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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凹村紀實

        2017-09-05 02:22:40雍措
        民族文學(xué)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梅朵村人啞巴

        雍措

        朵 嘎

        凹村人說,記性差的人,是閻王爺趁著人還沒有走進地獄之門時,在腦子里動了手腳。他挖去人前世的記憶,讓人活在今生,不糾結(jié)前世。

        我對凹村人的話半信半疑。絞盡腦汁想著前世,卻一直沒有結(jié)果。沒有結(jié)果,不代表我就相信了他們的話,我把沒有結(jié)果歸結(jié)到凹村太老,我也離前世越來越遠。距離太遠,自然會忘掉一些事情,就像我離開凹村快十年了,快記不起凹村的很多事情。

        朵嘎進城喝酒和我閑聊,凹村變化大呀,煤油燈換成了電燈,一個黑框框的電視里就能看見北京。聽說,再過不了多久,還要安上電話,那玩意兒可是霸道,不見面,就能聽聲。說著,朵嘎抬頭看著我,說:“我遠處沒啥親戚,到時那玩意兒弄好了,我第一個給你整上兩句?!?/p>

        我坐在旁邊,舉起酒杯,無話,肆意地喝上一口。

        朵嘎的話說在酒館里,一場酒下肚,出門我就丟了。我想喝得滿臉通紅的朵嘎,也不會在意幾句青稞酒里炮制出來的酒話。

        過了一年,一天夜里,我的電話響了起來。奇怪,這半夜三更的,會有誰想到一個大門不出的人。

        電話自然是陌生號碼,我倒要看看在這座城市,有誰會記得我。接通電話,我不說話,等待對方開口。

        對方也不說話,和我比著耐心。在這些事情上,我的耐心超乎尋常。你耗著,我也可以耗著。

        對方的喘氣聲,從電話那頭傳過來,粗粗的,能感覺到他在克制自己的出氣聲。長久的靜默,讓我似乎面對著一面墻。墻是死墻,而墻后面卻有一個很深的秘密等待著我去發(fā)現(xiàn)。

        “黛妹兒,你聽見沒有,我是朵嘎?!倍涓碌穆曇糇屛蚁氲剑即迦苏驹诘乩锍吨らT喊話的樣子。凹村人喜歡大聲喊著說話,喊著說話讓一些外人誤解凹村一村子人都是聾子。這種聲音,我哪怕離開凹村多久,都深深地刻心里。

        “聽見了,聽見了?!蔽一卮?。

        “真能聽見,真的能聽見?”朵嘎在電話那頭不敢相信地說著,隨后高興得哈哈笑起來。

        “能聽見?!蔽倚睦锵胫涓赂吲d的樣子。

        “俺是來給你捎信的,凹村的黑線架好了,聽說,這線可長了,能通到美國。”朵嘎說。

        “能的?!倍涓碌母吲d勁兒,讓我心里酸酸的。

        這是我和朵嘎的第一次通話,一根線讓我和朵嘎很近,和凹村很近。

        后來,朵嘎經(jīng)常給我電話,他說,他沒有遠處的親戚,想聽凹村之外的聲音,就會想到我。我答應(yīng)朵嘎,他想聽凹村之外的聲音時,我一直候著他。

        朵嘎的電話到后來,不算頻繁,但是只要打一次,時間都會超過半個小時。從他的話里,我知道了凹村的很多事:梅朵結(jié)婚了,老公是黑日的降初;彭措去偷扎西家的牦牛,被逮住,在村口的白楊樹上綁了一天一夜;一直不被婆婆看好的央措,馬圈里產(chǎn)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婆婆的臉笑開了花;通往卡伊的小路在村長的組織下,變寬了,幾條看家狗天天賴在路上,變成了轉(zhuǎn)窩子狗。

        我似乎回到了凹村。

        拉姆家的黑桃樹下,我和伙伴們玩著公主、丫鬟的游戲;嘩嘩的大渡河邊,我和阿哥釣著河魚;對面的硬板子上,我砍過一捆又一捆青岡柴;花籃子背簍里,我背著拾來的牛糞團。

        我本來覺得我和朵嘎的話會很少,結(jié)果到最后有著說不完的話。

        朵嘎讓我回去看看,凹村的樹在變、人在變、山在變,有的變精神了,有的變沒有了。

        “再不回來看看,你就真的成凹村的外人了?!倍涓抡f。

        外人,這點我不同意朵嘎的話。

        我不相信凹村會把我當(dāng)成外人,我想只要我回到凹村,村口的白楊樹會搖擺著樹枝歡迎我,扎西會送幾個我最愛吃的山桃子,降措會在堂屋的火堆邊,給我放開嗓門唱山歌,我兒時的伙伴們,會熱情的邀我去這家坐坐,那家耍耍。我永遠不會是凹村的外人。

