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松
1
王八孫子趙大鵬給俺打來電話的時候,是在那個破鞋“夜鶯子”跟俺一同去派出所交錢把這個狗操的贖出來之后的第五天。俺一聽到這個狗熊玩意兒的聲音就氣得舌頭冒泡,心頭冒火,想起那個晃蕩著個大腚的“夜鶯子”,就像親眼看見一只在公狗身上四處亂聞的母狗樣,恨不得麻利著過去踢它兩腳。天底下還有比跟著勾搭自己男人的破鞋,一起去把自己的男人從派出所里拿錢贖出來更惡心人的事兒嗎?沒有!但俺還是去了。他可以不是俺的男人,但到底咱都是俺小鵬的爹,更別說俺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婦道人家,也背著俺的男人,雖然隔著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卻也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感受到這么一回被男人捧在手掌心里的感覺呢。有這么一回,俺這一輩子還有什么要求呢?沒有了,俺只要求俺男人趙大鵬可以這山望著那山高,但是那山倒了,就不要再爬這山了。但是這個屄養(yǎng)的開公司賠了個屌蛋精光,接著就被破鞋一腳蹬開后,竟然真的又腆著個臉皮,死乞白賴地再找自己的媳婦了。天底下還有比這樣的男人更不要臉的爺們兒嗎?沒有!但俺就不幸地攤上了這樣一個男人,還是俺爹俺娘為了給俺都快30歲了,還沒成家的哥哥娶上媳婦換親換來的。要不是為了俺爹俺娘俺哥,俺又怎么會踏進他們老趙家的門?那是怎樣的一扇門啊,全都是撿了粗大的玉蜀黍秸,用荊條捆起來,后面再拿個又長又粗的驢屌一樣的木棍綁著玉蜀黍秸抬拉著開關(guān)的籬笆門。這都是命??!俺的命好苦??!
但是再苦也不如俺的兒子小鵬命苦,他可是俺身上掉下來的肉哇!而俺在小鵬滿月后就跟著趙大鵬這個王八孫子,來到了南方中等城市麥城給人家建筑工地上生火做飯。俺太狠心了,這么早就給孩子斷了奶。那年,也就是俺和小鵬他爹出來后的第四個年頭,俺們好不容易在過年的時候回了一趟家,小鵬就麻雀一樣從兩扇破敗的木大門前奔跑過來,還沒等俺放下行李,就奓煞著手伸長了胳膊撲向俺的懷里,把俺撞得都朝后趔蹶了兩步。俺吃力地把他拖抱起來,剛想親親他的小臉,小鵬卻抻長著脖子往俺懷里鉆,小手用力地撕扯著俺胸前的兩粒榆錢葉大小的黑紐扣,驚得俺出了一身冷汗:娘可不是那些當著老少爺們兒的面站在大街上就解開扣子,用褂子遮住小孩頭,就不管不顧地奶孩子的沒羞老娘們兒。再說俺早就沒有奶水了,而這會子還有說笑的左右老鄰居在跟前,還有兩個站在大門前和你爹吸煙拉呱兒的小青年,你怎么敢讓娘把奶給露出來啊?你不害臊娘可害臊啊!俺用力地撥拉著小鵬的腦袋瓜,越撥拉他越來勁,引得旁邊一個小青年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歪頭喊了一句:“小鵬你羞不羞啊?這么大了還喝奶?”扣子后來還是被小鵬撕扯開了,俺趕緊背對著面前的老少爺們兒,不等俺拿手護住孩子的頭,他一張小嘴就緊緊地咬住俺的奶頭,用力地吸吮起來,生硬的痛感一下子傳遍了俺的上半身。小鵬不甘心地接著用力吸吮,結(jié)果沒有吸出一滴奶水,于是他汪著發(fā)潮失望的兩只眼睛,懵懂地看著俺。俺的心無來由地酸疼起來:孩子斷奶太早了??!以后咋長身子噢!這都怪淙水鄉(xiāng)俺那姑表哥,不應該把俺男人帶出來給人家清洗大樓的外墻,都怪俺男人一心鉆到錢眼兒里去了,都怪俺婆婆當時那句“去吧去吧,小鵬我?guī)Ь托辛?,俺懷大鵬和他妹妹的時候,奶水都不足,還不是用小米糊糊拿個奶瓶灌大的?他們現(xiàn)在缺胳膊少腿啦?”
當然,說到底都怪俺們兩家太窮,不然俺們也不會換親,俺也不會老早就撇掉俺的心頭肉,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打工掙錢呀。
怨天怨地都不管用了,這都是命??!
可是,也正因為來到了麥城,俺也才認識了鰥夫?qū)O教授,也才讓俺這樣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婦道人家,感受到了被男人疼的滋味,知道男人要是疼你,真正地疼你,那是什么都不計較的,不計較你給他弄不弄好吃的,不計較你給他把衣裳洗干凈了沒有,也不計較有沒有夜里鋪上的事兒,他都一樣地稀罕你。要不,俺到死都不能理解為什么相好的人不能在一起時都是那樣的要死要活,不能理解城里人嘴上的“愛”是個啥? 俺換親換到老趙家以后,跟孝莊的其他婦女一樣,覺得只要夜里叉開腿,讓男人弄恣兒了,男人稀罕你,趕集的時候給你扯兩三米紅的、粉的布料,做兩套惹眼的新衣裳,在婆家的、娘家的大閨女小媳婦面前顯擺顯擺,諞諞能,就是城里人嘴里的“愛”了。有一回,俺淙水鄉(xiāng)的那個姑表哥,從南方麥城給表嫂帶來了一瓶擦臉的雪花膏,一個抹嘴唇兒的小瓶瓶,惹得俺還專門跑到姑姑家去看西洋景。那些瓶瓶罐罐在那個時候可真是稀罕物哪。嫂子大方地用食指在雪花膏里挖了一小塊,抬手就抹在俺的臉上,香噴噴的,讓俺香了一個夏天呢。有發(fā)浪的小媳婦湊在俺嫂子的耳朵旁邊,眼紅得要出血似的說,“嫂子你這輩子值了,這么稀罕的玩意兒你都用上了,這在咱們淙水鄉(xiāng)恐怕都沒有幾個吧?”然后,又不懷好意地壓低聲音補充到:“就是夜里被大哥弄死,也夠本啦!”俺正準備湊近嫂子跟前,想仔細聽聽她們說什么,那小媳婦早有預感似的蹦跳著彈開了,引得嫂子在天井里邊追打邊大聲笑罵:“我撕爛你個屄養(yǎng)的碎嘴!”看著嫂子喜滋滋地眉毛上挑,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俺和淙水鄉(xiāng)的大閨女小媳婦們一樣,心里都如雨后的蘑菇樣充滿了對陌生城市麥城的向往。都想著有一天,自己能夠坐在叔伯兄弟的大永久自行車后面,來到縣城里,再踏進開往麥城的火車上去看花花世界該有多好?
2
“對于一個男人來說,他最大的悲哀就是,在關(guān)鍵時刻不愿意為了相愛的女人而放棄自己的前途。”在學校教職工宿舍區(qū)房間內(nèi)濃重的暗影下,孫教授斜依在沙發(fā)的靠背上,總是這樣若有所失地開頭,臉上的表情像俺孝莊北邊開春過后的河面,瘦硬得無風無浪。仿佛這是一件和他無關(guān)的事情?!岸?jīng)年之后,才會幡然悔悟,世俗名利都不過是過眼云煙?!睂O教授像個絮叨的老娘們兒樣對著俺這個土包子開始了他有板有眼的述說——
“那是三年自然災害的第二個年頭,我17歲,她14歲。家家戶戶都斷糧啦!大家的前胸貼著后背,榆錢樹上的葉子早就被捋干凈了,楊樹皮都扒拉下來在鍋里煮熟煮爛,就往嘴里塞。每個人病怏怏地整天沒精打采,所有人的小腿肚子都浮腫得跟大腿一樣粗,用大拇指一摁一個深坑,老半天彈不起來。那天晌午,她偷偷摸摸地來找我,半拖半拉地把我拽去了村北頭生產(chǎn)隊后面的2畝多地的一片白楊樹林子里。楊樹的樹皮早就被村里的人扒干凈了,露出來的樹干像餓死的狼一樣晃著瘆人的,白森森的牙白色。那天,我兩眼直冒金星,眼前不停地飛舞著米黃色的顆粒。我靠在一棵粗大的楊樹身上,蒺藜樣的樹身上的刺兒也沒有讓后背產(chǎn)生痛感,我一刻不停地想著睡死過去。而她卻有些興奮,低頭從粗布褲子里掏出一把皺巴巴的紅棗,說孫哥孫哥,你看這是什么?紅棗!我一看立刻來了精神,一下子就直立起來,我想那時候我的眼睛肯定是放著綠光。她得意洋洋地仰著小臉,不等我問就歡快地說,這是去年俺爬上村南頭水坑沿邊上的那棵老棗樹上摘下來的,別人不敢爬,俺不怕!末了,又急促著小嘴要我趕緊吃了。那時候我真是餓壞了,從她手里搶過紅棗就不敢停一下地吃起來,生怕她反悔似的。吃完了我把棗仁兒吐在手掌心上,抬起手背將嘴角邊上的小渣子也抹進去,然后又眼巴巴地看著她。她一下子就慌亂起來,忙不迭地擺著手,虧欠地說孫哥孫哥,我沒有啦,只有這幾顆。你看,我多自私!只顧自己,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和處境。我伸出空出來的一只手,大膽地拂了拂她額頭前的劉海兒,就算是安慰和感謝她了。但是她一下子就躲閃開了,扭捏著說孫哥,別這樣,讓人家看見多不好!臉上卻是羞怯的歡喜。半晌,她舔舔嘴唇,忽閃著毛茸茸的眼睛,哀求一樣地看著我:孫哥,你能把棗仁兒給我一顆嗎?我餓的時候就舔一舔它,舔一舔也就不餓了。我立刻不在乎地一把將掌心里的棗仁兒一股腦塞到她手里,恩賜一樣。這個時候,背后頭傳來了接連不斷地扯著喉嚨喚叫我的聲音,我們兩個一回頭,就看見了百米開外絞絆著步子,急切切地奔跑過來的我的二大爺。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蹌踉到我們面前,怔怔地看一眼我身邊的她,就前言不搭后語地嘟囔著,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呀,快!快!縣里來了個領(lǐng)導,說有一支隊伍經(jīng)過咱們這里,要征兵,我已經(jīng)給你報名了。人家說了,只要夠條件,可以保準你餓不死!”
