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
清早,樓下傳來吵嚷聲,一陣緊一陣,直往耳朵里灌。我到陽臺往下望,見菜攤旁蹲個背膀滾圓的人,果真是花女子。天,這個女人回來了,我的耳朵又要遭殃?;ㄅ拥搅税l(fā)福的年紀,脹氣球般,從臉膛脖子到胸背腰臀一一充盈,唯獨小腿還纖細,像是福氣還沒吹到那。發(fā)福的皮肉把她原本小的眼睛擠得更小,眉毛也淡得幾近全無。
花女子手拎一串挑好的茉莉花,正跟賣花人講價。
“哪喲——”她發(fā)出悠長的囂叫,這是她買東西時一定要發(fā)出的聲音。
“到哪去問都這價,一塊錢?!辟u花的婆婆說。
“五角,賣不賣?”
“五角錢懶得串嘛,還不夠手工,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p>
“莫說那些,多大歲數(shù)你也是生意人,哪個生意人心里沒個數(shù),賣得賣不得你們比我清楚。我還從來沒花錢買過花呢,我那陽臺……”她抬頭看看她的陽臺,擠擠小眼睛,沉默半晌,忽然硬氣地說:“就五角,給痛快話。”
這時旁邊菜攤的人擔(dān)起他的菜準備躲去別地方賣,他定是生怕花女子買他的菜?;ㄅ影堰@條街上的人都嚇怕了。但他跑不了了,只聽花女子一聲喝:“等到,萵筍好多錢一斤?”
賣萵筍的沒辦法,只得放下?lián)印?/p>
“哎呀,大姐,給你少兩角,算一塊八嘛!”
“屁!又想哄我,說得好聽,給別個也少兩角,算一塊六,當(dāng)我不曉得?這些賣菜的,你娃最不老實,我就要收拾這不老實的,一塊半?!?/p>
“哪個龜兒子哄你,真正一塊八,莫法再少了。要不要我賭咒發(fā)誓?”賣萵筍的朝天舉起拳頭。
“你做起那副樣子我就信你了?越是賭咒發(fā)誓越不可信?!彼洲D(zhuǎn)向老婆婆:“五角,五角。我的花死了,要不我才不買?!彼鲅鲱^。
我跑趟廁所回來,她的脖子上已掛了那串茉莉,鐵定只用了五角錢。她正湊近賣萵筍的跟前看秤。
“一斤二兩?!?/p>
“哪喲——”她發(fā)出悠長的囂叫,搶過秤,扭身招招手:“過來看?!?/p>
我這才看見,旁邊一直站立的男人是她丈夫。她丈夫姓黃,都叫他老黃,銀行會計,已經(jīng)退休。實際一開始我是看見老黃的,只是不能相信,她竟然跟老黃一起買菜了,確切說她竟然帶老黃一起買菜了。這真是葫蘆藤上結(jié)南瓜——新鮮事,這一點十字巷的老住戶比我清楚。老黃湊過去,透過高度近視鏡細細瞧。老黃背有些駝,頭頂沒有多少頭發(fā)了。
“看見了吧,這是一斤,手稍微提一下,就變成一斤二兩,還旺。都是些黑心人,千萬莫聽他們嘴上說,稍不注意就上當(dāng),還讓你覺得占了多大便宜,人越熟越遭整,買什么都得長個心眼?!彼o老黃演示。
賣萵筍的才發(fā)現(xiàn)她身邊的男人跟她是一起的,愣愣地看。
“我告訴你,要是你再騙我的秤,我就把工商局的人喊來?!?/p>
“哎呀呀,大姐呀,不是我整秤,你這個價格我實在做不出來……”
“哪喲——”
“好好好,不說了,給錢走人,一塊半,我認栽。”
她付了錢,讓老黃把萵筍裝進菜車的布袋里。那菜車是她曾經(jīng)拉著的,現(xiàn)在拉在老黃手里,菜車的輪子換過,像是哪淘弄來的鋼滾,一拉動,發(fā)出咕呱咕呱的聲音,她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老黃跟在后邊,滿巷子都是咕呱咕呱的聲音。