        朵嘎說:“納西神山的雪水也要經(jīng)常順著大溝多走動走動,不走就有隔了。再說,你不回來,連我你都怕找不到了?!?/p>

        “凹村多大?我會迷路?誰都可能找不到,你朵嘎我會找不到?”我覺得朵嘎的玩笑,開得很荒唐。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說,“很多事兒,誰說得準呢?!?/p>

        朵嘎說的話不多,很少見他這樣。我不想多想,我要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過日子,太多的煩事困擾著我。

        后來,朵嘎的電話越來越少,我打過去,很多時候沒有人接。偶爾他也打過來,每次打過來,他都說到凹村誰去了,埋在了哪里。

        朵嘎簡短的幾句話,就概括了一個人的死。

        我在腦海里搜尋著那個人的樣子,想著一個人的死,竟然如此簡單,不容朵嘎多說一個字。

        我越來越怕接到朵嘎的電話,只要是他的電話,我就知道凹村又死了一個人,怎么死的,朵嘎不愿多說,就只是說死了,埋下了,埋在東坡上,那里能看見整個凹村。

        我莫名的不想接朵嘎的電話,我希望,凹村活在我十年前的樣子。

        朵嘎也許乏了,一年沒給我電話。這一年,我在忙著過沒完沒了的日子,想不到凹村。

        還是那樣一個夜晚,夜很深,朵嘎的電話來了??匆娛煜さ奶柎a在電話屏上跳躍著,像朵嘎扯著嗓子喊我,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猶豫著,最終還是沒有接。我怕凹村又死人了,我始終不愿意接受凹村人的離開。

        但是,那天死的不是別人,是朵嘎。

        鄰村的大姐告訴我,聽說你和村里的朵嘎還有聯(lián)系,我捎信告訴你,他昨天死了。

        死在人的嘴里還是那么簡單。我想到了朵嘎說別人的死。

        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空回凹村,我認為這座城市離不開我,工作離不開我,城里鋼筋水泥鑄成的家離不開我。為了這些,我舍不得離開這座城市。

        可這次,我要離開一會兒,去看看朵嘎。其他的,我都顧不上了。

        我在鎮(zhèn)上包了一輛摩托車回凹村。凹村的路比以前寬了些,不過還是泥巴路,摩托車在泥巴路上顛來顛去,我生怕翻在路上,找不到回凹村的路。

        半個小時的顛簸,開車的小伙兒說到了,我從摩托車上下來,懷疑地對小伙兒說:“這是凹村?”小伙兒疑惑地看著我說:“看來你是第一次來凹村吧?你放心,這條路我一年要來好幾十次,路上的泥巴都和我是朋友了?!闭f完小伙兒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一股濃濃的灰煙跟在他屁股后面。

        村口的白楊樹沒有了,大石堡沒有了,幾只不認識我的野狗,警惕地盯著我看,它們要守護著自己的村莊,不受外人的打擾。我走一步,它們移一步,這分明就是欺負我,不讓我進村。我告訴它們,我是凹村人,我家的房子在朵嘎家的上面。幾只野狗相互瞅瞅,倒不是說聽懂了我的話,而是可能聽見它們熟悉的朵嘎這個名字,才放松警惕,慢慢散去。

        我要感謝朵嘎這個名字,得以讓我進凹村。

        路上,我遇見了好幾個人,她們背著背簍,看看我,想打招呼,卻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只有淡淡地笑笑,然后側(cè)身離開。我不認識她們,她們也不認識我,她們一定是從其他地方嫁到凹村來,不是凹村本地人。