“你沒有經(jīng)歷過,所以不能理解。當時每個村里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不少餓死人的現(xiàn)象了。那種情況下,只要有口飯吃,當土匪都干!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機會,我一下子就懵了,她的眼里也蒙上了一圈晶亮的水分。二大爺掃了我們一眼,抓起我的手就連拖帶拉地往村里跑,我掙扎著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她顛著小身子在后面追趕過來,一把拉住我空出來的手,將掌心里的棗仁兒一股腦回塞給我,并沙啞著嗓音囑咐我:孫哥,這把棗仁兒還是你留著吧,餓的時候就記得舔一舔啊,舔一舔就不餓啦——她的身子漸漸地矮小下去,在我不停地回頭張望中,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小點兒!”
“這一幕成了我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夢魘,尤其是我得知她在三年自然災害中餓死以后,總認為自己就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當時我為什么非要跟著部隊走呢?”
3
在王八孫子趙大鵬給俺打來電話的五天之前,也就是俺和那個破鞋“夜鶯子”一起去派出所交錢把狗操的贖出來那天,孫教授就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俺木木呆呆地辦理完取保候?qū)徥掷m(xù),急急惶惶地趕回學校的教職工宿舍區(qū),一方面是不想跟那個浪娘們兒和這個屄養(yǎng)的多呆哪怕是一愣神的工夫,另一方面,俺更惦記著孫教授,生怕俺上趟廁所的一霎兒,出來后,他就頭一歪,走了。
三伏天的熱浪像揭開嚴絲合縫的蒸饃饃的大鋁鍋蓋子,整天暑氣逼人。俺渾身都溻透了,褂子粘緊了腰身,褲子像剛從水里撈出來套上樣,使俺的兩條腿絞絆著行走。下垂的奶子上如貼了兩塊圓形的手巾,濕嗒嗒地掛在上面。剛走進宿舍區(qū),俺就忙不迭地抻拉開兩塊手巾的下擺,將奶子從凸顯的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防盜門才裂開一道縫,孫教授拉破風箱一樣的喘息聲就穿過主臥室,涌在客廳里。呼呼作響的風扇聲被擠壓得無處藏身。
俺一把將隨手的小包扔在沙發(fā)上,三步并作兩步跨進衛(wèi)生間,浸透了手巾,擰干后就扭身拐進主臥室,坐在床鋪的邊沿兒上,扶起孫教授,開始了一天四次給他擦洗身子的第一次。俺探起身子,輕輕握住他瘦削的后脖頸,在灰暗的光影下,像擦拭易碎的瓷器一樣,一點一點揩去沁出面部的散發(fā)出男人體酸的汗液。
然后是雞皮一樣皺巴巴的脖頸。孫教授的腦袋別扭地昂揚著,灰白相間的頭發(fā)如北方孝莊深秋過后稀拉的茅草樣,在風扇的吹拂下東倒西歪。
然后是皮包骨頭的胸脯和脊梁。俺像一頭忠厚的老牛一樣,在他的上半身小心地耕耙耪種。無怨無悔。死心塌地。不為名,不為利。只為俺剛給孫教授當保姆的開初的某個歇晌時刻,他絮叨地向俺述說著的那個“她”,以及后來他對俺的千般遷就萬般稀罕。
然后就是那里了。俺照例去衛(wèi)生間里取下另一塊手巾,浸濕后擰干,轉(zhuǎn)將回來。孫教授不等俺走近床鋪站定,就急不可待地從俺手上搶過手巾,顫顫巍巍地抖索開來。俺照例轉(zhuǎn)身走開,并虛掩上房門,趁機洗了一把臉。一把一把用力地擦著脖子和耳垂下面的汗跡,一條軟塌塌拖著毛絨絨絲線的蟲子,不經(jīng)意地就浮現(xiàn)在正前方的鏡子上,俺一下子就怔住了,心慌體熱的工夫,便一下甩掉手中的手巾,遲遲疑疑地踱到客廳,又慢慢來到主臥室。
孫教授已經(jīng)完成了那里的擦拭,腆著一張灰白暗黃的臉,把臟兮兮的手巾遞給俺。接過這團山芋一樣的物件,俺就快步向門外走去?!鞍?!算啦,我都這樣了,你還是給他們打個電話吧——”身后傳來孫教授不甘愿的,自言自語似的低沉聲音。
這揪心的嗓音就像竹扦子攮進圍脖一樣,生生地進入俺的打工生涯,后來,當俺在回北方老家的火車上,在咣咣當當?shù)能囕喤c鐵軌的摩擦聲中,在轉(zhuǎn)身都要碰撞到四周墻壁的廁所里,將一個巴掌大的黃皮空信封塞進褲腰時,俺將會真正體會到此刻這嗓音的千般無奈萬般哀怨。而那時,一同在俺耳邊響起的,還有兩個男人一個女人虛勢聲張的吵鬧聲,和兩個如失散多年的姐妹樣夸張熱絡(luò)的拉呱兒聲。
這熱絡(luò)的聲音如無孔不入的煙霧樣,從一樓樓梯口跌跌撞撞地來到了三樓孫教授家,將被白蟻蠶食的木扶手上的灰塵紛紛碰落。俺知道,這是從省城過來的孫教授的兩個兒媳婦的聲音。
“嫂嫂啊,我們可有些年歲沒見面啦!你皮膚保養(yǎng)得真好,越來越年輕了。你這唇膏是迪奧牌子的吧?”
“是啊,弟妹!迪奧鉆石雙色唇膏!大路貨!值不了幾個錢。我說弟妹,你和弟弟是不是把你哥你嫂忘記了???在一個城市都兩三年了也不來看一下我們?!?/p>
“冤枉啊,嫂嫂!前年春節(jié),你侄子不是上初中了嘛,我們一家三口不是慶祝孩子長大了,在三亞過的嘛!去年春節(jié),我回娘家啦!娘家的妹妹大年初三不是要出嫁嘛!今年臨近春節(jié),你弟弟的廣告公司接了一個大單子,沒日沒夜地反復修改方案……哎,結(jié)果我們哪都沒去,就在家過的年?!?/p>
“是啊,人到中年了,感覺每天的時間都不夠用,你哥承包工程,一年到頭滿打滿算在家也呆不到一個月……”
孫教授的兩個兒子兒媳、女兒一行五人,就這樣說說笑笑擠擠挨挨地涌進客廳。俺忙不迭地迎接上去——“喂!我說怎么連空調(diào)都沒開?這么熱的天!都熱死個人啦!”