十字巷許多樓房都翻新蓋了電梯公寓,我住這棟是老樓,矮舊滄桑,如同雞立鶴群。花女子是老住戶,我對門的齊婆婆也是,其他住戶都做了出租,這地段屬于學(xué)區(qū)房,我便是租來準備陪讀過上三年。一樓是門面,我住二樓,花女子住三樓。樓房不隔音,連手機來電震動也聽得到,我搬來近兩月,受盡攪擾,尤其是花女子刷牙干嘔,一天還不止刷一次,每次都仿佛要把心肝肺嘔出來。從未聽老黃發(fā)出哪怕一丁點什么動靜,仿佛他根本不存在。老黃木訥,不言不語,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在花女子面前,甚至顯得有些窩囊了。平時樓道里碰見,老黃只是微微點個頭,久了,那點頭的幅度越來越小,可全然忽略。齊婆婆說,鄰居這么多年,她從未聽見老黃主動跟誰說上哪怕一句話。
關(guān)于花女子的事,我是聽齊婆婆講的。
花女子第一次出現(xiàn)在十字巷,便惹了人。那天花女子是新媳婦,宴席上沒吃飽,半晚上穿得紅彤彤地跑下樓吃粉。那家米粉店叫“順慶羊肉粉”,通宵營業(yè),那時一兩粉定價兩毛五,花女子要給兩毛。粉老板姓魯,堅決不干,哪有吃米粉還講價的?;ㄅ悠o兩毛,理由很充分,今天她是新娘,嫁到十字巷,便是十字巷的人,對門住著,再怎么老板得給面子。魯老板也較真,深更半夜,誰不想睡覺,守著爐灶冒粉,為的是一碗粉賺五分錢,倘若抹去,漫漫長夜豈不白熬。再說,既然是新媳婦,那該多給五分,當(dāng)發(fā)喜糖,凡事以順和為主?;ㄅ佑望}不進,這五分錢給出去才叫不順不和,不光對新媳婦不好,你店老板也一樣難順難和。生意人哪聽得這些,魯老板即刻收下兩毛錢,讓花女子走了。事后,魯老板逢人便說,那個瘦精的人嘴太刁,不是個省油的燈。而事實是,花女子太能給家里“省油”了。
不到半月,十字巷的商販大都領(lǐng)略到花女子的厲害,太能講價,沒人耐得住她的軟磨硬泡,軟硬兼施,沒人說得過她那張嘴,不少錢不走人。她時常系條套頭花圍裙,背著竹背篼,纖纖細細地走進巷子。無論她看上什么菜,先慢慢蹲下,問了價格,便發(fā)出那悠長的高叫:“哪喲——”一時間,讓人無法適應(yīng),那瘦弱的身子骨何以發(fā)出這般高亢之音。這聲音反倒把菜商嚇一跳,心里敲起小鼓,好像自己的菜價比旁人高許多,聲音也矮下去:“你說好多嘛?”她并不說價,而是讓菜商自己說,遇到會耍心眼的菜商,偏不自己說價,專等她說,那也別想耍過她,她說出的價格到最后一定成為成交價,哪怕吃了虧,也別想扭轉(zhuǎn)了。她會用嘴皮子一寸寸磨去你的耐心,還讓你聽起來無比在理,沒辦法,這是讓她說價的代價。
那不賣總可以吧。賣菜的楊娃便這樣,見花女子來,脖子一昂,我不賣給你,你走。花女子并不生氣,而是慢慢地講。她說,你一個大小伙子,跟女人計較,多臉紅,男人不大氣,將來不昌盛,舍小換大,再說我哪次又虧了你們,我不是那種死占便宜的人,再怎么你也是賺了的。楊娃這時候想想自己的進價,不虧,比起別人賺得少而已,即刻問她要買什么,算最低價,打發(fā)走掉,免得別人來了都這番講價,那才叫虧。
還有人打了歪主意,她不是愛講價嘛,先把價格抬高,等她講。然而,完全行不通,不知她用了哪種方式,最后成交價比平時還低,到頭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花女子真正的姓名沒人知道,因她陽臺上常年開著花朵,春有梔子,夏有茉莉,秋有黃菊,冬有臘梅,她還喜歡把有香味的花戴在身上,梔子、茉莉、黃角蘭、金銀花、臘梅花,別在胸前或掛在脖子上。她那樣刁鉆,鄰里關(guān)系不好,相互間了解不多,看她養(yǎng)花戴花,不知誰說真是個花女子,便叫她花女子。現(xiàn)在老住戶搬走,沒人這樣叫,齊婆婆見了,招呼也不愿打,能躲則一低頭躲過去,躲不過只點點頭。