        房屋改變了很多,我家的老房,被扎西家買去做了馬圈,幾匹牲口正懶洋洋地在里面吃著干草。

        朵嘎家到了,很多人忙碌著。這些人在幫一個離開的人處理一些事情。煙囪里的青煙裊裊的飄在房子上空。沒人認出我,他們倒來熱茶,像招待客人一樣招待我。

        朵嘎的棺材停放在堂屋中間,黑漆漆的,他睡在里面,如此安靜。

        在這所有的人中,朵嘎是我最熟悉的一個人,但他躺在里面,永久地離開了我。

        坐了好一會兒,我慢慢走進屋里,我想看看朵嘎生活過的家。朵嘎的屋子有臺他電話里說的能看見北京的電視,屏幕黑漆漆的,朵嘎的棺材映在上面。似乎朵嘎在演一場戲。他的床頭亂糟糟的,床頭旁放著一個凳子,凳子上用毛巾蓋著一個鼓鼓的東西,我揭開,里面是電話。從這個電話里,我自認為我是凹村熟悉的人。

        前天,朵嘎用它給我打過電話,他想給我說什么呢?是告訴我,他要死了?還是告訴我,別人死了?

        心里一陣難過。

        院壩里,終于有幾個凹村人認出了我。他們向我打聽城里的事兒,我想向他們講述城市,卻發(fā)現(xiàn)我對我生活的城市竟然無話可說,我變得異常沉默。

        “你該經(jīng)?;貋砜纯次覀?,要不我們都快不認識你了?!贝迦苏f。

        我點點頭,心想,對這個村莊,我已經(jīng)是個外人了。

        第二天一早,朵嘎的棺材被七八個小伙兒抬上了西坡,西坡能看見整個凹村。我往朵嘎的墳上添了幾把新土,默默說著告別的話。然后,轉(zhuǎn)身,往山下走去。

        我又回到了工作生活的城市,永遠不屬于我的一座城市。在這座城市,我依然是一個外人。

        我真希望,我記性不好,忘記朵嘎的死,忘記我回過凹村。朵嘎還是有事無事打個電話,電話里說說凹村,說說誰家的人死了……

        啞 巴

        杉山不高,趴在硬板子山的下方,時時都像硬板子山的仆人一樣,仰視著它。

        按道理,不管怎樣,畢竟是一座山,凹村人日常生活里,怎么也不該忽視一座山的存在,況且它還沒日沒夜地站在歲月里,和凹村一起老去??稍诎即澹舶遄由降母叽髨酝ι钊肴诵?,杉山的低矮似乎自然而然地就被遺忘了。

        凹村年復(fù)一年的歲月里,只有一個季節(jié),人們會多看杉山幾眼,像看一個突然出現(xiàn)在凹村的漂亮阿妹。

        那就是秋天!

        秋天里回憶其他幾個季節(jié)的杉山,凹村人的記憶像被狗叼走了一樣,啥都回憶不起來。他們都覺得杉山是在一夜之后,漂亮起來的。而每個人都有一個秋天的夜,讓他們說說,到底是哪一夜漂亮起來的,誰都說不上來。

        話說穿了,杉山還是一直被凹村人遺忘。

        秋天,硬板子山除去威嚴,毫無生氣可言,干癟癟地立在那里。而杉山紅一簇,黃一簇,朱紅一簇,深綠一簇,紅得艷麗,黃的入心,各種顏色星星點點,均勻地散布著,遠看,杉山像開著漫山遍野的野花,免不了凹村人動心。

        我回凹村已是深夜。夜在凹村靜謐安詳,幾聲狗吠聲,從遠處傳來,然后又淹沒在夜里。天空懸掛半輪月亮,幾朵薄云附在天上,蓋住若隱若現(xiàn)的七仙女星。

        旅途的勞累,讓我回家倒頭就睡。我是在第二天清晨,打開大門,看見杉山的美。

        清晨的陽光,已將杉山鍍成金子的顏色。那些紅的、黃的、綠的顏色,在清晨顯得更加美麗。

        啞巴,是我看杉山時,闖入視線的。

        那時阿媽在打理房后的一個窩棚,窩棚是用來儲存一些過冬水果的。

        啞巴穿著長衫,戴著一頂軍綠色的帽子,他從小路上下來,走到窩棚里,咿咿呀呀給阿媽比劃著,阿媽弄不懂啞巴說些什么。啞巴有些焦急,用手指著窩棚里支撐頂棚的幾根腐朽的木桿,然后又咿咿呀呀地比劃著。后來阿媽終于聽懂了,對啞巴點著頭,啞巴才如釋重負。