俺局促地望著走在最后面,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大兒媳婦,那張正與妯娌談論“迪奧香水”味道的甜美表情,急轉(zhuǎn)直下地呈現(xiàn)出厭煩來,十道目光一霎像從井水中拎出來的箭簇一樣,向俺撲面射來。俺嗓子發(fā)干喉嚨發(fā)澀,兩手輪換著揪著褂子的下擺,闖了大禍般焦急的聲音中帶著哭腔,“孫教授身子骨很瓤了,吹不了那呼啦啦的冷風。打上次那空調(diào)漏水后,已經(jīng)有兩三年沒開空調(diào)了,俺們反正也是吹風扇,就沒修……”走在前面的兩個男人將信將疑地瞥視俺兩眼,就怏怏不快地一前一后走進孫教授的房間。從后面看,模樣像極了俺們孝莊的村長,臘月里帶著村會計走訪莊戶人家,弓著腰,耷著肩,尋摸啥兒似地邁將進去。
那兩個兒媳婦跟在小姑子的后面,剛在房門口一露頭,就轉(zhuǎn)身義無反顧地回到客廳,邊走邊嘟囔著,“屋子太熱太小了,實在站不下,咱們在外面等好啦!”不由分說地摁開墻角下的電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摸起遙控器一霎就換了五六個頻道。大兒媳婦抓起小兒媳婦放在身邊的單肩包說,“弟妹呀,你這個香奈兒包包很不錯哦,多少錢呀……”
俺作為一個局外人,站不是坐不是,就悄沒聲息地退出去,將房門帶上,去了菜市場,開始提前準備這么多人的午飯了。
第二天的午飯吃過以后,三個小家的五個人分別開著奧迪、寶馬、本田離開麥城返回省城。臨走之前,俺被他們兄妹三人叫進了俺那緊挨衛(wèi)生間的小房間里。屋子一下子就被擠得滿滿當當,立馬捉襟見肘了。
“張姐,你來我爸爸這里當保姆也有這么多年了。我代表我們兄妹三個實心實意地謝謝你,你知道我們都很忙,所以我爸爸就麻煩你多幫襯照顧著?!睂O教授的大兒子坐在俺對面的椅子上,滿臉懇切地說。俺一霎就不知道該怎樣應對了,但俺知道他們特意將俺叫進來拉呱兒,絕不是單單說兩句客氣話這么簡單,這一點在俺望向大兒子身邊站立的兩兄妹,那臉上擠出的浮皮潦草的客氣和眼中閃現(xiàn)的凝重里就感覺到了。
“沒啥呀,俺一個當保姆的不照顧主人還干啥去呀!再說孫教授對俺這么好,這么相信俺。遇到他也真是俺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婦道人家的福分呀!”一股暖流從俺的心里向上涌起,俺的眼前模糊地出現(xiàn)一個14歲的小女孩兒,捧著一捧皺巴巴紅棗的樣子。俺知道俺不是她,但是俺卻享受了她應該享受到的福分。
大兒子警惕地與弟弟對視一眼,又扭頭和另一邊的妹妹交換了一下眼色,臉上便浮現(xiàn)出豬肝一樣的顏色。站立的兄妹兩人不約而同地將腦袋轉(zhuǎn)向別處,只將一綹不屑的鄙夷掛在腮邊,搖搖欲墜地在俺眼前晃蕩。俺一下子就慌了神,不知道哪個地方說錯了。
“咳!咳!張姐,那個,你也看到了……”大兒子艱難地吞咽著口水,“我爸爸身子很差了,我們兄妹三個也都在考慮接下來的事情。我爸爸臥床不起后,那退休金是你在幫他領(lǐng)幫他存嗎?”
六道目光一霎像從井水中拎出來的箭簇一樣,向俺撲面射來。俺急赤白咧地揮舞著胳膊,像俺剛來麥城時,三伏天在工地的伙房里驅(qū)散嗡嗡飛舞的蒼蠅一樣,“孫教授的存折在什么地方俺不清楚,俺也從來沒有幫他領(lǐng)過錢,他不能下床了以后,每個月都有一個學校的什么老師親自送過來,俺沒有一次是在場的!”
大兒子再次警惕地與弟弟對視一眼,再次扭頭和另一邊的妹妹交換了一下眼色,臉上豬肝的顏色越發(fā)像北方深秋里大風過后,那鞋面上的黃土一樣,又增厚了一層。
“那……房產(chǎn)證呢?”足足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大兒子又像突然想起啥兒,眼睛看著俺床頭柜上,那塊巴掌大的,早已碎裂的,到多咱都沒法重圓的鏡子,自言自語地說。
“啥呀?房產(chǎn)證是啥呀?”俺緊張地糊涂起來。
“就是你們農(nóng)村里的地契!”小兒子在旁邊沒好聲氣地補充一句。
“俺沒見過,從來沒見過?!卑尺B忙辯解,“俺又不識字,見了也認不得……”
眾人怏怏地進了隔壁的房間,又從病怏怏的孫教授房間里出來后,就下樓發(fā)動車子離去了。
俺不知所措地跟在他們身后面,看著他們轟轟地發(fā)動起車子,想舉手揮一下,結(jié)果卻僵在了半空。因為這時,從將要自動關(guān)閉的車窗里,傳出了孫教授大兒媳婦的一句話——
“這算什么事兒啊,我們那么忙,還白跑了一趟!”
4
那個好幾年后落到了俺的頭上,當然不好的一面是俺男人不應該那么早就把俺帶出來,好歹要等俺小鵬上學以后再出來啊。當時趙大鵬這個狗熊玩意兒橫著一張臉,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這可是他在麥城給清洗外墻的“蜘蛛俠”們當學徒之余,經(jīng)常到一些按天算錢的建筑工地打零工,碰巧有一家建筑工地上缺一個生火做飯的老娘們,才費心費力地爭取到了這個缺的?!鞍园∫粋€月管300多塊錢哪!”俺男人丟下這樣一句話就去莊南頭自留地薅草去了。俺也就認了,俺知道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進項呢,比俺在孝莊給老農(nóng)民軋褂子、縫褲子好得沒影子??!村里哪個婦道人家能自己掙錢的?哪個能掙這么多錢?另一方面,俺像所有山東婦女一樣,在自己的大男子主義的男人面前,最多罵罵咧咧地頂幾句,也就熄火了,該生火做飯還得生火做飯,該下地鋤草還得下地鋤草。莊東頭以前就有個沒眼色的老娘們兒,自己的男人勞累了一年了,大年初三給族里的長輩、村里的長輩拜完年,過晌午就留在一個堂弟家的天井里打百分、?;?、五十K,這老娘們就七尋八找邁進了堂弟家的門,張口就是“你個屄養(yǎng)的還不回家去?都幾點啦?”男人沒理她,繼續(xù)將手中的撲克牌啪啪地甩到倒扣著的,荊條扎起的筐子上面的面板上,但這老娘們卻絮叨個沒玩。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男人下不了這個臺,就一把摔了手中的牌,猛起身轉(zhuǎn)頭訓斥他家里的:“你個屄養(yǎng)的麻利著給我回家去!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我一年到頭累死累活,當牛當馬當騾子割麥子、掰棒子、薅草、耪地,我就不能消停一天?你他娘的就是黃世仁?我他娘的就是楊白勞?你是不是今兒個沒挨揍皮就癢得很?你也不撒泡尿當鏡子照照,你當自己是誰?。抗芷鹞襾砝捕?!”
四周一下子都靜下來了。所有人都噤了聲。這老娘們兒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里汪著淚,憋屈半天,一抹眼睛,就要撒潑似地先哭喊一句:“俺的個娘唻哪,你……”
“你還不給我回家去?”男人三步并作兩步,躥到媳婦跟前就要動手,打牌的人趕緊跳起來拉開兩人,紛紛勸解:“大哥大嫂你們這是弄啥呀?大過年的,不至于……”
這老娘們見好就收,逃離著快步往大門外走,邊走邊哭哭咧咧:“俺這日子沒法過了呀,這個屄養(yǎng)的不是人哪……”回到家越想越氣,越想越憋屈,竟從屋內(nèi)的土墻縫里摸出了半瓶敵敵畏,幸虧被一個來她家借自行車,準備第二天一大早回娘家的同族里的新媳婦瞅見了,劈手奪下,輕聲細語地勸慰起來。那老娘們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姊妹樣抓著新媳婦的手,說盡了自家男人的千般不是,萬般不對。后來二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姐妹,比其他沒五服的妯娌還好得沒影子。而這個老娘們后來在新媳婦的調(diào)弄下,眼皮子也活泛多了。
俺就把小鵬塞進婆婆的懷里,來到了麥城。先在一個工地上給建筑隊洗碗刷鍋、燒火做飯。夜里12點,俺就把晚上烀豬食一樣燒的剩菜在大鐵鍋里熱一熱,一勺子一勺子地盛給通宵加班澆灌混凝土的民工們吃,完了后踩著雪一樣锃明瓦亮的大功率電燈泡鋪就的亮堂地,局促進一個匣子樣木板釘起來的房子里,在攪拌機間歇性的轟隆巨響中,枕著自己衣裳疊成的枕頭入睡。海風從遠處嗚嗚地刮進工地,沁涼沁涼的,門縫里流瀉進來的燈光忽明忽暗地閃在俺的臉上,讓俺時不時地摸黑醒來,透過門縫看見40多米的塔吊像一個超高的電線桿子立在那里,直挺挺小心移動的吊臂缺少潤滑油一般嘎吱嘎吱響,像刀子用力劃過玻璃的聲音。俺坐回磚頭墊住四角的木板床上,想想老家孝莊里俺的兒這會子八成是睡著了,再想想俺的婆婆和俺那給清洗外墻的“蜘蛛俠”們當學徒的男人,不知道這樣的苦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呀?俺獨自凄惶一會兒,就得趕緊蒙頭睡覺,因為明兒個一大早就得給工地上的老少爺兒們、姊妹們娘們兒煮稀飯。當那些腌臜不堪的民工捧著比俺的洗腳布還黑的毛巾開始洗臉時,俺就得揭開大鍋蓋子準備給他們舀稀飯了。
當民工們抹著嘴巴,握著瓦刀,扛著鐵锨走向工地開始一天的勞作時,俺就坐在伙房里吱扭作響的竹椅子上,摸起竹扦子開始給俺男人織白圍脖。那幾年俺們淙水鄉(xiāng)七個村攏共才有三臺經(jīng)常飄起雪花的黑白電視機,十幾郎當歲的小毛孩子有時候晚飯都顧不得吃,摸起一塊煎餅就叫上小伙伴邊吃邊趕往有電視機的鄰村去,走上三四里地,就為了能夠坐在電視機的最前邊不錯眼珠一集不落地看《上海灘》。后來,連七老八十的老婦人夸贊小青年時都會說,“你長得真是不孬哎,再圍條白圍脖俺看比許文強還強還俊哪”。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誰起的頭,哪個大閨女瞧上了哪個小青年就織一條白圍脖托人帶給他,人家男方也就明白了這閨女的意思。后來整個鄉(xiāng)、整個縣、整個魯西南都流行起來了,并慢慢地發(fā)展到兩口子之間。再后來,男女搞對象搞得差不多了,定親的時候,男方送給女方飛鴿牌自行車、木蘭輕騎當聘禮,多少都是起先的白圍脖引起的。
沒有這白圍脖,俺就不可能去那家四川儀隴人開的作坊式的川豪服裝廠當車工,不當車工,俺就不可能在西門麥城師專學校教職工宿舍區(qū)對面的裁縫店里挑褲腳、定拉鏈,不挑褲腳、定拉鏈,俺就不可能遇見前來釘扣子的鰥夫?qū)O教授,沒遇見鰥夫?qū)O教授,俺自然沒法給他當家庭保姆,不當保姆,俺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婦道人家,這輩子還會感受到被男人毫無所求地疼愛的滋味嗎?