三十年以來,花女子身材闊了,氣勢也闊了,倒沒見她講價節(jié)約下多少錢,相比那些買車買房的人家,日子反倒越過越孬似的,沒見她買什么好衣裳,丈夫還騎自行車。不過,花女子那份精明在看漲,脾氣在看漲,有些蠻橫了,買什么都講價,非講下不可,再也不會輕言細語軟磨硬泡,有時講不下還會硬生生拿走,生怕吃一點虧,她一人把十字巷的便宜占完了,走哪占哪,大有占完全世界的架勢。講價已成為她獨特的本領(lǐng)。這三十年,她一人也沒為下。他們一家人的具體情況,誰也不大清楚,她那古怪脾氣大家都清楚,只聽見那開著花的陽臺時常傳出陣陣囂叫,都是她在嚷老黃,或者嚷女兒,還有母親。除了她,一家人都不愛說話,現(xiàn)在女兒嫁去外地,母親已過世,只剩下老黃供她嚷。對這家人的了解,也只通過這些嚷嚷聲略知一二。大致是,花女子當(dāng)姑娘時在棉紡廠上班,很溫和個女子,后遇經(jīng)濟體制改革,下崗后再沒找到工作,才嫁給了比自己大近十歲老實巴交的老黃,人也變得刁鉆,誰都要欺哄她似的,甚至無法信任路邊的磚頭。
這嚷嚷聲,我聽得最清楚。從早到晚嚷,一會兒嫌老黃把花盆挪了地方,一會兒嫌老黃上廁所不換鞋,摔了跤還不是得她來伺候。然后又會沒完沒了嘮叨,要男人有什么用,連根釘子也釘不牢,拿得了筆也得拿得起榔頭,否則扔到荒郊野外只能被狼吃。什么根什么苗,祖輩都出不得頭,要悶死人,這個家要是沒有她,恐怕一天也過不下去,不曉得要吃多少虧,被人吃了連骨頭都不吐,真是糟心。
她所吐每個字都很用力,像是釘釘子,連綿不絕地往耳朵里灌,越來越用力,加了壓往里灌,直讓人頭腦發(fā)脹悶痛。
關(guān)于老黃和花女子,齊婆婆給我講了一件事。
那時他們結(jié)婚不久,花女子懷著孩子,老黃騎自行車下班回來,不小心掛翻別人口袋,花生米撒一地。那是些裸花生,老黃要撿,提花生的女人不讓,撿回去也沒法吃了,地上那么臟,非讓老黃賠錢。老黃身上只一塊錢,不夠賠,紅著一張臉僵持,惹許多人圍觀。這時花女子來了,前面挺個大肚子,后背墜個大背篼。都以為花女子那么厲害,非要跟女人鬧一架,哪知花女子瞟男人一眼,便湊到女人身邊,指指點點說:“這種男人,是該好生修理下,一定要喊他賠?!闭f完,慢悠悠地回去了。
那個晚上,整棟樓都聽見花女子的叫罵聲。
“你還沒長大嗎?你是小男娃嗎?就你有臉,你的臉是用來發(fā)紅害臊的嗎?這世上的人哪個不是欺軟怕硬,就你這樣的人不吃虧才怪,天下有多少虧你能吃多少,你就是個吃虧的貨,你就是杯溫吞水,我啥子命哦!”
花女子罵半晚上,不知摔碎了什么東西,發(fā)出巨大的碎裂聲,從此不再給老黃好臉。有誰提起哪家男人能干,她在旁邊搭腔,一竿子打死:男人是女人生養(yǎng)的,靠得住啥哦。
花女子也再不跟老黃一起出門,哪怕看見老黃下班回來,巷子里挨近她了,她便會身子一挺朝前走,遠遠離開。好像怕沾染上某種傳染病。天曉得,她怎樣想通了,忽然帶老黃出來。
我剛搬來時,齊婆婆站在門口跟我聊天,見她從樓上下來,齊婆婆故意大聲說:“別人可是作家,有些人注意到,不要管不住嘴,嚷得滿大街聽得到?!?/p>
過了兩天,外面還有些東西要搬,屋門開著,她徑直走進來,環(huán)抱兩只胳膊在屋里逛一圈,擠擠小眼睛,把我從上到下看一遍,又看看我的書桌。
“你就是作家?”她問。
“不敢當(dāng),是作者?!蔽倚χf。
她沒再說什么,低下頭慢慢走出去。
那幾天,我沒聽到齊婆婆所說的“鬧得沒法”的聲音,也沒聽到菜車那惱人的咕呱咕呱聲,只有校園里不時傳來的上下課鈴聲,倒讓我有了規(guī)律,上課寫作,下課活動。到了做飯時間,能聽見高壓鍋的氣閥聲,和誰家炒菜的鍋碗瓢盆交響曲,很快便有香氣飄來,炒蓮花白、燉雞、燒肉,老房子里做飯菜真是香。然而,三五日過后,樓上便轟轟烈烈了。走路聲、關(guān)門聲、開窗聲,還有些不知名的咚咚聲,連澆花這樣優(yōu)雅的事也弄得炸響,尤其是刷牙干嘔,聽起來要把心肝肺嘔出來了,再加上陽臺外面車滾的咕呱聲,無不驚天動地。有天她還嚷嚷:“這是我的家,我想哪樣就哪樣,又沒到你屋里去……作家就不走路不吃飯不煮飯不買菜不過日子嗎?哪家過日子沒得點動靜?”她還吼老黃:“你輕手輕腳做啥,難不成變貓了?”