        我問阿媽,啞巴說的什么,阿媽說,啞巴是讓我換掉那幾根腐朽的木條。

        “這么多年過去了,啞巴心里還是對杉山有疙瘩呀!”阿媽說的話,很輕,仿佛不想讓我聽見。

        啞巴站在窩棚里,看著那幾根腐朽的木桿。為試探木桿的牢固性,用手輕輕搖一搖。她搖得很小心,生怕抖落一粒窩棚上的塵土。

        啞巴不是本村人,她是梅朵阿奶從路邊撿回來的。梅朵阿奶家四個男娃,一直想要個女娃,但是梅朵阿奶的肚子不爭氣,一個接一個的生男娃。別人都眼羨梅朵阿奶后半輩不用背石頭的命,梅朵阿奶卻始終想要個女娃,她覺得,男娃再好,也沒有女娃貼心。

        拾到啞巴的那天,她樂壞了,不顧男人的反對,把啞巴留了下來。當(dāng)然,那時梅朵阿奶不知道拾到的娃是個啞巴。

        啞巴一天天長大,眼珠子大大的,能從里面滾出話來。在那個年紀,還不會說話,凹村人心里裝著一些猜測,背地里議論,卻從不敢當(dāng)著梅朵阿奶說。梅朵阿奶不相信這一點,娃兒說話有早遲,遲點說話的娃兒會更聰明。時間慢慢過去,啞巴越長越高,但嘴里還是沒有冒出半句話來。梅朵阿奶這才確定了自己撿回來的娃是個啞巴,心里好一陣子都處在痛苦之中。看著啞巴水靈靈的眼睛,平時對她特別親近,越加對啞巴好起來。

        啞巴雖然啞,做起事來,格外利索。梅朵阿奶繡花,她就坐在旁邊看,不到十二歲,就成了村里繡花的一把好手;阿哥們做地里的事情,她就操持家里的事情;梅朵阿奶的男人走后,梅朵阿奶生病,她就在燈下做一晚上的針線活,陪著。梅朵阿奶嘴上不說,心里為拾到這樣好的一個娃兒開心著。

        日子跟流著的水一樣,一晃眼,啞巴也該到找個男人的時候了,梅朵阿奶怕啞巴嫁到別處,受人欺負,干脆就找來幺兒子,問她愿不愿意娶啞巴。幺兒子大啞巴三歲,為人老實,最近拜了一個石匠為師,學(xué)著打石頭的手藝。他點頭答應(yīng),這門親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梅朵阿奶是在啞巴和幺兒子結(jié)婚兩年后去世的,當(dāng)時啞巴已生下一個女兒。

        男人學(xué)好打石頭的手藝后,常年奔波在外,每年過年回來一次,待不了幾天又走了。啞巴待在家中,打理地里的農(nóng)活,照顧家里的幾頭牲畜和后來又生下的三個娃。家庭的負擔(dān),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很是艱難。幾個孩子中,只有大兒子送到了學(xué)校,其他都留在了家里。啞巴干活去,娃兒們能走的自己走,不能走的就背著到地里,遇到天熱,就讓娃兒們躲在樹蔭下,小的用繩子纏著腰,系在樹根處,讓他自己在土里玩。中午,帶些火燒子饃饃到地里讓孩子們吃,有時就順便在地里挖些玉米紅薯之類的東西當(dāng)午飯??柿?,就在近邊的水溝里取生水喝。女人要做的事情,啞巴要做,男人要做的砍柴、背石頭、翻地的事情,啞巴也要做。凹村都說啞巴這輩子像一頭牛,不會哞哞叫的牛。

        啞巴的命和埋頭苦干的牛連在了一起。她的時間,跟勒緊的麻繩一樣。

        啞巴為人溫和,雖然不會說話,但見著人,總是笑嘻嘻的。早上放牛,總把沿路的牛一起幫著趕上山,見著天黑,誰家還在地里忙剩下來的活,就湊過去搭把手,路上有一些滾落的小石子,她總是順手撿開。

        村人都喜歡啞巴,誰看見啞巴,也都笑嘻嘻地招呼。

        啞巴的大兒子讀書讀到初中,輟學(xué)回家了,在村里他也算是有文化的人。憑著凹村人的幫助,砍了幾十根松木樹,搭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不久娶了一個媳婦進家。