5
俺一下子就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揪動著褂子的下擺,不時地覷一眼陷落進黯淡光線中的孫教授。指縫間的煙絲兒在他灰白相間的頭頂上流散開去,一如俺婆婆無意掉落的銀灰色頭發(fā)迎風上浮。其實俺知道,孫教授只是需要一個陪他說話的伴兒。俺的任何勸慰對他來說都可有可無。人家是識文斷字的教員,是見過大世面的先生,難道需要俺這個土包子婦道人家來解開他心里的疙瘩?
“能夠遇到你真是我運氣好。其實你也知道,我這個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房子也沒有多少家務活要做,洗洗衣服做做飯拖拖地板,我生病了麻煩你照顧我一下而已。我就想找個聽我說話的伴兒,我老伴兒都走了四五年了,前年我也退休了,一下子閑下來我還真的有些不習慣。我大兒子在省城搞建筑,承包工程,小兒子在省城開廣告公司,女兒在省城當律師。他們都很忙,偶爾有一個人來看我,也像國事訪問一樣,留下來吃頓飯都好像是給了我天大的面子!”孫教授說著說著越發(fā)怨恨起來,“我是他們的爹呀,不是他們的遠房親戚!來我這里不會丟他們的人,你說我怎么覺得自己養(yǎng)了三個孩子就像養(yǎng)了三只白眼狼呢?我有退休工資,我不圖他們的錢,他們就真的那么忙嗎?就算這是一個被物化被異化的社會,就算這是一個處處講求實用的社會,他們來看我一眼會損失幾百萬嗎?”
“你還別不相信,前年我剛退下來,寒假的時候跟院里的幾個一起退下來的老友去省城一個療養(yǎng)院泡溫泉,完了后就想挨家走一走,看看我的兩個孫子,一個外孫女。誰知道剛一出療養(yǎng)院的門口竟然下起了大暴雨,我只得急匆匆地攔了一輛出租車,結(jié)果剛一上車就發(fā)現(xiàn)手機進水了。我想,先過去再說嘛,去自己兒子家還不等于是去自己的家?誰知一不留神出租車就開到了大兒子家那小區(qū)的門口,當我冒雨跑進電梯時,才想起以往來之前我都會順手給孫子帶份小禮物,小火車、小手槍、變形金剛模型什么的,今天下雨匆忙了一些,就忽略了……”
“那也不礙呀!”在房間內(nèi)濃重的暗影下,俺朝另一端斜依在沙發(fā)靠背上的孫教授揮揮手,滿不在乎地說,“有就帶,沒有就不帶。不帶也算不了啥呀?!?/p>
“當時我也是這樣想的,就懷著僥幸的心理進去了。”孫教授的聲音、表情連同室內(nèi)的光線一起暗啞下來,仿佛這是一件跟他不相關(guān)的事情,“兒子兒媳都很意外,夸張地客氣著,這種生分和疏離讓我全身不自在。隨后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很快就沒話可說了,大家就專心致志地看電視。后來我覺得沒什么意思,端起杯子想喝一口茶,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涼了,就說要回療養(yǎng)院住了。兒子兒媳邊站起來邊往外送我邊在嘴上說吃了飯再走吧。我抖抖身上還沒干透的雨點說跟幾個老友約好的,現(xiàn)在雨也停了,就過去吧,別讓他們等太久。當我就要走到門口時,很隨意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百元票子遞給兒子,說這次來得匆忙,給孫子買點東西吧。我兒子連推讓都省略了,一進門時見到我緊皺的眉頭瞬間也就舒展開來。他好像隨時準備好似的,立刻拈出兩張十元的零錢遞給我,說爸爸你打車過去吧。當我們在交換紙幣的時候,我感覺他有一種總算完成了重要的工作一樣全身心地放松下來,而那種交換就像買東西找零的樣子。讓我覺得滑稽,也酸楚得很!”
“孫教授你太靈醒了,俺每次從麥城回北方老家的時候,只要口袋里有零錢,都會隨手給俺的婆婆、兒子一些,不值得大驚小怪吧?”俺像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閨女一樣破天荒地提出了不同意見,但是聽起來更像一個小妹對著自己的哥哥撒嬌?!澳銊偛挪灰舱f是很隨意的嘛?”
“表面上所有的不經(jīng)意都是刻意為之?!睂O教授慢慢地坐起來,凹陷的眼睛如芒種時節(jié)的麥芒樣,在晦暗靜默的客廳里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金黃色,“你也許不知道我在中文系是講授外國文學的,我發(fā)現(xiàn)有些另類的小說會在讀者容易忽略的某個角落,深深埋下作者思想的閃光點,像星星一樣撒落進去,也會淺淺地埋下兩條、三條或多條線索,然后平行推進或交叉前行,像兩條并列的鐵軌,像三段穿梭交錯、迂回往復的麻花辮,呈現(xiàn)出斑駁陸離的畫面感來?!?/p>
“孫教授,你知道俺是個大老粗,你說的話俺一點也不明白?!?/p>
“對不起,我酸腐的老毛病又犯了?!睂O教授不好意思地笑笑,臉上掛著一線被風吹破的蜘蛛網(wǎng)絲般的悵然。
“你也別怪子女認錢不認人,也有父母認錢不認人的。俺農(nóng)村老家有句俗話,叫‘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爹有娘有子女有,還是不如自己有。前幾天晚上,俺去小區(qū)物管公司交納上個月的水電費、物管費,遇到一個北方口音的阿姨也去交費,就仗著差不離的鄉(xiāng)音在物管辦公室順便拉了一會子。阿姨說自己是從河北老家來麥城給閨女帶孩子的,閨女在學校里當老師,女婿在一家賣東西給外國人的公司里當白領(lǐng)。兩個人都很忙,做飯、掃地、給孩子洗尿布的雜活兒都丟給了阿姨。開始說好了一個月給1600塊的工資,半年后阿姨覺得自己的勞動不止這么一點錢,就要求加到1800塊,女婿覺得都是自己人,給多給少都是肉爛在了鍋里,就沒在意給多加了200塊。一年后女婿的公司受到什么金融危機的影響,反正俺和那阿姨也都不懂,就是公司的東西賣不出去了,外國人不要了。她女婿的公司要裁20%的人,那女婿后來倒是還在上班,但是工資降低了1000塊。緊接著阿姨就要求她閨女再給她每月漲200塊錢,因為這阿姨經(jīng)常推著兒童車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就遇到不少情況跟她差不離的父母,一來二去,才發(fā)覺有不少給兒女帶孫子孫女的父母每月都能得到2000塊,甚至2500塊的也不在少數(shù)。再加上一些碎嘴的老婆子攛弄,就覺得自己屈了,就在飯桌上給自己的閨女理論,她閨女氣不過一甩筷子回屋里去了。‘咱們北方有句老話,閨女是娘的貼身小棉襖,妹子你說,她怎么能胳膊肘子往外拐???要不是小時候我省吃儉用,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帶大,她能有今天嗎?這就是阿姨當時對俺說的原話……”
“那她跟你這樣說,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嘛?”孫教授打斷俺磕磕絆絆的講述,臉上掛著一百個不相信,嘴角上甚至出現(xiàn)了不想再聽下去的不屑表情。仿佛俺在胡說八道。
“俺一開始也覺得她在胡說八道,哪有撩開衣裳給別人看自己身上的疤瘌的?看了疤瘌還不說,還要告訴人家,自己這疤瘌是因為偷雞摸狗被別人揍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顢頇?但是這個阿姨不這樣認為,反而有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意思。臨分別時,她扯著俺的衣角對俺說,‘他們不同意俺就回河北老家,火車票都得給俺買張軟臥。然后又半是掏心窩子,半是傳授經(jīng)驗樣得意地咬著俺的耳朵說,‘現(xiàn)在不管干什么,不管給誰干,誰還白出力啊。妹子啊,跟誰過不去都行,但是千萬別跟錢過不去?!?/p>
“是啊,市場經(jīng)濟了,都這樣?!睂O教授望著窗玻璃外灰蒙蒙的天空,自顧自地嘟噥一句。又神神叨叨地對俺說,但俺感覺更像是對他自己說的那樣補充了一句,“被生活同化還是被生活異化?這是一個問題。同化則同流合污,異化則格格不入。而你,將何去何從呢?”