半月后,我著實受不住,去樓上找她。我找她另外還有個原因,她家空調(diào)管子的水滴到我窗口,那窗戶是木窗,水浸屋里來了。
我去敲了幾次門,都沒人開。而我分明聽見她的嚷嚷聲。我很生氣,邊喊邊砸,才把門砸開了。
“你天天嚷嚷也就算了,你的自由,你的家,你哪怕把你家房子嚷破也沒人管,只要你有那力氣,盡管嚷。但是,把你家空調(diào)管子收拾一下,水流我家來了?!蔽也嬷?,一口氣說完,憤怒地喘著氣。我能感覺我的臉被怒火燒得發(fā)燙。
“我的空調(diào)管子放在外面,外面是我的墻面,水往哪流是水的事,關(guān)我屁事?!?/p>
“不關(guān)你事是吧,那別怪我不客氣。”
我沖回屋里,拿了晾衣叉子爬上窗臺,要把那根薄脆的塑料管子捅下來。我正捅,卻見那窗口猛伸出一只胳膊,倏然把管子拽了進去。
那天以后,她家里果真沒了動靜。我以為她被我鎮(zhèn)住了,哪知一直不見動靜,十字巷也不見她的影子,商販們相互間議論,那個彎酸女人去哪了。沒人知道。她那陽臺開著的花日漸萎蔫,直至枯萎,干葉子紛紛落下,大家才明白,她家里沒人。她走了有一月,我清靜了一月,現(xiàn)在回來了。按說,她回來,她的吵嚷聲也該跟著回來,但沒有,我感到慶幸。她只在走進巷子時鬧騰,家里變得悄無聲息,偶爾只發(fā)出一兩聲咳嗽。也是悄無聲息地,她家陽臺的花又綠了,然后開了。她每次買菜購物都要帶上老黃,他們成雙成對在十字巷穿行,好長時間,熟識她的人都不能適應(yīng)。有人嘲笑說,難不成活上一把歲數(shù)想通了,去度了蜜月?有人說,再計較的人到一定年齡也要規(guī)矩起來的?;ㄅ樱僬f有五十歲了,該叫花婆婆了。還有人說,女人再強勢終歸是女人,要有個男人作伴。再孬的夫妻關(guān)系也經(jīng)不住時間的磨合,你能齊天蓋地,到頭來也得服軟。
每次見到花女子夫妻,齊婆婆總是狐疑地偷偷打量,像在探視花女子的狐貍尾巴究竟藏在哪。
深秋時,發(fā)生了一件事。
我去巷子買菜,花女子和男人一前一后走在我前面,他們走得很細致,步子不大,步調(diào)一致,配合著菜車輪子咕呱咕呱的節(jié)奏。早上下過雨,空氣濕潤,他們身后不時飄來絲絲縷縷黃角蘭的清香。我跟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市場口很擠,有些從鄉(xiāng)下趕來的人賣自家種的菜,常聚此地,不僅價格便宜,還新鮮。這季紅薯和花生剛剛上市,有位大爺恰賣這些,擔(dān)子里一邊是紅薯,一邊是花生,紅薯和花生上面都附著濕潤的浮土,看起來剛從地里刨出。兩樣我都想買,但大爺?shù)闹窨鹬車鷶D滿了人。只見花女子忽然停住,朝人堆里慢慢插進一只腳,見沒什么動靜,再往里用力一鉆,半條腿便進去了,她的細腿此時占了優(yōu)勢。不等旁邊的人說什么,她先嚷起來:“莫擠,莫擠喲,我這么大歲數(shù),把我擠倒了賠得起不?”她這樣一嚷嚷,便嚷出個空處,順勢把老黃拽進去了。早上的雨下得太多,再踩來踩去,大家腳下糊著泥水,我討厭那些污黑的泥水,只好等人少了再來,先去市場里買別的。