        啞巴沒和大兒子住在一起,她住在原來的老房里,照顧三個孩子,干著地里的農(nóng)活。她和所有的父母一樣,似乎覺得孩子好了,自己就好了。

        孩子們慢慢長大,也能幫啞巴做些地里的事情了。啞巴變得輕松起來,太陽好的時候,就坐在院壩下面繡花,做衣裳。凹村的姑娘們喜歡圍著啞巴坐,看她怎樣做繡花鞋,怎樣用那雙粗糙的手繡出活靈活現(xiàn)的牡丹花來。啞巴教大家的時候,咿咿呀呀地比劃著,見別人看不懂的時候,就拿過別人手里的針線,繡給她們看。姑娘們看著啞巴繡的,終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哈哈地笑起來。她們笑的時候,啞巴也笑,不過啞巴的笑安靜,沒有聲音??匆娝^的人,都說啞巴像山上的靈刺果兒,小時苦,大了,甜甜的。

        啞巴這輩子,是個幸福的人。

        “杉山那年的塌方,把一切都改變了。”阿媽說。

        那年凹村的雨水牽著線地流,杉山頂上的天空破了洞似的。

        凹村人的心,被一根繃緊的弦系著。

        落在地上的雨水,匯集成一股股渾濁的細流,肆無忌憚地穿梭在村子里,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一樣,把凹村包裹在里面。

        那些天,人們不敢出門,似乎一出門,就會遇見可怕的怪物。大多數(shù)人趴在窗戶前看外面,雨一直下,他們的目光望出去時,被密集的雨水切割得零零散散,收不回來。

        凹村人都在等待,等待將會發(fā)生的事情。

        這種等待,讓凹村陷入沉悶和不安之中。

        “終于出事了,出事是大家意料到的,長久的壓抑中,出事反而讓凹村人繃緊的神經(jīng)放松了下來?!卑屚两褚廊涣粼谏忌缴系囊坏缹拰挼陌毯郏劬锍錆M著傷感。

        一直沒有離開的啞巴,拉著阿媽,對著那幾根腐朽的木桿,又在咿咿呀呀地比劃著。阿媽點著頭。

        “那夜,一聲轟鳴聲,把凹村本來就不踏實的夜,吵得沸沸揚揚,雨水夾雜著翻滾的石頭,從杉山上滾落下來??謶终肿×税即迦说男?。這種感覺,比死還要難受。”阿媽頓了頓。

        “第二天,雨停了,好久沒有見過面的太陽,爬上山頭。凹村人小心翼翼地從屋子里走出來,想看看昨夜發(fā)生的事情。當(dāng)人們從各個方向涌在一起的時候,看見啞巴跪在大兒子倒塌的房屋前,眼淚不斷地往下淌著,大兒子一家被埋在了凌亂的石頭下,幾根被亂石砸斷的松木桿,高高翹在空中。從那以后,啞巴很少笑了?!卑屨f完,看著眼前的啞巴,啞巴還指著腐朽的木條咿咿呀呀地比劃著。

        “知道了,啞巴,我盡快把腐朽的木桿換下來?!卑尳o啞巴說。

        啞巴這才背著手離開,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此時的杉山是最美的季節(jié),而在啞巴的生命里,杉山對于她來說,只有永遠的痛。

        崗 桑

        半夜,老門“吱呀”一聲,接著黑狗崗桑脖子上的鐵鏈,在水泥地上磨出一陣“哐啷哐啷”的聲響。

        如果,我沒有猜錯,接下來的場面應(yīng)該是這樣:崗桑脖子上的鐵鏈繃得直直的,沒有松弛的空間,可是,它還想往水泥梯上蹭,以至于繃緊的鐵鏈,勒得它的眼珠子圓鼓鼓的。它撲幾下,退回來,又繼續(xù)往前撲,嘴里的“呼哧”聲一聲高過一聲。

        夜里,它的心像在火上烤著。它恨鐵鏈束縛了它,然后開始埋怨起主人,那個半夜出走的人。

        阿媽嘴里冒著話星子,低低的,很快被夜覆蓋。肩上扛著釘耙,她佝僂瘦弱的身影在初八的月光下,和懸掛在夜空的月亮一樣單薄。

        “回去,大半夜的,你跟著瞎忙活什么,回窩棚去。”阿媽最后的吆喝聲從豐密的葡萄葉中,擠得細細的傳上樓,進入我的房間。又是一陣鐵鏈拖在水泥地上的“哐啷”聲,不一會兒,鐵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

        旺堆昨天下午隔著我家厚厚的青瓦檐,粗聲粗氣地喊著阿媽:“英珠,你家今天夜水,提前去把溝渠里的雜草處理得當(dāng)了,免得垮了誰家的地基,找些岔子來?!卑尪?,沒聽清楚,旺堆又大聲重復(fù)了一遍。這一遍,掙得他脖子上的青筋鼓鼓地突出來。