6
孫教授的兒媳婦們沒有白來那一趟,因為直到幾天過后孫教授的喪禮上,她們都沒有再次出現(xiàn)過。他們走后的第二天,孫教授就給俺說了一個手機號碼,讓俺叫這個給他打過論文被抄襲官司的黃律師過來。說趁自己現(xiàn)在神智還算清醒,要將一個重大的決定給公布了。說他已經(jīng)什么都想明白了,再不說出來怕到時候來不及了。
俺就用屄養(yǎng)的趙大鵬給俺買的小靈通撥通了黃律師的電話,并在黃律師來到孫教授的病床前剛一說話的一霎那,就眼皮子活泛地退出去。在俺將要帶上房門的那一刻,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微弱而清晰的喊聲,“張守蘭,你別走,這件事情跟你有關(guān)?!?/p>
俺一下子竟然沒有反應過來,張守蘭是俺的大號,但是只在俺領(lǐng)結(jié)婚證和給兒子趙小鵬上戶口時被人叫過。俺遲遲疑疑地返回去,孫教授有氣無力地抬著剛出鍋的面條一樣的胳膊,指著俺給黃律師介紹,“她就是張守蘭,我決定把自己名下的這份房產(chǎn)贈送給她?!?/p>
俺一下子驚呆了,耳朵眼里轟隆隆春雷一樣響個不停。整個晦暗的房間哐地一聲凝下來,如靜止的時間?!皩O教授,您想清楚了嗎?考慮清楚再作決定吧?!秉S律師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凝固的空氣,細細嚶嚶的聲音如陣雨前的閃電一樣震得俺心驚肉跳,也騞然而過洞開了俺混沌的愣怔,俺前言不搭后語地接著黃律師的話,像一個人滾碌碡似的,使勁將孫教授的這個決定推向看不見的遠處,“孫教授,這么大的禮俺確實受不起,就算俺是您的親閨女俺也受不起。何況俺連您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不是?您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排到天邊也輪不到俺呀!退一萬步說,您把這房子給了俺,您的孩子不用吐沫星子把俺說道死,也會用手指把俺的脊梁骨給戳斷嘍!再說,您對俺那么好,對俺沒有一丁點的要求,俺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您圖啥呀?就這,俺作為一個鄉(xiāng)下來的粗俗的婦道人家,就已經(jīng)覺得虧欠您太多了……您現(xiàn)在是不是不太清醒?我給您拿塊濕毛巾鎮(zhèn)鎮(zhèn)吧?!?/p>
“你們都別說了!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我現(xiàn)在確實想清楚了,都想了那么多年了能不清楚嗎?”仰躺在病床上的孫教授擺擺面條一樣的手臂,又順勢先后指指床腳后面緊靠在墻壁前面的書櫥、床頭柜上的三張紙,有氣無力地說,“你們兩個都在跟前,我走了可以互相作證。黃律師,這間房子的房產(chǎn)證和國土證在書櫥最上面那一排的倒數(shù)第三本書里,就夾在卡夫卡全集中《變形記》那篇小說里;我的存折放在書櫥最上面那一排的正數(shù)第二本書里,就夾在莫泊桑全集中《我的叔叔于勒》那篇小說里;我的私人財產(chǎn)如何分配在這三張遺囑上寫得清清楚楚,等會兒你當著我和張守蘭的面念給她聽,我怕我的手稿比較潦草你無法界定;守蘭,我的枕頭包里藏著幾千塊的現(xiàn)金,這都是我不能下床以后學校里送來的退休金,等會你解開枕頭后面的紐襻兒幫我取出來吧,其中1300塊錢是你本月的工資,剩下的錢除去日常的生活費和我的醫(yī)藥費以外,應該還剩余一兩千塊,你拿去買件衣裳吧。也不枉我們認識一場,也感謝你這幾年來對我的照顧,一天到晚陪我這個老頭子說話解悶兒,也真難為你了?!?/p>
“孫教授,你聽俺說——”
旁邊的黃律師及時做了個手勢止住了俺,并上前兩步,從床頭柜上拿起那份孫教授手寫的遺囑,開始念起來:
遺 囑
立遺囑人:孫××,男,××年×月×日出生,漢族,現(xiàn)住麥城市××路×號×室,身份證號:××××。
我今年66歲,在立遺囑時精神清醒,由于年事已高,身患多種疾病,可能隨時發(fā)生意外,故立此遺囑,由麥城××律師事務所黃××律師進行見證。遺囑內(nèi)容如下:
一、將我位于麥城市××路×號×室的房產(chǎn)一棟(房產(chǎn)證號:××××)由保姆張守蘭繼承。
二、除上述房產(chǎn)外,我存折上尚余12萬元(存折號碼:××××,密碼為×××)用作我的喪葬費(喪禮越簡單越好,余款平分給我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三、我所藏書籍中的卡夫卡全集贈予我的大兒子,莫泊桑全集贈予我的小兒子,《資本論》贈予我的女兒;我的論著《探秘先鋒小說》、《先鋒小說的未來走向》及散文集《水滴落在水中》作為我的陪葬品,剩下的書籍轉(zhuǎn)贈給我生前任教的麥城師專圖書館。
四、我指定的黃××律師作為我的遺囑執(zhí)行人。
五、本遺囑一式三份,我本人、遺囑執(zhí)行人、房產(chǎn)繼承人張守蘭各保管一份,繼承開始時由執(zhí)行人負責實施。
立遺囑人:孫××(手印)
證明人:黃××
在場人:張守蘭
時間:二0××年×月××日
7
圍脖沒織完,俺就像手里的竹扦子一樣,織進了麥城東二環(huán)外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川豪服裝廠。那是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晌午,一陣風嗖地一聲過去之后,一大塊黑云就遮住了麥城的天空,樓道里的民工們正嚷嚷著天一下子怎么就黢黑了?蠶豆大小的雨點就開始零零星星地砸落下來,大家眼看著晌飯時辰快到了,就起哄著一窩蜂地涌向窩棚,乒乒乓乓地抄起搪瓷缸子、粗瓷大碗朝伙房躥來。
俺忙不迭地趕去生火做飯,一把將快要織完的白圍脖丟在吱扭作響的竹椅子上,卻冷不丁被躲雨進來的眼尖的川妹子余清看見了。在工地上大家見到四川人的時候,都會這樣感嘆:有人的地方就有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四川人。所以不管到了哪里,都要會聽四川話。余清伸手捏起白圍脖一頭的線穗子,像捏起一條長蟲,驚喜地喊叫起來:“這圍脖硬是安逸的很哦!張姐,你手藝硬是好哇!”俺頭也沒轉(zhuǎn)一下,邊將小竹筐里切碎的芹菜扒拉到鍋里,邊應承著,“不就是一條圍脖嘛,沒啥稀罕的!”余清三躥兩跳來到俺跟前,歪著頭對俺說:“張姐你不去做縫紉活兒可惜了,在這個塔塔真是浪費了你的手藝!”
“不瞞你說,俺在老家有一臺縫紉機,就是給莊里的人做衣裳的?!卑成w上鋁制大鍋蓋,瞟一眼她,“可俺在麥城人生地不熟啊,這份活兒還是俺男人幫俺找的呢。”
“我有個儀隴老鄉(xiāng),在東二環(huán)外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家民房里開了個服裝廠,專門給工廠、學校做制服的。他們?nèi)避嚬?,你想不想去?包吃包住,拿計件工資,只要你手腳勤快,一個月賺500、600塊肯定沒問題!”
“真的?”俺心里一陣驚喜,又疑疑惑惑地問,“俺能行嗎?”
“肯定行三!”川妹子余清爽直地說,“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隨后她抖抖手里的白圍脖,“你看看這針腳,嘖嘖,這就是最好的證明嘛!明后天你就跟我過去一趟,把這圍脖帶上!”
“那俺得問問俺的男人再說——”面對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俺一下子慌神了。這個城市,總讓俺們這些外來人無法產(chǎn)生踏實的感覺。
半個月以后,俺也就去了這個名叫川豪的服裝廠,開始沒日沒夜地給訂制服裝的工廠、學校車衣服,釘褂子、褲子上的布袋子。在一群老娘們見天說笑著對方男人褲腰帶下面的能耐中,開始了俺縫紉女工的生活。
幾年后,川豪服裝廠成了川豪服飾有限公司,并在麥城的東南西北分別設(shè)立了“川豪分店”,俺作為熟手車工,被調(diào)到了麥城師專學校教職工宿舍區(qū)對面的西門裁縫店,給人家定做衣裳、挑褲腳、定拉鏈。在一個沒有一絲風的過晌午,正坐在縫紉機后面打瞌睡的俺,被一個老人的聲音喚醒:給我這個大褲衩的前開門釘兩顆扣子吧!俺迷糊著睜開眼睛,抬手胡攏兩下耳邊的短發(fā),緊緊頭皮一側(cè)的發(fā)簪,再往下拽拽出溜上去的褂子下擺,就看到跟前出現(xiàn)了一個文化人模樣的老者。在對視的一霎兒,俺看到老者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的異樣驚喜。后來,已成為保姆的俺坐在這個安徽籍老鰥夫?qū)O教授的家里,在給他洗衣裳、拖地板、做飯完畢之后的某個歇晌時刻,他會仰躺在沙發(fā)上,在暮氣沉沉的空間里,自顧自地給俺說著他年輕時候的一樁往事,那往事的主角是一個像俺一樣有著一張長臉盤兒,留著齊耳短發(fā),頭皮一側(cè)別著一只薄薄鐵片制成的發(fā)簪,就連腮幫子上出現(xiàn)的兩團紅暈都那樣相仿的一個小閨女。那個歇晌時刻,俺才漸漸明白了此刻老者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的異樣驚喜是為了啥,而在歇晌時刻過后的更多的后來,俺作為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婦道人家,才漸漸感受到被男人毫無所求地疼愛的滋味。盡管俺不是那個她,但俺還是理解了為什么相好的人不能在一起時都是那樣的要死要活?