不知花女子是否講了價,等我回來,花女子正提著一塑料袋紅薯從人堆里出來,老黃撐開布袋,她往里裝,兩人都弓著腰。起身時,老黃的胳膊肘撞上別人裝花生的口袋,袋里的花生太滿,掉了幾顆在泥水里,老黃便哈著腰連續(xù)點著他的頭表示抱歉。我想,花女子此時定是想起多年前那次撒花生事件,不同的是那次對方是個女人。只見花女子怔愣片刻,猛然直起腰,一只腳便滑了一下,身子撞向老黃,老黃沒站穩(wěn),再次撞向那袋花生,這下,這袋花生全撒了,老黃一慌,手沒扶穩(wěn),菜車向前滾動,沾滿草屑污泥的輪子又在那些花生上連碾幾次。
提花生的是位黃頭發(fā)小伙子,他正對著電話說:“催個毛啊,買了買了,買……”小伙子正在生氣,面前的事情讓他更加憤怒,便一跺腳,直朝老黃吼:“你做啥喲!”
老黃哈腰點頭,嘴里小聲嘀咕著什么,臉霎時紅了。
“對不起就行了?老子被逼著出來買花生已經(jīng)很不爽了,快給我撿起來啊!”
老黃攤開雙手,表示花生太臟,沒法下手。
賣花生的大爺好心來解圍,提著新塑料袋,要用他那雙沾滿塵土的大手把花生重新裝上,卻被花女子一頓悶喝。
“老爺子,關(guān)你啥事?趕快去賣你的苕。”
老黃尷尬至極,慌慌地掏褲包,像是要賠錢,小伙子立即明白了。
“誰要你的錢?人家花生賣完了你看見沒有?你賠錢我空手回家挨罵?”
老黃便扒開布袋,要從菜車里把紅薯拿出來,再拿下面的花生來賠。老黃抖抖索索地做著這一切,花女子又是一聲悶喝。
“做啥子,這是我們的花生!”
老黃便垂手低頭立在那,像經(jīng)了霜的柳。
這時,齊婆婆不知從哪鉆出來,趴在我耳邊說:“我就說嘛,她沒安好心,天天帶他出來買菜,是想出他的丑,年輕時就干過,多半跑外面那一個月花了心了。我親眼看見她故意推了他?!?/p>
齊婆婆話音剛落,只聽花女子又是一聲喝:“你給哪個當(dāng)老子,你個黃毛狗,我還給你撿,我還給你賠,我賠你個毛?!?/p>
我們便看呆了。
只見花女子緊貼老黃背后,一手抓住老黃肩膀,一手握住老黃的手,跳探戈那般朝前沖,邊嚷邊一下下朝小伙子的腦門打,打得小伙子連連后退。待小伙子站穩(wěn),捏起拳頭要沖過來,花女子發(fā)出一聲囂叫:“你敢,你再來,老子馬上躺下?!?/p>
小伙子朝前沖了一步,花女子朝后一仰,順勢把老黃拽倒,兩人倒在沾滿污泥的花生上,四仰八叉地躺著。
眾人大笑。
老黃的臉由紅到白,又由白到紅,當(dāng)老黃的臉漸漸恢復(fù)本色,仿佛所有的丑陋都大白于天下,再沒什么能使人羞慚,僵硬的身體竟一點點放松下來,躺得扎扎實實,像躺在自家床上。
“打人了!打人了!”花女子喊起來。
花女子的囂叫嚇跑了黃頭發(fā)的小伙子。