        我跟阿媽商量,我去陪她放夜水,阿媽三句兩句就回答了我的話:“你能幫上啥忙,在家待著,看好家門就好了。”說著,背著背簍,張羅豬草去了。

        自從鐵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我的瞌睡也就醒了。我爬起來,打開那扇碎了半扇的窗戶,將頭伸出窗外,田地里的蘋果樹、核桃樹、琵琶樹、櫻桃樹睡著了一樣,薄薄的月光灑在上面,靜靜的。

        這么深的夜,什么都像死了一樣,不免讓我害怕。我朝阿媽離去的方向看了看,那里的小路、房屋淹沒在夜里,找不出一點往日的模樣。不免為阿媽擔(dān)心起來。

        又是一陣鐵鏈拖在地上的“哐當(dāng)”聲,聲音從窩棚慢慢移向阿媽離開時的水泥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急促,一會兒又平緩,一直沒有停下來。

        關(guān)上窗戶下樓,打開堂屋門,順手拉燃了院壩里的燈。燈光在夜里,白煞煞的亮著,照得院壩上空的葡萄枝葉,也白煞煞的。

        崗桑一個箭步跑到我身邊,用爪子撓著我的褲子,又用鼻子頂頂我的腳肚,那黑亮的眼珠子,就快吐出話來。突然,它一個箭步?jīng)_到樓梯口,用爪子使勁往上蹭。它邊蹭邊看著我,見我不理它,它又跑下來,順著我的雙腳站起來,崗桑站起的個子剛好夠到我的肚子處,我沒躲讓,俯著頭看它。燈光下,崗桑的眼角噙著淚水,我正要為它擦掉時,它又一個箭步,跑到梯子上,耳朵豎得直直的,眼睛看著梯子上方的拐角處。

        我喊它一聲,它扭過頭看看我,又將頭扭了回去。崗桑的焦慮和煩躁,讓我心生放走它的念頭。我走過去,對著它的耳朵輕輕地說:“去吧,我知道你心里裝著什么?”它似乎懂了我的話,用嘴在我身上磨蹭著。

        脖子上的鐵鏈一解開,崗桑飛一般的朝那個黑暗的拐角沖去,消失在夜里。白煞煞的燈光下,只留下孤獨的我。關(guān)上門,上樓躺在床上,不禁想起阿媽給我講起的一些有關(guān)崗桑的事。

        崗桑是阿哥從一個荒蕪的山路上撿回來的,當(dāng)時它不足月,蜷縮在雜草中嚶嚶地叫喚著。阿哥最先以為它是一匹狼,因為從它的外貌來看,確實和狼有幾分相似。猶豫再三之后,還是把它抱回了家。抱回來的那天,阿媽極其反對,硬是讓阿哥把這幼崽送回小路邊,原因很簡單:一是嬌小的幼崽離不開母乳,二是如果是狼的話,會給我們帶來沒有必要的麻煩。阿哥倔強,我們也跟著阿哥起哄,央求阿媽留下幼崽,并發(fā)誓,照顧幼崽的事情包在我們身上。阿媽拗不過我們幾個小孩子的又哭又鬧,勉強答應(yīng)留下幼崽,取名為崗桑。

        小孩子的熱情是有限的。一個星期后,我們就將照顧崗桑的事情忘得干凈利落,光顧著和村娃子們玩去了。一條活生生的生命,總不能讓它就這樣毀在我們手里。阿媽是個信佛之人,尤其在乎這點,照顧崗桑的責(zé)任,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

        阿媽給崗桑買來奶粉,每次喂奶的時候,把崗桑抱在懷中,將事先涼冷的奶汁端站在崗桑眼前,看著那小舌頭,靈巧地將奶舔舐干凈。崗桑漸漸長大,阿媽從庫房里翻出多年不用的石磨,把玉米放入石磨里,一遍一遍把玉米籽磨得細細的,做成糨糊給崗桑吃。玉米籽可真是催肥的好東西,崗桑在阿媽的照顧下,不到半年,長成肥嘟嘟的大狗了,從此,和阿媽形影不離。

        阿媽下地它下地,阿媽上山它上山。有時看著我們調(diào)皮,阿媽經(jīng)常說,你們這幾個小家伙,還不如崗桑心疼我。那時,從我們小小的心眼里,就悄悄開始嫉妒起崗桑來。