8
孫教授何去何從俺不清楚,俺清楚的是幾年后孫教授臨死之前,一份摁著他鮮紅手指印的遺囑千真萬確地落在俺的手里,也千真萬確地被俺當場仔細地收藏起來,更千真萬確地被俺帶到了從南方麥城開往北方老家的火車上。孫教授走了,俺男人開保潔公司也賠了個屌蛋精光。俺還有什么理由再呆在麥城呢?這個屄養(yǎng)的城市哪天讓俺踏實過?白天走在柏油路上,腳下的下水管道讓俺老是想著一不留神一腳踩空就掉下去了;晚上一個人走在路燈下,小轎車呼過來呼過去,大老遠你聽到聲音都得先躲到樹底下,一個沒長眼的開過來,你的小命就報銷了。更不要說那些騎摩托車搶包的、擠公交車摸包的、搶戒指剁手指的、搶耳環(huán)扯裂耳垂的。在俺們孝莊,春耕秋收光著腳丫子走在自留地里,被平整過的核桃大小的土坷垃,密密匝匝地鋪滿莊前莊后的坡地,腳踩上去,酥酥的,麻麻的,癢癢的,到多咱也不擔心一腳踩空掉下去;夏天的晚上黑燈瞎火,左鄰右舍提溜著自家編的小杌紮子,搖著大蒲扇,擠挨在誰家的大門口,云山霧罩地拉呱兒。誰家的孩子去北京上了學,誰家的閨女生了個雙胞胎,誰家的女婿在大城市當了官,誰家的兒媳婦比親閨女還孝順……那份舒坦和自在,想起來就打心眼里覺得親。要是趕上誰家嫁閨女娶媳婦,誰家的老人走了。看戲聽嗩吶的都得等戲班子拾掇樂器走出老遠了,才慢慢地散去。
哎,只有孝莊才是俺的根,出來打工這十幾年,除了俺的三間泥胚房翻蓋成了大瓦房,俺又落到了個啥呀?當然,俺也應該滿足了。因為俺這輩子遇到了孫教授,人家一個識文斷字的教員,一個見過大世面的老秀才,竟然像戲文里的老員外看上了在柴房里生火做飯的丫頭片子樣看上了俺,毫無所求地把俺疼著寵著,俺這一輩子還算白活了嗎?
手提肩扛背駝著大大小小的編織袋、蛇皮袋,俺和屄養(yǎng)的趙大鵬就急三火四地趕到了麥城火車站。站前的廣場就像開鍋的難民集中營一樣嗡嗡嚶嚶、凌亂不堪。俺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了大半天時間竟然沒有找到可以放下行李坐下來的一小塊手巾大小的花臺。俺男人就匆匆走到一個報刊攤前,摸出皺巴巴的五毛錢買了份《麥城晚報》,對折一下扇著風慢吞吞地來到俺跟前,取出手中的一張報紙鋪在一棵芒果樹下,將身上的袋子小心地卸下來,又幫俺一一卸下來,指著那張報紙說,“你坐一會吧,反正時間還早。他娘那個逼,三伏天都過了咋還那么熱?。俊本鸵踩〕鲆粡垐蠹垑|在腚垂子底下,用剩余的報紙繼續(xù)扇風。
望著迎來送往的人群,聽著各種不同口音的拉呱聲,俺的眼前過電影一樣回放著俺在這個城市里的點點滴滴?!八锬莻€逼,太熱了?!迸赃叺陌衬腥烁纱喟咽种械膱蠹埉斪鍪纸聿聊槻敛弊印6鴮O教授喪禮上的情形一點一點無比真切地呈現(xiàn)出來。這,恐怕就是俺這一輩子最大的秘密了吧。“哎呦喂,這不是來俺鵬程保潔公司體驗生活的那個‘餓肚子的詩人兼小說家的照片嘛。呵呵,對了,他說他叫‘零度!”俺男人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將俺的目光吸引過去。他指著一張被汗水溻濕的側(cè)臉半身的照片說,“俺見過他,他來過俺的公司……唉,那公司已經(jīng)沒有啦!”
俺好奇地將腦袋靠近俺男人,就看到了這張被抻平整的《麥城晚報》(以下用飛騰或CDR軟件設(shè)計成A3紙張大小,排版成報紙模樣,類似雜志拉頁——作者注)——
報眉:麥城晚報第12版 副刊 日期:20XX年X月X日 編輯/組版:周華 美編/校對:周蓉 聯(lián)系電話:****
大標題:中央文明辦高度關(guān)注《諫孝書》,我市詩人文言文引發(fā)市民大討論
編者按:我市詩人兼小說家零度近期在麥城鵬程保潔有限公司體驗生活時,結(jié)識了該公司做外墻清潔工作的董國軍,本月《詩刊》刊發(fā)的零度的詩歌《褲腰帶上的蜘蛛俠》就是謳歌了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們的希冀和夢想。詩歌開頭“生命 連同/生活 被拴在/褲腰帶上/飄來蕩去……”也成了我市詩歌愛好者近段時間見面時的打招呼用語,足見這首詩的影響力。然而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卻是零度在董國軍家做完家訪后,郵寄給中央文明辦的文言文《諫孝書》,文中“父母逝世,子女須守孝一個月,單位照發(fā)全額工資”的提議引起了中央文明辦有關(guān)領(lǐng)導的高度關(guān)注。本期我們以一個整版的篇幅來刊登這篇稿件,并羅列了部分網(wǎng)友的觀點,以饗讀者。
正文(配古代二十四孝圖《為親負米》素描一張):
諫孝書
中央文明辦:
吾乃一介寒士,偏安于南疆邊陲一隅,雖閑筆涂鴉,怡然度日,然為吾國吾民,處江湖之遠亦憂其君,居鬧市之鄰更憂其民。今日斗膽上書言說,既欣欣然吾國民眾富庶再上竿頭,甚戚戚然錐心孝道之沃土易朽壤矣。古語有云,謂之“家國天下”。沃野千里者,春華秋實,蔚然大邦氣象也;林木葳蕤者,枝繁葉茂,枯于蟻穴螻隙矣;風起云涌者,母慈子孝,發(fā)乎諫孝一書乎?《大學》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
夫孝者,百行之冠,眾善之始也?!对娊?jīng)·小雅·寥莪》有云:“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亟”?!缎⒔?jīng)》有云:“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由是觀之,事親者,根基也。夫教化之功,變其本然之質(zhì)而日遷于善,日進于德而不知。薪火承接,熠熠吾國千年文明,《為親負米》者汴人仲由,《聞雷泣墓》者王裒,“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者閔損,辭官守孝者蘇子瞻,蓋莫出其右者。灼灼朝日之暉,莫不光亮古之神州也。
今之神州,“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言猶在耳,幼無所依、壯遠千里、老無所終者眾,鰥寡孤獨廢疾者多無所養(yǎng),花甲之年他鄉(xiāng)勞碌者亦有所見。孤煙裊裊,荒田綿綿,老弱病殘躅躅獨行于阡陌田畦,荒蠻之勢燎原吾國大地。究其根,何為乎?一言以蔽之:為稻粱謀,為廣廈安。“喪三年,常悲咽,居處變,酒肉絕”余音未了,城鄉(xiāng)空巢獨居者無所憑依,凡諸事無不親力親為,實乃悲愴之象。若夫溘然長逝,鄰人猶未聞矣,更況遠行子女乎?聞亦何為?不過悲戚三日,操持三日,喧鬧三日。爾后,猶然了卻負重,欣欣然重裝盔甲,欣欣然甘食俸祿,欣欣然轉(zhuǎn)入天下熙熙,隱沒于天下攘攘。
有木獨秀于林者,麥城布衣董氏也。董氏者,名國軍,知天命之年,詩者零度識于“麥城之春”高樓也。晝間懸吊于飄窗之外,蕩游于高墻危欄之間。揮汗如雨,揮水如汗,滌濯大廈之表?!爸┲肴恕笔侵^也。至若蒼穹低垂,幕色四合,繩索擲于地,疲乏負于脊,日間辛勞拋于后,俄而至于蓬門篳戶,病榻之上耄耋老母蘧然凝眸,心悅之,巍巍然無語勝千言。淘煮漿洗,須臾未曾間離;伴坐侍寢,未敢酣然入夢也。烏鴉反哺,羔羊跪乳,吾心憫之,自慚形穢也。為文,無以載道,無以醒世;為子,無以事親,弗如董氏。悲夫!