確認小伙子沒回來,花女子才推推老黃,兩人爬起來,花女子嘴里還在嘟噥:“敢跟老子拼,毛還沒長全?!?/p>
我們眼睜睜看著滿身污泥的他們一前一后,拉著菜車咕呱咕呱往回走,老黃越走越放松,索性甩起了胳膊。
不久,我又在樓下飯館遇見花女子和老黃。
飯館是齊婆婆女兒開的,我每次去,齊婆婆都要給我嘮叨花女子買米飯的事,恨得咬牙切齒。那段時間花女子到飯館只消費一樣?xùn)|西——米飯。她總是在店里人忙得腳不沾地時來,端個淺綠色搪瓷碗,自己到木桶里盛,用力下壓,脹滿一碗,給一塊錢。老板娘當(dāng)然不愿意,原本不愿單獨賣米飯,遇到生意好,很容易因為來不及蒸第二輪米飯而流失客源,再像她這樣打飯,賺不到什么錢,弄不好賠本了。她總有本事說服老板娘。比如她說店里的米都是搞批發(fā),比她零售買的米便宜很多,再說蒸一點也是蒸,蒸一大鍋還是蒸,不浪費水電氣,她那碗權(quán)當(dāng)多帶出來的,鄰居嘛。另外,顧客吃米飯按人頭算,一人一塊錢,有的只吃一小碗也收一塊錢,要節(jié)約多少米飯出來呢。實際上不管她說得是否在理,老板娘都沒時間把精力花在一碗米飯上。不過,也不能說她講的那些話沒有用,老板娘不經(jīng)意被她洗了腦。所以,她總是花一份錢,買兩份米飯。不知她怎樣做的計算,米飯里也有空子可鉆。齊婆婆不干,覺得虧,有次從她手里抽走那一塊錢時動作猛了點。齊婆婆沒好氣說:“端走,端走吧?!睕]想到,她還不走了。她在門口頓了頓,回頭瞪向齊婆婆:“我不是來要飯的。”
之后,她不再去打飯,從門口經(jīng)過,總要把齊婆婆使勁剜一眼。
多年后的這個中午,她來了,帶著老黃來了,還是端個淺綠色搪瓷碗。我在吃蓋飯,她瞟我一眼,把搪瓷碗往桌上用力一擱。
“給我打五角錢的飯?!彼矚獾卣f。
不待誰言語,她自顧說下去。
“你們要曉得,這個店現(xiàn)在還能營業(yè),我也是成全了的,你們家煙囪從我窗前過,那么粗的煙囪,發(fā)熱發(fā)燙,把我的花都烤壞了,我沒說什么,還是讓你們家煙囪過了。每層樓有一家不同意,你這飯館莫想開。我來打米飯,不是不給錢,我說過,你們不虧,權(quán)當(dāng)幫我?guī)С鰜?,互相成全,合情合理,互不虧欠。否則,我這個人確實不那么好說話?!?
生意人不愿多事,更不愿有人在廳堂里鬧,老板娘怔愣片刻,便喜悅地拿起搪瓷碗去打飯,壓了又壓,把搪瓷碗盛得滿滿的遞給她。
“你看,誤會嘛,打飯哪有不賣的道理?!崩习迥镎f。
“你打多了,我說了五角錢的飯,要一半。”
“你們兩個人,這能夠吃嗎?”
“要一半?!彼龔娬{(diào)。
老板娘拾起搪瓷碗把飯剝?nèi)ヒ恍┻f給她,她端起碗掂了掂,扔下五角錢。
“以后就這樣,不多買?!彼袷钦f給門口的老黃,也像說給老板娘。
走到門口,她回頭看我,我轉(zhuǎn)過頭不看她。
“你一個人嗎?”
“作家,你一個人嗎?”
“我?嗯。”我不知她安什么心,難道在我身上也有什么主意可打?
