵道。
“那你們知道去羊村的路怎么走嗎?”
“不知道,也沒有聽說過哪里有這個村。”
我斷定自己被李志忠給耍了。但這兩個老人和我之間,仍然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想,我姑且認了吧,只要兩個老人開心。
我再次拿出手機想給妻子張燕報個行蹤,但還是沒有信號。
(9)
我在兩位老人的家里吃住了一晚。這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夜晚,我睡得很香,一夜無夢。醒來時天已大亮,便趕緊起來掏出200元錢塞給兩個老人,并承諾會繼續(xù)寄錢給他們,然后辭別下了山。我想,我已經(jīng)迷路了,還是回城為好。
我原路返回到了山下的小鎮(zhèn),徑直向車站走去。正好,有一輛返城的班車正在上人。我急忙跳上車占了個靠窗的座位。不一會兒,人滿了,車開始緩緩離站。
就在車開出站門駛入公路時,透過車窗,我看見我的妻子張燕肩挎咖啡色手提包——不久前我買給她的生日禮物,和一個男人說說笑笑地并排從公路一側迎面走過來。她怎么也跑到這里來了?再定睛一看那男人,??!又是昨天領我上山的那個自稱李志忠的賊人!他和昨天一模一樣,背著個空空如也的小背簍,十足的山民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