        崗桑,救過阿媽的命。一次,阿媽上山砍柴,天氣炎熱,瞌睡也跟著來了,阿媽躺在一處樹蔭下休息,靠著大樹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被崗桑一陣激烈的叫聲驚醒。醒過來的一幕,阿媽至今都后怕。離她兩米外,一條蛇高昂著頭,看著阿媽。崗桑站在蛇旁,翹著尾巴,眼睛盯著蛇,不松勁兒。它朝蛇汪汪地叫著,并作出準備攻擊的姿勢。蛇也不畏懼,吐著信子,準備攻擊。崗桑用前腿刨著土,試探性的往前沖了幾步,又退回來。蛇把頭,突然伸到崗桑面前,崗桑的一個躲閃,避開了。反復(fù)幾次,崗桑變換了戰(zhàn)術(shù),它圍著蛇跑起來,揚起的塵埃,漸漸模糊了蛇的視線,就在這時,趁蛇一不注意,咬斷了它的脖子。那個下午,阿媽的腿一直發(fā)軟,連背柴火的力氣也沒有,空手回了家。崗桑一改往日在阿媽前面奔跑的習(xí)慣,一直尾隨在阿媽身后,走走停停。

        崗桑是看家的一把好手。它的眼力和聽力極其敏銳,只要哪里有動靜,就會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一探究竟。它抓老鼠的本領(lǐng)也不一般,經(jīng)常會把一些大白天出來活動在院壩里的老鼠一口致命。咬死的老鼠它不會吃,而是叼到那頭懶惰的大花貓嘴邊,讓它享用。蚊子和蒼蠅,它也會逗樂似的和它們開著玩笑,一撲,一抓,一跳,蚊子、蒼蠅,驚慌失措地逃跑了。

        平時,我們上學(xué),崗桑就成了阿媽說話的伴兒。開心的,不開心的,阿媽都講給它聽,只要阿媽給它講心事的時候,崗桑要不趴著,要不就站著看著阿媽,耳朵豎得直直的。阿媽說,崗桑能聽懂她的話,每次給它說起阿爸的時候,崗桑都會邊聽邊盯著墻上阿爸的遺像發(fā)呆。每年,清明節(jié)晚上送夜,崗桑陪著阿媽,阿媽說給阿爸的貼心話,崗桑都聽過,說到傷心處,阿媽流淚,崗桑也流淚,崗桑的淚水一直掛在眼角,在火光中,亮晶晶的。

        有次,崗桑咬了人,這是我們誰都沒有想到的。那小男孩趁著家里沒人,準備進院偷食葡萄,剛掉在院里,崗桑就一個箭步上去,咬著小男孩的褲腿不放,小男孩的哭聲驚動了凹村人,幾個村人看見崗桑咬著小男孩不放,撿起石頭向崗桑扔去,小男孩受了輕傷,而崗桑滿身鮮血,躺在那里。母親給小孩家賠了一筆損失費。大家都說,為了以后不再傷到別家小孩,應(yīng)該把崗桑拴起來。母親不說話,回家后,給崗桑擦拭著酒精,并把嚴重的傷口用紗布包扎好。崗桑一動不動趴在地上,頭也不抬。阿媽撫摸著崗桑,自言自語地說著話:“你怎么就咬人了呢?”崗桑的頭埋得更低了,眼睛盯著地面,像要從地上盯出什么東西一樣。一個星期之后,阿媽買來了一條鐵鏈,將崗桑拴了起來。那以后,崗桑成了一條名副其實的看家狗。

        天亮了,下樓看見阿媽的被窩還是空空的,知道她放了一整晚的夜水還沒有回來。我走進廚房,為阿媽做著早餐。崗?;貋砹?,它搖擺著尾巴,直接沖到廚房,看見我,興奮地在廚房里跑來跑去。

        “昨夜多虧了崗桑,如果不是它,我大半夜穿梭在那片墳地里,心里還真是有些怕?!逼>氲穆曇魪墓战翘巶髁讼聛?,阿媽回來了。

        崗桑繞在阿媽身邊,東嗅嗅,西瞅瞅,然后停止跑動,趴在地上,安靜下來。

        阿媽撫摸著崗桑的身子,不再說話,將一切沉思陷進時間里。

        老人與狗的故事,在時間的長河里,還在繼續(xù)著……

        責(zé)任編輯 陳 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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