“你是單身?”她干脆走進來坐在我對面,瞇起小眼睛笑。
她這樣子倒令我不知該用什么態(tài)度跟她說話。
“算是?!蔽艺Z氣生硬。
這時店里客人多起來,吵吵嚷嚷,擠擠挨挨,她又看我一眼,慢慢從人縫里折出去了。
飯后我回到出租屋,剛到門口,她忽然從樓上下來了。
“我想進去坐坐?!彼孕Σ[瞇地看我。
我只好開門讓她進屋。她四下打量一番,坐在我的書桌前。我不知說什么,便燒水沏茶。我能感覺她的眼睛一直跟著我,上上下下,不留空隙。
“我就直說吧?!彼f:“我看你也不容易,一人拉扯孩子上學(xué),寫字能賺個啥子錢,富裕的話就租那些高檔電梯公寓,不租這老破房了。我想給你介紹個對象,他有房子,有退休工資,還有十萬存款,那是一分一分攢的血汗錢。到時你安心寫字,他能養(yǎng)你,我最看好你,兇,就是要兇,你不兇就要遭欺負,全家都要遭欺負。只是他要大你一些,你這年紀的女人帶個孩子不好找,找比你大的懂得體恤你?!?/p>
我想起那次跟她之間的沖突,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我平時沒那樣跟誰發(fā)火,沒想到她看上的竟是這點。不過,她找錯人了。
“我有男人,只是在外地,他還沒回來?!蔽艺f。
她便慢吞吞站起來向外走,走到門口忽然轉(zhuǎn)過頭來,惡狠狠地盯著我,她眼睛那么小,卻發(fā)出烈火般的兇光,我不僅打了個寒顫。
“告訴你,再敢用叉子捅老子的空調(diào)管子,老子絕不放過你,做鬼都不放過你!”說完,她狠狠摔上門。
我愣了很久,也沒從這忽然的轉(zhuǎn)變中回過神來。
這之后,我以為她要恢復(fù)往日的吵嚷,卻沒有。他們?nèi)允敲刻煲磺耙缓笞咴谙镒永?。有段時間我出門數(shù)日,回來后他們?nèi)阅菢右磺耙缓笞咧?,不同的是兩人都穿著藏藍色厚羽絨服,像兩個裹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人。
齊婆婆又來找我念叨,說她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花女子只剩下沒帶老黃去老魯開的“順慶羊肉粉”那了。老魯便是當(dāng)年的小魯。理由很簡單,這么多年,巷子里沒再被花女子占便宜的只有老魯,不管花女子怎樣使用招數(shù),老魯死活不賣?;ㄅ用看巫叩嚼萧旈T口都低著頭吐下一口唾沫。老魯也回她一口。他們之間,暗暗較著勁。
比起當(dāng)年,老魯老板變成真正的老板,不再守著鍋灶冒粉,只坐在門口收錢。不過,生意愈發(fā)不景氣,粉館太多,競爭激烈,都寫有正宗字樣,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一批批換,巷子里的民居也在換,沒誰分得清。很多時候,老魯老板都在門口閑著。
齊婆婆經(jīng)過認真分析,料定花女子一定會去。果然,一天早晨,齊婆婆站在她女兒店門外的馬路上仰著頭喊我,等我來到陽臺,齊婆婆邊朝我擠眼睛邊伸手指向?qū)γ?,我看見花女子和老黃正往老魯門口走。我站在陽臺,不到十米的距離,可以將老魯?shù)牡昀锢锿馔獗M收眼底。
不知老魯怎樣想的,是因這么多年以后不再計前嫌,還是因來了兩個顧客總比不來好,總之他忽然從座位上彈起來,卻沒有攆,又坐下了。
如今粉不論兩論碗了,花女子沒有講價,買了兩個小碗,外加兩個油干,剛好十塊錢。
老魯大概不相信花女子這樣“省油”,梗起脖子翻著眼皮偷偷瞟花女子。
花女子拿著小票去領(lǐng)粉的時候,貓膩顯出來了。
“冒軟,越軟越好,我們胃不好?!?/p>
米粉這東西,原本是軟熟的,在滾開的骨湯里冒得越久失耗越大,要想裝滿碗,只有再填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的粉,調(diào)上湯,澆上臊子才像樣。否則,看起來只有湯,臊子也淹沒其中了。
花女子把兩碗晃來晃去的湯水端到老魯老板的收銀臺那。
“你看看,粉在哪,難怪你生意差?!?/p>
老魯定是心有余悸,定是后悔賣了票給她,但為時已晚,老魯只得吩咐店員再加粉進去。但老魯不甘心。
“像你這樣吃粉,小碗要收大碗的錢,才不得折本。你下次來,我堅決……”
老魯話沒說完,花女子搶過去了。
“莫莫莫,莫生氣,你這個人就是脾氣不好,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我是來幫你的。”
“天曉得你要幫哪個!”