蓋今之國人,汲汲功名,切切利祿。為仕為忠者,莫不如是。吾今上書,尤倡吾國吾民服喪之議,曰:居喪者,卅日也,皆食俸祿,為仕為忠者概莫能外。祈入其律法,以彰引吾國百行之冠,眾善之始也。慰鰥寡廢疾者于荒蠻,導婦孺幼小者于迷津。書畢,錄《論語·陽貨》“問三年之喪章”于此,以醒國民: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弊釉唬骸笆撤虻?,衣夫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痹孜页觥W釉唬骸坝柚蝗室?!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
麥城詩者:零度
二〇××年×月×日
作者簡介(配照片):零度,麥城詩人兼小說家,生于二十世紀,死于二十一世紀。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在《青海湖》、《當代小說》、《延安文學》等報刊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多篇(首)。著有長篇小說《繾綣與決絕》。
網(wǎng)友觀點:
天邊浮云:引用較多,有掉書袋嫌疑;半白半文,語感較差。文章本身乏善可陳,惟有“父母逝世,子女須守孝一個月,單位照發(fā)全額工資”的提議較為新穎,但是將此條提議納入國家勞動法的可能性較小,不過作者一廂情愿而已。再則,就算納入勞動法,能夠力挽世風日下、國人追名逐利的狂瀾嗎?不過癡人說夢罷了。
風流螞蟻:孔子的觀點是“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边@就是說,父母對子女,不但有著親子的血緣關(guān)系,而且在子女生下來之后,差不多三年的時間內(nèi),都是在父母的懷抱中長大的。實際上,由七七到六旬,由六旬到百日,由百日到周年,由周年到三年。在“三年”守孝之中,也有逐漸淡化親屬思念的含意。本文作者根據(jù)中國農(nóng)村眾多青壯年勞動力一股腦地涌向城市,甩下妻兒老小在農(nóng)村留守的現(xiàn)狀,結(jié)合許多城市有錢人削尖腦袋跑到國外,將諸多空巢老人留在國內(nèi)的現(xiàn)實,提出了一個既可行又折中的辦法,即直接將古代三年守孝期縮短為三十天的守孝期,如果再有勞動法來支持作為弘揚我國傳統(tǒng)孝道的提議,亦無不可。
愛眉:父母活著的時候多陪伴在身邊,多照顧他們,為他們排憂解難,比逝世后虛偽地守什么三十天的孝要實用得多。
千里飄萍:我同意“父母逝世,子女須守孝一個月,單位照發(fā)全額工資”的提議。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有夢想,都有為了夢想而不顧一切地遠走他鄉(xiāng)或孤注一擲的沖動。這種沖動在人到中年的我看來是多么的難能可貴啊,中年人有的是欲望,而不是夢想。就算按照作者所說的“為稻粱謀,為廣廈安”,我對這種追求也充滿了敬意和感同身受。拋開在田地里的辛苦勞作還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徽?,即便一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所得收入也趕不上在建筑工地、電子廠流水線上三個月的收入。為父母守孝一個月也算有始有終地盡了孝道,如果國家從法律角度予以支持,那再好不過了!
姐抽的不是煙,是寂寞: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女人要學會冷暖自知。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男人還靠得住,那就是自己的父親。我完全支持“父母逝世,子女須守孝一個月,單位照發(fā)全額工資”的提議。
初吻給了煙:人都不在了還守什么孝呀?完全是胡說八道!這密密麻麻螞蟻一樣的文字啊,看得我頭暈眼花啦!父母活著的時候多給點錢,讓他們想吃什么就買什么不就得了?
9
遺囑當然沒有執(zhí)行下去,放棄遺囑的念頭,從孫教授有氣無力地抬著剛出鍋的面條一樣的胳膊,指著俺給黃律師介紹“她就是張守蘭,我決定把自己名下的這份房產(chǎn)贈送給她”接下來一袋煙的工夫里,俺就下定了。雖然孫教授永遠不會知道,俺在他走了之后還是不由自主地背叛了這份遺囑。俺知道不接受一個臨死之人遺產(chǎn)的托付是很不地道的,但是俺也知道如果接受了遺產(chǎn),俺這一輩子就別想安生了,俺更知道的是,自己的心里也有了一種過去露天電影里放的“妹妹送哥哥到村口時,塞給對方手里一塊花手帕就立馬轉(zhuǎn)身跑開”的一種難以說清的騷動。這種騷動天遠地遠地,連接著俺從川豪服飾有限公司西門裁縫店剛來孫教授家做保姆開初那幾個月的情形,每次聽完孫教授有板有眼的述說,俺的眼前都會出現(xiàn)一個模樣像俺年齡卻永遠停留在少女時代的小妮子的影子。第一個月,月事來了時,俺按照多年來的老辦法,掖了一大團毛糙的衛(wèi)生紙在那里,第二天再換上新的,被置換下來的腌臜的紙張就被俺隨手扔到廁所的紙簍里。到了晌午,俺從菜市場回來開始生火做飯,卻發(fā)現(xiàn)那紙簍已經(jīng)被倒干凈了。俺心里毛躁躁的,卻也沒刻意尋思。吃完晌午飯俺就回到自己屋里,想睡會兒午覺,在床頭柜上發(fā)現(xiàn)了兩包鼓鼓囊囊的塑料包兒,俺好奇地拿起來,摩挲過來摩挲過去,忍不住就撕開了,四片巴掌大小的更小的塑料包撒落出來。一袋煙的工夫之后,俺就明白了這玩意是干啥用的,俺的心砰砰地跳個不停,一種難以說清的騷動在身上流竄開來。
后來,當黃律師讀完那份遺囑,俺順從地朝著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孫教授點點頭,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像一顆蒸不熟、煮不爛、壓不扁、錘不破的銅豌豆,尤其是在俺接到王八孫子趙大鵬給俺打來的電話,說他公司里死了人,自己賠了個屌蛋精光,決定回北方老家孝莊種那一畝二分薄地之后,背叛遺囑的想法更是雷打不動了。兩天以后,孫教授就進入了昏迷狀態(tài),俺只得輪流撥通了他兩個兒子的電話。一個說:“開發(fā)商下了死命令,大樓必須在國慶節(jié)之前封頂,現(xiàn)在我是二十四小時呆在工地上,一步也走不開呀”,另一個說:“前幾天去麥城的時候看到老爺子精神還不錯嘛,怎么現(xiàn)在就昏迷了?”最后,俺實在沒有辦法,撥通了孫教授的閨女的電話。誰知她剛一進門,孫教授就咽氣了。
當孫教授的兩個兒子急三火四地從省城再次趕回麥城時,學校后勤處已經(jīng)開始籌備治喪小組了。兩個大男人從下了車就開始抹眼淚,眼睛紅腫著像熬了夜,凝重又心照不宣地朝俺點點頭,就徑直向樓上走去。在大敞開的房門外,兄弟二人撲通一聲跪在水泥地上,開始行三叩九拜大禮,然后膝行到靈床前嚎啕大哭起來,片刻過后,一旁嚶嚶嗡嗡的妹妹適時勸慰住了兩個哥哥,并給他們分發(fā)了冥紙,邊燒紙邊給剛剛走了的父親說話,說了父親對待自己是怎么怎么好,自己不孝順,沒時間在他跟前盡孝等等。俺擦掉不自覺流到嘴角的那咸濕澀腥的眼淚,轉(zhuǎn)身就向外走,雖然黃律師在俺說明了真實的想法和明確要求下,不會來參加喪禮了,但俺估摸著,學校治喪小組的人差不多快到了,俺得下去迎接一下。
“張姐,你等等——”背后窸窸窣窣翻找啥物件的聲音,在俺左腳邁出房門右腳還沒抬起時停止了,瘆人的靜啊,讓俺忐忑不安地轉(zhuǎn)回了頭。三人的手猴在孫教授尸骨未寒的尸體上方,下面是衣冠不整還沒來得及換嶄新壽衣的單褲單褂?!拔野职峙R走之前的房產(chǎn)證、存折、現(xiàn)金放哪里了?難道他走之前沒有告訴你?”大兒子一開口,六道目光一霎像從井水中拎出來的箭簇一樣向俺撲面射來。俺急赤白臉地揮舞著胳膊,像剛來麥城時三伏天在工地的伙房里驅(qū)散嗡嗡飛舞的蒼蠅一樣,正要從頭到尾說出孫教授遺囑的事情,旁邊站立的二兒子突然意識到什么一樣古怪地隱隱笑了一下,自問似地打破僵局:“張姐,本月你的工資我爸爸臨走之前還沒跟你結(jié)算吧?”又很大方地自答道:“這個是我們兄妹三人責無旁貸的事情,你先在客廳里操持著,我們兄妹三人進里屋商量商量再答復你吧——”二兒子邊說邊扭身走進俺的房間,其他兄妹二人很認同地附和著跟進去了。三人在這件事情上出現(xiàn)了一種難得的合拍,俺張張嘴還沒開口,房門就被輕輕地虛掩上了。
其實俺心里早就像夏夜的晚上在院子里往井下吊筲桶,左搖右擺使勁提上來的那波光粼粼的月亮一樣,亮堂得很。孫教授的房產(chǎn)證、存折、枕頭里包藏著的幾千塊的退休金(當然里面有俺那1300塊錢的一個月的工錢)俺全部放棄了,俺只留下那份孫教授手書的遺囑,把它裝進一個黃皮小信封里,折疊成最小的方塊,縫進貼著俺小腹的褲頭里側(cè)。
“……我不同意這樣分攤,大哥!不公平。你是當老大的,你應該多出,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么不出,要么少出。實在要我出,我出300元,你們每人500元?!?/p>
“妹妹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難道父親的存款你不要了?父親這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房子日后轉(zhuǎn)讓了你不分了?退一萬步說,如果父親的存款不夠他的喪葬費,我們?nèi)艘捕际且N付的——”
“父親的存折在哪里???房產(chǎn)證在哪里???別到時候我們錢都貼付了,所有的財產(chǎn)都落在這個不相干的鄉(xiāng)下保姆手里。孤男寡女的在一個房子里呆了這么多年,鬼都知道會有什么事情。這種事情我在省城看得多了去了?!?/p>
“大哥,妹妹,反正她這個月工資的事情我們一時半會兒也商量不出結(jié)果來,我提議,咱們先讓姓張的把父親的房產(chǎn)證和存折交出來,然后再作打算如何?咱們這叫不見死兔子不撒鷹,見了死兔子,想撒鷹就撒鷹,想不撒鷹就不撒鷹!”