“你看你,又來了。跟你說了,莫急,莫急?!?/p>
花女子把兩碗粉端到門邊的座位,一碗遞給老黃,一碗放在老黃對面,然后,花女子站在門口吆喝起來。
“來來來啊,這家粉館我當(dāng)新媳婦那天別人就開在這,現(xiàn)在還開在這,我在這吃了三十年,信不信可以先來嘗嘗啊?!被ㄅ舆@一吆喝,把對面粉館門前猶豫著的幾個人叫了過來。
只一會兒工夫,老魯?shù)牡瓯銦狒[起來。
“你們看人家那鍋湯,真正的骨頭湯,不像有些地方用開水給你冒,更有些奸商用添加劑給你調(diào),白得瘆人,真正的骨頭湯哪里有那么白。骨頭湯冒出來的粉,吃粉喝湯,才有營養(yǎng)。你們再看人家的臊子,肉就是肉,哪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海帶絲啊海椒絲啊什么的,那些東西純粹騙人的,粉就是粉,正宗的粉就不能加那些東西,吃著才爽口。”
花女子這番話有一定道理,也給人心理暗示,已經(jīng)端到粉的人,吃粉時愈發(fā)覺得好吃,連連點頭稱贊正宗。
花女子吆喝一陣,又來到老黃背后,拍著老黃肩膀,對眾人說:“看到?jīng)],以后你們認準這家,認不準就認這個男人,看嘛,戴眼鏡,頭頂沒頭發(fā),他到哪你們就到哪。這是個怪人,嘴巴會吃得很,又喜歡吃軟粉,你說軟粉有啥吃頭,放在嘴里就化了,他偏喜歡,他還偏喜歡吃這家粉。”
老黃不吭聲,只是低頭吃粉,不時扶扶眼鏡朝眾人點頭示意。
“哎,說實話,這些年我沒給哪個下過話,只有請這家老板以后多照顧,他就喜歡吃你家的粉。”這時,她忽然轉(zhuǎn)過身,我看見她擠弄著的小眼睛,卻不是平時那般霸道奸詐,而是一臉黯然。
她說完,不等老魯回答,一個人先走了。她沒有吃自己那碗粉。她弓著腰走著,好像她這樣做,把一生的尊嚴都用盡了,她堂堂花女子怎么可能給人下話。
老黃喝盡那碗粉,湯也沒剩下。然后,他呆呆望著巷子深處,出了會神,才慢吞吞離去。
齊婆婆認為,花女子是被老黃抓住了什么把柄,才對老黃這樣好了。要么是被發(fā)現(xiàn)藏私房錢,要么是被發(fā)現(xiàn)在外面有了花花事。她那年齡再離婚,誰還要她。
第二年春天,花女子忽然不出門了,但她開始罵人,罵得讓人有點哭笑不得??床灰娝娜耍宦犚娝慕辛R聲從開著花的陽臺飄出來。她是在罵十字巷的人,確切地說,她在警告十字巷的人。
“我把丑話說在前頭,我家老黃不管在哪個地方,不管買什么,誰要敢欺哄他,我剝了他的皮,我還會剔下他的五花肉拿來炒回鍋肉,別以為我辦不到,我做鬼也辦得到,誰敢欺負他,我做鬼都不放過……”
這是十字巷的人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做鬼都不放過你。
誰也不知道花女子是哪天停止叫罵的,只感到無比輕松,終于不再有人整日講價糾纏,過段時間,大家似乎忘記還有這樣一個人。當(dāng)炎熱的夏季到來,不知誰一抬頭,看到那陽臺的花再次枯萎,又過些時日,花漸漸活轉(zhuǎn)來了,然后開了。有一天清早,十字巷忽然響起了那熟悉的咕呱咕呱聲,人們才條件反射般抬起頭來,只是循聲望去,不見花女子,只見老黃拉著裝有布袋的菜車昂首挺胸地走。他走到一處菜攤前停下,問萵筍多少錢,然后皺起眉頭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囂叫:“哪喲——”
盡管大家無法相信這是老黃弄出的聲音,但確實是老黃所為。沒有人怕老黃,甚至想在老黃身上把多年以來在花女子身上遭受的損失找回來。然而,老黃不是那么好欺負的。老黃的嘴忽然變得利落,講話鏗鏘有力,直把菜商頂?shù)猛笱觥W屓嘶腥挥X得,老黃這些年都是把嘴安在花女子身上的。然后,都還沒回過神來,便聽新入駐不久的物管人員說,三樓的女主人得乳腺癌去世了。這事回想不得,一回想,嚇得人一哆嗦,誰還敢欺哄老黃呢。
老黃的生活變得很有規(guī)律,每天早晨到老魯那吃一碗冒得很軟的粉,然后昂首挺胸地買菜,到中午再昂首挺胸地拿著搪瓷碗到齊婆婆女兒的飯館,把碗往桌上用力一擱,買五角錢的米飯。有時,在路上不小心發(fā)生剮蹭,他便猛地抬頭,眼里露出兇光,竟把人嚇得朝后一仰。
老黃不跟任何人閑聊,老黃只昂首挺胸地過他的生活。
我給齊婆婆講起花女子要給我介紹對象的事,齊婆婆恍然大悟,這個講價的女人,難道……齊婆婆憋了半天,什么也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