兄妹三人虛勢聲張的吵鬧聲就這樣硬生生地從門縫里擠將出來,卻在中途被門框、門邊上薄如刀鋒的棱角和棱角上起毛的木刺兒刮出一道道長蟲爬過沙地的鮮明痕跡,但聲音卻順利地抵達到俺的耳朵眼兒里了。俺的心像孝莊北邊春寒料峭的河面,瘦硬得無風無浪。俺看著被自己抻平整的孫教授身上的單褲單褂。尋思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半推半敲地出現(xiàn)在三人面前。又冰又硬的六道目光穿透溟濛不清的光線,錐子一樣戳向俺,俺好像突然想起啥來樣,輕輕飄飄地說,“孫教授待俺既像妹妹,又像閨女一樣那么好,他走了,俺沒有什么好報答他的,這個月的工錢俺早就決定不要了,剛才你們那么匆忙,俺還沒來得及說……”
“?。窟@樣???”三人好像彼此都不認識一樣拿著陌生的目光互相看來看去,臉上浮現(xiàn)出麻婆豆腐一樣塊狀的笑容,兄弟二人忙不迭地說,“我們兄妹三人正商量這事兒呢,你這樣說,我們真不好意思啊。”
“我爸爸怎么待你好了?你說說看呀,他臨走之前待你更好吧?”孫教授的女兒吊梢著眼睛,仰著臉子,望著屋頂墻腳處的一張蜘蛛網(wǎng)說。
“就是對俺好嘛,還咋個對俺好——”俺還沒有開始爭辯,走廊里就傳來了腳步聲,俺回頭探身一看,黃律師背叛了他的承諾,出現(xiàn)在了房門口。
行完三叩九拜大禮之后,黃律師從已經(jīng)涌將出來的孫教授的大兒子手中接過香燭,又退后三步,在靈床前三鞠躬,然后將香燭插在面前簡易的盒子里,就招呼眾人進入孫教授生前住的潮濕暗啞的房間內(nèi)。
“孫教授臨走之前的情形是這樣的——”黃律師來到床頭柜前,指指靠近書櫥的床頭邊,“他的保姆張守蘭站在那里”,又輕輕地跺跺腳,“我就站在這里!你們的父親委托我作為他遺囑的執(zhí)行人,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是的,是這樣的!”跟在黃律師身后的俺急忙將話頭接過去,生怕他說完后還把手中那份遺囑拿出來,“當時俺也在場,孫教授手哆嗦著握不住筆,就沒有寫遺書,他歪垮在床上,讓俺作為他遺囑的見證人,讓黃律師作為遺囑的執(zhí)行人。他說他將自己的房產(chǎn)分給你們兄妹三人,要是轉(zhuǎn)讓了,你們把所得的錢就平分了,要是哪一家愿意要,就按照現(xiàn)在的市場價支付給另外兩家平分出來應該給的費用。另外,你們的爸爸存折上還有12萬塊的存款,這個床頭柜的最下面一層的抽屜里還有幾千塊錢的現(xiàn)金,都用來辦理他的喪事吧,完了后剩下的錢你們就平分吧?!卑潮犞笱垡豢跉庹f完這些瞎話,上氣不接下氣地在窗戶沿下喘個不停。
這種情形就像幾天后,俺和屄養(yǎng)的趙大鵬手提肩扛背駝著大大小小的編織袋、蛇皮袋,急三火四地趕到了麥城火車站,一腚坐在一小塊手巾大小的花臺上,望著迎來送往的人群,聽著各種不同口音的拉呱兒聲,眼前過電影一樣回放完此刻在孫教授喪禮前的胡諞亂誆的背叛遺囑的說道后,就拖拉著行李撲向檢票口,慌里慌張追趕嗚嗚駛來的火車時那樣上氣不接下氣的粗重喘息聲。
直到俺們擠上火車,在過道里堆放好一大堆行李,俺的眼前還不時閃現(xiàn)著黃律師那張錯愕茫然的臉,和孫教授三兄妹脫胎換骨的神情。由于省城開什么全國性的體育運動會,俺和俺男人沒有買到硬座火車票,只能攥著站票畏縮在廁所和走道之間的空地處,時間長了,就頭暈眼花腰酸腿麻,只得圪蹴下來,后來干脆一腚坐在通道上了。但不時有人抬腿從自己身上踏過來踏過去,俺只好煩躁地又站起來,斜靠在廁所門外的鐵皮板子上。俺的男人趙大鵬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個大男子主義的山東漢子了。他裝模作樣地靠在三排座的靠背邊緣,看到一個跟他模樣差不多的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的壯年老爺們兒,就嬉皮笑臉低三下四地跟人家套近乎,先問人家在麥城干啥活兒,到哪里下車,不管對方是干啥的,他都能找到話茬子跟人家拉扯半天,火候差不多了,就從褲兜里摸出一盒皺巴巴的7塊錢一盒的紅塔山,招呼人家去車廂門口那里抽煙,又順帶著說,“大哥,你看,俺媳婦都站了幾站路,腿麻得都站不住了,俺們又沒買到坐票,你讓她在你的位置上坐一會兒好不好?”人家多半也就應了,反正座位空著也是空著,兩人就過去了,俺就哆哆嗦嗦地坐過去,眼睛卻一刻也不離那些堆成小山一樣的行李。
五分鐘最多十分鐘過后,人家就回來了,俺只能返回去,繼續(xù)斜靠在廁所門外的鐵皮板子上。俺男人又腆著個臉,弓著個背,彎成蝦米的樣子再去尋摸目標。在這個不間斷的過程中,俺心底深處一塊僵硬的部位開始慢慢變熱,慢慢變軟,慢慢融化了。說到底,俺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婦道人家,也背著俺的男人,雖然隔著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卻也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感受到了這么一回被男人捧在手掌心里的感覺。有這么一回,俺這一輩子還有什么要求呢?女人不就是這樣么?而男人不就是那樣么?
在又一次將座位還給人家之后,俺就在咣咣當當?shù)能囕喤c鐵軌的摩擦聲中,在轉(zhuǎn)身都要碰撞在四周鐵皮的廁所里,解開褲腰帶,撕掉貼著俺小腹的褲頭里側(cè)那個縫制的嚴嚴實實的小袋子,摸出折疊成最小方塊的黃皮小信封,將孫教授手寫的那份遺囑抽出來,摩挲過來摩挲過去,俺瞪著這黑乎乎的文字,想著已經(jīng)出現(xiàn)、正在出現(xiàn)和可能出現(xiàn)的一些場景,在外面不斷催促的聲音中,將孫教授那份房產(chǎn)贈送給自己的遺囑丟進下水道里,接連按了三次按鈕,終于徹底地沖干凈了。
那個巴掌大的黃皮空信封就被俺塞進了褲腰,一路惴惴不安地走著。直到下了火車、轉(zhuǎn)了客車,行走在淙水鄉(xiāng)的柏油路上,俺的心思才被兩臺哐哐作響的推土機轉(zhuǎn)移了心思。那時,晌午的陽光正金燦燦地在俺們的腳下向孝莊延展開去,而農(nóng)村的土地正像柏油路一樣一寸一寸地流失。推土機正在推倒鄉(xiāng)政府的三層辦公樓,周圍部分農(nóng)田菜地也成為鄉(xiāng)政府新辦公大樓的規(guī)劃用地。俺男人指著鄉(xiāng)政府舊辦公樓圍墻上的幾個大紅字給俺念著說:“看嘛,農(nóng)村城市化,城市都市化,都市國際化。咱們回老家承包土地,種瓜果梨桃,也不一定比在麥城出力少賺多少?!?/p>
邊說邊走著,俺和俺男人就在距離孝莊幾米遠的一個通往縣城的公交車站牌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正在淙水鄉(xiāng)的柏油路與俺孝莊的沙石路相連的石橋頭的另外一邊,此刻,那身影左肩上垂掛著的那個鼓鼓囊囊藍紅相間的編織袋在大幅度地前搖后擺,一個半大孩子高的黑帆布箱子像死狗一樣被身影的右手拖拉著。那身影聽到趙大鵬“龜孫子趙小鵬你給老子站住,你這是弄啥去?”的粗門大嗓的叫罵聲后,迅速地抬起頭,自言自語似地咕噥了兩句,立起黑箱子,從耳朵眼兒里摘下一個黑色的小球——俺認識這玩意兒,城里人叫耳麥,是拉呱兒用的。而后,俺看到那身影像個要赴法場的將軍模樣,大義凜然地邁過橋上的木板,踏上柏油路,眉宇間的堅毅隱約浮現(xiàn)。在十步開外之處,那人慢下了腳步,看著俺和趙大鵬,怯生生地叫了聲:“爹,娘!”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